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蓝  狐

    酒吧就在酒里，而酒是色情的。

    那么多，爱情播种的葡萄，熟了之后就被榨出汁来，而后发酵，但绝不勾兑，只等待某一天，张开干渴的双唇一饮而尽。

    于是，醉了爱情，醉了自己……

一

    只是出于好奇，德子和小惠鬼使神差地撞进那家名字叫“不白”的酒吧。想不到的是，这里所谓的不白，原本是一句反语：白的墙壁，白的地砖，白的桌子，白的器皿，甚至就连每一名服务生浑身上下的着装也都是一袭青白，毫不含混，而且每一名服务生的脸上竟然都戴上了白色的面具，让人乍一看见，不禁吓了一跳。

    小惠虽然是才从卫校毕业不久的一名护士，可是白色在她看来依然很不寻常。不过，她在“不白”的感受却和在医院不同。惨白灯光下，德子的脸骤然变得像版画一样阴暗分明。她抬头猛一照见，半晌没说出话来。就在这时，一个脸谱狰狞的服务生突然站到她的面前，声音冷冷地问道：“二位要冰块加什么？”

    “冰快加什么？不加冰不行吗？”德子不解地问道。

    “可以，不过本店的饮品以加冰为主。”服务生的音调怪怪的。

    “那……来两杯啤酒吧。”德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服务生，愣愣地答道。

    “要加冰吗？”服务生又问。

    “要……要吧。”德子低下头来，下意识地抓过小惠的双手。小惠顺从地迎上前来，双眼死死地盯着桌面，再也不肯抬头。

    一种幽幽的音乐开始在室内弥漫。那是一个女声，外国的，词语还有音调都非常生僻，加上室内环境的作用，让德子和小惠越发感到自己的心跳变得越来越紧张，怪诞，刺激。

    德子问：“好玩吗？”

    小惠答：“我一下就想到了手术室。”

    德子又问：“那今后还来吗？”

    小惠又答：“反正又不让我开刀。”

    服务生将两杯啤酒呈上，两人大口喝了起来。

    酡红开始悄悄涂满了俩人的脸颊。他们开始略显放松地交谈起来，还不无情趣地在同样惨白的留言簿上写下了一句话：

    我一定会明明白白地爱你!

                          德子 小惠

二

    德子和小惠成了“不白”的常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在这里还有了相对固定的座位，饮品，话题。久而久之，曾经让两个人感到慌乱和不快的惨白，也因为司空见惯，逐渐变得“不白”起来。

    “只要咱俩清清白白就好，管他呢!”

    已经醉意朦胧的小惠依偎在德子怀里心满意足地说。

    “那也未必，我现在就让你不明不白。”

    德子猛地翻过身来，将小惠压在了自己身下，又把脸凑上前去，贪婪地亲吻起来……

酒吧醉了。醉了的酒吧是色情的。

    此后，德子和小惠好像再没有去过“不白”。曾经的迷醉，早已转换成了莺歌燕语，轻风甘露，乃至筋脉相拥，精血相融。在他们看来，这一番又一番的律动，俨然就像是一场又一场绮丽而诱人的梦，醒了还想再梦，梦了却不愿再醒。德子甚至觉得，原本热恋开始时候的每一个分秒，都是那么的叫人疯狂和沉醉。

    “可是，如今的小惠，怎么一天比一天变得平淡了呢？”

    小惠开始习惯性地去值夜班。德子无法找出头绪，只觉心底里纵横交织了一团乱麻，好个无端。他索性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随手抓过上衣用力披在身上。偏偏，上衣的衣摆不偏不倚地扫在了那尊以小惠为造型的瓷器上，“啪——”地一声落到地面，碎了。

    “怎么会这样。”

    看着眼前的一堆碎屑愣怔了半晌，德子满是惆怅地来到街上。就这会，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不白”。

三

    起初，起初怎么就和伟进跑到一张床上来了？坐在医生值班室内，小惠总禁不住这样去想。据说女人最刻骨铭心的爱恨都与床榻有关，初夜时的艰涩，生产时的灼痛，包括堕落时的麻木，诀别时的纠缠，几乎都会成为女人一生中无法释怀的划痕，并且在任何一个相似或相同的梦醒之间被反复唤起，成为甜涩掺半的无法泯灭的记忆。

    确切地讲，小惠与伟进的交往，同样是因为“不白”。

    半年前，德子带哥们儿伟进和小惠一起到“不白”散心。席间，伟进生生灌了她一杯，令她好生醉了一场。事后，伟进煞是关心地打电话给她，说自己纯粹是晕过了头，让小妹遭罪了，大哥非常过意不去，请多多原谅。没等小惠客套，伟进又话锋一转说道，其实醉了也好，因为有多少女人一辈子都没醉过一次，那岂不是个遗憾？

