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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热搜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1年07月28日


 

刘鲸鱼

 

呼。

张军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从嘴里吐出来,仿佛那气儿有重量一般。此刻,口罩里的空气混浊到常年鼻炎的他都能嗅出个一二:有鼻子毛孔里冒出的油味,有不规律饮食肠胃不好引发的口臭,有最近吸烟量增加不知是残存在口腔里还是口罩表层的焦味。

口罩还真是个有趣的玩应儿,张军暗自想,以前从没发觉的味道被浓缩放大再反馈给自己,而周围的人似乎全无察觉。

作为兴源市卫健委的一个科长,今天真是紧张而急迫,以至于从早晨在办公室醒来开始,直到晚上七点,才能认真地这么喘个气儿。

张军简单理了理桌子上堆叠的各色纸张,有红色抬头的,有加盖秘级的,有黑色复印的,有快用尽墨的打印机打印的,有临时记录的......本来快整理出章法的一厚叠纸又被他一股脑的砸在桌上。他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张军本想上网看看新闻,点开网页半天都还是白屏,猛地想起办公大楼的网坏了。他决定,还是先去办公楼外面吃点东西,晚上再去思索值班从何做起。

兴源市的卫健委和政府其他部门一样,位于复兴大厦内。“复兴”两个字,寄托了兴源人民的殷切希望。兴源何时复兴尚未可知,但复兴大厦周边的确复兴了,一个个崭新的楼盘围绕大厦诞生,兴源市最好的高中也搬到了附近,超市、餐馆、银行、诊所不一而足。

一碗四季抻面,一盘鸡架,一瓶老汽水。

这是兴源当地最寻常也最受欢迎的吃法,却也是张军最常批判的吃法。且不说市面上小店餐饮的卫生环境无法令在卫生系统干了半辈子的他放心,单是抻面、鸡架、汽水也着实没有什么营养,再加上口味浓重多糖、多盐、多油,实在是一无是处,每当女儿吃这些他总要碎念几句。

然而今晚,他决定任性一次,一来方便省时,二来好像只有这种破罐子破摔的乱吃才能释放说不清楚的压力。一大口热乎乎的肉汤下肚,张军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也开始慢慢放松下来。

“操他妈的,这谁写的?”

张军抬起头,循声望去,是一位穿着黄马甲的外卖骑手倚着前台拿着手机骂。

“你们看看今日头条上写的这叫什么话:从昨晚开始,东北小城兴源跑到了风口浪尖,因为这座东三省唯一一个零疫情城市迎来了第一例确诊病例......”

外卖骑手自顾自地把手机里的内容大声念了出来,不知道是念给柜台里的人听,还是无中生有的在周围寻觅能产生共鸣的人。

张军没有听全,边吃边掏出手机打开今日头条APP,果然,刷屏出来第一条就是外卖骑手念得这条。

“怎么就东北小城了?兴源怎么他妈成小城了?”

 

1

 

“从昨晚开始,东北小城兴源跑到了风口浪尖,因为这座东三省唯一一个零疫情城市迎来了第一例确诊病例。”

在感慨全体兴源人民四个月以来所有的忍耐和努力化为泡影的同时,第一例确诊病例贾某的所有个人隐私,手机号、身份证号、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家庭成员和亲属的所有信息都被公之于众。

疾病预防控制机构、医疗机构不得泄露涉及个人隐私的有关信息、资料,有其他省市先例在前,兴源市对于病例隐私的泄露更让人难以理解,要防控疫情,更要防范对病例造成的二次伤害。”

张军把这条三句话组成的微头条反复默读了几遍。

第一句话,的确。

现在社交网络没有不透风的墙,几乎是卫健委接到病例上报的同时,朋友圈就炸了锅,女儿张昕打电话过来,说兴源市上了热搜,问是不是真的有了病例,得到确切答案之后,又问是不是晚上要值班不能回家了,然后抱怨了几句,叮嘱他一定要注意防护。

