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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 定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2年07月21日

规  定

 

卢  旭

 

 

 

    老吴从外兜掏出两个黄信封放在饭桌上,刚从楼下超市买的,皱皱巴巴,昏昏瘪瘪,像肝胆不好的老太太的脸。

    “送人钱,不买个好点的?”老伴有些不高兴。

    “这种一个五角,那种硬的大红的是成袋卖,得十块。”

    老伴阴着脸不说话,拉出抽屉,掀开铁盒,掏出一沓钱。

    “大红的像满袋子血,这是给手术大夫的钱,看着不吉利。”老吴又想出一个更合理的理由。

    “不吉利?哪个大夫不见血?”老伴把钱一张张数好,掇齐整,慢慢塞进信封,生怕弄破袋皮,递给老吴。

    老吴把信封口折了,又盯着信封看,三千块钱竟如此之薄,恐怕得让接受的人费尽心思才能感受其中的诚意。钱真是好东西,每张都散发一圈粉红光晕,拿在手里仿佛整个人都拥有了高贵的私人阳光和空气。他又用两个指肚使力捏捏,终于佐证了自己的眼睛,叹口气,把信封对折一次,才将黄色小方块放进大衣内衬的口袋。

    老伴提上装好饭菜的不锈钢保温桶,两人一起离了家门,打上出租车,直奔医院。

    上到住院部六层,儿童病房,小孙女正在这里等待下周的手术。走廊口是白钢管栅栏门,电子锁严防死守。老吴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出来,儿子在里面按了铃,护士打开铁门。在口罩上那一双大眼睛的注视下,儿子将脖子上的看护证取下来交给老伴,动作很大,略显夸张,仿佛边界国门上的一场交接仪式。

    儿子回家休息,老伴则进了栅栏门,护士还是老大不满,嘟囔着:“陪护证写的是谁就是谁,下回不能这么换了,有核酸证明也不行。”

    老吴隔着栅栏陪笑解释:“她爸下午还有工作,添麻烦了,让她奶喂完饭就出来,她奶喂得……”护士背影早消失在处置室门口。

    老吴扒着栅栏向里瞧,钢管顶在了长眉毛和眉毛下面的皮肤上,冰凉如水,他看老伴穿过长长走廊,再往右一拐,消失不见。老吴从布兜里掏出泡沫垫,屈腿坐到楼梯台阶上,才觉出口袋里的信封触碰心口。

    本来这红包想让儿子或儿媳带给手术大夫,他们白天陪护能遇到大夫查房,找机会送出去。可儿子儿媳不情不愿,说现在医院规定不让收,大夫也不会收,这种人情早不时兴了,现在都讲职业道德,给不给人家一样手术,该什么流程什么流程。老吴觉得都是他们的借口,就是面子矮,嫌麻烦,这可是小孙女一辈子的事,顾面子才是最蠢的。

    他曾义正辞严对儿子儿媳说,自己就是个例子。前些年去省会大医院做心脏手术,术前都说专家如何如何权威,技艺如何如何高超,大可一百个放心。可做完后复查,竟未完全成功,还要做第二次。找人打听,说手术是由这个专家的团队做,不一定是专家本人,可能是他带的学生。于是第二次手术便换了一家医院,换了一位大夫,还给了几千块红包,这次就成功了。“麻醉药劲儿一过,我醒了,一睁眼,手术大夫就坐我旁边摆弄手机,说了两句话才走。那就是人家让我踏实放心,绝对是他亲自做的,对得起钱。”这是新时代里老信念永不过时的最好印证。

    屁股坐得有些凉,正待起身,老伴来了电话,说主刀大夫查完房还没走,就在病房办公室,让老吴进去给钱,自己出来。老吴说,怕护士不让进,不如把信封从门缝塞给老伴,由老伴给医生。老伴支吾了一句,挂了电话。

    老吴去栅栏门口等着,好半天,老伴与主刀大夫刘主任一起朝大门走来。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一头卷发在脑后草率地扎成一捆,个子比老伴矮了大半头,敦实干练,步子又快又重,虎虎生风。后面的老伴又高又瘦,微驼着背,走路还有些外八字,紧跟起来很吃力。

    门口护士看是刘主任,没说什么,打开了铁门。老吴忙迎着点头,侧着身子将刘主任让向楼梯缓步台。刘主任有点迟疑,又有些焦躁,可看老吴两口子一脸褶子里包蕴着无限诚恳,只好耐着性子随之任之。

    老吴向刘主任诉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小孙女,全家的掌中宝,头一次做手术,都非常担心。刘主任尽量轻描淡写,让老吴两口放心,只是小手术,很普通那种。

    “手术是您亲自做吗?还是您团队的其他大夫做啊?”他觉得越小越普通,便越可能是刘主任的学生做。

    “大叔放心,小孩的手术都我亲自做。”刘主任的话和她发式一样简单利落。

    “这我们就放心了。”老吴从早已扯开拉锁的大衣怀里掏出信封,塞向刘主任白大褂兜里,“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啊!”