    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小惠与伟进在“不白”不期而遇，伟进主动过来给小惠敬酒。出于礼貌，小惠将手中的酒杯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下，还没等她放下杯来，伟进却就势猛一托杯底，小惠来不及反应，满满一整杯的白兰地立时被灌了下去。伟进还想让她再喝，小惠则一脸痛苦地瘫软下去。伟进说了两句抱歉的话，表情怪怪地走开了。

    越接近深夜，酒吧的醉意越浓。小惠的手机内传出伟进的声音，伟进告诉她说，德子不在，我来送你回家吧。小惠只好跟朋友谎称德子来接自己，匆匆离开了“不白”。

    透过零散的行人，小惠远远看见伟进正站在路边的红绿灯下向这边张望，小惠走上前去，还没开口，却被伟进伸出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她刚要用力挣开，伟进却顺势将她揽在了怀中，同时将两片厚厚的嘴唇压在了她正极力扭曲的唇上，小惠本能地腾出右手用力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喝醉了。”

    “是酒吧醉了。不明不白的，呵呵，醉了。”

    伟进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看着小惠。小惠也直勾勾地盯着伟进，可看着看着，小惠的周身上下竟慢慢颤抖起来，两眼也渐渐有泪水涌了出来。伟进举手捋了捋散乱在额前的长发，同时伸出一只手去，拉过小惠，叫过一辆出租车，急驰而去。

四

    “唉，我如今真就是不明不白啊，可怎么就麻醉到这种地步呢？德子如果是一家酒吧，那个该死的伟进就是酒吧的酒吗？真是不明不白啊不明不白……”

    这样胡乱想着，小惠竟不由自主地抬手推开了“不白”的店门，闪身走了进去。

    一切都还是依旧：白的墙壁，白的地砖，白的桌子，白的器皿，还有那压得很低的略显惨白的灯光。小惠的脸由于是躲在灯罩后的阴影里，立刻变得晦暗下来，加上自己的心情本来就不顺畅，这样一来，她索性也就任由着心头积蓄的烦乱随意倾泻下去。而越是往深里去想，她越发感到自己和德子之间实在是少了一种很是必要的牵连，可究竟是什么呢？思来想去，她不免惊愕地发觉，一直让她无法彻底阻断的和伟进的牵连，原本是彼此间从开始时候就充满了激情的近乎酩酊的鱼水之欢，而德子偏偏疏离了“不白”的杯盏。

    小惠觉得酒吧里的一切都近乎苍白了。就这会，站在她身旁已经多时的一名侍应生轻轻咳了一下，她蓦地一惊，忙下意识地说了句：“啤酒，要凉一些的。”随即仰头苦笑起来。

    灯影里犹如木刻般的那张侍应生的脸在一旁定格了片刻，慢慢移下楼去。

    诗，小惠的脑海中继续浮现出伟进有意无意传递给她的那些扎眼的诗句。然而，反复记忆的结果，最让她小惠心痛的，竟然还是伟进那首该死的《掌温》。一想到这里，小惠的情绪立马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不禁的，她再一次暗暗骂出声来：“妈的，姑奶奶原本以为你伟进该有多磊落呢，想不到你口蜜腹剑，暗渡陈仓，表面上是帮德子的忙，结果呢，连哥们儿的女友都被你夺了，嘁。”小惠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使劲在桌案上抠了一把。正巧那名侍应生端着一瓶啤酒过来，见她这般举动，禁不住皱了皱眉头，随手将一瓶啤酒不偏不倚地放在了刚刚被抠过的桌边，一边声音怪怪地问道：“小姐，要不要再来点干果？”小惠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忙指了指酒瓶说道：“请打开吧。”随即拿起了酒杯。

    小惠慢慢俯下身来，同时使两手拢住了酒杯，她的目光像是一丝不苟地端详着杯口处不住翻搅的泡沫，又像是已经穿过了一次次的喧腾，而在另一个意境的时空里痛苦地搜寻。泡沫·泡沫不就是德子吗？这个她生命中第一次绯红的心跳，第一场长夜的失眠，第一遭成人的证明。而如今，他可能依然懵懂在伟进的那首藏头诗里——

    留在记忆里的梦境风声正紧

    下雨的时候忽然想起该去看一个人

    你的太阳曾温暖过我春寒料峭的心

    的确叫人苏醒了太多追问

    爱你所爱该会编织几多华彩的经纶

    心意相随竟能冲破一生孤独的乏困

    献一曲莺歌还唱真情不老

    给一条驿路就走相和心琴

    德行交错总牵挂着梦里乾坤

    子夜时分却难忘你一双眼神

    呵呵，真亏得伟进花费了这一番心思，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小惠郁闷地捧起酒瓶，痛苦地一饮而尽。

    杯口溢出的泡沫，再度迷幻了小惠的缭乱神经。

五

    德子来到“不白”时，小惠已经烂醉如泥。

    见身旁坐了个男人，小惠双眼凄迷地扫视了一下，继而冷笑着说道：“伟进，想不到你到这会儿还能惦记起我来。来，先跟我干了这杯……”

    德子抬手接过酒杯，面如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