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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与小张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3年01月28日


 

于浩洋

 

 

 

    列车飞速的疾驰着,车上是安静的躁动,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隐秘的嘈杂。小张旁边的座位上是抱着孩子的母亲,孩子还在咿呀学语,正努力的用婴语表达自己的态度,肉乎乎的小手攥成个小拳头在胸前挥舞,两只小脚也跟着扑腾,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孩子的母亲一边小声的哄着孩子,一边拿手搂住孩子扑腾的腿,小心的瞥了一眼小张,大概是怕小张觉得厌烦。小张后座应该是位努力的业务经理,从上了车电话就没断过,一会儿是客户,一会儿是领导,一会儿又是公司的同事,忙碌的程度仿佛是在做什么几千万的大生意。隔着过道坐在小张旁边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捧着本考研英语在那看,嘴唇轻轻的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小张头枕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身体感知着周围的一切,思绪却持续的下坠,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小张出生在一座东北的钢铁之城,年幼的记忆里城市总是灰蒙蒙的,仿佛是退了色的老照片,人们在一片灰黄色中热闹着。小张家住在钢厂家属大院里,院里住的基本都是钢厂的职工,只有老张在税务局工作,老张媳妇丽娟是小学老师,所以他们一家子是大院里出了名的文化人,平日里颇受人尊敬。小张从小就是大院里最著名的“别人家的孩子”,谁家教育孩子都得说一句“你看看人家小张”。有时候小张在别人家窗户下路过,听到这一句,脸上腾的一下就红了,赶紧溜着墙边跑走,生怕被人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是小张的光环,也是小张的枷锁。

    小张一路顶着“别人家的孩子”的头衔从重点高中考入北京的985名校,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丽娟拿着小张的录取通知书在大院里被一群人围着,与其说那是小张的高光时刻,更应该说那是丽娟的高光时刻。老张站在楼上的窗户边抽烟,看着院子里的丽娟,那一天的丽娟穿着条碎花的长裙,有风轻轻的抚着她的发丝和裙摆,她嘴角噙着笑站在人群里,脸庞被小张的红色录取通知书映得光彩照人。人群里的丽娟像一只仙鹤,美极了,甚至比他们第一次相亲见面的时候还要美,老张这样想着。

    老张心里也是美极了的,他站在窗边欣赏着丽娟,也欣赏着丽娟手里那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小张坐在沙发上只看见老张如雕像般的背影,他想象着父亲皱着眉头抽烟的模样,想象着母亲在大院内笑吟吟的挥着通知书的模样,脸又偷偷的红了。

    旁边婴儿扑腾的小脚到底还是踢在了小张的手臂上,把小张从那个炎热的盛夏午后带回到闷热的列车上。列车驶入城区,即将到站,小张站起来去拿自己的行李箱,在北京这几年,行李却还是只有这小小的一箱,这一次,再踏上这片养育他的土地,他仿佛一颗蒲公英终于落了地,他终于不用再漂浮于他乡的空中去找寻自己的去往,他的脚下将生出根来,他将用自己的力量平稳的站在这片大地上。

 

 

    下了火车,小张在人流中拖着行李向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沙丁鱼群里的尼莫,面对着熟悉的小城和未知的未来,既紧张又兴奋。走出火车站的时候,迎上的是耀眼的阳光,天空湛蓝的没有一朵云,与记忆里灰蒙蒙的模样相去甚远。中心广场宽阔了许多,新栽的杨树茂盛的生长着。周边商业街区上有两家新开的商场,之前的中心商场大概因为经营不善改成了便捷酒店。街上人来人往,却鲜少有年轻人,是完全不同于大城市的繁华,热闹中带着些慵懒与惬意。小张拖着行李上了辆出租车,他瞟了一眼计价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出租车起步价也只从五块涨到了六块。这座钢铁小城的时间仿佛被设置成了0.5倍速,缓慢的前行着。

