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八岁的漂泊
李 栋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岁月的河汇成歌……
——一位知青前辈的感叹
那天远去县上,见有些空闲,便又去看望那个遥远的小山村。
多年来,我总要到那里去,前期老友还在那里任职,有事没事让他陪着走一走。后来他得了道进了城,没人陪同也无人相告,我还是去看望它。有时也就在山前山后走走,或是点支烟在迎面的山坡上坐一会儿,望着那满眼的旧景,让从前的经历与那些熟悉的脸孔再次苏醒。
一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在半生的光景里走过一些深深浅浅的路,因此总想再回去看一看,回望一下历史的宿命与自己的艰难成长。其实人生很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它用最初的任性与无情向你试探或施压,只是貌似强大的背后却并没有足够的耐力,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的下一句,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某次,我还是一人来到这里,一阵兴奋地走过这里的山山水水,人从山上刚刚折回,忽听身后一声棒喝,遂被一个拳头拦在村口。我那时还年轻,也有些清高,衣服穿的挺干净,一派人五人六的模样。最初还以为是一场恶作剧,接下来却被那人指着鼻子说,我冒着雨在山前山后转悠,想是要偷点什么,我虽心里委屈,本不想笑,却又不得不笑出声来。
“……咋地,干这种事儿的人,都跟你似的打扮的不错”,那人蛮横而又自信地说出自己判断。
此时,他已站到了我的身边,瘦高脖长,嘴上有些结巴,说话时喷着口水,一直用眼睛斜乜着我。我不敢再刺激他,怕他做出什么举动,便收起笑容说出从前在这里的的经历。那人听罢,先是显出疑惑,随即干咳了几声将表情收了收,便眯眼打量起我来,之后的举动竟让我一时僵在了那里。
“……你不记得我啦,那年咱们十二个上公社体检,结果就走了你们两个知青!”他说的是三十多年前当兵的事。
“……那……那你到俺家吃饺子去呗!”说罢竟咧嘴一笑。他笑时脸上有点不够周正,这让我似乎想到当年的某个人。更是在他突然的莽撞与热情里,让我为这个小山村感受到一种可爱与心痛。
——今天再来时,城里的杨柳已经拂动,而这里远近的光景还被黑白线条描摹着。我走在湿滑的田埂上,放眼远山旧景,心中的记忆渐渐醒来,并惋惜那时少不更事,连一张寸余的照片都没留下。
那年我才十八岁,就告别父母来到这里插队。如今“插队”这词需要加注脚了,它其实有点“加塞儿”的意思,意即后来或外来的人加入了别人的群体,然而却没有菜市场的得意,因为加入与接纳的双方都非主动或自愿,都是一种被人左右的状态。
那一年十八岁的经历,让我至今不忘。
二
记得插队那天,我们先是在城里乘火车来的,其后又被装入一辆解放牌卡车载着,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这里的。那时往返的是那种绿皮火车,上午9:20从城里开出,下午2:40到达公社的小站,其后就是遥遥的三十里山路。
下车后,见前边的房子晾着被子,后边的房子才刚刚封顶。院子里有人或蹲或站地聚了不少的人,像是在看热闹,只在领导们走来后,见有人便急忙越过众人夸张地摇晃着他们的手,一个个粗衣肥裤,表情散漫,显然是生活已让他们领教了什么。可我看后却在想,今后自己就要生活在他们中间了,难道也要培养出这么一种笑吗?
