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蝲蛄豆腐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4年01月19日

丁  彦


英额河畔有个英额门,英额门旁边有棵四五百年的老榆树。

说门没有门,只有一片据说是清朝顺治年间修筑的柳条边遗址。柳条边也没了柳条,倒是有一处怪石嶙峋的小砬头,砬头前边茂盛着那棵老榆树。

五六年前吧,偶得一日闲,我心血来潮,陪着摄影家佘兄、邵兄去采风,路过那儿,见景致颓废苍凉,别有一番沧桑味儿撩拨心弦,就停下来拍照。

砬头边上有户农家,门口挂了块招牌:老榆树饭店。

两开间的土房,蛮有乡野情趣。进到店里,迎门摆着四张桌子,里间被烟熏火燎的门帘儿挡着,大胆推测那里面该是厨房。

老板娘是个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胖媳妇。

 “哈哈哈,来了,想吃点儿啥!”呵,老板娘的嗓门儿也够大的。

佘兄问:“挺冷清啊,你这儿有啥呀?”

“嘿,别看客人少,咱饭菜可不差事儿。”老板娘伸出四根手指头,爽朗地回答:“跟你说啊,我最拿手的四样菜:蝲蛄豆腐、酱焖山沟当家的、干塌马口、泥鳅鱼汤。不是跟你们吹,吃过后,保你忘了姥姥家。”

佘兄问:“这四样儿你现在都能做?”

老板娘牛哄哄地说:“顺着英额河打听打听,除了我这儿,没第二家!”

我接茬儿:“你先别吹,吃到嘴里再说。”

老板娘爽快,一扭身下厨忙活去了。

我们一边喝着老板娘给沏的粗茶,一边闲侃。

邵兄说,看来这儿像个古迹,山川壮美,必然人杰地灵。

佘兄学识渊博:“啥叫看来呀,真不知道盛京边墙?嘁,孤陋寡闻!大清入关后,为了保护‘龙兴重地’的风水,朝廷修筑了盛京边墙,也叫柳条边,边墙开设了二十一个边门,供边民来往,这是其中之一。诶,听说过清初辅政五大臣没,其中一个叫额亦都的,当年就是在这儿起兵追随老罕王努尔哈赤的。这人骁勇善战,每战必胜,而且擅长以少胜多,号称‘巴图鲁’,著名的萨尔浒大战,他就是先锋官,后来官当到左翼总兵官、一等大臣,太宗时追封弘毅公。看见那棵老榆树了吧,当年是他拴马的。”

我问:“柳条边的故事听过,额亦都的事儿,你是早编好了,还是现编的?”

佘兄笑着说:“赶上好年代了你,这要是在清代,早把你脑袋砍下来了!”

哈哈哈——老板娘端着瓷盆出来了:“饿急了?要砍谁脑袋,吓人巴啦的。”

热气腾腾的瓷盆放下,一股浓浓的鲜味儿缭绕着钻进鼻腔。我们仨伸脖子一看,好靓的一盆汤,上面漂浮着五彩的花絮,红黄白绿青,像梵·高的画儿!

老板娘说:“傻了吧,这就是蝲蛄豆腐,尝尝!”

“这明明是盆汤嘛,咋叫豆腐呢,你涉嫌欺诈。”我开玩笑说。

老板娘指着我说:“还是没饿着你!”说完转身回厨房了。

我们一人盛了一小碗,谨慎地一尝——欧耶,酷毙了!

原来绿的是香菜末儿,白的是葱花儿,青的是小白菜。另两样一朵儿一朵儿的鲜艳,有点儿豆腐脑的意思,正是蝲蛄肉和蝲蛄黄儿。

邵兄嘴快,抓过勺子盛上第二碗了。

等我喝净第二碗的时候,老板娘又出场了。这回她双手各托一个盘子,放到桌上。我们仨唰——看了过去:一盘煎鱼,老板娘称之塌鱼,鱼煎得见功夫,油汪汪的两面焦黄。食材我熟悉,马口鱼,排除法,另一盘就是山沟当家的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板娘揩着手说:“这盘就是酱焖山沟当家的,没见过吧?这俩菜要功夫,性子急不行,非得一针扎不出血、三扁担打不出屁的人,才做得来。俺家爷们儿就这艮人儿,他的手艺,尝尝。”