    给小张开门的是围着围裙的丽娟,随着丽娟一起迎接小张的还有饭菜的香味。在小张的世界里,妈妈丽娟虽然性子直来直去,行动风风火火,但却也是最有中国传统女性美德的女人,妈妈烧的一手好菜是他在北京日夜思念着的“家的味道”。丽娟一边伸手去拉小张的行李箱,一边带着宠溺的抱怨着:“你看你,昨天才打电话说要回家,我这也来不及准备,刚才去市场随便买了点菜,今天晚上就糊弄着吃点吧,明儿妈再给你好好做顿好的。”小张把行李拖到房间,来到厨房打算帮妈妈打打下手。丽娟嘴上说着啥也没有,厨房里却是大盘小碟的摆了一堆。“我爸还没下班啊?”小张洗着手问。“没呢,你还不知道他,不加班就是提前下班啦!前两年又是营改增,又是税务机构改革,他天天半夜才回家,忙的都见不到人。一会儿等他回来你也说说他,多大岁数的人了,眼瞅着就要退休了,还拿自己当小年轻呢,这地球没了他还能不转了咋的?”小张坐在小板凳上扒蒜,耳朵听着母亲的牢骚也不做声。在小张的印象里,丽娟的牢骚总是围绕着老张,内容大同小异的说了这许多年,但她还是会在每个老张加班的夜晚在沙发上等他回家。上学那会儿小张出来上厕所看到妈妈在沙发上睡着了,便会推推她让她回屋里睡,丽娟总会揉着眼睛坐起来说,“我没睡着,我看电视呢,我再看会儿。”小张知道,母亲是在等父亲下班,她担心他回家吃不到一口热乎的饭菜。

    锁头的吧嗒声唤回沉浸在回忆中的小张,丽娟笑着去门口迎,“今儿出息了啊,可真准时啊!”“这不是儿子回来了么。”老张嘴角也带着笑意,他都好久没看见儿子了。老张走到儿子身边,顺着后背拍了拍,“你是不是长高了?”“爸,我都多大了,骨缝都闭合了。”小张这一刻真切的感受到父亲老了,他早已不用仰视父亲了,甚至还能看到父亲花白的头顶,这么一想心里就突然一酸。小张使劲的抽了一下鼻子,他怕自己心里的酸涌到鼻子眼睛里去。

    老张倒是没注意到小张表情微妙的变化,还沉浸在看到儿子的喜悦之中,他把买的儿子最爱吃的桃子放到冰箱里,边洗手边询问着儿子的近况,“咋突然回来了,昨儿电话里也没说清,这回跟公司请了几天假啊?提前把回去的票买好,别到时候不好买了。”“我辞职了。”小张的一句话打破了屋子里的忙碌与热闹,老张和丽娟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脸震惊和疑惑的盯着小张,只剩锅里的菜在油中劈里啪啦的响着。“我报了公务员考试,考上了咱们市的税务局了,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过几天就要去单位报道了……妈,菜要糊了。”丽娟赶紧伸手去关火,她还在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冲击里没回过神来。老张倒是先镇定了下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和眉间的疑虑,板着脸坐在了餐桌旁。

    吃饭的时候丽娟最先憋不住了,手上给儿子的碗里添菜,嘴上却没个好口气,“你说你,从小就自己可有主意了,辞职考公务员这么大的事儿咋不和家里商量商量自己就定了,还一直瞒着我和你爸。你从小就聪明,咱家周围你们这一批孩子里就属你学习好,考了个北京的大学,在北京呆的好好的,人家上个二本都要想办法往北京、上海挤,你好好一个名牌大学毕业,你跑回这个小城市干什么啊。再说了,你就算要考公务员,那北京的公务员不是更好啊,就你这脑袋瓜儿,考个中央部委的公务员不是更好,偏偏跑回家,打算跟你爸一样在基层混一辈子啊。”丽娟的嘴还没停下,一腔子的气也没撒完,用胳膊肘怼了怼老张说,“你看看你的好儿子”。饭桌上,老张一言不发,紧锁着眉头啃着手里的馒头。小张也不说话,抬起眼睛偷偷看老张,脑子里寻思着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也学着老张的样子不出声皱着眉头啃馒头。