记得头次从家回来时,一路上风雪很大,月亮很淡,四野茫茫,我肩扛绿色的旅行袋一路猛走,由于心急加上陌生,竟误入一个巨大的雪坑,等到发现时所有的道路已延至头顶,无奈至极我躺在厚厚的雪上喘息着。其后竟听到脚步声在头顶响起,接着便有光束照到脸上,于是彼此一阵惊呼与大骇,事后方知是去邻村看电影的人帮我解了围。
日后的光景长了,便也感觉这小山村倒还有些模样,它处在群山相绕的一片开阔地里,毗连一座名为磨盘山的水库,地多水足,视野开阔,只是离公路远了些。也正许就因此,来这里插队的人就少,人少或许回城的几率就大。至少父亲在征求我的意见时,就对我有过这种暗示,我也因此才选择来到这里的。
我们来时,知青潮已进行了十年,村里积累了四五届知青,因为回城需要村上推荐,很多人都培养着自己的堡垒户,既可安放寂寞与无助,又维系和扩大各种关系。可是到底还是一帮孩子,农活的辛劳需适应,日常的关系要维系,明里暗里的竞争总在发生,为此曾发生过一些不快的事情。
某个冬天,这里又起了事端,摩擦的双方都不甘示弱,随后便见圈里的小猪首先被人砍断了腿,据说是其中一方想试试这镰刀能不能砍断人的腿。虽然此事最后没了下文,可怜的就只有那只小猪了,它被砍伤后无法站起,也就无法进食,只将那条伤腿一直舔来舔去,不断地呻吟着。
最后,见它一天天地瘦了下去,有人提议那就提前过年吧!于是就其连皮带肉地熬了锅汤,数十双碗筷叮叮当当地敲起来,像是在为那无端的生命祝福。一位仁兄更是智慧,它将平日里洗脸洗脚的盆用上,装上满满的一盆肉汤泡饭蹲上茅房去吃,在一阵哼哼唧唧之后,才又抱回自己的屋里,于是一连享用了三天,这种苦涩的幽默让我至今不能忘。
三
后来,小山村被逐渐熟读了,于是心里生出寂寞。我那时虽然年轻而又敏感,却一直把自己的情感紧紧地隐藏着。至今想来,我那时所以没有“小芳”之类的回忆,实乃是对艰难的境遇心有不甘,不知道未来会揭开怎样的谜底。所以每见有人在雨路上、石桥下、草垛旁进行冰冷而甜蜜的相拥,就觉得这剧情演绎的的轻薄而无望。
那是一个傍晚,我们收工后沿着那条S型的小路往回走,雨后的小路清爽无尘,青草见绿,天色很蓝。可是时间已让心情与景致变老,小村上除去水响、风叫、鸟鸣以及偶尔响起村上人的嬉笑和追赶牲畜的叫骂声,生活只剩下清寂与荒芜,这时从远处飘来一阵歌声。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伸向迷雾的远方……”
不知是歌者的表达,还是听者的心境,总之那天听到后便让我放慢了脚步。歌声透出的那种期待、迷茫、追索与哀怨,还有那种遥不可及的怀想,让我心情怅然。于是顺着那歌声走去,见它正由我们的住处飘来。那时我们的房屋刚刚使用不久,窗门却被拆的像主人的心情一样凌乱,一个个向着路边敞着黑洞。
当我慢慢走近了,就见一个人还沉醉在自己的情绪里。只见他斜靠在洞穿的窗子前,在只有庄稼与山岭的舞台上,眯眼向着远方,情绪投入的很。有人介绍他是老青年,名叫二华,一直很喜欢唱歌,大约为着什么刚从家里回来。
那时,我为躲避寂寞,曾在手抄了《第二次握手》、《七进巴黎》、《虹桥公墓》后,又在模仿写着点什么,如此一来我们就增加了一些交流。所以每逢雨天不用下地,二华总会站在那个窗口唱起这首歌,而我仍是他最忠实的听众,透过那清冽婉转、百般柔肠的歌声,让我体会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更让我记住了那极具生命质感的音乐。
我那时还听过朱兄的“挑担茶叶上北京”,他那天是站在炕上唱给大家听的,起句便音色高亢,情感饱满,立意健康,体现着很好的追求与向往,代表着当时很强的主流意识。
那时的歌声,就像生活本身一样稀缺和单调。有些歌曲于今被称作经典,那时却被冠以“小资情调”和“靡靡之音”。寻找一些生活细节来判定一个人政治的倾向,是那个时代通行的的标志。
据说,就在知青大规模返城后,二华接替他父亲的班,回到矿上烧锅炉去了。不知他现在还喜欢音乐吗?他那时只是出于对音乐的喜爱吗?如今媒体的平台宏大而繁多,他还能唱出当年那种感受吗?惟愿他生活得更好,一切顺利。