张军当时正在隔离现场忙得不可开交,虽说从一月底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开始,科室、委里、市里、省里已经做了各种情况的预案和演习。而且这四个月来,根据疫情的不断变化,也在精进工作流程,一个确诊病例并不足以让他手忙脚乱。相反,委里各部门、隔离医院、宾馆,甚至公安、交通等协作部门,各条线上的工作可谓有条不紊,但总归还是要忙一阵儿,家里是肯定顾不上了。

第二句话,也是。

年前武汉遭受疫情,然后全国开始进入响应,最注重年俗的兴源市,没能过上一个好年。不放鞭,不放炮,不拜年,不聚会。以张军家为例,还没等张军计划过年怎么安排,家里的老头儿老太太先来了视频通话,不让他们动弹,各自在家消停过年。岳父岳母更是体谅,没等初一拜年,年三十傍晚就发了微信红包给张昕。

东北人最讲究过年,年就是要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往年过年哪怕鞭炮出来几个闷子儿,酸菜没炖对味儿,对子贴出个小鼓包儿都绝对不行的。今年,张家老头儿老太太这样,既在张军意料之中又在张军意料之外:他早就想到,像爹妈这样深受组织教育的老干部觉悟绝对比自己强,他没想到的是,今年的年爹妈真就能消停得如此决绝。

从过年开始,整整四个月,看着各省、省内各市都接连出来病例,奇葩事、感人事、荒唐事、振奋事天天不停地报出来,兴源如同深潭一般,安稳的没有一丝水花。现在,全国形势向好,各省市在疫情地图上的颜色逐渐变浅,直至变白,偏偏这个时候兴源冒出来第一例,在地图上显得格外扎眼......好像一滴冰水进了油锅,安静的兴源一下子炸开了。

病例贾某一下子被扒出来,到处都是贾某的底细,恨不得祖宗八代都盘点一遍。每个人张嘴闭嘴都在议论这件事,有的激动地更是多难听的话都有,恨不得在贾某身上踏上一万只脚,谁还顾得上什么隐私。

第三句话,张军突然意识到这条要闻算是对自己所在部门的问责。是啊,如果不是内部工作人员泄露,谁会知道地那么详细,朋友圈更有甚者传播的是内部机密文件拍下来的图。想到这里,张军的脸不自主地热起来。不过除了手边热腾腾的面条以外,餐馆里并没有几个人,况且都是单人单桌分散坐着,没有人注意到他。

外卖骑手气哄哄地接过前台递来的打包好的外卖,透过塑料袋,张军发现那像是一盘四季抻面,一盘凉拌鸡架还有一瓶饮料。

“真不知道这条微头条是谁他妈写的,真有意思,兴源要是小城哪算大城?”

外卖骑手边说边走出店去,店里人都多多少少侧目了下,虽然没有应声,但气氛里仿佛是赞同。如果放在往日,在自来熟的东北,这种情况一定会有人接着茬儿答话,但是这次疫情仿佛给人们的喉咙上了锁,无论戴不戴口罩,大家都不愿意张口说话。

显然,引起外卖骑手愤怒和周围人赞同的并不是微头条中所讨论的个人隐私和单位失职的问题,张军侥幸地暗自惊讶,刚热起来的脸也因此略略恢复过来。

他先在微头条下点了收藏按钮,万一日后需要控制舆情或者有人有类似的疑问,也先留个神,有个准备。今年已经年过五十了,体制内的卫生系统干了半辈子,别的本事不好说,说起谨慎细致,他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怎么就东北小城了?兴源怎么他妈成小城了?”不知为何,这句话在他脑海中转来转去,从餐馆走回办公楼的十来分钟里,他的思绪好像僵硬了,满是这句话。

 

2

 