    晚上,小张出门去楼下的小超市买可乐,刚走到楼梯拐角就看到老张站在黑暗的楼道里抽烟,地上散落的烟蒂看得出老张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烟头上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看不到老张的表情。小张走到老张身边站定,也不出声,学着老张的样子站在楼道的窗户前眯着眼睛向外眺望。小张从小就很喜欢学老张,喜欢站在老张身旁模仿老张沉思的样子,那时候老张怕小张跟着他吸二手烟,总会给小张一块钱,让他去楼下的小卖店买零食,小张揣着钱磨磨蹭蹭的下楼,回头看老张的背影,他觉得那就是最酷的样子,比动画片里的超人还要厉害,他长大也要成为那样的男人。

    楼道的窗户正对着小区的院子,这许多年过去了,家属大院里的许多钢厂职工都搬走了,现在住了好些个租户,人们远没有以前热络了。院子也几经翻修,铺了石板、种了树和花。小张抬头看天空,今天的月亮是上弦月,旁边有一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出奇的亮,像老张手里烟头上的火光。老张抽完这支烟咳了一声,这是他多年抽烟落下的毛病,“既然决定回来了,那就好好干。”老张说完这句转身要回家,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小张说:“少喝点可乐。”

 

 

    这个周一的早上在小张忙忙碌碌和叮叮当当中开启。丽娟和老张一直醒得早,早已收拾妥当坐在餐桌旁吃早餐,小张却忙得进进出出,一下子找衣服,一下子翻书包。丽娟看小张忙乱的样子忍不住数落道:“你啊,但凡早点起来都不至于忙叨成这样,那衣服昨儿晚上不找好,今儿起来现翻,你看看你那鸡窝头,先把头发弄弄好吧。”老张喝着粥,瞥见小张跑来跑去的样子,偷偷的笑了。想起自己第一天上班那会儿,紧张得一夜都没咋睡,早上五点多就醒了,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单位。他心里寻思着,现在的年轻人啊,天大的事儿都不耽误他们呼呼大睡!这会儿小张已经收拾妥当,嘴里叼着一片馒头就要出门,丽娟喊他:“你等一下,让你爸送你去!”“不顺路,我坐公交去。”说完,小张便跑出门去了。丽娟回头看老张,“你说这孩子这毛躁的劲儿到底是随了谁了?”老张抬头看着丽娟,噗呲乐了,心里寻思着,反正不是随我。丽娟看老张在那笑,怼了他一下说,“就算毛躁是随我,那聪明劲儿肯定也是随我,就他那犟劲儿都是你给的。还笑,一会儿你也不赶趟儿啦。”老张赶紧笑着告饶,“是是是,好的都是你教的好,坏的都是我给带的”,便也收拾东西出了门。

    老张开着他的那辆二手大众在车流中挪动,记忆却把他拉回到他二十几岁那些年,他骑着自行车在路上飞驰,风在耳边呼啸着,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额头有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用力的蹬踩着自行车的踏板,手臂上的血管突出,身体绷直几乎要站起来。那时的他也是小张,他骑着那辆自行车收过税,下过户,走过街道,下过乡村。在遇到丽娟之前,那辆自行车就是他心爱的“女朋友”,是他的忠实的“战友”,他可靠的“伙伴”。他热爱奋力蹬踩自行车带来的速度感,那让他觉得他在人生的路上奋力冲刺着,那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

    后来,他和丽娟结了婚,他骑着自行车驮着丽娟送丽娟去上班。再后来他们有了小张,他又把小张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接送小张上下学。那辆自行车承载着他的青春、他的家庭、他的爱。前些年老张也攒了些钱,丽娟提议买辆小汽车,说是这辆自行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也该告别“历史舞台”了,老张便买了这辆二手大众。那辆自行车他也没舍得扔,存放在了农村父母家后院的小仓房里。

 

 