我们仨嘴含筷子愣在那里,我们可是有心理准备的,没想到太意外了。这叫啥鱼呀,咋长成这等模样,大脑袋大肚子小尾巴,一身癞蛤蟆皮,辣眼啊。

我偷看邵兄,只见这位仁兄摇头晃脑的就是不下箸。

再瞧佘兄,他大义凛然地出手了,夹起一块鱼肉,闭着眼睛放进嘴里。腮帮子的肌肉迟疑地蠕动,跟着急速震动起来。

我赶紧问:“咋样,啥味儿?”

佘兄撇扯着嘴丫子,痛苦地说:“恶心死了,你俩可别上当了。”

说着,佘兄捞起一整条鱼,塞进嘴里。一旁看热闹的老板娘,嘿嘿地笑起来。

我和邵兄赶紧操起筷子……

入口的鱼肉,让味蕾刹那间绽开!阿弥陀佛,此味儿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佘兄太不厚道了,竟然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妄图独吞美味,人心叵测啊!

老板娘瞧我们的吃相太惊悚,大方地赠了一壶老酒,让我们压压惊。佘兄邵兄一口美酒,一口美味,吃到忘形时,嘚瑟起来,文化人都这酸腐德性。

佘兄跟老板娘说:“不是说狂话,我不是美食家,这肯定了。但是,我也没佩服过哪位美食家。就说鱼吧,神州大地,大江南北,啥样儿的我没吃过?”

我插嘴说:“山沟当家的你就没吃过。”

佘兄噎住了,指着我说:“老板娘,把这小子给我酱焖了!”

老板娘笑着说:“这个可不会焖,也不敢啊!”

佘兄气儿顺了些:“跟我翻楞啥雀盲眼儿,别不服,告诉你,北边我吃过黑龙江的大马哈,出了山海关,泰山的赤鳞鱼,扬州的暗纹东方豚。过了长江,庐山的石鱼、太湖的银鱼、富春江的鲥鱼,还有洱海的弓鱼,都是我的下酒菜。怎么样,服不?”

老板娘嘴快:“哎呀妈呀,吃过这么多的鱼,听都没听过,诶,那你说,我的鱼凑合不?”

佘兄看老板娘认真地说:“相当的凑合!老板娘,跟你说啊,我刚才一通显摆,目的是啥?就是要说你的山沟当家的,你的蝲蛄豆腐,你这两样菜,天下无敌!”

呵呵呵——老板娘开心极了:“大哥你太会说话了,谢谢夸奖!我再添壶酒。”

“停!我话还没说完呢。”佘兄酸劲儿上来了,势不可挡,“老板娘啊,你想过没有,你的手艺这么棒,菜这么绝,为啥生意不火呢,饭店为啥冷清呢?”

“啊,是啊,为啥呢?”老板娘俩眼珠子瞪得像鸡蛋。

佘兄“滋”了一口酒说:“我这人呢,向来无功不受禄!啊,谢谢你的老酒,你的老酒给我带来灵感,我给你把把脉。你听听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呢,毛病有三……”

“哎呀妈呀,还整出来个‘三’,今天没日头了!”我作痛苦状。

“别打岔,听他说。”老板娘这回对我横眉冷对了。

哈哈哈,佘兄得意起来:“该!叫你小子多嘴!老板娘,你呢,宣传不够,你这四样菜,不尝谁知道?啊,弄个广告牌,配上照片,竖在路边,二里地外就能看到,顾客能不闻着味儿找来吗?二嘛,现成的柳条边、额亦都咋不利用呢,编些故事,跟你的菜品联系上,吊顾客的胃口嘛。第三,把老榆树利用起来呀,没故事叫什么老榆树饭店,你得有勾人儿的幌子,是不是?”

