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宝

故事发生在一九三三年冬季的东北山区。

一

翻过鹰嘴岭，铁柱再也没力气了。看见身边有棵歪柞树，便放下猎枪，斜身躺在上边，“呼呼”喘着粗气。铁柱望了望天，日头已偏西了，他这才想到，自己在冰天雪地里已经走了多半天了。他打算好好歇一会，便站起身，寻了块平坦的地方，然后整个身子就地一滚，拱出一个一米深的雪坑，躺在里边。他觉得这样挺好，既遮风，又有效地隐藏了自己。过了一会，他又起身坐下，从胸前掏出一个玉米饼子，大口嚼着，吃了了，双手捧一团雪，塞进嘴里，等融化了，“咕噜”一声咽下去。顿时，铁柱感到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站起来，背上猎枪，钻进深山。铁柱要去寻找仇人——刚刚打死他爹的李秀山——去报仇。

李秀山和铁柱家同住一个村子，只是铁柱家是村里的老户，李秀山是两年前才投奔这里的外来户。李秀山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春种秋收季节就到大户人家打打短工，混碗饭吃，到了冬天，就上山打猎，换些小钱，买壶酒喝。事情就发生在前几天。铁柱爹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那天正和几个搭档追赶一只大狍子，眼见狍子要逃过山岗，跑在前边的铁柱爹朝狍子开了一枪。狍子被打中了，险些跌倒，趔趄了几下，竟突然发力，拚命跑过了岗。铁柱爹他们追过去，看见受伤的狍子被李秀山补了一枪，狍子倒下了。李秀山抢先拎起狍子，背在肩上。铁柱爹上前拦住他，抢下狍子，说，按山规，如果一个猎物被两拔人打中，猎物归先开枪人所有。李秀山不服，还要拿走狍子。这可把铁柱爹惹急了，抬手一拳，重重地打在李秀山脸上。李秀山自幼习武，练就一身好功夫，又正值壮年，一时火起，飞起一脚，把铁柱爹踢倒在地，不料，铁柱爹的头撞在一块石尖上，后脑勺流出一摊污血，当场不醒人事。李秀山知道自已闯下了大祸，不顾一切地钻山逃了。铁柱爹的几个搭档赶忙把铁柱爹抬回家。铁柱见爹伤成这样，顿时号啕大哭。也许是被儿子的哭声唤醒了，铁柱爹睁开了眼，死死盯住儿子，嘴角迸出“报仇”两个字，随后头一歪，咽了气。铁柱跪在爹灵前发誓，一定杀了仇人李秀山，为爹报仇！把爹下葬的第二天，铁柱就背上爹留下的猎枪、尖刀、带上干粮钻山了。

二

开始，李秀山并没有逃远，就藏在附近的林子里，等黑天了潜进村里探个究竟，原以为仅仅是受点伤，大事就化小了，听说铁柱爹死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又钻进山里。逃亡路上，李秀山心里又悔又怕。悔的是人命关天，这一失手害了铁柱一家，也害得自己再次流落四方。怕的是杀人偿命，铁柱家是这里的老户，仅村里就有十几家宗亲，方圆几十里更是族亲众多。自己若被抓住必死无疑。为了活命，李秀山不敢走大道，更不敢进村，只往深山里跑。凭这几年跑山的经验，李秀山决定往南跑才最安全，往南是几百里路程又毫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逃出了这片原始森林，铁柱家就鞭长莫及了，再也抓不住他。李秀山还知道这片原始森林是猎人打猎的天堂，每隔几道山岭就有一处可以歇息的落脚点：窝棚。窝棚就是猎人们搭建的简易的木房，房顶搭个棚，上边盖上干草，房里盘铺土炕，砌个灶台，安口破铁锅。窝棚只起到遮风避雨，吃喝歇息的功能。窝棚没有固定的主人，谁入住就是谁的家。山里人还十分厚道，谁若有吃不了、用不了的东西就无私留在窝棚里，让后来的人受用。李秀山路过几个窝棚都不敢停留，只找些吃的、用的，一口气跑了一天。又走到一个窝棚，李秀山估计已走出百八十里了，想进去休息一会儿。他先找吃的，在悬空的破筐里找到了几块玉米饼子和一条冻硬了的鹿腿，还意外地找到了半瓶烧酒。李秀山又饥又累，急忙到房边拣把柴禾，生着了火，煮熟了鹿肉，坐在屋里吃了个酒足饭饱。他想歇歇身子再走，便躺在了炕上，不料刚躺一会儿，竟不小心睡着了，这一睡就是几个钟头。李秀山没有想到，这为追赶他的铁柱赢得了时间。

