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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陪你在你的世界里继续病下去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8年05月31日

迟  源


    林轩跟那个女人搂抱着有说有笑地走到车库,准备开门上车。

    我浑身发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们发现了我,林轩错愕的表情让我感到面前这个爱了多年的人很陌生也很浮夸。旁边那个艳俗的女子年纪不大,骄矜造作地挎着林轩胳膊。我没说话,从林轩手里抢过车钥匙,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把不属于我的东西扔到到地上。艳俗女尖着嗓子朝我嚷,我已经完全听不清她在嚷什么,只看见林轩站在她和我之间,按着她几次伸向我的爪子。我强压着心里的悲伤和愤怒,走到林轩面前:你放开她。艳俗女从林轩手里挣脱开抬手就想劈我,我没躲,也没眨眼,林轩挡在我面前替我挨了一巴掌。我抓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听好了,这车是我的,男人也是我的,车被你坐脏了我洗洗还能用,男人嘛我就不要了。

    艳俗女一脸惊讶,目光向林轩求证。我说:“看来他没告诉过你,他有一个相处两年的女朋友。另外林轩,你不是说你要出差吗?在你回来之前我会搬走,你不要找我,再也不见。”然后我“潇洒”地绝尘而去。天知道,下一秒我躲在停车场里哭得像只丧家犬。

    我迟到了,院长正腆着啤酒肚背着手视察病人们出操的情况。当我穿过众目睽睽的活动室硬着头皮走向康复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院长嘴角向下撇着瞪了我一眼。我心里一紧,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我的动静吓了大家一跳,包括病人们在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的形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院长蔑视的表情显而易见,嘴角向下撇得更夸张,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个鼻音,翻了个白眼再不看我。我连滚带爬地捡了东西拎着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进办公室。

    老魏见了我像见鬼一样吓得一哆嗦,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丢过来一支红花油,贱兮兮地准备幸灾乐祸。等我鬼哭狼嚎地跟他讲述了事情经过之后,老魏气得比自己要离婚了还严重,嚷嚷着要去打断林轩的腿。

    我们单位收治的精神类康复病人以未成年人为主,所以康复医生每天都要陪病人出操。这套出操模式是院长自创的,据说他走访过众多发达与不发达地区的精神类疾病康复中心,自创了一套课程表。晴天时候,要把病人带到院子中心去活动,雨雪天则要在活动室内活动。这所谓的活动室,是一个宽二十二米长六十米的走廊,病人们要排好队在这个走廊里正十一圈反十一圈地走步。

    院长对他自己的发明极其引以为傲,据说全省系统内没少请他去做经验介绍和演讲。每受邀一次就跟增长战斗值似的,他的头就仰得高一点。每次看见他滑稽的高调姿态我就想笑,我想笑的理由很充分:你又不是精神病人,你怎么知道你的这套发明是否符合他们的需求!

    而这种笑在院长眼里看来就是嘲笑,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当初计划兴建这个室内活动室的全院大会上我提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我的依据是,天气不好的时候精神类疾病患者更容易压抑,在一个封闭的场所里重复单一的行为反而会引起情绪焦虑,所以我建议在不能室外活动的天气里应该增加心里疏导和手工课程。结果是,当场就被院长批判我是一个不懂科学的傻瓜。他对自己的发明创造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自信,我想他更多的是讨厌我不懂得审时度势,违背领导的意图。想到这我耸耸肩,反正我们互相认为对方是精神病。

    跟林轩在一起以后都是他开我的车来接送我。上周被一辆车追尾,林轩打电话来说他要去找修配厂帮我修车。我一直安心等着林轩把车修完给我送来,结果就巧遇今早的倒霉事儿。天意如此,我真想给老天爷烧香磕头,感谢他老人家给我痛彻心扉的一巴掌提醒。

    病人们出完操回到康复教室,这时间里我也平复了许多,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么。心理治疗室里一个叫小美的自闭症女孩正在做沙盘,我默默地看着,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世界里面带笑容,那一刻我竟然很羡慕她。我给她讲了一个“十三和十四”的笑话,我问她你听过没?她不理我,也不接话。精神病院的围墙上少了一块砖,有一个人每天从这里经过,都听见这个缺口里有人在念“十三,十三,十三”,终于有一天这个人忍不住从缺口向里张望,结果墙里迅速伸出来两个指头戳了他的眼睛,有人在念“十四,十四,十四”。一边讲,我自己一边笑出来,小美玩她自己的,我笑我自己的,笑出了眼泪。这时院长带着主任从门口经过,嘴角向下撇着,盯着我摇了摇头。我们两个精神病人互相看不上,这恐怕是健全人都没法劝解的事情。这个单位能说真心话的人不多,老魏算一个,小美算一个。时常有什么不能对人讲的闹心事,我都来跟小美讲。虽然她不理我,但我把她当成心理治愈的倾诉对象。

