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全华
下坑
井塔立在山半腰上,索道从井塔所在的西山连到南山的选矿厂,运矿斗在索道上来回穿梭,穿梭了近百年。
早年的井塔和索道是用木架子搭成的,太爷和爷爷看到过,他看到的是爷爷那辈人建的砖结构井塔和铁架索道,他是看着高高的井塔上那两层楼高的红五星长大的。井塔是矿山的标志性建筑。
他骑着摩托车走在下坑的路上,感觉每天都能踩到太爷的脚印,踩到爷爷的脚印,父亲的脚印离他更近。尽管现在的路和过去的路不一样,过去是土路,现在是柏油路,但路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变的只是路面的差异和路上的人。
太爷和爷爷那辈人是靠双脚走在土路上上班的,父亲那一辈人上班能骑上“红旗”“永久”和“飞鸽”的话,会感觉腰板儿是挺直的。他现在骑着摩托车,在路上总是能感觉到与先辈的身影重叠,到了坑口等待大罐下井的时候,他在狭窄的空间里仿佛看到了太爷、爷爷和父亲的音容笑貌。
“下坑”本是矿工采矿过程中的一种行为,却成了当地人对矿工的称呼,先辈们这么叫,现在也这么叫。到一千多米深的矿井里去采矿,叫下坑也算贴切,只是干完活下班不叫上坑而叫升井。
“下坑的”。这个声音在这个矿山的大街小巷茶余饭后回响了百年,别人这样叫多少有些歧视的意味,而矿工自称“下坑的”就是一种自卑了。他小时候就知道下坑的人不好找对象,但也没见谁打光棍。要是太爷打了光棍还能有我吗?直到他下坑以后,才真正体验到了不好找对象的滋味儿。他看上的没有一个人看上他,苦苦追求也无济于事,那种失意和苦闷只能对着星星和月亮说,只能偷偷地抹掉伤心的泪。好在时间能够改变人的欲望和心境,在农村找个媳妇过得也挺好的。也算门当户对?习惯成自然。
上了大罐,工友们一个挨一个站好,咣当一声,铁门关上,大罐在黑暗中向下窜去了,不时有某个中段的光亮一闪即过。几个光亮之后,他就和工友们来到了一千多米的井下,经过弯弯扭扭的巷道来到采矿场,驾驶凿岩台车突突突轰隆隆干了起来。现在采矿多使用凿岩台车、链式插装机和梭车,劳动强度大大下降了,效率却大大提高。
休息的时候他会想到父亲,想到爷爷。一会看到父亲戴着柳条帽,穿着“空筒棉袄”和高筒靴子,胸前挂着嘎斯灯,抱着凿岩机打眼儿,一会又看到爷爷挥动手锤凿岩,端着铁簸箕搬运矿石……他脑海里常浮现出晚年的爷爷跪在炕上的情景,爷爷经常屁股撅着,头垂炕席,一口接一口地喘气儿,像矿上南山腰上拉着重货的小火车,呼哧呼哧干喘气儿不动窝。
他听老一辈人说,有一回矿上的小火车叫的时间最长最响。那是为父亲响的,为父亲和他的同伴们致哀。那是“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把铜换”的年代,井下火药库爆炸,刚升井的父亲下去救人被烟熏死了。一些退休老人感叹,那时的人真有那种精神头,疯了一样往井下冲,领导劝都劝不住,可惜呀,为救人多死了几十人!
别愣神了,干吧。工友说。工友是位“农民轮换工”。
他们这一代矿工都是一个孩儿,大多离开了矿山,“下坑的”青黄不接,矿上隔几年招一批“农民轮换工”。轮换,隔几年一换。
工友家住矿山周边农村,他们搭档多年,无话不谈。有一回工友开了八千多工资,那个高兴劲,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跑到家,把钱往炕上一拍,老婆乐得合不拢嘴,伸出双手数了数,眼睛一亮急切地问,先喝酒先弄?