    小张初任培训回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税服进的家门。丽娟看见儿子的打扮,拍着手哈哈大笑着喊老张,“你快出来看看你儿子,发了身新衣服都不舍得脱,还一路穿着!”老张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张有点囧的站在门口,撅着嘴嘟囔着:“笑啥啊,你儿子这身多帅啊。”丽娟打量着儿子还是忍不住笑,“你那些小同事是不是就你一个人一路穿回来啊?”“才没有呢,大家都可喜欢这套制服了!”小张气哼哼的反驳。老张走到小张面前,把儿子手里的税帽拿过来戴在小张头上正了正,摸了摸上面的国徽,后撤一步,在儿子的胸前拍了拍说,“从小就老偷偷带我的帽子,这回你也有一套了。”又转头和丽娟说,“儿子这身多帅啊,很有我当年的模样,你就别调侃他啦。”丽娟也走到儿子面前抬头打量儿子,“他啊,可真是随你,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和我相亲,也是穿着一整套税服来的,我还寻思咋就这一套衣服啊,穿着制服就来了,但看你那一脸的自豪劲儿才明白,你是真喜欢那套制服。”丽娟的目光从小张身上移到了老张脸上,“但该说不说,你那天穿着制服走过来的时候,是真的很帅。”老张听了,脸一下子就红了,说了一句“当着孩子啥都瞎说”就赶紧躲回了屋里,留着丽娟和小张在客厅哈哈大笑,“妈你瞅瞅你,都给我爸整害羞了!”

    老张是真的很喜欢那套制服,92年老张还是个参加工作没几年的税务新兵,当年正赶上税服改进,新发的制服是马库尼的材质,特别的硬挺,穿上去人看着十分的挺拔,那一年也是第一年有税收宣传月活动,老张穿着新税服走上街头,向群众宣传税法,当时的人们对税收的认识还极为模糊,纳税意识也十分淡漠。他穿着制服为群众讲解什么是增值税,什么是营业税,什么是房产税……老百姓在咨询台前听得津津有味。他穿着那身税服从专管员到稽查大队再到稽查局。2007年第四次税务换装,新的“税务蓝”简洁干练,大家都说带着一股国际范儿。可在老张的心中,92年得那套制服依然是他的最爱,好几次丽娟要把他那套旧税服放到床底下那个不常穿的衣服收纳箱里老张都不同意。他让丽娟把那套税服熨的板板正正的挂在衣柜里,每次一打开衣柜就能看见,丽娟总笑他,说衣柜里挂着的不是老张的税服,是老张的青春。

    现在,小张的衣柜里也挂上了一套税服,小张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税帽,他摩挲着帽子上的国徽,又把帽子戴在头上,走到镜子前。小张在镜子里看到了那个带着爸爸大檐帽的7岁的小张,小张对着镜子笑了,镜子里年幼的小张也笑了。老张家的影集里有一张照片,7岁的小张穿着跨栏背心和短裤站在衣柜前,头上戴着爸爸的税帽,大大的帽子压在小张的头上,遮住了眼睛,小张努力的昂着头,露出圆圆的眼睛,一脸自豪,笑得特别灿烂,嘴里还缺了两颗牙。那是小张又一次偷偷戴爸爸的帽子被丽娟现场“逮捕”,丽娟看小张实在是喜欢那顶帽子,就喊老张拿相机给小张照了一张相片。后来,不论谁看到那张照片都夸小张小时候特别可爱,可小张一直觉得那不是可爱,是帅!

 

 

    最近,“别人家的孩子”小张遭遇了人生接二连三的滑铁卢,在市局举办的演讲比赛中,小张因为紧张,稿子忘了一大半,磕磕绊绊的讲完,灰溜溜的下场,自然也是遭遇淘汰。随后,小张又在很有自信的税务系统业务大比武中,发挥失常,没有取得名次。连续的失利严重打击了小张的自信,尤其是与小张同期考入税务局的蒋薇蕊在这几次比赛中表现优异,演讲比赛取得了第一名,在业务大比武中取得了第六名,这更让小张感到莫名的焦躁。