    老魏知道我躲在这,门都不敲,一把拎起我就往办公室走。我一边在手腕上擦着红花油,一边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说,你这是精神焕发了。老魏哑着嗓子吸了吸鼻涕,拿出一张法院的传票递到我面前。离婚诉讼。看到这四个字我的下巴惊得合不上。

    这是今天一早经历的第二件灾难。我难过。好好的日子,怎么都过得这么艰难。

    第一次看见老魏是在一个三甲医院,我和人事科长去接收他的调转关系。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医生嘴角斜叼着烟,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脸上充满了失望和不屑。后来我才知道,老魏在原单位既是青年骨干又是个热血男儿,遇到有医疗纠纷的时候第一个带头揍医闹。几次事情下来,把老魏推到了风口浪尖,医院弃卒保车,委婉地提出了让老魏离开的要求。老魏摔了听诊器,觉得自己就是一头被卸了磨的驴。这让我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我们是一类人。

    雨停了,老魏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句话不说,我也有满腹的坏情绪,办公室气氛压抑极了。我想出去透透气。请假回家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哭,哭到后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跟林轩合租的两居室房租一人一半,如今我要走了,物是人非。

    被手机震醒,天已经摸黑,老魏让我下楼,他带我去放风。嘈杂的酒吧里,我们使劲碰着酒瓶大喊着不醉不归,然后在氤氲里看别人的喜怒哀乐。我们兄妹二人简直是最强比惨王,一个比一个惨。他喊着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茫然地摇摇头。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闪过,我说我要买房。老魏没听清,掏掏耳朵让我再说一遍。我更大声地说我要买房,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老魏拍拍我肩膀说,好样的,天才和精神病人只有一步之遥,恭喜你是后者。我说,老魏你也是个精神病人你知道吗?你总想拯救全世界,维护你所谓的正义,可现实容下你了吗?你现在连婚姻都丢了,因为人家不愿意再陪你一起病下去了!

    老魏一言不发吹完一瓶啤酒,晃晃悠悠走到舞池里面去。一个自以为帅哥的男人走近我,问我要不要跟他喝一杯。也许他不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跟心情不好的女人搭讪,我连正眼都没看他,充耳不闻。同来的男人们嘘他,这人不以为忤,反而谄笑着对他们吹口哨,然后伸手就拿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拨自己的号码。我把酒倒在他头上,一把抢过手机就往门外走。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叫骂、脚步声和酒瓶滚在地上的声音。竟然只有一个人追了出来,哀莫大于心死,此刻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感到更痛苦呢?我反而站定了,准备等死。那个男人停在离我一步远的距离,轻轻喊了我名字。我惊讶极了,这人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肩膀湿湿的,发梢还有啤酒偶尔滴下,不帅但很爷们儿,我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他笑了,帮我叫了出租车让我先走,以免被他的酒鬼朋友们找麻烦。几分钟后我收到一条短信:我是于斌,是你的学长也是林轩的室友,我们曾经见过的,还有,出租车车牌号我记下了。

    我终于想起来林轩大学毕业之前有一次带我跟室友们吃饭,我笑称让学长们替我当线人,记下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没想到,于斌的电话号一直没换。猛然间我一拍脑门,坏了,我把老魏落在酒吧了!

    回头去找老魏,他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蜷缩着身子口齿不清地讲电话,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我知道那是打给谁的。

    我如愿按揭了一套小公寓,老魏也离了婚,我们都变成了一穷二白的穷光蛋。他的事情和我搬家都办妥的当天,我们一起出钱就在我的小公寓请几个一起入职的年轻同事吃顿饭,既跟倒霉的过去干杯,又希望万事有个良好的开端。正在大家推杯换盏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满心狐疑,赶在今天上门的能是谁呢?

    隔着猫眼一看,原来是林轩,他抱着一大束花站在门外,我愣了。同事们都在纳闷的时候,老魏心里明镜儿似的走过来替我开了门,热情洋溢地把林轩让进了屋内,对同事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一直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见林轩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厌恶感,他的出现撕裂了我刚结痂的伤口,曾经让我放低姿态到尘埃里去爱过的人,再也没有了身上的光圈,只剩下现实里卑劣的嘴脸提醒着我有些人的人性有多么卑劣和不堪。老魏看我呆立在门口,过来拉我入席的同时偷偷问我,还想不想惩罚林轩。我慢慢摇头,算了,过去的就过去吧。我重新回到桌边,老魏拉过林轩喝酒划拳,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像两个曾经非常熟悉但又许久未见的人一样。今天的林轩格外恭敬老魏,唯唯诺诺的样子看起来很假,假得让人恶心。