工友说完自己笑,他也笑。笑够了他说,这是你老婆能立马给你的最高奖赏了哈。
他也得到过这样的奖赏,只是他张不开口跟人说。他跟工友说的最多的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学习好,盼望考上好大学离开矿山到大城市安个家。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孩子学的偏偏是采矿专业,毕业后回到了矿山。孩子的选择让他生了几年闷气,跟工友说,儿大不由爷,现在的孩子说不得。
没几年,孩子当上了采矿室主任,有时儿子跟一帮领导来到井下比比划划的,别人看着羡慕得不得了,他嘴上说嘚瑟,心里却美滋滋的。
一根筋
车间里工人背后叫他“一根筋”,听上去不太好听,实际上有赞美的情感在里面,只差没竖起大拇指了。而一些同学或跟他级别差不多的人就不一样了,谈起他时意思复杂些,甚至当面调侃他,拿他绰号的来历当笑料。“一根筋”的来历有一大堆故事摆在那儿为证,当然故事不排除有添枝加叶的成分,谈论起来常常是笑声一片。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绰号不好听,却非要查词典,甚至还查了辞海,当他知道“一根筋”是死板、不开窍、认死理、不知变通、一条道跑到黑的意思时,不仅没生气,反而乐了。他觉得“一根筋”没什么不好,只要自己对,执着一点有什么不好?做人做事就应该持之以恒。
他是偏远农村长大的苦孩子,立事早,听妈话,学习用功,考上了省城中专,录取通知书上说到站有人接。当他第一次坐火车到了省城,下了火车不知道出站,就坐在铁道上等,车站的人还以为有人要寻短见呢,过来一看还这么年轻,就连问带劝。他理直气壮地掏出通知书让人看,来人当时就笑了。当他听明白出站时,接站的人早已没影了。
他到了学校又出了一大堆笑料,说楼梯的形状像家里的搓衣板,看着电灯问同学,就这么一个小瓶子吊起来怎么就会发亮呢?他见了水龙头更觉得稀奇,趁着没人把一个个水龙头都拧开,看着水哗哗地流淌就奇怪,没有河也没有“水泡子”,哪来的水呢?
他毕业后跟一帮同学分到一个矿山,上班没几天,发生了珍宝岛事件,他一心想的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立马响应号召参军入伍了,只是仗没打上,在部队讨了个媳妇。
他这媳妇讨得也有一说。他帮战友写情书,写了二年多,人家退伍要结婚时跟对象闲唠,才知道对象的信也是别人帮着写的。经说合,两个帮人写情书的人相见恨晚,终成眷属。
他退伍时是个副营级,回到矿山先当工段支部书记,再当车间总支书记。他当官也常常表现出“一根筋”。比如,当他发现有的职工生活困难,向上级申请困难补助一时没结果,从自己家里拿粮给人送去;党团义务劳动时,清理车间的厕所,臭气熏天别人掩鼻靠后,他却不声不响猫腰干。
车间搞宣传的写稿爱用“率先垂范”这个词儿,从他身上看到,这个词不是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经,似乎已经化入骨髓,并通过全身气血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更绝的是,那都是1992年了,正是企业改制“砸三铁”的当口,一到“党日”活动,机关支部在他倡议下,每回都是开板先唱《国际歌》。一开始大家还不好意思唱,由他这个书记带头唱几回之后,还真把大家唱得热血沸腾了,都深有感触地说唱出了精气神。有时他出差或有其它事没参加活动,大家也照唱不误,真是“领导在和不在一个样”,那种“不忘初心”的理想已经在大家心中萌发和强化了。