其实，铁柱也料到，李秀山不敢走大道，不敢进村，一定沿着有窝棚的地方往南逃了，便一路追来，追到李秀山睡觉的窝棚边。铁柱打量一下窝棚，发现关着门，门口还有新脚印，估计里边有人，很可能就是李秀山，但他不敢靠近。铁柱知道，李秀山也带着枪，他就隐藏在树后，端枪瞄准着窝棚，等仇人出来一枪打死他。铁柱等了不长时间，李秀山就醒了。李秀山出来想看看现在是啥时辰。铁柱一见，分外眼红，立马开了枪。也该着李秀山命大，他刚一出门，就被脚下的一块冰滑倒了，躲过了一枪，他急忙冲进屋，不等铁柱装上弹药，已将枪指向铁柱，刚要扣动扳机，却又犹豫了，心想，刚刚误杀了铁柱爹，怎忍心再杀死他儿子。想到这里，李秀山使劲晃晃枪头，对外喊道：铁柱大侄子，你看见了吧，俺的枪对准你呐，俺一开枪，你立马死，俺不想打死你，你快回家吧！说完，李秀山把木板墙撞开一个洞冲出去，钻进了林子。可铁柱不领情，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李秀山！铁柱追上去，冲着李秀山的背影就是一枪，见没打中，又装上弹药继续追赶。铁柱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声枪响给自已和李秀山带来更大灾难。

三

当时，日本鬼子正在山里清剿抗联。不久前，鬼子的一个小分队遭到了抗联的伏击，损失惨重，小鬼子急了，调来一个中队，分散在山里搜索抗联战士。刚才的枪声，吸引了附近的三个鬼子，他们迅速摸过来，在山上的悬崖边，首先围住了李秀山，把他捆起来。李秀山想到铁柱马上就追来，便大声喊叫着，提示铁柱别过来。鬼子急了，劈头盖脸地把李秀山打倒了。铁柱听见了李秀山喊叫，但他哪管这些，还是拚命赶过来。看见李秀山被三个鬼子逮着了，捆在地上，他也蒙了，他下意识地把枪对准李秀山，又对准小鬼子。正在犹豫不决时，一个小鬼子绕到铁柱身后，一下子把他扑倒了，又上来一个鬼子，把他也捆上了，推倒在李秀山身边。李秀山望着铁柱，叫苦不迭，埋怨他说，我不是喊了么，你为啥还过来！铁柱这才明白刚才李秀山的用意，可一想到爹的惨死，复仇的火焰又燃烧起来，他猛地站起来，想踢死李秀山。小鬼子以为铁柱要跑，一脚也把他踢倒了，随后一阵拳打脚踢，吓得铁柱再也不敢动弹。小鬼子看他们都带着枪，断定他俩就是抗联的人，要把他俩带回去邀功请赏。这时，一个小鬼子把他俩的猎枪使劲扔下悬崖，下边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声音空荡荡的，传出老远。李秀山从声音断定，下边肯定是陡峭的百八十米高的悬崖，人若掉下去必死无疑。望着悬崖，李秀山看到了一线生机，他小声对铁柱说：大侄子，好歹咱俩是中国人，不能白白死在日本人手里，咱俩的仇放一边，保命要紧。你听我的，一会你跑到悬崖边再往山上跑，我有法子干掉小鬼子……小鬼子看见李秀山在说话，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几乎埋在雪里。李秀山趁机从腰间抽出尖刀，割断绳子，冲铁柱点点头。铁柱明白了，刚往下一跑，两个小鬼端着刺刀就追。就在两个小鬼子出现在李秀山下边时，李秀山一跃而起，飞起两脚，把两个小鬼子踢下悬崖，下边传来几声惨叫。上边的小鬼子见状不妙，一刀刺向李秀山，李秀山躲过，顺势抓住小鬼子，要把他扔下悬崖，小鬼子力气蛮大，搂住了李秀山，两人僵持不下。刚跑不远的铁柱看见李秀山容易和小鬼子一起掉进悬崖，便跑过来，照小鬼子头上就是一重拳，小鬼子这才松开李秀山倒在地上。不料小鬼子倒地后拣起了枪，对准了铁柱。在这危机时刻，李秀山又是一脚，把小鬼子踢到悬崖边，由于用力过猛，李秀山站立不稳，也滑下悬崖边，被小鬼子抓住。铁柱扑过去刚要抓住李秀山的手，李秀山就和小鬼一起掉下去了。