——如今往事早已零落,青春已经散场,这些远去的记忆所以让人刻骨铭心,那是因为整整一个时代都在上演着青春的悲剧,是它的强大无比与不可辩驳,已将人们命运的脐带割断,让你在无望当中去寻找希望,并不是当下“挂职锻炼”、“体验生活”、“下派交流”之类能感受到的。
四
然而,我却是幸运的,只在经历了这种种之后,在插队不到两年的日子上,我就参军离开了这座小山村。
——那是1978年的秋天,春季征兵刚刚结束不久,冬季征兵的消息再次传来。当时回城做工与参军入伍是我们摆脱农村生活仅有的途径,而后者远远优于前者,于是所有适龄的男青年早已是摩拳擦掌,严阵以待了。
记得,那天征兵的命令由县上传来的,那天青年点的炕上炕下挤满了人。队上的书记姓张,上了些年纪,那天他头戴一顶旧帽,嘴叼一支旱烟迈进屋后,就顺手撕了一叠纸散在炕上,让大家随便推荐。而我低头坐在角落里,先是刚刚以几分之差高考落榜,后又有寄出的稿件被退了回来,而父亲来信要我别泄气,并说以我今年的成绩,来年是可以考取的。我那时只是年轻贪玩,又没有什么志向,就想用当兵取代高考复习的煎熬。
投票开始后,我先是有些担忧,毕竟人多而名额少,幸运并不是所有人能得到的。推荐结束后,我在茫然中却接到许多渐次投来的热情目光,是它带给我人生第一次的温热,我竟然在12人当中名列榜首。于是经过体检、政审、面试种种环节之后,我竟穿上军装直接回家去告别了。
我那时还又一点学习的习惯,日记记了不少,文笔虽是稚嫩,却写出了那时的心情。
一篇写于1978年11月15日“征兵的消息像海潮在高涨,大队排名已毕,12名应征者中我排名第一,甚喜。只是有人从家回来,说妈妈不同意。晚上法库人来演地方戏,夜静人稀,心情孤寂,然而我心已定。”
另一篇写于11月19日“今天是征兵体检的日子,从昨晚5点30分得到消息,要求前五名连夜赶到草市,参加今天在土口子公社的体检。
冬季夜长,当我们一行离村刚到北家沟时,天已黑的五指难分了。在这漆黑的山区小路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急急赶路,路旁的黑树林发出怪叫。茫茫三十里山路坎坷不平,只有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四周群山的后移在回响,经过两个半小时的急行,于晚八时到草市招待所住下。
今晨五点钟,乘公社解放牌卡车去土口子体检。体检共分五科,我都顺利通过,比起三年前那次飞行员体检简单多了。晚上五点多我们又赶回草市招待所,准备明天回青年点。
星夜催征脚步快, 那管路远顽石坏。
身居寒舍想长城, 大志在胸急盼来。
当我喜滋滋地回到家后,父亲看着我身上的军装并没显出高兴,脸色却似有低沉,因为他那时对儿子的期待并不是去当兵,而是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以便将来有更大的发展。显然,我那次的选择是违背了他的意愿的。其后,父亲还是与我做了一次长谈,并与母亲一起拉着我的手去看了一场电影,杜丘和真由美同骑一匹马在日本的闹市里狂奔,这一幕让我看得很是投入,只是父亲好像自始至终也没跟我说一句话。
随后,我就于1978年12月25日,离开家乡来到部队。于是就有了在部队营房写下这样一篇日记:
早晨,我浑身酸痛地在睡梦中醒来,走出门外眼前一片新感觉——到底是黑龙江啊!到处是冰天雪地。
我们是23日由草市集体乘车赶到清原,当日下午3点转火车出征,28个小时的车程,于昨晚7点多钟来到大庆石化总厂边缘地带,也就是我们新兵连的驻地。当晚在火车站受到老兵们的热烈欢迎
黑龙江的天气确是比家里冷,但我穿的多,心情也好,倒没觉得怎么冷。只是昨晚在那个冰冷的空厂房里,第一顿饭就吃的空汤硬馒头,还在四周发现了大便之类,而我们住的帐篷是在新翻的土豆地里建的,帐篷内的土都没压实,还不时能捡到几个新鲜的土豆,特别是昨晚一排的一个床铺,在夜里准备睡觉时悠倒了,至使半夜里有的农村兵当场哭了起来。条件看来是艰苦的,但想一下为了参军所费的周折,我觉得还要拿出更大的毅力和干劲,准备迎接更大的困难。
五
1977年全国恢复高时,我还在插队。此前父亲就得到了消息,早早给我寄来了课本,让我安排好时间,并说能否假借病假回家里复习一段时间。