更有意思的是,有时候修旧利废有点奖金大伙吃个饭,他总考虑吃的喝的还有没有,觉得东西不多了就不再动筷子。明明是他可着别人尽兴,却假装说胃口不舒服。
他临近退休那几年是离退休管理处的处长,这时矿山进入衰退期,各方面都不景气。有一位退休工人,老病号,家里只有一个傻儿子,摔了一跤卧床不起,住院没人伺候,白天还好办,安排处里人轮番伺候,可由于没法报加班费,到了晚上不好安排人,他就亲自陪夜。人们看到“一根筋”端屎端尿伺候人,说真是捡个爹伺候上了。伺候半个月,老病号咽气了,穿“装老衣”倒好办,但“抬重”没四个人不行。张罗一气,好歹凑够了四个人:一个是阴阳先生、一个是捡破烂的老头,一个是傻儿子,加上他自己。往太平间去的路上,其他三人默不做声,阴阳先生一会喊几声“行话”,出门过桥都要喊几声,神叨叨的,路人看到他们大都侧立,有的人竖起大拇指,有的人吃吃笑。竖起大拇指自然是被“一根筋”打动了,身为干部能亲自为职工“抬重”,获得好评在所难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么;吃吃笑应该是笑傻儿子,有的人习惯看傻子傻笑。可是又有人说了,人家再傻,也知道抬自己的爹。
爷爷的绰号
爷爷走了,家里来的人一拨又一拨,许多人我不认识。察言观色,知道他们许多是爷爷的老同事、老领导,也有爷爷的徒弟。奇怪的是,尽管他们都跟爷爷很熟悉,却有人并不清楚爷爷的名字,有的人站在爷爷的遗像前,瞅着爷爷的名字交头接耳,说,刘巧铃?不是叫刘巧能吗?有人就说了,刘巧能是他外号,他的外号老鼻子了。
我听着新鲜,就故意找人攀谈,打听爷爷过去的故事,得知爷爷的绰号居然一大串儿,什么刘老牛、刘铁人、刘巧能、刘老抠、刘大喇叭,而且个个都有来历,都证明爷爷过去有太多的光彩。
我知道爷爷很能干,也知道矿山人都知道他能干,当我缠着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讲爷爷时,他先是直咂舌,又慢悠悠左右摆摆头说,这人太能干了,文革前就那么干,改革后也那么干,一直干到退休,没有不佩服他的。我看得出来,老干部的咂舌和摆头,除了有称赞的意思,更多的是在放飞思绪,想着爷爷的往昔。
下面就是老干部讲的爷爷的故事。
你爷爷的绰号哇,都是慢慢得来的,大家越叫越响,越传越远,有时叫他这个外号,有时喊那个外号,不同场合不同叫法,渐渐的大伙就忘了他的名字。
你爷爷是火车工段电铲班的班长,知道啥叫电铲不?那是挖东西的大机器,不像现在的小巧玩意儿,那东西通电才动弹,苏联产的,各种部件全是大铁家伙,挺笨重,却有劲儿,一铲挖二吨,一转一动一铲一提哐当响,坏了可就麻烦大了,修起来又脏又累,你爷爷为修那玩意,工作服都分不出个颜色,到哪他都穿着那一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看上去时时刻刻都在工作着,不管风吹日晒雨雪,只要电铲发生故障,他猫腰就干,不修好不休息,谁劝都不听。那年冬天“倒硫会战”,他日夜盯在工地上,电铲突然发生故障,都不用领导安排,他钻到电铲下,躺在雪地上忙活,吃饭了都不出来,段长怎么劝也不出来,拉也不出来,队长气得踢着他的屁股说“你这个犟老牛哇,真是不叫人心疼!”