    小张第一次见到蒋薇蕊是在新录取公务员座谈会上,蒋薇蕊扎着长长的马尾,瓷玉般的鹅蛋脸上刻着一双丹凤眼,精致的鼻子在鼻梁处有个小小的驼峰,小巧的嘴巴圆润饱满,高高的个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清清冷冷的站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小张第一眼看见蒋薇蕊的时候,心就紧紧的揪了一下,她的脸映在他的眼里,也印在他的心上。座谈会上大家进行自我介绍,小张介绍的时候提到了自己的毕业院校,蒋薇蕊听到后扭头看他,冲他笑了笑。那时小张觉得,蒋薇蕊一定是个喜欢“学霸”的小姑娘,当了多年“学霸”的小张突然觉得这个词闪烁着熠熠光辉。后来在新入职公务员初任培训的时候,由于两个人都是所在班级的班长,也就自然而然的熟悉了起来。小张“直男式”的问薇蕊当时座谈会的时候对自己笑是不是因为印象深刻?薇蕊咯咯的笑着说,“没看出来你还挺自恋的。”小张和薇蕊坐在操场旁边的石阶上,薇蕊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她的侧脸。薇蕊微微仰头,目光看向远方,眼神中带着怅惘。“你读的那所大学是我梦想中的学府,从小我就把进入那所大学读书当作自己的目标,但高考的时候我发挥失常,没考上。当时我想复读再考,我爸妈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种执着而浪费我的时间和青春,最后我与它擦肩而过了。”小张盯着薇蕊的侧脸,他很想伸手拨开遮住她漂亮脸蛋的头发,却最终没有行动,只是盯着她的脸轻轻的吐出一句,“希望你不会错过别的”。薇蕊转过头来看他,一双眸子里带着惊愕和探究,直盯到小张的心窝上,小张觉得自己快要被她看穿了,像个没穿衣服就站在大街上的孩子,窘迫的低下了头。薇蕊看着小张泛红的耳廓,嘴角牵起一个好看的笑。

    小张为了保持住自己“学霸”的人设,挽救自己在薇蕊心中的形象,决定报名参加全国税务师考试。为此,小张每天一下班就钻进房间学习。丽娟看到了即欣慰又心疼,晚上和老张出门遛弯的时候又说起来,“你说这孩子这么爱读书也不知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这二十来年净读书了,我们单位李姐都抱孙子了,咱儿子还点灯熬油的学习呢。”老张攥着丽娟挽着自己胳膊得手安抚得说道,“爱学习肯定不是坏事儿,趁着年轻多学点是对的。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报了个夜校么,天天一下班就骑着自行车去上课,那个时候精力充沛,学啥都快,现在想想,还真的挺怀念那个时候,现在老了,学点啥都可费劲了。”“你啊,还知道自己老了呢啊,眼看着就退休的人了,别老把那根弦一直绷着,该放松下来就放松下来,咱们也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啦。儿子爱学习我肯定是高兴的,但是他也到年纪了,我看啊,明儿我去单位得跟我那帮姐妹儿们说说,让她们帮忙给好好物色物色,你也别一天不当回事儿,你们单位新考来得小姑娘,你看看有没有合适得,给儿子上上心。”

    丽娟最近不是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就是参加满月酒,看得多了就总想到小张还是单身,就跟着着急焦虑。老张总和她说儿子大了自己心里有数,丽娟虽然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一直放不下,开始四处找人帮忙给儿子介绍女朋友。可小张这边心里已经有了薇蕊,但又八字没一撇,只能用学习当借口敷衍着。

    小张觉得学习是个好借口,一方面能应付丽娟隔三岔五轰炸般的相亲安排,一方面还能有个理由约着薇蕊见面。小张和薇蕊说打算考税务师,薇蕊说那不如一起考吧,正好学习还有个伴儿,省得自己犯懒学不进去。之后每到周末小张便约着薇蕊一起去市图书馆学习。小张把丽娟给自己准备得甜汤分给薇蕊喝,薇蕊特别喜欢。薇蕊说自己妈妈在料理方面可谓是完全没有天赋,爸爸做饭得手艺也只是保证“饿不死,吃不坏”的程度,自己这么瘦多少都是有点这方面的原因。小张听了憨憨的笑,说有机会领你去我家尝尝我妈的手艺,薇蕊听完,脸上开出了朵朵桃花。后来,小张装甜汤的保温杯换成了大的焖烧杯,丽娟一边给他装甜汤一边疑惑,跟他说努力学习挺好,但也用不着太拼命。