四

李秀山没有死。在和小鬼子跌落过程中，两人经过几轮的翻转，在跌到谷底的一瞬间，李秀山压在小鬼子的身上，保住了命，可双腿残了，再也站立不起来了。是铁柱下山找到他，把他背出山，一直养在家里。李秀山一九六四年病故，铁柱把他埋在爹的坟旁。

洪水过后

志良做梦也没想到，积压在心底对雅凤妈二十年的怨气，被今年的一场洪水冲得无影无踪。

事情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雅凤妈和志良家住在同一个村子，还是前后院的邻居。雅凤妈有个爱好，就是爱饲养鸡，每年都孵化出六、七窝，养得满院子都是鸡。事情也就出在鸡身上。一天，雅凤妈家的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去了志良家的院子，被志良家的小狗咬死了三只。雅凤妈知道后，风风火火地去找志良妈理论。两人先是话不投机，接着是出口不逊，最后竟扭打在一起，幸亏被人拉开了。但雅凤妈吃了亏，脸上被抓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淋淋的。雅凤妈不甘示弱，拣根棍子要去找志良妈拼命。一位好心的老太太拦住了雅凤妈，悄悄说，别瞎闹腾了，你家雅凤正和志良处对象呐，挺般配的，千万别坏了孩子的终身大事。不少人也来相劝。硬把雅凤妈拖回了家。一场恶仗总没打起来。但是憋了一肚子气的雅凤妈把气撒在了雅凤身上，不但大骂了女儿一顿，还放了狠话，坚决不答应这门亲事。 

雅凤和志良是一起长大的，可谓青梅竹马。热恋中的雅凤抛不下志良，百般地哀求着妈妈，可雅凤妈死活也不肯松口，还对外放出狠话：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人遍地都是，宁可让女儿臭在家里，也不让雅凤嫁给志良。这话传到志良家，志良妈也气不打一处来，也对外放出绝话：宁可让志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娶雅凤做儿媳。两家闹到这种地步，雅凤和志良再也不敢公开来往了，背地里偷偷约会着，盼着两家和好那一天，再做打算。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他俩的秘密还是被雅凤妈发现了。雅凤妈对雅凤说，你要是再和志良来往，我今天立马就去后山上吊，到阴间找你爹去。并将准备好的绳子丢在雅凤脚下。雅凤望脚下，蛇一样的黑绳子，顿时，吓得浑身抖作一团，半晌说不出话，泪水流了下来。雅凤的爹早早的就去世了，是寡妇妈把她和弟弟拉扯大，受尽辛苦。雅凤本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忍心妈有个三长两短，一狠心，就和志良断了来往。雅凤妈不放心，白天晚上看着女儿，后来担心女儿旧情难忘，不久就张罗着把雅凤嫁出去了。雅凤出嫁那天，志良一个人跑到后山哭了半天。过了好几年，志良娶了媳妇。雅凤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每年只回一次娘家。每次看见雅凤回来，志良总是在心里重温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也会对雅凤妈偷偷地恨上几天……