父亲从不允许我们撒谎,这次他大约感到机会实在难得,错误也要在关键的时候才能犯的。可我毫没在意,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前程,更不知道高考对一个年轻人有着怎样的未来,只是偶尔在被窝里将那些旧书翻了一翻,就去闯那命运之门。
考试那天我还在上工,直到傍晚才随手擦上一把脸,跟随十数人一起打着手电,走上幽森回环的山路。三十里的出山之路,我们先是说说笑笑,继而迷迷糊糊,随着二洼村、泡子沿、大窝棚、草市村逐一走过,就见到公社街口昏黄的灯光了。那时还是国营经济,可寻的旅店与兜里的钱都少的可怜,于是同行的徐姐托人在铁路货运站找了过宿的地方,那里火炕热的烫人,加上整个夜晚工人的辛苦与嘈杂,我们又为无妄的命运思来想去,于是天未亮就带着一脸的惺忪去与命运相博。
我至今仍对“祖冲之”这个老家伙心怀不满。那天就是他一出场,便着实让我陷入深深的疑惑,搜遍所有的记忆,也不知道他应该是一个事件,还是一个物件,我无法知道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姓氏,结果自然就有了那个结果。
父亲知道后没有埋怨我,说这次你就当练练兵,以你的成绩下次应该没问题的。
次年的高考是在夏天,这次我倒做了一些准备,除去旧有的课本还弄到了几本翻印的复习资料,也做了一些模拟题。经过上次的碰撞,一些人没了勇气,只有我和卫东兄还在坚持。那次,我们没再寻找留宿的地方,而是踌躇满志地花钱住进一家旅店。住进后的那个晚上,他一直捧着书在读,我心有羡慕地凑过去,见是一本早年从苏联翻译过来的哲学读本,是他叔叔在干校用过的,书上的繁体字很是累人。由是让我对这位仁兄肃然起敬,遂眯眼细看他的面相:清瘦皮白,性格安静,坐在那浓重的灯影,很有些古时书生的韵致,料他此次已是胜算在握啦!
次日从考场回来,他在路上就显出高兴,因为昨晚那本书还真帮了忙,几个名词都被碰上了。走回旅店时,竟见门外一片狼藉,一些烧焦的桌凳和淋湿的被褥堆在旁边,几个人还在向外抬着什么,迎面飘来一股焦糊的气味。我们在门前被一个胡子很重的人拦住,在问过房间号后,他抱歉地说是旅店着了火,我们的房间当然未能幸免。我俩于是急急地闯进屋里,见床上地下一片水光,书包和书籍已烧成焦黑的残片,他昨晚读的那本书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那时的店家虽然也穷,却心肠不坏,连连地道歉,分别塞给我俩四元多的补偿,剩下的宿费也被免掉了。还有人用那句“火烧旺运”老话儿,祝福我金榜题名,然而所有的祝愿也仅仅是祝愿。
转眼之间,这些四十年前经历已成为遥远的回忆。某天,我收拾办公室扔掉了一些旧物,其中就有那年的准考证。被同事见后用手机发了回来,一个前辈曾有的青涩与懵懂,应该让年轻人见笑了。我于是将它讨回,反复摩擦那个薄薄的纸片,又拿到眼前一再亲近,只见时间地点一应俱全,那由钢笔写上去的字迹,熟练而柔弱,我的照片还在灰暗中带着笑容,睹物思人又让我想起那个苦乐年华,还有父亲对我的失望。
……
那天,我离开小山村时,天上又飘起小雪,镇上的邰书记和村里的万林书记从后边跟了上来,一再地挽留。村书记姓周,是个同龄人,初见时便是一脸的笑,还说起当年相处的一些过往,让我感到亲切。于是伴着缭绕的轻雾,我们一起停在那座旧屋前,再次细看它那熟悉的样子,虽是面容见老,却仍旧红色俨然。
人所以活不过石头,大约是记忆太过沉重了。
他们一再挽留我,说这回咱真的回家吃饺子去!我听罢笑了笑,便乘车驶出村外,又停在那里回看了很久很久。我在到家后,把这一路的观感贴上了朋友圈,立时引来众多的感叹。于是旧事涌起、感慨良多、互道珍重、别来无恙,山呼海叫地形成一次集体的回忆。
那是,我们四十年前共同生活过的一段难以忘却的记忆。
——我说的小山村名叫小城子,位于辽吉交界处,由清原县管辖。它距镇政府12.5公里,总面积8.55平方公里,现有186户,635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