    周日老张开着车载着丽娟去她妈妈家探望,路过图书馆路的时候,丽娟突然坐直把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嘴里还喊老张开慢点,老张疑惑着收了油门,就看见丽娟整个人都转了过去,使劲往后看。老张疑惑着让丽娟注意安全,丽娟转过身坐正说:“我好像看见咱儿子了。”老张乐了,“咱儿子今儿早上不还和你说要上图书馆看书么,你至于这么惊讶么?”丽娟瞪了老张一眼说,“要光看见咱儿子我至于么?”丽娟身子往老张身边靠了靠,悄声说,“咱儿子身边还有个姑娘呢!”老张听了也是一惊,正好看到前面路口是红灯,赶紧踩住刹车,扭头看丽娟,“你看清楚没啊,啥样的姑娘啊?”丽娟回忆着刚才那一刹那,“也没太看清脸,瘦瘦高高的,穿着个香芋紫色的裙子。”老张乐了,心里偷偷给儿子竖起个大拇指,“我就说孩子大了自己有分寸,你还成天跟着瞎操心,就咱儿子这么优秀,还能愁没对象啊!”丽娟这心里一阵高兴,一阵慌乱,“你说这孩子咋从来没提起过呢,能不能就是普通朋友,哎,你说这姑娘是干啥的,他俩咋认识的,家里都是干啥……”老张赶紧打断她,“行了,到了到了。我说你啊,别搁这瞎合计了,儿子自己肯定有分寸。一会儿上楼,你先别和咱妈她们说,你也知道咱儿子那性格,别回头都去问他再给他整尴尬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丽娟一直在桌子下面推老张,跟老张使眼色让他探探小张的底,只有小张在闷头吃饭啥也没看见。吃完饭,丽娟看老张迟迟也不问,自己实在忍不住,端着切好的水果盘推开了小张房间的门。小张正和薇蕊聊微信,看见丽娟进来赶紧收了手机去接丽娟手里的果盘。丽娟顺势就在小张的床边坐了下来,盯着小张看,看得小张直发毛。“妈,你是不是有啥话要和我说啊?”“没啥,没啥大事儿……儿子最近学的咋样啦?”丽娟不知道怎么起这个话头,就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小张笑了,“妈,这可不像你啊,向来直来直去的杨丽娟今儿咋还吞吞吐吐起来了!”丽娟攥着拳头锤儿子的背,“你小子胆肥了,敢直呼你妈杨丽娟了是不?”丽娟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坐姿,清了清嗓子,“今儿我和你爸可看见了啊,图书馆门口,你和人家小姑娘有说有笑的走出来,赶紧从实招来。”小张是真没想到丽娟今儿是要问他薇蕊的事儿,一时间也慌了神,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啊……那个……就是个同事”。丽娟听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往前探了探身子说,“也是税务局的啊?哪年来的啊?多大了……她……”丽娟的话还没问完,小张赶紧比了个打住的手势,“还八字没一撇呢,您这就开始查户口了啊?”丽娟剜了儿子一眼,“什么查户口啊,那我不得了解一下我儿子未来女朋友的情况啊?哎,你有照片没有啊,今儿在你爸车上一晃就过去了,我都没看清小姑娘的脸。”小张看丽娟一副不打听出来点什么就不肯罢休的模样,便翻出手机里初任培训的合照,指着薇蕊给丽娟看。丽娟接过手机,捏着手指把薇蕊的照片放大又放大,笑着说,“我儿子这眼光行啊,长得可真漂亮,叫啥名字啊?”“薇蕊,蒋薇蕊。”丽娟的目光还停留在小张手机上薇蕊的照片里,嘴角带着笑说,“名字也好听。”丽娟把手机还给儿子还想再问点什么,老张推门进来说,“这么晚了,儿子明儿还上班呢。”便把丽娟拉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丽娟回头跟小张说,“等哪天你这八字有一撇了,叫薇蕊到家里来吃饭,妈妈给她做好吃的。”门关上的时候,小张听到丽娟在门口和老张说,“叫蒋薇蕊,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也是你们税务局的。”老张说“听到了听到了,刚才在门口听着了。”“让你来问你不问,然后趴门口偷听,你不是也好奇么……”