“小姐,您的外卖请拿好,祝您用餐愉快,吃完麻烦给个好评!”从四季抻面出来一溜烟的功夫,刘树有已经把餐送到了。按门铃,求好评,鞠躬起身,转身下楼,语言和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本来,这一单,刘树有送得格外满足:刚从上一单客户家走出来就眼疾手快地抢到这一单,客户家距离四季抻面才不到一公里,取餐的四季抻面备餐一向都特别迅速,再加上抻面、小菜味道都不差,不会因为外卖质量差连累到自己,只要准时送达那就是妥妥的好评,可谓是省时省力又省事不可多得的好单。虽说如此,回到摩托上,他还是趁打着火的间隙给刚刚的客户发了条短信提醒好评。

然而,就是这条微头条坏了刘树有的好心情。从四季抻面骑着车出来,气愤的刘树有又差点在复兴大厦的路口撞上一辆出租车。因为着急送单,刘树有只能骂骂咧咧地骑走,并没有时间下车跟司机理论。

“长没长眼,红灯都看不见!”

气上加气,刘树有骂出了声。

“闯红灯,扣分扣死.....”

还没骂完,他的余光发现出租车的方向的确是绿灯。

“这啥红绿灯啊,这条道是绿灯,那条道也是绿灯。”

刘树有悻悻地骑走,赶紧收拾心情,准备出送餐时的好态度。

“叮咚,系统已为您派单,请准时送餐。”

刘树有看了一眼取餐地址,了然于胸,拉下口罩喘了两口气,又把口罩拉回原位,立刻往取餐饭店骑去。

“怎么就东北小城了?兴源怎么他妈成小城了?”一边骑,刘树有一边想着这个问题。由于阅读速度较慢,送餐又着急,刘树有并没有心思看完微头条后面的话,但这个开头就已经让刘树有急眼。等到取餐店里,他急不可耐地赶紧翻到那条微头条,想看看下面有没有跟自己一样想法的评论。

“这个作者大概是外地人什么都不懂吧,那我来告诉你,兴源不能叫小城,兴源是有名的煤都。”

“头一次听说兴源是小城,不知道在作者眼中什么才算大城市,北京吗?”

“共和国长子懂不懂?建国初期十大城市就有兴源。兴源给全国做过多少贡献你知道吗?就算现在经济变差了,再不济也不能叫小城吧。”

“兴源去武汉支援了那么多医护人员,捐了那么多物资,现在疫情稳住了,开始卸磨杀驴,黑东北有意思吗。”

刘树有一条一条往下看,有的说的是真解气,有的说的有点跑题但是也在理,有一些评论挺水的,有一些就几个字也不知道是想说啥。他把自己觉得说的好的评论又点进去,点赞,评论“说的好”,想让这几条再往上挪挪位置,让网友都看一看。

“兴源是不是小城见仁见智吧,但是绝对不是大城市,也不想想现在都没落成啥样了。”

“我就是兴源人,大专毕业,在工厂一个月2500,大城市能有这个工资吗。”

“兴源现在连四线城市都不是,还在这讨论这些有用吗。”

“哥们儿你还开资呢,我们厂都压三个月了。”

刘树有继续兴致勃勃地往下翻,看到了几条反对的评论,但这时服务员已经把餐送到他手上,他赶紧拿着打包袋往屋外摩托那儿跑。

在这条微头条之前,刘树有并没有想过兴源是不是大城市的问题,因为这是毫无疑问的。

兴源的“兴”是“兴起”的意思,“源”是“根源”的意思,因为这里是清朝发祥地,清朝老祖宗的老家就在这儿,电视剧演的乾隆总回老家祭祖就是来的兴源。再往后,兴源地下有数不尽的优质煤,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时候,能用的煤挖出来,用不完的都运回日本填在海里,现在日本人工造陆的地底下全都是兴源的煤。再往后解放了,兴源是“煤都”,多少国家领导人都来过兴源......虽说现在兴源不行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北京、上海比不了,但是跟别的穷地方比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后面那几条反对的评论,又有点戳中刘树有的心。