还有一年冬天,那个冷呀,电铲防冻油抵不住零下30多度的低温,冻结失灵,电铲趴在那不动弹了,你爷爷用喷灯烘烤,有的部位烤不到,他躺在地上烘,烤化的冰水把他的衣服都浸透了,等待干完活,衣服被寒风一吹,成了银甲,帽子也成了银盔,一动弹嘎巴直响,直掉冰碴子,就是个铁人也受不了哇,从此“刘铁人”的绰号就叫开了。
别看你爷爷平时不爱吱声,那脑袋才好使呢,总爱鼓捣小改小革的。那是88年吧,从葫芦岛买回一台德国报废的电铲,本来准备拆件用于其它电铲,你爷爷却几天不动弹,没事就围着那台破电铲转,左看右看上下看,怎么也不舍得将它碎尸万段,他求技术人员帮着,鼓鼓捣捣忙了两个多月,居然让那一堆废铁伸腰展臂运转起来了,又雄赳赳地开进了倒硫池,这一下就为矿上省了30多万元,那时候30万顶现在上百万吧?这就有了“刘巧能”的外号。
你爷爷抠是出了名的,当然他抠是为公家哈,但时间长了没人说他半个不字。那不嘛,火车工段生产上用木炭和棉花,这些东西个人吃火锅呀,做棉衣呀,都用得着,免不了有人要,领导有时碍于情面难把关,就让你爷爷保管这些“紧俏物资”,他这一管可好,连平时跟他拍肩膀的老哥们、老酒友也休想要出一点来,人们要不来,就喊他“刘老抠”。我还管他要过呢,他根本不搭茬儿。
人的外号吧,大多由下传到上,你爷爷“刘大喇叭”的外号却是上面的领导给起的,由上面传到了下面。你爷爷是个山东倔汉子,有时为工作上的事找工段领导解决不了,就直接急火火地找矿长,也不分场合,领导正在开会他也吵吵嚷嚷让矿长解决他的事。领导早就知道他的倔脾气,也懂得他的吵嚷是为工作急,就乐呵呵地答对他,他一走,机关里的人就说:“这个刘大喇叭,可真能喊。”这么着,“刘大喇叭”的外号就传开了。
你爷爷这一辈子呀,心都用在工作上了,他奉献的工时就老鼻子了,给他写材料当劳模时,都没法统计他到底奉献了多少个工时,他工作那个劲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听着老干部讲,我心里好汹涌,几次要流出泪来。爷爷到底图个啥呢?他早年那么干我还理解,后来都讲物质刺激了,他也那么付出,是老脑筋的惯性起作用吗?不管怎样,虽然爷爷不在了,但我多么希望爷爷的那种精神还能继续活着啊!
补救
邱工是外来大学生,早早就成了矿上的工程师,他又是矿上的象棋冠军,嘴茬子也一个顶俩,有人的场合他必是主角,这样他老早就在矿上很有名气了。如此出众的人,却偏偏怕老婆,老婆发起脾气来,邱工那大背头一颤一颤的,这可不是精神抖擞,完全是吓的。
话说中日围棋擂台赛时聂卫平名声大噪,中国掀起了围棋热,邱工看到身边许多人都学起了围棋,也参与其中,扬言要拿两个冠军。
邱工棋瘾太大,得闲就找人下,见了面眼睛笑一条缝,细声细语道:“下一个?”
都是矿上的老熟人,彼此了解得如自家兄弟。大家知道邱工说的“一个”不是一个,而是三、五个,或是七、八个,反正到底是多少个由时间来定。
邱工棋瘾大到什么程度?他中午下,下班下,休息日下得更多,如果媳妇不在家,他能下一天一宿,那真是争分夺秒哇。
因为下围棋,邱工没少被媳妇埋怨,大吵大闹属于家常便饭。应该他干的事没干,交待他办的事忘办,媳妇一埋怨,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道:“哎呀,你看这记性,忘喽忘喽。”
有时忘的结果,可能是以媳妇摔东西为代价,摔得他心里直疼。
对自己下棋上瘾,邱工也想忍,但就是板不住,入魔了一样。媳妇说他有病,他就承认有病。他特意查过“瘾”这个字,说“瘾”是由于神经中枢经常接受某种外界刺激而形成的习惯性或依赖性,他点头称是,还跟媳妇自嘲:“哎,有病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去下一个噢。”这就算是跟媳妇请示了。
邱工下棋非常有特点,其特点不是体现在棋上,而是展现在肢体上,他是下棋输是赢,棋局形势如何,别人都不用看棋盘,只须看他下棋时的姿势就啥都清楚了。如果他正襟危坐,用食指和中指交替敲打桌面,那么他一定赢了,局势上占优;如果他站起来,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那么他一定处于劣势;如果看他直接坐到桌子上了,那么他的棋基本上面临绝境无力回天了。
下围棋的人都盼望能跟高手对局,小辉是当地围棋冠军,棋艺远在邱工之上,这就极大地激发了邱工找小辉下棋的积极性。恰好邱工家离小辉租住的平房不远,总能找机会与小辉下几盘。
小辉年轻,见人有礼貌,在家说了又算,谁跟他下棋都感觉舒服,又住平房,出入方便,所以他家几乎成了棋友过瘾的“俱乐部”。
那天晚上,已经是吃过晚饭的光景,邱工拎个垃圾桶来到小辉家,站在大门口喊:“小辉!下一个?”