话说今年汛期，迟迟没有下大雨，眼见得汛期已过，人们渐渐地松了口气。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时竟下了一场特大暴雨，下得天昏地暗，电闪雷鸣。这场雨，超出了十几代人的想像，仅仅一个下午，竟下了将近一尺深，傍晚，雨稍微小了些，可洪水下来了。志良这个村边的小河原来一丈多宽，瞬间涨到了十几丈宽，已逼近村子。可怕的是，洪水还在涨着，眼见得洪峰一浪高过一浪，卷着沙石、树木，夹杂着震天的怪叫，不断地吞噬着两岸的庄稼。志良这个新当选的小组长，急忙带着几个小伙子赶到河边，发现洪水已冲进了挨着河边的几家院子。志良一边指挥这几家转移，一边给村干部打电话，想汇报这里的情况，发现手机没有信号。正在这时，村主任赶到了对岸，大声向志良喊话，大雨还会下，洪水还会涨，立即通知所有人家，马上跑到后山逃命，必保全体村民的生命安全……志良不敢怠慢，和几个小伙子一起，挨家逐户地喊人上山，不听话的就往外拽，总算把村里人转移到村外。志良回头看了一下村子，河边的十几户人家已经被洪水冲走了。后山腰有片果园，果园里有几间空房子。志良让大伙暂时去果园躲避，并清点人数，发现少了雅凤妈一人。有人告诉志良，雅凤妈已跑出家了，后来说有窝鸡还在屋里，又返回了家。志良听罢，急得直跺脚，望着山下的一片汪洋，不见雅凤妈的踪影。志良突然气愤起来，骂道：妈的，又是为了一窝破鸡！雅凤妈本来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去年，孙女上了高中，儿子和媳妇也去外地打工，剩下了雅凤妈一个人生活。大伙也很焦急，都说雅凤妈怕是凶多吉少了。志良想到自己的责任，村主任的嘱托，奋不顾身地一个人跑下了山。

原来，雅凤妈真是为了一窝鸡才冒险回的家。雅凤妈今年孵了几窝鸡都不顺手，成活率很低。直到上秋，才孵出了一窝“秋鸡崽子”，齐刷刷二十几只，刚长到拳头大，被雅凤妈视作命根子。刚才，雅凤妈随大伙跑出去了，突然想起了这窝鸡崽子，才又返回了家。这时，家里已进水了，快漫上炕了，幸亏老母鸡领着一群鸡崽子跳上了锅台，才没被洪水淹着。见雅凤妈回来，老母鸡对着雅凤妈叫着，似乎在向她求救。雅凤妈急忙找个拎筐，把一窝鸡装进筐里，开门就要走。可怎么也推不开门了。雅凤妈从玻璃往外一看，是冲下来的一棵大树横在了门前。这时，水已没腰深了，雅凤妈这下懵了，心想，这回恐怕是难逃一死了，绝望地倚在门框上大哭起来。幸好，志良赶来了，听见雅凤妈在屋里哭，上前推开了树，使劲打开了门。涌进来的洪水把雅凤妈推倒了，一窝鸡也飘到了水里。志良先扶起雅凤妈，又把鸡装进筐里，一手扶着雅凤妈，一手拎着筐冲出了屋。屋外已是水深浪急，雅凤妈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无法走出院子。此刻，雅凤妈明白，再耽搁下去谁也活不了了。雅凤妈心一横，对志良说，你不要管我了，快去逃命吧。志良不听，死死地抓住雅凤妈不放。雅凤妈又说，那就把鸡扔了吧。志良还是不听，死死地抓住鸡筐不放。志良看着雅兴凤妈没有了一丝力气，便把筐给了雅凤妈，一弯腰把雅凤妈背在身上，一步步蹚出院子，向后山走去。刚到了水浅的地方，几个小伙子赶到了，接过了雅凤妈，搀着志良逃离了洪水中。

雅凤回来那天，志良正领着人为她妈家清除院里的淤泥。看见救了妈妈的志良浑身泥巴，人也瘦了一圈，雅凤的眼睛含满了泪水，她拿瓶矿泉水递给志良：谢谢啦！志良摇摇头，打开矿泉水一口气喝干了，又埋头干活了。这时雅凤妈赶着一窝鸡进了院子。说来也怪，老母鸡领着一窝小鸡崽不在院里觅食，偏偏围着志良转，“喳喳”地叫个不停。突然，一只小鸡崽掉进了稀泥里，动弹不得。志良放下活，上前抓起小鸡，找水洗净了它身上的泥巴，放入鸡群里。这一情景被雅凤妈看见了，感动地流下了热泪。雅凤妈对女儿说，多亏志良这好孩子了，要不妈早就去见龙王爷了。唉，都是因为一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