 

 

    新冠疫情来得突然,打乱了小张和薇蕊的结婚计划。这座小城虽然还没有病例发生,但全城百姓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严防死守,防止疫情蔓延开来。税务局抽调干部去到一线协助疫情防控,老张和小张第一时间就报了名,成了第一批入驻社区和防疫卡点的税务干部。丽娟也没闲着,加入到了社区志愿者行列。小张担心父母上了年纪,丽娟则说,我和你爸都是老党员了,这种时候哪有只让你们年轻人上,自己往后缩的道理。三个人各自忙碌,也只有早饭时候能打个照面。最开始的时候物资紧缺,丽娟作为志愿者只能留守在家里负责帮助社区建立微信群、联络居民、发布通知。老张去了防疫卡点,负责对来往车辆进行登记、检测。小张则入驻社区,每天背着消毒剂,提着大喇叭为社区进行消毒和防控。

    老张跟单位说自己没有后顾之忧,让单位把自己去卡点值班的时间都安排在了半夜。夜里温度极低,防护服不保暖又不透气,老张把丽娟给准备的保暖内衣和棉马夹都穿在了里面,行动起来却有些费劲,便偷偷把棉马夹给脱了。为了节约防护服,老张一穿就是十几个小时,也不敢喝水,日子久了,嘴唇干裂开来,一说话嘴唇上的口子就会扯开,钻心的疼。老张也顾不得这些,在防疫卡口对经过的私家车、物资车、大货车上的司机们进行验码、测温、查看核酸检测报告,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提示着司机们如何操作App,一站就是一整夜。老张有腰脱的毛病,站久了腰就疼的厉害,老张咬牙忍着,只偶尔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悄悄用手去揉自己的腰。

    老张晚上在防疫卡口值守,小张白天在社区一线奋战。小张派驻的社区和自己家所在的钢厂大院在一个街道,这一片都是老旧小区,没有物业管理,社区只能按片支起帐篷作为临时值班室。这天下起了暴雪,小张刚顶着风雪给社区居民分发完物资才回到值班室,一阵狂风突然将帐篷掀翻,帐篷的支撑架倒塌下来重重的砸在小张的左肩上,他和另外两名社区干部都被埋在了倒塌的帐篷之下。小张一时间也顾不上疼,跪在地上,右手撑起帐篷支架,左手用力拉住防风绳,大喊着让两名社区的女同志赶紧爬出去。为了保护住帐篷里的物资,小张就这么支撑着半个多小时。等救援的干部赶来把小张从帐篷里拉出来的时候,小张的手已经因为死命拉住防风绳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几个月的奋战,疫情终于趋于缓和,小城里的人们逐步恢复起之前的生活节奏。小张与薇蕊的婚事也开始提上日程。婚礼前的准备纷杂而忙碌,拍婚纱照那天,老张、丽娟和小张、薇蕊一起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里老张穿着税服和丽娟一起在前面坐得笔直,小张和薇蕊穿着税服站在后面笑得灿烂。老张把那张照片挂在客厅里显眼的位置上,偶尔会盯着照片出神。老张和丽娟说,他这辈子挺幸运的,有丽娟,有小张,如今小张也成家立业,他的人生活得充实而圆满、平淡却幸福,他这辈子活得值了。丽娟听了笑着说,年轻那会儿其实也嫌老张没啥大抱负,但几十年来过下来才明白,在自己的位置上过好自己的人生其实就是大抱负,老张敬业、爱家,是个特别有责任感的男人,她嫁给了老张才是幸运。

 

 

    再有两个月,老张就要退休了,正赶上薇蕊也怀了孕。丽娟说,等老张退休了刚好就去帮小张和薇蕊带孩子,以后就是三代同堂、天伦之乐。丽娟这边憧憬着老张的退休生活,可老张那边却还在为大规模增值税留底退税发挥余热。