刘树有家里哥仨,他排老三,年轻的时候父亲心疼小儿子,所以把顶号儿头的好事儿留给了他,初中毕业就进了钢厂。每个纯血东北人,骨子里都有一个在体制里混吃等死的梦想,这个顶号儿头的好差事,在当时看来算是家里给他最大的馈赠。他刚上班那几年,每每家庭聚餐两个哥哥喝多了,总会因为这事闹情绪,怨家里不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没等到三十年,钢厂效益就越来越差。一开始压资一两个月,后来压半年都是常有的事,再后来几轮精简人员。刘树有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业务和态度都没得说,在厂里不是显眼的人物但人缘却是真的好,几次精简都没轮到他的头上。然而,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厂里开大会,说厂子被南方的一个钢铁厂收购了,全员买断。刘树有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挺过了98年的下岗潮,挺过了一次次精简的淘汰,照理说应该是大浪淘沙一般留下的精英中的精英,竟会在2010年下岗。

大哥刘树来当年考上了师专,后来去初中当化学老师,现在虽不算是桃李满天下,可也是“桃李满兴源”。兴源流行补课班的时候,大哥肯琢磨讲课又肯吃苦,一个假期补课的收入比他一年挣得都多。二哥刘树志当年去当兵,后来转业回地方,虽然在仕途上没有什么野心,好歹也是稳定又体面的公务员。刘树有因为顶号儿头就没再读书上学,猛地下岗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去人才市场找了一圈工作,没有学历,技术又过时,年纪还不小,除了“搬砖”,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岗位。听说有几个工友去了南方发展地还不错,也有几个工友干脆出国了,刘树有也活络了心思,但是刘树有比人家还大个几岁,孩子正考上重点高中,不能说放不下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不能说放不下年迈的父母,但终究还是舍不下。刘树有没了主意,老婆也跟着闹,最后还得是父亲把大哥、二哥叫回家开会想办法。

大哥表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帮忙,但是话里话外反复强调自己就是个初中老师,没法安排工作。二哥表示,自己虽说熬到了副局级,但就是个即将退休给照顾上去的虚职,况且现在单位管的都严,早就没有安排工作一说。父亲一通骂,母亲一通哭,责备大哥二哥看手足的笑话不尽力。但大哥、二哥心里也苦,当初顶号儿头的好事没自己的份儿,现在让一个初中老师和一个等退休的公务员安排工作,真是有心也无力啊。父亲母亲再施压,让大哥二哥想想刘树有还能干点啥,最后终于决定一家拿五万块钱出来,合伙给刘树有买辆车开黑车。

然而,开黑车哪有那么容易。刘树有用了两年时间刚混清了黑车的江湖,就发现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买车,兴源看着人少,车可越来越多,黑车群里等活儿的人比冒出的活儿还多。此起彼伏的用车APP,他也都下载了,但有的APP还没等下沉到兴源市场就下线了。一直到五年前,他彻底结束了黑车生涯,开始做起外卖骑手。

每天出门,老婆总拿刘树有打趣,一把年纪居然成了“外卖小哥”。刘树有总会狡黠而骄傲地辩白,这叫外卖骑手,不丢人,新闻里说一线城市好多人做呢。

是啊,外卖骑手。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出发时,刘树有也会生出一丝快意,他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面,甚至会哼出一些欢快的曲调。头盔上的玩偶在左右晃动,刘树有多年的郁结在这一刻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多抢单、态度好就能多收入,这也算是凭本事赚钱。

刘树有一边骑着摩托,一边想着那几句评论。是啊,如果兴源是大城市,怎么工作这么难找;如果兴源是大城市,怎么收入这么低;如果兴源是大城市,怎么年轻人越来越少;如果兴源是大城市,怎么各种APP都下线了还没火到兴源。

不知不觉已经找到了客户家门口,按响门铃,他突然觉得后背有一阵凉意,在口罩里打了个喷嚏。

“小姐,您的外卖请拿好,祝您生活愉快……”刘树有尽力捋直舌头说着普通话。

 

