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 旭
一
亲妈都不会这么上心,艳秋为自己感动,又有点愤愤不平。
她对老二黎欣的成绩一点也不满意。花那么多钱上最好私立高中,花那么长时间租房陪读,花那么多心思培育超越血缘的亲情,结果只刚过一本线,这是她班的中下成绩,与自己的付出全然不配。可艳秋又有点安心坦然,老二黎欣到底不是亲生的。老大婷婷,底子在那摆着,模子在那放着,绿萝再努力也开不出团团锦簇的牡丹。
艳秋已经换好衣服,黎欣仍坐在客厅电脑前纹丝不动。一格一格眼花缭乱的衣裙,仿佛调色盘里刚挤的水彩、鲜榨柜台的塑料水果,光艳欲滴。就她那身高挑不起什么像样衣服,还整天没完没了,捡又捡、看又看,再颇为慎重地对自己说:“妈,我觉得这件不错,适合大学里穿。颜色、样式都好。关键还不贵,给你俩省钱了。”她就嘴甜,随她爸。
“你看好就行。苦了十来年,该美就美,反正都是你爹的钱,不用给他省。”艳秋笑道。
艳秋决定嫁给黎国宏时,问过婷婷:“你想管黎国宏叫什么?叫爸还是叫叔都行,只要不叫老黎头就行。”
“那是你的专属。我就叫他爹,早想好了。”
“为什么不叫爸?你不也觉得他不错吗?”
“我就那一个爸,这个就叫爹吧。”
“王子明算什么爸,他管过你一根脚趾头吗?”可艳秋心里承认,婷婷那厚脸厚皮、大大咧咧的劲儿确实随王子明。
“爸是爸,爹是爹,叫着方便。”
“随你。”婷婷大了,有自己主意了,管一个没血缘的男人叫爸,有些难出口,也就随她。也许在糟烂的爸爸与和善的继父之间,还有一个理想的爸爸,她怕的是对不起这个爸爸,再大咧的女孩心中也有块自己也说不清的隐秘之地吧。爸和爹的区别可以忽略不计,男人心大,不会多想,即便多想也不该介意。后来,老二黎欣也随婷婷管亲爸叫爹,管自己这个后娘叫妈,这丫头比婷婷会来事儿多了,不是那般傻大个子没心眼儿。
黎欣考完便万事不关心了,好像漫长人生的一切苦难随着她走出考场便永远烟消云散了。自己是后妈,却尽了亲妈的责任,替她物色大学、打听专业,还将自己母校财经大学也写在一本院校的第一个志愿里。艳秋把熬了一个多星期才弄好的手写志愿表捧到黎欣面前,准备逐个院校、逐个专业介绍,解释如此选择编排的理由,事无巨细、苦口婆心。艳秋刚正儿八经摆开架势,黎欣就歪着头,塌着腰,耷拉眼皮,强打精神。说到财经大学,黎欣屁股坐不住了:“妈,我不喜欢经济。一张小表密密麻麻,数字针眼儿大,扣来扣去,对来对去,太没意思了。”
“你不懂,妈虽然学的是工艺设计,可好些同学朋友都是财会毕业。告诉你,女孩儿学这个才最适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没太大技术含量,仔细点儿就能轻松完成任务。”
“您可别提任务,一提我就脑袋疼。”
“这工作哪个单位都缺不了。我还认识些人,将来毕业找工作不会瞎打乱撞。”
“我看食品加工也不错,谁不吃能活呀?”
“你看着名好,觉得轻松,学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了。”
“您说了算,我怎么都行。”黎欣撩撩短发,撇撇小嘴。
“我都已经把表给你填好了。”艳秋拍拍桌子上的纸,“把你的想法、我的意见、还有你爹的都综合一起了,你一会儿上网填的时候再看看合不合意。”
“我真没啥意见,怎么都行。”
黎欣不耐烦情绪感染到了艳秋,她竟也觉得自己的人和声音一样干瘪无聊枯燥乏味。天有点阴,灰沉沉的,客厅里开了灯。艳秋在门口穿好鞋,手握着门锁还是顿了顿,拧过的一半又松回去,转头说:“抓紧时间报,报完再玩,填好了网上的表发张照片给我看看。”
“放心吧。我怎么总感觉自己像奴隶,在人皮鞭子底下搬大石头。”
“你还是奴隶?”艳秋站直身子面向黎欣,“我才是奴隶,天天照顾你们爷仨,吃饭穿衣取快递,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打听,这是我要上大学啊?”
“好了,妈。”黎欣终于扭过身子,手里鼠标还未放下,她觉出了艳秋义正辞严中的不悦,“知道了,再过五分钟我就填表,屁股都不离开这把椅子。”
“别忘了发照片。”艳秋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像鸡窝里传出的轻柔咕咕声。她知道自己又较真儿了,一个快五十的人近乎任性的较真儿,黎欣不过开个玩笑。
艳秋到了伞厂研发科办公室,除了李姐,财务科的胡春丽也在,她刚销完假就来打听黎欣情况。
“这趟玩得怎么样,老胡,挺高兴呗?”艳秋抢先问。
“过瘾。什么书圣殿、右军祠的,反正和王羲之有关的几个地方都去了。我也把我的汉服、我的笔墨纸砚都带去了,让我老公背着。在洗砚池边照了好些相,有空给你看看。”老胡歪头拿腔作势,一手提笔,一手捋着宽袍大袖,“就这么美。”
“美出鼻涕泡了。”
“我得到专门影楼再照几张。”老胡缓缓收起架势,仿佛刚打完四十八式太极拳,“黎欣怎么样?”
“别提了,考了589。”艳秋有些不满。
“我记得去年老大也考了580多吧?”