老板娘说:“我的妈呀,大哥财神爷呀!办了,马上办!你们仨就是我的亲哥哥,以后三位有空就过来坐!”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一晃儿就是两年。两年后的秋天,佘兄和邵兄拍了几处枫叶,不满意,邵兄想起了英额门。

邵兄问我,佘兄当年初出茅庐的三条治国良策,不知道好使没,咱是不是回访一次啊。我们仨其实是心照不宣,都想蝲蛄豆腐了。

离老榆树饭店有个二三里地,真就望见高高矗立的广告牌,稍近看清了:整个版面是一棵老榆树,树下有座小庙。广告牌上通栏一行红字:圣母花三姑,招财又赐福。

邵兄蒙圈子了:“咋回事儿,啥花三姑,蝲蛄豆腐呢?”

佘兄和我也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好回答。再前行,看见傲立在砬头上的一座凉亭,木结构的,像模像样,够得上一处景观。老榆树饭店随之进入了眼帘:变了,三间红瓦盖顶的大瓦房,墙面贴着瓷砖,气派!大门上依然挂着老榆树饭店的牌子,依然冷冷清清。

进到饭店,见老板娘萎在电视前,蔫蔫地在看韩剧。见我们来了,她拘谨地站起来:“来了,大哥……都挺好呗。”

咦,人咋也变样了?还是那个快人快语的老板娘么,看眉眼儿是她啊。

佘兄大咧咧地坐下:“你这……老板娘,变化挺大呀!”

老板娘无奈地说:“你们一去影无踪,也不来帮我拿拿主意,你看现在整的……”

老板娘一边沏茶,一边倾诉。

原来,佘兄信口雌黄胡诌一番之后,拍屁股走了。老板娘被点化,开始张罗落实三条妙计,先找村长批木材,在砬头上建仿古凉亭。同时找人设计广告牌,征集自我推销的词儿。

老板娘的公公背着手晃荡来了,视察一圈后说:“这个凉亭古来就有,“文革”期间给砸了。你把它恢复了是件功德,但是花三姑必须请来,保你发得像发面馒头。”

公公长了个封建脑袋,不过他的一席话,提醒了老板娘。

眼前这棵百年老榆树,枝繁叶茂像一把巨伞。前些年树上盘踞着一条胳膊粗的巨蛇,村民尊它为花三姑,奉为神物顶礼膜拜。拜来拜去据说拜出仙气儿了,人间福禄财寿都管,神着呢。老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集体创作出新版《封神演义》。

广告牌于是让位给了这位花三姑。

老板娘用建造亭子的剩余材料,废物利用在老榆树下修了座小庙,供奉花三姑。这么一来,花三姑火了,名扬十里八村,拜神进香的如过江之鲫。

老榆树出名了,花三姑显灵了,老榆树饭店借光跟着门庭若市了。老板娘敏锐地感觉商机来了,赶紧贷款翻建了老榆树饭店。好景持续不到一年,香客渐渐稀疏下来。

老板娘糊涂了,四处一扫听,归齐香客许的愿,十有八九没应验。先前风传的能治百病、能升官发财,能起死回生,统统都是传说。不灵谁还来呀。

到了年根儿,老板娘一拢账,勉强够本。原来香客、信徒,进饭店纯是充饥。像山沟当家的、蝲蛄豆腐这类高档菜,根本无人问津。人来人往看着热闹,可一碗面条、两个馒头,能赚几个钱。贷款还不上了,银行急头白脸地催,老板娘明显的见瘦。

咳,祸不单行啊!话说半年前,老榆树下来了个老太太,得了绝症不治,信着花三姑,求它老人家施恩。老太太虔诚地跪在小庙前,敬上一碗清水,然后磕头求药。

老太太铁了心,花三姑一定会大发慈悲的。拜到第三天,三拜还剩一拜了,老太太伏下身子再没起来。断气儿了。

老太太儿女呼啦来了一大群。老太太求药的时候没见一个人影儿,一命呜呼了,儿女们都来孝顺了。儿女们很快破了案,老太太被花三姑害死的!儿女们不傻,他们不会爬到树上去抓那条蛇,他们找到了花三姑的经纪人——老榆树饭店的老板娘。

老板娘陪着笑脸儿,搭着饭菜,软硬兼施,没好使。这帮儿女油盐不进,就要赔偿,不答应,就要把老太太的遗体赠送给饭店!