3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家居服的年轻女人,半长不短的头发随意地用根皮筋挽成一个髻,戴着眼镜,面无表情。刘树有把打包袋递过去,深深鞠躬,还没等直起腰,已经听到关门的声音。

“现在的社会,真是,好手好脚挺大个女人在家都不自己做饭。”他边哂笑边下楼,“不过也是,要不然外卖怎么能这么火。”

张昕把外卖拿到餐桌上,打开袋子,香味已经扑鼻。

其实,张昕原本是喜欢做饭的,或者说,烹饪。袁枚的《随园食单》、大火的《舌尖上的中国》、周星驰的电影《食神》……只要是跟吃有关的东西总能让她觉得愉悦。

张昕曾经认为,自己对于吃很有追求,或者说,很有品味。在上海上大学的时候,校园里的七个食堂、五个烧烤摊和前前后后十来个流动餐车,但凡同学们在餐饮方面征询她的建议,她总能说出个一二,或者说,如数家珍、有理有据。直到有一天,她回宿舍的时候,发现本地室友正在兴致勃勃地计划周末去吃日式放题还是米其林三星厨师快闪店,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个白痴,或者说,像个笑话。

张昕猛然察觉出,上大学以来身边发生的种种异样。她猛然觉得室友们和她之间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她明明跟大家在一个空间,却听不见她们窸窸窣窣的细语,闻不到她们身上隽永的香气,只能偶尔偷看见她们礼貌的微笑。

可是,任凭她的舌头再敏锐,也无法评鉴从未品尝过的味道。于是,张昕开始关注美食纪录片、美食专栏、公众号美食的推送,甚至各种软件上的美食排行榜,她并不知道如何变成一个美食家,但她相信勤能补拙,试图通过阅读和观赏增添美食阅历。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又找回了一点自信,她悄悄存了一些钱,然后一个人偷偷去打卡了一些计划已久的甜品店和餐厅,上了几堂收费不多的咖啡课和红酒课。她尝试着用文字去记录当下的体会:奶油如丝绸一般,蛋糕如云朵一般,咖啡如历久弥新的爱人,红酒如探戈中回旋的舞裙……

然而,她并不觉得不同的红酒之间有多少区别,一堂课的试饮结束后,她甚至觉得有些口渴。走出教室,张昕在自动贩售机前,买了一瓶可乐。冰凉的可乐涌入口腔的时候,是纯粹的清爽和酣畅,从那一刻开始,张昕的舌头仿佛也跟着美食梦一样,麻木了。

毕业后,在上海陆陆续续换了几份文案和策划类的工作,搬了四次家之后,张昕终于今年冬天,过年之前,决定一劳永逸地回到故乡。

外卖小哥头盔上的玩偶让张昕定睛笑了一下,她关上门,打开外卖,今天她没有叫平时最常叫的四季面条和鸡架,而是叫了一份麻辣烫,她把麻辣烫的外卖盒打开,拆开方便筷,打开今日头条。

“嗯?”张昕被软件通知栏里99+的消息通知和私信数震惊了。

 

4

 

张军一路往办公室回,因为脑子里有事儿,进楼的时候,保安跟他问好,他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往日的谦恭和热情,一直走进电梯才反应过来。他暗自自责了一下,又恢复了沉思。

时间已是晚上7点,他下意识拿起手机拨通了女儿张昕的语音通话。

“爸,你还在单位啊,晚上吃的什么?”

“嗯,还在单位,今天不回去了。你猜我晚上吃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订了盒饭吗?”