“去年老大是586。就多了三分。”
“这也不错了,过了一本线,你得……”李姐说。
“你可知道,老大考的是艺术生,那成绩相当于普通考生的清华北大。”艳秋打断了李姐的话,又认起真来,“老二这分数在他们班里是倒数几名,那可是全省最好的私立高中,每年学费六万多,我这一年天天就住在省城,伺候她吃,伺候她穿。她可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外加我这个人和。”
“能考上一本就不错了,知足吧。”
“在她身上,我下的功夫比自己亲闺女都多,好多人都说我‘你傻呀’。”
“可不就傻。太傻。”老胡一本正经说。厂里所有人都知道艳秋和老胡凭什么是贴心贴肠子好闺蜜。艳秋离婚时带着五六岁的婷婷租房住,就想买个自己的小房子,可公积金贷款还差五万首付,多亏老胡说服丈夫取出定期存款,解了艳秋燃眉之急。而当时她们只是普通同事、点头之交。
“老二比不上老大,不是亲不亲的问题。我真是客观说,老二太懒,晚上从学校回到出租房,一点书也不看。你但凡看一点儿也比现在考得强。就是不看,洗漱完就上床睡觉。婷婷快考那会儿,晚上怎么也学到11点多。她们同学都这样,就她不到十点就睡了。就是太懒,我也不能说啥。”
“人家那是心里有底。”
“对,我就是她的底,考啥样都有我和他爸托着。当初在省城租房子,我和他爸跑了多少家中介,学校那个区问遍了。有个房子离学校近,走几步就到,因为是四十几平,她嫌小。你说你也不是在那结婚生孩子,就两三年的事儿也不能坚持,非说憋闷压气,没法学习,只能去远地方租。结果租了个一百一十多平的,去学校还得开二十分钟车,每月光租金就两千多。我还是不好说啥,人家亲爸都没说,我当然不能说。结果怎样?放学回来不学习,跟住宾馆似的,光睡觉了。人家都说,当初婷婷要有这条件,肯定考上更好的了。”
“租这房子真是赶上咱们大半月工资了。”李姐惋惜道。
艳秋刚把电脑打开,手机铃响起,一看是黎欣的电话,她扭头向老胡:“这不又有事了,八成还是让我取快递。我的作用相当于咱厂守卫室存包裹的电子小箱,还不用按密码。”
“妈,忙着呢?我去城东了,刚来个快件,你要能早回去就帮我取一下呗。”城东有黎欣亲妈家。
“我和你这几个姨还说呢,你来电话肯定是让我取快递,不会有别的事。”艳秋脸上绽放笑容,没一点儿怨气。
“我就怕回来晚,咱家下面小超市人多手杂。你不知道,那送快递的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小姑娘东西买得挺勤啊,天天都有,我直接给你放宜多超市了,还和以前一样。我说,你别放太高,架子顶上够着费劲。他说,行,给你放中间,显眼地方,别忘了拿。”
“你没告诉他,我妈个高,放灯管上也能够下来。”
“我不是心疼你嘛。放高了,怕你抻着腰;放矮了,怕你窝着腿。”
“还知道心疼我啊。”艳秋眉开眼笑,“你要知道心疼我,就少买点东西,关键你得心疼你爹的钱呢。”
“将来我和我姐结婚都不用他拿钱,现在把钱给我们花了就行。”
“你是不是还忘点什么?”
“表填完了,照片也照了,可确实忘发了,撂电话就给你发过去。”黎欣撂了电话。
“这小声儿又甜又脆,巴巴的,太好听了。”老胡说。
“这母女俩关系,比亲的都亲,小刘对老二的功夫没白下,知道疼你,怕你累着。”李姐说。
“她呀,就是嘴会说,一点也没少累我。跟她爸一样,嘴好,会哄人。”
“有一样好就不错了,起码给人家干着活,心里不觉着累。”老胡拍了下艳秋的胳膊。
二
艳秋下班回家,先去超市取黎欣的包裹。黑皮塑料袋子被压在横七竖八的纸盒下,艳秋抓住袋子一角,用力抽了出来。袋皮粗糙,像是运沙土的卡车发来的,袋子不大,软塌塌,又是条裙子,应是很短很薄的那种。她又挑了一袋盐和一袋小苏打,才结账出了超市。
到家开门,她发现门没反锁。进去就看到老黎和黎欣的鞋都在门口,又有电视剧女主角儿虐心虐肺的哭叫,她有点儿不高兴。进客厅就见爷俩各捧一个手机在看,老黎头咧着嘴笑,黎欣微微皱眉,眼里溢出泪花。艳秋在门口停顿片刻,想制造点效果,以获得两人关注,可丝毫没打乱和谐氛围。直到她立定屋中央,两人才放下手机,和她打招呼。
“老婆回来啦,辛苦辛苦,赶快坐下歇会儿。”老黎从沙发起来绕到艳秋身侧,像怕碰倒一件古董花瓶,“我帮你挂衣服,今天外面挖管子,灰大。”
艳秋没搭理老黎,问黎欣:“你没出去?不是说得晚回来吗?”