    酒醉离场,曲终人散,带着各自心事的同事们都走了。林轩向我道歉,让我原谅他。我的内心早已暗潮翻涌,五味杂陈,可倔强的自尊心促使我仍然装作平静的样子,不肯流露一丝痕迹。我问他怎么知道我新居的地址,他一会儿说是有一天他见客户的时候偶然看见了我,一会儿又说是从大学同学那里打听到的。我笑了,不是笑他,而是笑我自己。我早就该想到,一个从前在感情里就没有诚信的人,此时嘴里怎么能说出诚恳的答案?我疲惫地点点头,打开门把花束放到门外,说,带着你的花赶快走吧,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院长照例官架十足,小美依旧喜欢做她的模型,培智班的老师在教小孩们唱歌舞蹈,老师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和蔼的笑容,歌词里面有蓝天,有小鸟,一共就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一遍一遍地唱,一遍一遍地跳,乐此不疲。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在服务对象面前我们是引导者,卸下伪装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包袱沉重的病人。

    也许平静的生活过下去就会变得美好,因为伤口在痊愈,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但是,阴魂不散的林轩给我打来电话那一刻,我很后悔没有把他屏蔽掉。他的语气很伤感,听起来情绪非常低落。他说上次的事情让他丢了工作,因为得罪的是老板的女儿。他接着说,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我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问我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的时候,我直接挂了电话。

    老魏提醒我小心林轩,因为看他这次不像带着善意来的,而且打死不信他是从大学同学那里知道了我的住址。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就是他在跟踪我。可惜时过境迁,现在我再也不想继续留在林轩的世界里了,要让他死心就必须有我自己新的生活,哪怕此时我发自内心地不需要爱情。

    我开始尝试接受于斌的邀约,从最单纯的那种朋友做起。即使是简单的散步,也能让我有片刻的快乐,也是最单纯的那种,不掺杂烦恼和忧伤。于斌好像能看穿我,从不勉强,也不给我施加压力,只要他不加班,就每天下班准时等在我单位门外。

    如果生活就这么平静下去也不错,我已经累了,想要一份平淡的心情和感情去支撑未来的生活。可是,偏偏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我看见了醉醺醺的林轩,他朝向我步步紧逼,而我只有节节后退。他凶狠地质问我有没有想过与他结婚,如果想过,那为什么在他没有经济能力的情况下不出钱与他共同买房子,而在跟他分手以后才掏钱买属于自己的公寓。我的心里涌上迷雾一般的悲哀经久不散,这悲哀不可控制地从眼里流了出来,我却一句话都不愿意说,曾经我以为的爱人竟然这样看待我和现实,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吗?他开口跟我要补偿,要我补偿他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终于还是走到这个田地,原形毕露。即使我想给过往的感情遮上一块抹布,但他却不肯,一定要两个人厮杀到丑恶尽显才肯罢休。这一刻让我后悔的不是爱过,而是爱过这样一个人渣。于斌及时赶到,对林轩好言相劝。丧失理智的林轩口不择言,大骂我缺德,能有钱买房却不肯出钱补偿他的损失;大骂于斌阴损,从大学时候就暗恋我所以一直想把我从他身边抢走,现在终于如愿了。我哭得更凶,原来兜兜转转这么久的时光我只是陪着错误的人走了一大圈弯路,真正值得在一起的人却一直在原地等着我。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我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同事焦急地让我赶回去,老魏出事了。脑袋嗡了一声随即一片空白,但不知哪里冒出来巨大的愤怒使我推开于斌,用尽力气给了林轩一耳光。林轩愣了,于斌也愣了。我咬牙切齿地抓住林轩衣领说,你背叛我的时候我没有打你,因为你不值得;现在打你是因为我恨不得你替老魏去死!

    事实证明我之前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该死的连雨天让病人们情绪焦躁,有两个人为了躲避出操趁带班教师不注意跑到了顶楼。其中一个病人从露台探出半个身子,老魏眼疾手快跑过去把他一把抱住,两个人一起滚落的时候老魏用自己的身体当作肉垫牢牢护住病人。病人毫发无损,老魏的后脑却撞在楼梯扶手上,当场昏迷。

    这么护着我的哥哥没了,我的同类又少了一个。我恍如隔世地看着院里领导们准备申报老魏典型事迹时万分悲痛又冠冕堂皇的样子,还有他前妻在老魏工位上收拾遗物时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真的糊涂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我没忍住质问院长,老魏的死你不觉得你应该承担些什么吗?院长愣了;我继续转头问老魏的前妻,他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害怕失去他?老魏前妻一脸的尴尬。

    身后传来院长恼羞成怒的声音:我……我要开除你!

    我摘了工牌扔到地上:姐辞职,不陪你们玩儿了。

    我去心理治疗室最后一次看望小美,跟她告别。出乎意料的是,小美拿起一朵花放在我手心,帮我攥紧我的拳头。在健全人标榜准则的世界里,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没想到仅有一个自闭症孩子用她的方式给了我安慰。

    我抱着私物箱子走出大门,迎面撞上于斌的微笑。两个人的倒影在地上的雨水里反射出协调的身高差,他伸开双臂对我说:“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