被逼无奈,老板娘报警了。

警察来了,当事双方一家一扁担。老太太儿女立即退出英额门,自行处理丧事,再闹,拘留!老板娘呢,马上拆除小庙,撤下什么三姑赐福的招牌,今后再搞封建迷信,拘留!

我们仨听了老板娘的诉说,不由一阵感慨。

我说:“没想到佘兄给你的锦囊妙计,竟是这结果!”

老板娘哭唧唧地说:“该咋办呀?这几天我可想你们了,也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你们。你们是我的好哥哥亲哥哥,是我的财神爷,你们不会见死不救吧?”

佘兄仗义地说:“你别上火,先给我们整那四样菜,完事儿我给你想想辙。”

老板娘羞愧地说:“四样菜做不来了,一个多月没开张了。那啥,今天来贵客了,我给你们炖小母鸡,自家养的,纯笨的。”说着,老板娘冲着后厨喊道:“哎!把那只芦花小母鸡杀了,娘家哥哥来了,好好做着!”

老板娘解释说:“俺家爷们,艮人儿,不敢见生人。哎,你们说,我该咋办呐?”

邵兄说:“佘兄给你的是金刚经,硬让你这个歪嘴小尼姑给念跑了调儿。”

“可别说了,我肠子都悔青了。”老板娘诚恳地认错,“都怨我那个公公,瞎支招儿,把我引上了岔道儿。

佘兄说:“老板娘,我想,你还得走古迹民俗这条路。警察不是要你撤下广告牌吗,正好,换上额亦都的内容。英额河多灾多难,可也多么有幸啊,五百年里,额亦都、乾隆爷,两位历史名人和这条河有过交集,这可是你们英额门的无形资产啊。广告牌的策划、设计、制作,我这个老弟负责。”

佘兄替我做主了,不征求我的意见,竟向我摊派,我得吱声了:“打住!额亦都听你白话过,算略知一二,可以编。你说乾隆皇帝,他和英额门八竿子打不着,我不会瞪眼说瞎话儿!”

邵兄帮腔:“乾隆东巡祭祖的事儿,我听过。乾隆皇帝在位期间,到永陵祭祖,两次路过英额门,三次题诗,一首叫《入英额门》,一首叫《进英额门》,还有一首记不清了。反正是一代风流帝王,对英额门是格外青睐的,剩下的你就发挥吧,差不了的。”

老板娘笑了:“邵哥讲得好听,小时候我听姥姥讲过,可没邵哥讲得好听。”

佘兄说:“凉亭建得很像样子,亭子下面安排个攀岩区,供游客探险。再利用边门遗址,搞个摄影驿站,吸引驴友和摄友过来。”

老板娘眼泪出来了:“大哥,你们真是我的亲哥哥!啥也不说了,今天我陪三位哥哥喝个痛快。哎,鸡炖好没!”

老板娘端来一盆小母鸡炖蘑菇,鸡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顿酒,我们都喝高了。

一朝睁开惺忪的睡眼,吔,又是一年的踏青季节了。

春日的英额河,两岸杨柳张扬着惊艳的新绿,柔美的柳枝在和风中婆娑。河堤上乡路边绿草如茵,金黄色的蒲公英、蓝色的马兰花恣意地绽放。绿水荡漾的河里,野鸭、鹭鸶一会儿翩翩飞起,展翅翱翔,一会儿轻盈地落下,在浅滩上顾影漫步。

我们擎着相机,摄取着美景。

镜头里,出现了高大繁茂的老榆树、树后盆景似的砬头。凉亭依旧,凉亭下边,一座田园风情的农家院呈现在眼前。草堂茅舍、柴门篱墙,凉亭、小舟、还有一湾碧水,颇具世外桃源的意境。

院子里,传出欢声笑语,隐隐地伴着儿歌:长白山里有喇蛄,砸巴砸巴做豆腐……

两辆旅行社的大巴从我们身边驶过,停在农家院前,游客纷纷下车。

我们仨相视一笑,转身离去,去寻觅春天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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