“那边有事了,我就提前回来了。”黎欣站起身。
“早点打电话呀。我以为就我和你爹俩人呢,昨天剩饭对付一下,家里没有新菜了。”亲妈家是家,这里是旅店。艳秋埋怨黎欣,可仍带着笑容。
“我也和你们一起对付。”
嘴上说的容易,可心里不得寻思,婷婷在家就天天做菜,自己在家就对付剩菜了。再把这话告诉她妈,告诉两边那些亲戚,不知背后怎么埋汰我。“今天去外面吃吧。考试前你不总说想吃烧烤吗,正好现在去。”
“对对,外面吃,我请客。”老黎如果有尾巴一定会摇成风扇,“老婆,钱都在你手,借我三百吧。”
三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家,艳秋接到了婷婷电话,因为有个同学家里有事,吃完延续三个多个小时的饭,后面便不再出去唱歌,也要回来。艳秋让她直接去烧烤店会合,一起坐着,边聊边再吃点。
艳秋扭头向黎欣说:“你姐聚会刚完事,就打电话来告诉一声,差点可不就走两岔了。”
“这次让爹多出点血。”黎欣眨巴眨巴眼睛。
婷婷已经在店里等着了,四人找个靠窗的桌,姐俩挤在一条长椅上,与艳秋两口子对面坐了。婷婷让黎欣坐进里面,自己再紧贴着挤进去,故意用胯骨轻拱黎欣一下,黎欣“哎呦”一声,也配合着夸张扭动身子,斜倒在长椅软皮垫上,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
“这姐俩,没正形。”老黎笑道。
“全都上大学了,还像小孩儿。”
先上了赠送的两个小咸菜,一碟咸黄瓜块,一碟海带丝,配合着上面白色斑斑块块,散出浓烈蒜味儿。几盘肉和菜也陆续上齐,又有个戴着大厚手套的男人提着黑红相间的炭火,落进桌子中间的圆坑,毛绒绒的热浪熏烤着几日的潮气。箅子在顶上放好,之后便剩下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了。连那些面临灭顶之灾的肉和菜也心甘情愿地躺在那里,为这充满意义与感情的献身而满足地微笑。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时刻,让你觉得之前做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今天来次小聚会,有两件好事,一是老大马上要开学,二是老二报名胜利完工。”老黎笑眯眯。
“妹妹报完名、上个好学校是大事,该请客,怎么我马上开学也成了好事?是不是大家都盼我赶快走人?”婷婷故作不悦地撇嘴道。
“跟你爹还挑理了。”艳秋说。
“那就是我说的不准确。小聚会是庆祝老二报名,又是表达对老大的依依不舍之情。过几天还有个大聚会。”他心虚地看了眼艳秋,如果眼睛也会弯腰屈膝的话,那恐怕是最卑微的一对了,“请几个亲戚朋友一起吃顿饭,大家也都想祝贺祝贺。”
婷婷本想再开个玩笑,可见艳秋严肃起来,马上闭了嘴。
“不是说不让办升学宴,你们单位放开了吗?”
“是说领导干部不让办,咱俩不都是普通老百姓嘛。而且,就几个最熟的亲戚朋友借机会聚一下,总共不超过三四桌。放心吧,老婆。另外,她两个姑姑也催我,不好意思拒绝。”
黎欣的爷爷奶奶退休前都是单位领导,两个姑姑也是有交际、好面子、爱张罗的人,四人在一起必是各有各的主张,竹节似的一个比一个高明。这肯定是他们商量好的、订完的,最后才告诉自己。可人家是亲爷亲奶亲姑的,说不定还帮衬着亲妈的意见,不会有人给自己递来空白意见表的。
她想说“谁要办的就让谁订饭店去”,可又把话从嘴边硬生生吞回去,这不是得罪黎欣吗。谁也不指望她能养老,可毕竟要维持这个家,后妈比亲妈难当多了。
“能过一本线就该庆祝,我当然双手赞成。她姑姑有什么好饭店也给咱们推荐推荐。”
“老二的报名表,今天都填完了?”老黎问。
“在你们的精心指导下,顺利完成。”
“你是偏得。去年给你姐报完就有经验了,在你身上是轻车熟路的。”
“在我身上可以开压路机了。”
“财经大学可是你妈母校,你妈有同学在那当教授,将来可以考他的硕士、博士。”
“海南大学的食品工程专业也不错,能玩儿又能吃。”
“你将来读了博士,能玩又能吃一辈子,不差那四年。”艳秋说。
黎欣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撩了下斜刘海,举筷子夹了碟里一块咸黄瓜,放到嘴里。眉头紧皱一下,没有细嚼便吞下去。
“我想着那个治近视的激光手术,要不赶在开学前弄完得了。”黎欣喝了一大口水。
“不是说好的么,大学快毕业时再做。那时候眼睛彻底定型了,做完不会反复,我有个同事三十多岁才做。”
“妈呀,我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人家都说现在弄也一样,视力不会有太大变化。”
“哪个人家说的?他权威还是眼病医院权威。”艳秋眯起眼睛问。
“她呀,是想早做早美,才配得上大学里的帅小伙。是不是又听你姐说大学里遍地是帅哥?”老黎说。
“我可没说。哪有帅哥,比我高的都没几个。”婷婷说。
“熟了,快吃吧。”黎欣夹了一大片牛肉放进碟子里。
婷婷也夹了块咸黄瓜,塞到嘴里。还没开嚼,便螃蟹似的扎开两条胳膊叫:“太酸了!酸死了!放了整瓶醋精。”她将小碟推到桌角,瘦长胳膊差点打到白铁皮抽烟管。
“就你手快嘴馋。”艳秋很生气,不是嗔怪,是真的动了怒。婷婷不明白艳秋竟因为这点小事动真气,还以为是黎欣手术的事迁怒自己。可艳秋气的真是婷婷,尤其在与黎欣的对比中,更显出她是真傻,白长个瘦瘦溜溜的傻大个子,一点城府、一点心眼也没有。
艳秋私下里问婷婷:“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闺女。我要死的早,你可咋办,你能得到你该得的吗?”
“我什么都不用,我能自己挣。都给我妹妹吧。”
“啊?你说的真轻松。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挣的钱,然后你一句话就都给别人了?”