“不对,我今晚吃了四季面条和鸡架。”

“什么!哈哈哈哈,你也吃上‘垃圾食品’啦。”张昕笑了起来,“爸,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真香定律’。”

“什么叫真香定律啊?”张军很是好奇,“又是什么新词,快跟我讲讲。”

“也不算新词了,网上火了有一段时间了,现在也没人说了。就是形容前脚刚撂下的狠话,后脚又啪啪打脸。懂了吧,自己体会。”

张军想想,还真是,现在网上的词汇真是生动,年轻人的玩应儿真是直白。这种中年人看来有点儿出尔反尔不愿意点破的局面,年轻人居然造了个还挺搞笑的词来讽刺。

“对了,请教你个事儿。”张军突然想听听张昕关于那条微头条的看法。

“天啊,我爹这也太谦虚了。”张昕觉得今天吃了四季面条的父亲格外可爱。

张军把那条微头条转发给张昕,略带紧张地等待这女儿的回答。这份紧张,是父亲对女儿的尊重和骄傲。以前总觉得女儿是个小孩儿,但渐渐地,女儿越来越在交流中语出惊人,很多观点都是他不曾听更不曾想过的。有的时候,女儿叽里呱啦的说出一些事情,他好像还得反应一会儿。从冬天开始,女儿一直在家,有的时候碰到女儿跟朋友聊微信,他也会偷听几句,结果就是完全跟不上节奏。

“这个啊,嗯,我觉得说的挺有逻辑的,兴源这次的确是过分暴露了病人的隐私。”

“然后呢?”张军追问到。

“然后就是,其实之前好多城市都发生过暴露病人隐私的问题,网上也有过讨论,现在国家不也明文规定了吗,不让报。暴露隐私很惨的,一下就会被人肉出更多细节,病人也会被网暴,就是网络暴力,你知道网暴吧?”

“嗯嗯,还有别的吗。”

“没别的啦,怎么了吗?”张昕不知道父亲究竟想问什么,试探着询问。

“你看第一句说东北小城兴源,说兴源是小城恰当吗?”张军直接问道。

“欧,这个,嗯,没什么不恰当的吧,兴源不都排到四五线了吗,那不就是小城吗。”

张军没想到女儿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回答,这反而显得自己太拿这个问题当回事儿了,可是张军又不甘心让女儿觉得这事儿不是个事儿。

“你看下面的评论,好多人都在反驳。”张军想借用评论给自己找一点帮衬。

“这个呀,现在网上说什么的都有,谁也听不得对自己地区半点不好,很正常。”张昕想,父亲可能是不太懂现在网络环境,“这个微头条已经不算地域黑,真正的地域黑是纯粹的偏见,都写得可离谱了。”

“你说的跟你不是兴源人似的,没良心。”张军语气中满是玩笑,但心中却觉得自己当父亲的权威有些许晃动。

“我是兴源人啊,但是兴源的确是小城市啊。你忘了我跟你说过,刚入学的时候我跟同学们说家乡在兴源,都没有人听说过。”张昕显然没有体会到张军语气的变化。

“好了,不唠了,你看书去吧。”张军不知道怎么继续聊下去,于是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结束聊天的理由。挂断语音通话后,张军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因为自己纠结的问题在女儿眼中简直不值一提,但是他又丝毫不后悔跟女儿聊这件事。他提问的时候,就有着一种没有共鸣的预感,然后女儿把这个预感落实了。

 

5

 

“看书,又是看书。”

张昕放下电话,默默点开软件通知栏里99+的消息通知。

“看个毛线书。”

张昕自言自语道。

张军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条引发自己疑问的微头条的作者竟是自己的女儿。张军心目中的女儿,此时此刻,应该在认真备考公务员,看辅导书、做真题。

这条微头条毫无疑问地“爆了”,阅读数在不停飙升,评论通知也不停推送,而且已经上了本地热门资讯榜,也就是热搜,作为作者,张昕应该开心。然而点开评论,张昕确实开心不起来。

张昕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良的自媒体作者,她的确也不是。不追流量,不炒话题,不掀骂战,不用地域梗,她不屑于一些大V成名和吸粉的手段,也并没有享受过这些“人血馒头”带来的收益。因此,她的自媒体运营可以说并不成功,流量收益微薄的可怜。好在,日常还能接一些文案的活儿,倒也并不担心收入。