两人照面一笑,心照不宣,摆开架势开下。邱工临坐下时特意瞅一眼墙上挂的时英钟,说:“咱俩就下一盘噢。”
小辉知道邱工这次下棋是趁着出来倒垃圾的机会,只是顺便过把瘾,不会太贪下。小辉也知道邱工怕媳妇,时间长了怕媳妇损他,就笑道:“邱老师说了算。”
小辉对人有礼貌,棋上却从不手软,真叫个年轻好胜,二人三下两下,邱工就被动了,几经顽强抵抗,心中万般不舍,怎奈招数不济,坚持到底,死路一条,一败涂地。
邱工抬头瞅了瞅墙上的时英钟,说:“再来一盘。”就又下了一盘,又是一败涂地。
邱工心有不甘,又斜转头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说:“再来一盘。”就又下上了。
三、五盘棋以后,邱工就不说话了,也不看时间了,一局棋结束,只管挥动手掌,哗啦几下把棋子扒拉到棋盘的边儿上,飞快地捏起一个棋子放到棋盘上,也不问小辉还下不,愿不愿意下,反正他已经把棋子放到棋盘上了,你好意思不下?他毕竟岁数大些,学历又高,还是高工,他自信这面子应该有。
小辉还提醒了一下,说嫂子不能生气呀,见邱工没接话,就不再言语,硬着头皮下,只是出手不软。
邱工越输越下,越下越输,越输越惨,慢慢长夜二人基本无语,真正体现出围棋独有的“手谈”别称。
不知不觉鸡叫了,三下两下天大亮了。当又一局棋让邱工焦头烂额无力回天时,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往棋盘上一划拉,明显搅局动作,还没等小辉反应过来,邱工抬起屁股踏着鞋撒腿就跑,跑到门口拎起垃圾桶继续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小辉造了一愣,一边跟着出来,一边在后面说客气话,但邱工顾不上搭腔,只管一路小跑。
小辉站在大门外,看着邱工的背影忍不住笑,心说,整整一宿都过去了,跑这几步能补救咋的?
吕祝战斗
抚顺东部山区有个红透山矿,矿上有个六栋房,六栋房是矿工家属房,前后六栋。
第三栋东边把头那家是老吕家,第四栋东边把头是老祝家。老吕家八口人,老祝家也是八口人。老吕家是辽南庄河人,老祝家也是庄河人。从军事角度来说,两家地理位置相当,军事实力也不差上下。
六栋房东头是一条大道,道下是一条小河,河边是一块块菜地,都是住把头的人家种的。
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六栋房几十户人家共用的厕所成了各家的“香饽饽”,不仅抢着用,厕所下面的粪也是抢手货。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呀,由于厕所处于老吕家和老祝家之间的道旁,就首当其冲成了两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话说老吕家在道下的河边有块菜地,老祝家河边也有块菜地,两块地并不紧挨着,中间隔着那个公共侧所。按理说,两家是同乡,又前后趟房住着,隔厕相望的,应该相处得比较好才是。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应该产生什么隔阂,可就是这个厕所里的大粪,成了吕祝战斗的导火索。
战前局势是这样的:老吕家和老祝家为了种地,各在厕所的后面挖了一个大粪坑。两个粪坑紧挨着,本来相安无事,哪曾想这俩粪坑一遇刮风下雨处得跟好邻居一样,互不嫌弃,总往一起凑合,由于凑合得太亲密,如同一家人,吕祝两家就看不下去了。得为两个粪坑分家呀,但怎么分却成了大问题,大粪你多我少的,吵吵就大打出手了。
当时吕祝两家兵力情况是这样的:尽管两家人数相当,但战斗力有强有弱。老吕家四男四女,但男孩子都偏小,优势在于“老狼”膀大腰圆,女孩子也都勇猛;老祝家五女三男,由于“小驴子”爸爸个子矮小,外号叫“祝矮个子”,打架不行,一帮孩子也都屁,个个不是打架的料,只有“小驴子”是半大小伙子,担当了战斗的主力。
战斗发生在傍晚,开打前两家已经吵了好一阵了。两家十六口人,吵架时大人孩子都不示弱,吵声在房前屋后此起彼伏,邻居们根本劝不住。
好像“老狼”家事先有了准备,就听“老狼”对“祝矮个子”叫号:“敢试巴不?”