“妈,你该享受就享受,不用给我留。”
艳秋很为女儿的自信骄傲,可哪个当妈的不想给孩子多留点东西。又怕留的越多,被别人占去的便宜也越多,活着不安心,死后不甘心。婷婷怎么就不能多长点心眼儿、多有点手段,最不济也该是个刀子嘴的泼妇。
黎欣夹出调料碟里的肉片,轻描淡写地在碟沿上宕了宕料汁,撅起小嘴,低眉顺眼轻轻吹两口气,优雅地放进嘴里。
“吃不了就别吃!”艳秋火气更大了,冲婷婷吼道。
三
几个朋友同事的孩子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可黎欣的还没影。这几天她不是对着电脑就是摆弄手机,屏幕上还是那一块块大粉大绿。艳秋耐住性子说:“你史姨的儿子、李叔的女儿都收到邮件和短信了,他们分数和你差不多。”
“我报的学校效率低呗。八成晚两天,不急。”
“按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联系方式你肯定填对了吧?”艳秋不想让黎欣觉得自己对她没信心,却忍不住。
“填过多少遍了。”
黎欣慵懒地把自己撑出扶手椅,去换外出的衣服。总被艳秋打断,选不好衣服,玩不爽游戏,她借口找同学问问,离了家。
艳秋一个人在客厅里转圈,想想觉得委屈又生气,要是老黎在眼前就好了,可以朝他发一顿脾气,狠狠数落一回,自己亲生女儿的事都不上心,还上赶着替人值班,啥事都交后妈做,怎么就放得下沙滩遮阳伞那么大的心?一堆皇帝都不着急,只自己这么一个小太监急。
亲生姑娘上了个稳妥的大学,将来不愁找个合适工作,自己根本不用操心其他。可黎欣从根儿上和她亲妈一个样,会说会哄、自私自利,表面温柔可人,实则全是算计人的小心眼儿,婷婷没法和她比,将来定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料。为黎欣紧往上贴着操心,人家不但嫌你絮叨、嫌你烦,恐怕还会和亲妈一起琢磨你是否另有所图。可后妈究竟也是妈,一个孩子的前程,不能眼看着说没有就没有、说变糟就变糟,本可以上高速飞驰的干嘛非要在泥地里打滚儿呢?
艳秋做什么都静不下心。只当是为了老黎高兴吧,只当是为了婷婷将来少些麻烦,少受这个妹妹的拖累吧。婷婷心善,和自己一样,看不得别人的难,受不了别人的苦,何况是要处大半辈子的妹妹。
艳秋看窗外的雨,还在下,也不知黎欣出去时带没带伞,不定在哪个公交站和人挤着避雨呢,一边捋头发一边埋怨后妈也不提醒自己带伞。不过她也可能早坐上出租车,到同学家了,坐在人家床脚,撇着嘴数落后妈品味如何保守,对自己如何没信心。
艳秋拨通了财经大学招生办电话,那边男老师的声音诚恳踏实,这声音像是抚慰剂,虽然暂时还未解决问题,但让她平静许多,能把准备好的话顺顺畅畅、条条理理地说个完全。男老师说录取通知都发下去了,黎欣的分数没问题,应该也会收到,不过既然艳秋坚称至今仍未见到,那自己就再查查,看是否有漏发或发送失败的特例。艳秋千恩万谢。她也计划好了下一步,一旦一小时后对方还没消息,就得求那边的老同学亲自跑趟招生办了。
外面雨小了,水滴都垂在树枝尖或叶子尖上。叶尖上的水饱满得颤颤巍巍,就等一阵微风把它推到地上。树枝端的则是一小粒一小粒的白色钻石,平头直边,没了弧度,像老黎结婚时给自己买的钻石戒指。老黎条件好,买个好钻戒不成问题。艳秋当时就问:“之前的大还是现在的大?”
“现在的最大。”老黎毫不犹豫。
“大多少?”
“谁记得呢?反正这个最大最亮了。”
老黎除了懒点、面点之外,优点不少,这个头,这长相,还有这张嘴,关键是对自己好。前几点王子明也占了,可就缺最后这关键的。让那些阴阳怪气说自己择偶标准始终如一的人掉进醋缸呛死吧,尤其是那些离了没再找或找了又不舒心的女人。人生有条幸灾乐祸的铁律,一个人想获的真正的幸福,不但自己要成功,还要别人失败。
有人敲门。八成是黎欣,被雨湿了头发,不好意思见同学就先回来了。要是婷婷,恐怕直接不管不顾、风风火火就去了。艳秋隔着门问是谁。
“我。”不是黎欣,可听着耳熟,让人很不愉快的耳熟,像犯了诈骗罪刚被放出来的亲戚,“开门吧。”
艳秋朝门镜看,竟是王永红,黎欣的亲妈。她来干什么?八百年不见一回。上次见她还是要与老黎结婚时,她约艳秋单独谈,拜托艳秋一定要对黎欣好点,“即便不能像我这亲妈对她那么好,也千万别害她啊。”可眼前闪着泪花说这句话的人,不但出轨在先,还欠着黎欣的抚养费呢。
跟她没什么好聊,不开门又显太小气,倒像把老黎当个宝揽在怀里守着,怕人抢去似的。艳秋开了门,可也没把她往里让。
“老黎和黎欣都不在。”艳秋硬梆梆地说。
“我找老黎干嘛?不找他。”放心吧,不跟你抢。王永红的小眼睛笑成一条线,眼角眉梢的媚气更浓了,老黎当年就是被这吸去的,比精细鬼伶俐虫的宝葫芦还好使。明明厌烦得恶心,可又好看得让人想多看。
“黎欣出去了。”艳秋尽力让自己平静,突然发现掌心握的不是手机,而是无线鼠标,小红灯一跳一跳,像警车的灯。
“我知道她出去了。”王永红把黑折伞立在门框脚,半收不张的,像只倒挂的大蝙蝠。看着蝙蝠身上粘的水滴,她鼻子里窜入一股雨水生涩的腥味。王永红不见外地弯腰脱下两只金色带子编成的高跟鞋,也没穿拖鞋就信步进了屋。艳秋用眼里的尺子迅速量了量,自己的鞋和她的差不多大,可自己却比她高出半头,很是得意。
“我还有事,一会儿得出去。”怎么总有人没有自知之明,“不欢迎”非得写在牌子上举到眼前吗?