    留底退税政策实施,老张所在的稽查局开启了全面打击骗取留底退税工作。老张干了多年的税务稽查工作,是单位里稽查业务的“百科全书”,每当大家对文件政策、条文法规有什么不懂的,都会去找老张咨询。老张眼看着就要退休了,单位领导本来不打算让老张参与这次打击骗取留底退税的集中办公,但老张说,“就是要退休,这不是也还没退休么,只要还穿着这身税服一天,我就不能浑浑噩噩的混日子。这会儿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我不能往后躲。”

    五一假期,丽娟自己一个人在家呆了三天。老张在单位加班查案子,小张在单位加班核实留底退税疑点数据。丽娟给薇蕊打电话,寻思薇蕊怀着孕,得给薇蕊做点好的补一补。结果薇蕊那边却说也在单位加班,正在为企业解决涉税疑难问题。挂了电话,丽娟叹了一口气,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老张正式退休了。最后一天上班,小张特意开车去接老张下班。在老张单位门口,看到老张被一堆人围着照相。老张像景点里得雕塑,在那站得笔直,他周围得同事们换了一拨又一拨,把老张围在中间,好不热闹。小张走上去笑着说,“我爸这咋整得跟个大明星似的。”老张单位的小赵说,“张叔可不就是我们税务系统的明星么,大家都喜欢他,可都舍不得呢!”小张拨开人群说,“行了行了,让咱们明星回家吃饭吧。”然后做出一副保镖护送明星的样子拉着老张走,让老张照着后脑勺拍了一下说,“成天净跟你爹没大没小的。”

    回到家里,丽娟做了一桌子菜正和薇蕊等着。丽娟今天可是高兴,老张却高兴不起来,“一个退休,整这么隆重干什么,也不是啥值得庆祝的事儿啊,这以后,我就成废人一个了。”丽娟推了老张一把,“瞎说,我啊,早就等着盼着你退休呢,以后就再也没有工作和我抢你了,咱老两口就遛弯、带孙子、跳广场舞。这么一想想啊,我睡觉都能笑醒。”丽娟先给自己到了杯酒,非要和老张碰杯,老张皱着个脸,无奈的和丽娟碰了碰,逗得薇蕊咯咯咯的笑。

    晚饭吃完,丽娟拉着薇蕊给薇蕊看自己为小孙子准备的衣服。老张悄悄的出了门,小张走到楼道拐角的时候不出所料的看到老张站在那抽烟,小张走了过去在老张身边站定。老张没动,只是把烟掐灭说,“又去买可乐啊?”小张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张,“你儿子都要当爹了,早就不是那个馋可乐的小屁孩了!”老张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需要抬头看小张了,儿子长大了,早已不是那个抓着他裤腿的小男孩了。老张既欣慰,又感慨,有一股酸楚从胸腔里往外涌,心里头五味杂陈的说不出个滋味。

    良久,小张开口道,“爸,我是不是从没和你说过我为啥从北京辞职回到这里?我在北京那些年其实一切都挺好的,至少在大家的眼中我过得还不错,工作挣得多,行业前景、职业发展,方方面面都很有前途。可是每当我晚上下班走在繁华的北京街头,街上灯火通明,路上车流来往,人们行色匆匆。每每这时我就会感到特别的孤独和迷茫,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所在。我跟朋友谈‘意义’、‘价值’,朋友说我太理想主义,还活在‘乌托邦’里。那时候我晚上做梦总梦到你,梦到小时候我坐在你自行车的横梁上,你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你穿着当年的税服带着大檐帽,你脸颊的汗滴在我的脸上,我醒来一抹,原来是自己的眼泪。那时我就打算回来,我终于知道自己到哪里能找到‘意义’与‘价值’了。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让这个世界记住我,我的价值也不只是追求脚下的那‘六便士’,而是我的努力能让这万家灯火守住那人间烟火气。那一刻,我不打算再做一块漂浮于海面上的浮木,我要将自己的根扎在这片土地上,长成和您一样的大树。也许我从来都没跟您说过,但我相信您是知道的,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一直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小张说完,上前一步抱住老张,夜色中,父子二人彼此相拥,老张心口那些杂陈的滋味最终还是从眼角涌了出来。

“哇啊啊……”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老张一家迎来了新的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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