接到张军的电话前,张昕正打算点开通知栏。父亲的电话着实让她震惊,运营自媒体这么久,她从未面对过真实世界的“读者”。按照头条的推送机制,她的微头条会根据定位和描述的内容而推送给兴源本地的读者,如果推送的读者点阅并且有较强的反应,如评论、点赞等,就会触发更多的相同地域的推送。当她点开通知栏的时候,在刷不完的通知中,她也收获了“热搜”的系统通知——这条微头条在发出的半小时内被推上了兴源本地热搜第三名。

她战战兢兢地点开评论,各种各样的反馈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是的,张军的来电不是没有缘由的,评论区已经为“兴源是不是小城”乱作一团。寥寥几条关于个人隐私的附和,早已被铺天盖地的关于兴源的辩论覆盖。

张昕一条一条仔细读着每条评论,她的心跳竟渐渐快了起来,本不在意的心情渐渐执著起来,脸颊也跟着热了起来。争吵的、赞同的、谩骂的、反驳的、抱怨的、还有好多教做人的......,除了评论还有涌进来的私信,这些文字在张昕的脑海中渐渐变成一场喧闹的撕扯,张昕摊在饭桌边,没有一点食欲。

 

6

 

张军坐在办公桌前,他又打开今日头条APP,想再看看那条微头条和下面的评论,他自然地把手机从流量模式切换成连接办公室的WIFI,信号明明是满格,但就是刷新不了。他只好又静静地吸了一支烟,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却又好像无法理出什么头绪。一场愉快的晚饭吃完,也跟姑娘通了电话,心里竟有点空。

“张处,我回来啦。”

张军的思绪被打断,从一团迷雾般的纠结中,回到办公室里。去民政局调资料的小刘快步走进来,并不温暖的房间里竟仿佛涌进一股热气。

“刘儿啊,帮我看眼,手机这个WiFi怎么连不上网啊?”

“张处你忘了,咱们楼网坏了,还没修好呢。”

“啊?那手机连WIFI也受影响?”

“那可不是吗,咱们用的这个WIFI得有外网,才能连上,要不然就算有WIFI信号也上不了网。”

张军很信赖小刘,小刘本来是卫生局下属事业单位的医生,卫生局人手不足借调过来帮忙,这一调就是三年,也成了张军的得力助手。

“刘儿啊,这网坏了有两个礼拜了吧。”

“是啊,太耽误事儿了,本来民政给咱们调的资料可以发过来,现在只能拿U盘过去考了。都在大楼里还算近,但是跑一趟起码也得半个小时。”

“怎么还没修好,咱们办公室去保修了吧?”

“报修了,早都报修了,也不是咱们一个单位的事,楼里网都坏了。”小刘拿起水杯喝了口,“我听他们民政局说,前几天网络公司已经来看过了,外网没问题,是楼里线路的问题,人家就不管了。”

“那也得赶紧想办法修啊,咱们这么这是政府大楼,半个月都没网像什么样子,公文收发都成问题。”

小刘默默坐下,把电脑桌面的一些文件拷贝到U盘里,然后关机。“是啊,张处,一会儿我得先回家了,县区上报的表格,我都得回家才能查收,然后汇总完还得发省里。”

“嗯嗯,行,赶紧回家吧。”

“张处,有个事儿,一直没机会跟您说。”小刘看向张军,“我跟原单位那边提完辞职了,下月底就离职了,感谢您这么长时间的照顾。”显然,这话是鼓足勇气才说出口的,小刘声音有些哽咽。

张军惊讶地抬起头,放下手机,把烟灰缸也拿到一边。

“刘儿,怎么还辞职了?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的事。嗯,也是考虑了很长时间,还是想出去闯一闯。”

“那医院那边的编制就得放弃了,”张军还是没有从惊讶中缓过来,“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吗?还是这段时间太忙了?现在是疫情特殊时期,可能任务会重一些,压力也比较大,过一段时间再考虑考虑呢。”

“不是,张处,其实,这个事我也考虑一段时间了。您看,我借调过来也有三年了,也调不进委里,而且这么久没在医院里,晋职称也耽误了。”小刘突然有些激动,“张处,您总觉得我是小孩,我也三十了,本来念医科时间就长,规培委培都不挣钱,想着上班之后再挣钱,结果现在一个月才三千多的工资。”小刘又喝了一口水,“我研究生同学们在南方现在都已经是科室的骨干了,经常全国开会,病例也特别丰富,赚的就更不用说了。”小刘顿了顿下,语气明显更走心了,“我家里条件也不好,我爸现在还出去给人送外卖呢,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特别不孝。”

“那你现在找到下家了吗?”