“我来取点黎欣的东西。”王永红从小挎包掏出个塑料袋,“就是顺道的。”她进了卫生间,上下瞅两眼,便准确装走了黎欣的洗漱用具,
“她不回来了?”艳秋皱起眉。
“想在我那住两天。”王永红的眼睛开了两朵亮晶晶的小花,“想妈了呗。”话去了主语,似乎便能轻黎欣的罪责。
“是她不负责任、不要我俩的。我早就不想她了,也不怨她了。”黎欣当初对自己这么说的。那只是故作成熟和淡漠,艳秋不相信黎欣不埋怨王永红的出轨,更不相信黎欣不再想她,可听着那么舒心踏实。
王永红又进了黎欣卧室,熟门熟路拉开抽屉,翻出个小白册子装进袋里。艳秋跟在后面,忙问是什么东西说拿就拿走。
“把她病历给个我认识的大夫看看,问下手术的事。”
“都说好了大学毕业再做,现在急什么。”
“人家是眼病院专家,他要说能做那就做。知根知底,有啥说啥,不会坏咱。”王永红像在跟闺蜜拉家常。
“我和她爸让她晚点儿做,就是坏她呗?”艳秋忍不住了,而且必须把老黎拉进自己阵营。
“尊重孩子自己的想法,我这亲妈也没法替她定。”王永红向艳秋绽放招牌式的假笑,“你放心,手术的钱我出,三五万的,我还拿得起。”
艳秋真想一只手扒开她眼皮,另一只手拿水果刀把那对小眼睛剜出来,问问她,究竟那只眼睛看出自己拿不起钱。手机亮了,艳秋忙抬手看,以为是财经大学招办回了信。屏幕是在闪,却没有来电显示,原来气得手指僵按在开关键上,直接关了机。
“你是大老板、大企业家,出几万块钱资助我们这小家小户的,当然不成问题,可这几年欠着黎欣的抚养费也别忘了。”
“那个把月零敲碎打的小钱有什么用,我都替孩子攒着呢,这回不就有用了。看看给你们省多少钱。”王永红露出与其诡辩同样浅薄的得意。
“省点钱运营你那跨国公司吧。”
“说起来我那影楼也多亏你照顾。上周有个姓胡的大姐来照古装相,一聊还是和你一个厂子的,我二话没说就给她让了二百。我还跟她说呢,得谢谢你帮我卖力宣传。要不是怕你多想,我本要给你发个二百块红包呢。”王永红的一字一句都结结实实打进艳秋心里,果然釜底抽薪,祸起萧墙。
王永红是在社会上混惯的人,是抹了润滑油的泥鳅。艳秋有时竟希望自己也有她的本事,佩服她头脑灵活敢想敢干与厌恶她厚颜无耻放荡无束的程度是相同的。艳秋即便不甘心,却也自知难占半分便宜,假装匆忙打电话的样子,进了厨房。不如真就给财经大学的老同学打个电话,省去自找气受,也让她知道这后妈比亲妈到底强在何处。
电话拨通时,王永红也往门口走了,她冲艳秋摆摆手,是亲密道别。她穿好鞋,打开门迈出去,却又拧身折返,故意卖弄似的夸张扭动与年龄不符的细腰,拾起地上黑折伞,冲艳秋举了举,撇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才关门离去。怎么不再握个空拳头敲下自己的脑袋,快五十的人了,恶不恶心。
老同学答应艳秋,下午亲自去招生办跑一趟。艳秋回到客厅,坐在黎欣常坐的电脑椅上,想着刚才王永红的话,可不能细想,每个标点符号、每粒唾沫星子,都让她气不打一处来。桌上鼠标的左键和滚轮磨得油亮亮,像乞丐过冬的大衣,黎欣那只小手像翻飞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到地上,再蹦跳着啄食一楼老太太在院子里洒的大米。她手上的指甲是新做的,尖尖的,亮亮的,五彩缤纷。我说怎么总感觉最近袖手袖脚的,原来是去她妈那做了指甲,那么,近视手术一定也是听了她妈的鼓动。还有最近和自己说话的语气,没有以前亲昵柔顺了,考完了,要上大学了,这个保姆也没用了。以前多亲啊,和婷婷争着要与自己一张床睡觉,让老黎嫉妒得不行,私下对自己说,想偷摸做点该做的事也没机会。如今是从海南岛的沙滩躺椅上滚下来,摔进漠河河面的冰窟窿里。难道只是错觉,艳秋又点开了手机。
招办老师下午来了电话,说他仔细查了好长时间,发送录取通知的名单里确实没有黎欣名字,这就排除了网络问题和邮件地址问题。他又搜索了省里发来的电子档案,也没有黎欣的信息,那么基本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省招办没把黎欣的档案发过来,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艳秋千恩万谢,态度又诚恳、工作又负责的人越来越少,几乎恐龙般绝迹了。
晚些时候,老同学也来了电话,说法与学校招办老师一般无二,只劝她抓紧到省市招办打听。
四
晚上老黎回家,看见艳秋立在门口候着,笑呵呵说:“这雨刚停一会儿,就又下上了。”他弯下尚未完全发福的腰,像一根光鲜的进口大香蕉,把还滑着雨滴的伞立在门口,正是下午王永红放伞的位置,一模一样。水珠沿着伞帽滴下来,与原来的水迹卿卿我我黏黏缠缠地融在一处,汪成一滩奇形怪状、恬不知耻的液体。