这本来是“老狼”下的战书,可那“祝矮个子”不明就里,当众回话:“谁怕谁呀,试巴就试巴!”
话音刚落,就见“老狼”手一挥,一声令下:“给我上!”说着就率先冲上来,一帮“狼崽子”紧随其后掩杀过来。
老祝家一点防备没有,一开打就特别被动,就连“小驴子”都是现跑回屋拿起武器的。
那时候我和小驴子天天在一起玩,整天形影不离。小驴子跑进屋,我就跟他跑进屋。小驴子一开始拿起菜刀,我说这一砍不就死了么?得偿命呀!小驴子就放下了,脑袋急摆找其它东西。当我看到锅台上有个炒菜的大铲子(那时候主要是起玉米面饼子用)时,就说拿这个吧,一砍一个还死不了,小驴子一声不吭操起来急三火四的冲出去了。那真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当我跑出去看时,只见小驴子的脑袋被“老狼”用脚踩着,身子和腿直挣扎,一看就不是“老狼”的对手。看来这“老狼”心眼挺细的,他知道小驴子是战斗“主力”,就先盯住了。可“老狼”经不住别人劝,我也猫腰扛他大腿,努力让小驴子从他脚底下出来,小驴子才翻身得解放。
由于天黑,两家打得乱七八糟的,一时我也不知道小驴子的战斗情况,我听到前面老韩家屋里声响很大,就跑过去,看到“祝矮个子”被老吕家大丫头扯着头发打嘴巴子,皮里叭拉的,那个可怜劲!
那天晚上基本上是老吕家的人追赶着老祝家的人打,最后老祝家被老吕家占领了,祝家人四处逃散。
突然听到一声枪响,说是派出所的老赵来了。应该早就有人去派出所报案了,得走二里多地。
老赵戴个大盖帽(那时候派出所好像只有老赵一个人,出个“反标”啥的事事都由他出面处理,所以大人小孩都知道老赵,感觉老赵就是派出所,派出所就是老赵),放了一枪镇一下场面,吕祝战斗就算结束了。
那时候正是“评水浒”的时候,《水浒传》家喻户晓,没事我跟小驴子闲扯,说,你家太屁了,人家三打祝家庄,你家让人一打全屁。
那时时兴“画本”,就是小人书,爸妈不给我和弟弟买,我用铅笔在纸上画“画本”,其中一本就叫《吕祝战斗》,弟弟看得哈哈的。
后来我发现老吕家二小子额头上有个很大的瘀包,红黑一片。小驴子说是他用棒子打的。又过一阵儿,我发现老吕家二小子额头上的瘀包没有了,左眼下却出现一大片红色,小驴子就说谁知道咋的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瘀血下行的结果,大约半年多才消失。
这次战斗之后,两家十多年没来往。其实不发生这次战斗两家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时我们这儿有个说法,说是庄河人不好处,凡事不求人,各自关门过日子。那意思,说不好听点一个字:“抠”,往好了想,人家是自强自立。
突然那么一天,六栋房传出风声,说小驴子妹妹跟老吕家二小子处对象了!我问小驴子真的假的,他说谁知道俩人咋鼓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