“去年,我之前的导师就一直劝我去他那帮忙,他们是新成立的一个私立医院,现在特别缺能干活儿的人,也不介意我这几年脱离一线。”

“私人的机构待遇能好吗?能有保障吗?”

“张处,他们答应过去就给几十万的年薪,其他的绩效另算,还有住房补贴,那边同资历的医生现在收入都很可观,感觉将来也能挺有前途。”突然,小刘的语气从期待满满变得落寞,“其实我原来也很犹豫,我也是兴源本地人,家人都在这边,而且说什么都算是事业编了,挺不容易的。真正让我决心辞职的,是咱们复兴大厦断网这半个月。”

“嗯,你说。”张军还想听下去。

“张处,咱们好歹也算是政府大楼,这么多部门,一个网能断半个月,今天我去办公室问曹主任,曹主任说跟政府办和别的部门打听一圈也不知道网什么时候能修好,我真的对兴源没信心了。”

张军沉默了,脸上勉强地挤出个笑容,面前的年轻人说的都是实在话,这话真诚地让他欣慰也让他心寒,过了良久,张军发觉自己的失态,赶忙说:“行,年轻人出去闯一闯好,早点回去吧。”

恍然间,他有个疑问想最后寻求一次答案:“刘儿,你觉得咱们兴源是小城吗?”

这话头让小刘诧异了下,小刘意识到,刚刚他的话可能过于直白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把张军当成自己的领导,而是当做值得信赖的前辈。他的话也收不住了:“张处,兴源是不是小城我不知道。去年我就看咱们大楼下面路口的红绿灯有问题,两南北向和东西向的绿灯总是一起亮,我打电话报修了快两年了,还是没人修。我去楼下蛋糕店买的面包吃坏肚子了,投诉到工商局,工商局竟然劝我算了。我在金巴黎小区办的健身卡,结果才三个月老板就跑了,教练也被欠了好多工资,和我们学员一起维权......”小刘的眼睛湿润了,“我也不想离开兴源,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兴源未来能啥样,我也不知道我在兴源以后能啥样。”

 

7

 

张昕还是默默打开了那份外卖,原本令人食欲大开的小吃,因为冷却而显得油腻。张昕吃了几片土豆,心里堵得慌,仿佛食物在食管中也无法咽下。于是,张昕穿上外套,打算出去走走。

张昕喜欢疫情期间戴口罩的感觉,人和人都带着口罩,即使认识的也可以装作不认识,并且不会显得不礼貌。她很怕在路上遇见以前的同学、朋友、亲戚、父母的同事,她很怕别人追问她现在在哪工作,每个月赚多少钱,是否已经结婚。口罩,把这个城市曾经令她熟悉的东西剥夺的安全感,又恰如其分地偿还给她。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复兴大厦马路对面的斑马线,大楼有几层仍然亮着灯,她知道里面有一盏属于父亲的灯,而其他的灯属于为了疫情而忙碌不能团聚的家庭。望着这些灯光,她竟有些动容,可是她也觉得委屈,确诊病例贾女士被网曝的一天,她也意外地过的如此尴尬。

突然她听见路口处“呯”的一声。

和其他路过的人一样,张昕快步围了过去,拿出手机刚想要拍摄,却发现屏幕中血泊里的头盔上,是一个熟悉的玩偶。

“兴源还真小。”张昕默默收回了手机。

过了一会儿,张昕在朋友圈里,刷到了这个头盔,这个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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