艳秋本想说正题前简单嗔怪他一下,为什么打着伞肩膀还湿了半边?是不是给哪位美女助人为乐去了?可见他如此放伞,火气又突突腾涌上来。
“全是水的伞,就那么一杵,晚上你擦地板呗?”她盯着那个打了半辈子交道的邪恶物件,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焚毁,骨架也不剩。
老婆生气了,再愚蠢的男人经历过两段相加近二十年的婚姻,不需专家点播也能悟出点儿门道,不要问生气原因,更不要妄图捋顺脉络或一板一眼地解决问题。
“老婆辛苦了,今天晚上的活我全包了。”他低头看看地垫上的鞋,黎欣不在家,于是他把眼光搅的甜甜黏黏的,“包你满意,尽我所能。”
“放阳台上去。”艳秋怒气难消,私事也得公办了。下午也该对王永红这么说。
老黎弯着腰,一手提伞,一手兜着伞尖儿,进了阳台,小心翼翼撑开伞,悄无声息放在地上。出来后老黎看了一眼灶台,笑道:“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你要想出去吃或是点外卖都行,随你。”
“吃什么吃,黎欣晚上不回来,在她亲妈那住了。”
老黎听艳秋说“黎欣”而不是“老二”,便以为明晓了气缘何处,“早晚都要滚蛋,早滚早好,就咱俩人,想吃什么吃什么,更自在。”
“我哪有你自在,一拍屁股就走人,什么都不用管,我还得操心录没录上。拨了一堆电话,托了一打人情,可后妈怎么也比不上亲妈,亲妈摸一下头发也比后妈掏心掏肝管用。”
“黎欣心里明白,还是你最好。咱哪回提抚养费的事,她不都是鼓动我打官司把钱要回来。她有数。”
“可不有数。用完了,没用了,可以撇一边了。你听她最近跟我说话,连妈都不叫了。让她犯难了,给她丢人了。”艳秋一把抓起桌上手机,点开语音通话,一条条翻给老黎听。老黎表情严肃凝重,侧耳朵细听,似乎恨不得一边把心脏掏出来交到艳秋手上,一边把耳道抽出来塞进手机听筒。
他眉毛越皱越短,越拧越紧。夕阳还是拨开云层照进来,在电脑桌面洒下一片橙色,鼠标上的油迹从侧面看更明显了。前些日黎欣还悄声对自己说:“别告诉她我要做美甲。”像极小学时偷玩王永红化妆用具的情景,他想笑,可眉头已皱得僵硬了,腰也弯得酸疼了。还没结束吗?
“我得好好说说她,没这么不懂事的。”老黎终于直起腰,将本要从嘴里大喘的气,从鼻孔有节制地放出来。
“千万别说,让她以为后妈在背后说坏话,准备把她扔进深山里喂狗熊呢。”
“刚考完,自以为不错,膨胀了。小孩子,不用和她一般见识。”
“你膨胀没?”
“看到你,我就膨胀了。”老黎温柔地抱住艳秋,贴身蹭两下,“不过确实快饿瘪了。”
“饿死最好。”艳秋声音柔软下来,“饿死前先把正事办了。你不是有同事的老婆在市招办吗?赶快联系,问问情况,财大那边没收到电子档案。”
五
电话铃声像从棉花套子里传来,断断续续、闷闷呼呼。艳秋迷瞪瞪抓起冰凉的小机器,手里仿佛只握一团空气。班主任在电话里劈头盖脸、没头没尾地说,黎欣早恋了,和一个不三不四的男同学热火朝天、不管不顾地粘糊在一起,让艳秋过去看看,不行赶紧转学。艳秋气得咬碎了电话屏幕,一嘴塑料渣子还没吐净,就径直打车去了学校。
四楼走廊上,窗子里的学生们都举着课本全神贯注读书,小学生般声嘶力竭地诵读着,听不清读什么,仿佛中英文的混合。艳秋走到连接两楼的一条露天长廊,看见黎欣正比比划划、眉飞色舞,和眼前一个高个男孩说着什么,她向对方倾着身子,恨不得直接贴进怀里。两片小薄嘴唇上下翻飞,圆圆的小眼睛像王永红那般顾盼生波,阳光下的十个指尖像粘了十盏小彩灯,满是眼花缭乱的魅惑。
艳秋气得大跨两步,到黎欣身侧,将她扯住胳膊,扭向自己,抬手打了四五个嘴巴,打完心脏突突直跳。抬手看,手心手背一片模糊的红,黏腻腻的,也不知是口红还是血。黎欣瞪大眼睛,惊惶中带着委屈,看了艳秋一眼便扭头冲向围栏。乌黑发亮的短发忽闪着遮住半边雪脸,她真美,从未如此之美,简直像一只异类生物。她双手一按围栏,竟如男生般毫无滞碍地抬腿翻了出去,像一块卵石落进大海,悄无声息。艳秋看呆了,然后也向围栏跑,可腿像木桩子,脚像棉花套,挪不动步。
总算到了围栏,艳秋也学黎欣的样子跳下去。她双脚落地后,虽仍飘飘悠悠,可没受一点伤。地上趴着黎欣,油黑短发几乎把脸全部遮盖,只有那微张的小嘴儿与地面一大滩血融为一体。艳秋疯了似地狠拉黎欣两条胳膊,揽进自己怀里,手抖着拨开头发。可那张脸竟变成了婷婷,手是灰白的,脸是灰白的,连嘴唇也成了灰白的。
艳秋一下子哭醒了,嘴还大张嘴喘气。她定定神,便狠狠踹了老黎一脚,可惜隔着夏凉被,没吃上劲儿,像撸了把猫尾巴。老黎挪挪小腿,继续美梦了。
上午艳秋给老黎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促他抓紧问同事。直催到中午,老黎都不耐烦了:“我也不能总跟人家唠叨啊,一遍两遍,人家就明白了。求人家还是逼人家?人家孩子又不是被咱绑票了。”
“反正是你亲闺女,路走成什么样都你定。”
老黎下午给艳秋打电话,说同事那边回信了,往大学招生办发送电子档案都由省招办负责,要是大学那边肯定没收到,可能是省招办的问题,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不放心的话,他们可以去省里问问,还给了一个省招办同事的联系方式。“人家还问咱们能不能是记错了或忘报了,我就把你给我的照片给她发过去了。”
“那就得跑一趟了。明早就去,你开车。”
“发个信息问下就行了,还用颠儿颠儿跑过去吗?路上往返加市内堵车,怎么也得五六个小时。”
“你懂不懂?见面是对人家的尊重、重视。就算人家忙,见不了面,可知道咱们大老远过去的,起码对这事能用点心。”
“要不你去就行了,全权代表。这两天总公司下来检查,不敢离开。”
“哪头轻哪头重你不知道?黎国宏,你检查重要还是你亲闺女后半辈子重要,你自己掂量办。耽误了事儿,你别在家唉声叹气就行了。”艳秋恨不得把老黎从电话里抻出来扇两巴掌。
第二天大早,艳秋和老黎开车出市区上高速。两人不大高兴,都没说话,市区晨起的喧嚣暂时冲淡了小铁盒子里浓重的压抑,可上了高速,无聊又漫长的灰色却将沉默放到大震耳欲聋的程度。
老黎开了导航,里面传出一位女明星温柔甜美的声音:“前方八百米有岔道口,左转。”艳秋浑身起鸡皮疙瘩,每个小疙瘩里都包裹一团喉嗓子的蜂蜜,她转过脸盯着他:“你挺好这口吧。”若在平时,这话定是笑嗔着说出来的,或许艳秋还会怪异地模仿一下。
“导航自带的。”老黎也不高兴。昨天请假时,比自己还小六岁的领导没给他好脸,用最小幅度点完头后,又扔下一句,本以为老同志关键时刻靠得住。
“自带的也可以换。”艳秋伸手用力捅了两下,两人都感觉车颤了两颤,调成了普通话模式。
“这也不顺耳,那也不中听,你把我也换了也行。”老黎头一次这样说话。
“我看你是想换我吧。王永红都找到家里来了,涛声依旧,还是旧梦重温?这么快就用不上我了,是吧?”艳秋脖子扭的幅度更大了,连着锁骨的两条筋肉突露出来。
老黎气得脸发黑,拉得老长,像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刷。他努力控制情绪,不再说话。艳秋也意识到,这毕竟不是在自家沙发上,也气呼呼地扭正头。车太小了,空气太少了,即便开了空调仍是如此,混浊得比两个月没换水的鱼缸还要糟。
老黎又打开收音机,主持人播报着市内路况信息,不时有出租车主打来电话,“西五街与中央路的道口又堵了,肇事了,一个私家车把另一私家车后屁股给怼了。事不大,就皮面儿瘪了点。”
“感谢这位车主告知。请西五街和中央路附近的车主注意避让。”
“不用谢,我挂了。得去北站那边掏人了。”
艳秋很不耐烦地把头扭向车窗,又一辆大货车擦着脸呼啸而过,像飞在路面上的一块巨型砖头。
“一点儿用也没有。”老黎嘟囔着又按了几下收音机。艳秋用鼻子哼了一声。
“新疆大枣一袋八百克,原本五十元的,现在只要二十元,而且买四袋赠一袋,太合算了。朋友们,可以让孩子父母都能享用正宗的新疆大枣。想买的朋友立即拨打直播间电话,告诉我您要的数量,然后告诉导播您的地址,今天下午就能给您送到家。”一个女人兴奋中又不失沉稳。然后是男主持人说,自己和播音室里的工作人员上个月都买过,好吃得不得了,正愁没有优惠,可巧女人又来做节目了,自己还得买点。
“我记得这女的上次卖的是阿胶。”老黎自言自语,又像与艳秋搭讪。艳秋又朝侧窗玻璃哼了一声,
“我们也买点?”老黎小声问。
“买什么买,上回买的还没吃完。”艳秋火气还很大,可毕竟开口了。
“不是我们自己吃,是给国栋他们。你不总说弟妹红枣糕蒸得好吗,让他们再给带点。”国栋是艳秋的亲弟弟。
“他们用不了那么多。给我妈带点也行,就是得多泡会水,上次买的干巴硬。”艳秋语气比枣还硬,可已有了泡入水盆的迹象。
艳秋一脸严肃盯着侧窗,忽然发现车门储物槽里有个灰色圆柱形小疙瘩,塑料的,一头还有个很深的圆形凹陷。应是曾放在这里面的某个物件上的。对了,黎欣的伞,伞骨堵头。也是雨天,老黎和自己接她,她怕弄湿裤脚和鞋就没放脚下,径直塞这里了。前天下雨时,那把伞也没带,可别淋湿感冒了。艳秋从槽里捡出堵头,攥在手里却又不知该往哪放。
车快下高速时,老黎手机接到了黎欣电话,艳秋忙替他点开免提。
“我收到录取通知了。”黎欣波澜不惊。
“财经大学的?”艳秋抢着问。
“你也在啊,妈。”黎欣声调谨慎了些,“海南大学的。”
“收到就好,我们也放心了。”老黎笑着,可看艳秋还是皱着眉。
“刚刚收到的?”艳秋问。
“昨天下午才收到的。”整句话只有“才”字说得还算清晰。艳秋紧闭嘴唇不再说话。
“这孩子也不早点告诉我们。”
“昨晚学化妆了,想起来这不就马上告诉你们了。”
车下了高速,老黎找路边停下,他几乎能听到车里空气在惯性作用下前后咣当的声音。
“回去吗?”老黎极力把身子扭向艳秋。
“不回去还住这?”她手心里紧握着那个堵头,指甲把手掌都戳疼了。
“小孩子贪玩,咱们不和她一般见识。”老黎满脸堆笑,赶快发动汽车。
“我哪敢和她一般见识。多亏她,我才能请一天假,来省会一日游。多亏她现在早说,再晚点钱都给人家塞上了。”艳秋用拇指和食指滚捏着那灰色小圆柱,捏得指肚发白,指尖发红。
“我回去好好教训她,做事马马虎虎、轻重不分,不体谅父母辛苦。”
“多体谅你和王永红的辛苦就行了,我就是没事瞎搅和。”她狠狠将圆柱摔入原来槽中,小东西硬梆梆地跳出来,掉落脚下,不见踪影。
到家已快下午两点,两人都没吃饭,老黎早就饿了,可根本不敢提吃饭茬儿,更不敢说想回单位看看。他们就那样各捧着手机靠在沙发上。老黎想象着再过一两个小时,艳秋火气会渐渐平息,会生硬地让自己为她新挑的裙子付钱,然后和好如初。可他的想象就如他的生活一样不断遭受挫折,想象还未完全展开,便在现实层面结束了。
电话响了,是老黎之前拜托过的同事。他特希望不再是报考的事,而是告诉他,公司机器出了故障,需要他尽快过来解决。可偏偏想要什么总没什么。同事的老婆又帮忙查了查考生上报的原始电子材料,发现黎欣根本没填财经大学,大学那边没收到电子档案,自然是情理之中了。
老黎笑容僵硬,像风干的咸鱼,故作不经意地瞟了艳秋一眼。他千恩万谢,挂断电话,决意不将这事告诉艳秋。可艳秋就在身边,还时刻带着她那堪比捕捞热带鱼鱼苗的细网般的耳朵。
“谁?是老婆在招办的同事?”
“还是招考那点事儿。”八成遮不住了,可本能驱使他垂死挣扎。
“又有什么岔头?”
“没岔头,就问问我们去没去省里。”网里的鱼儿还在无望扑腾,尾巴甩出冰冷的水珠。
“我听没那么简单,跟你说了半天。”
“关心关心黎欣呗。”鱼儿张大嘴巴艰难呼吸着最后一口氧气,呆滞的大眼睛骇人心魄。
“他老婆说了什么?黎国宏!”
“就说黎欣报志愿时可能漏填了财经大学。”鳞片瞬间失去了光泽,整个身子现出一片瘆人的灰白。
艳秋脸一下子煞白,狠拍电脑桌,鼠标真像老鼠遇猫似的跳起来。怒火被一通好心的电话彻底解放了。
“什么叫漏,你们合伙糊弄我呢!是根本就没报,我才弄明白。假模假样照张相糊弄我,然后再把那条删了。实在不想报可以不报,我没拿枪逼着你们,我不是亲妈,又不是亲老婆,不用听我的。我一片好心,想着将来能读硕读博的,可就成了恶人了,还得躲着我、糊弄我,真麻烦你们了,让你们太费心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还故意陪我去省里?你们都做得挺完整、挺圆满的,就差最后一步了,就差让王永红拉着行李箱,再带着她的男人也住进来,一起过幸福一大家子的日子了。”
老黎觉得艳秋说的太过不堪,可又确实替黎欣理亏,只能耐心受着,尽量不往心里进,反而希望她说得越难听越好,在自己身上发泄够了,就免得波及黎欣了。
“黎国宏,黎欣明天回来,你替我扇她一巴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用暴力解决的。穷形尽相、无所不用其极地怒斥了几十分钟后,艳秋终于累了。
“好、好、好。”只要有了惩罚的方式就好,不出人命的惩罚等同于宽恕。一会儿得偷摸告诉她,让她再晚两天回家。
黎欣要出发了,去海南。艳秋从厂子拿回一把银灰色折叠伞,说是新品系列中的一款,挺时尚,专为年轻人设计,送她带去海南的。黎欣在沉甸甸的箱子边兴兴头头撑开伞,伞面印着一个白色卡通巴掌,旁边是个梳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委屈地捂着一侧发红的脸。
“挺有意思啊,妈。”黎欣转动伞柄,“你设计的?”
“对啊,好看吧。还有好几款其他样式的,有真实的巴掌、卡通的巴掌,女人的巴掌、男人的巴掌、小猫的巴掌、小狗的巴掌,小男孩的脸、小女孩的脸、男人的脸……”
“这系列叫什么名字啊?”
“爱的巴掌。”
“可惜这块图案有个小缺口,伞边还有几截线头。”
“别挑三拣四,真把自己当中东公主了。”老黎责怪道。
“哪有一把伞是完美无缺的。”艳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