    刘主任身子回缩,手向外推,坚决不要,说这是医院规定。

    所有规定都是同一副面孔,是能够抓在每人手里的几张正儿八经的A4纸,是挂在走廊墙上显眼处的几块写满字的牌子。老吴见过,上面写着收五百元以下钱物如何处理,收五百元以上如何处理。老吴做了三十年老师,早和规定成了最熟识的朋友,规定就是为自己这种胆小位卑的人订的,就是为这种庸庸碌碌的生活而订的,而那些一句话或一个动作便能左右别人命运的人,规定还是愿意勉为其难,费些墨水来适应特殊情况的。

    刘主任推让了一次便不再伸手,任由老吴将黄色小方块塞进大褂兜。老吴大喜,以为奇功一件,不想刘主任严肃道:“大叔,推来推去不好,这钱肯定不能收,一会儿就给存到孩子住院押金里。”没等老吴再说什么,刘主任已噼里啪啦按完一通密码,进了栅栏门。

    “扯不扯,人家还不收。”老伴眼睛皱成了三角。

    “能跟人家说句话就是好事,咱的意思带到了,心意表明了,目的也算达成了。”老吴笑着把腰直了直。可心里还是没底,难道嫌少?

 

 

    省教育厅的巡查组马上要来检查工作,学院从上到下忙碌起来。老吴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小孙女的手术,其他的毫无兴趣。有兴趣又怎样,检查,评比,认证,建设,管是什么东西,需要他做的工作微乎其微,除了写好所教科目的相关材料外,就是管好嘴。

    “没有没问题的学校,没有没问题的系部,如果真没问题,”于主任停顿一会儿,扫视在座老师,看看大家耳朵是否伸长一些,“那就是巡查组有问题了。”

    这次检查的主题是反腐整风,重点在工作设施和工作环境。系里先开展一周的自查自纠,消除内部隐患。“咱们可别让人抓住把柄,抓小尾巴。总被校领导提溜,我也不好受。今天各回各的办公室,教研室主任负责,检查每个老师的办公桌、电脑和柜子,不能有与工作无关的东西。电脑里的游戏删掉、炒股软件删掉、视频删掉。”

    赵姐捋了一下头发,插言道:“和教学相关的视频也删吗?”

    赵姐比老吴小三岁,也教数学。一头短发,染成深褐色,心情不好时就连剪带焗,樱花粉到墨夜黑间的各种颜色逐一来过;心情好时就保养一番,橄榄精油、生姜芦荟,中西结合。满腹心事尽在头上。

    于主任略微犹豫,手向侧一挥,果决说:“桌面的都删了。防止人家看到视频图标就认为咱是看电影电视剧呢。有用的先存优盘吧。”

    她接着说:“我还听别的系说,他们电脑桌面都不能用自己或孩子的照片。咱系干脆统一,背景不用任何图片,全用纯蓝色。另外,桌上什么也别摆,相框不行、水杯不行,连书也别往上放,这就挑不出毛病了。”

    赵姐突然又插一句:“人家要挑咱办公桌上太干净,好像什么活也不干似的,那怎么办?”她的声调很高,高得拔尖,像甩断的糖丝,每句话都从一只耳朵穿进去,从另一只耳朵戳出来。

    于主任稍顿一下,但没看她一眼,接着说:“数学教研室的电脑,七台靠墙放了一排,看着像网吧,你们马上把电脑摆到自己桌上,下面的桌子撤到旁边教室去。”

    赵姐工作认真负责,可心里总憋着一股火,一股几年前就燃起几年后仍未熄的火。有次期中教学检查,材料上交一个星期后,教务处便在校园网站和群里通报了不合格的老师。赵姐的记分册上只有三次考勤记录,离要求的八次差了不少。赵姐不服,找教务处长理论,自己上课每次都点名,八次一次不少,但只把缺勤学生记录下来,何必每个正常出勤的学生都要标记呢,费时又费力。可处长表示,规定就是这么规定的,不服可以到群文件里查。自此,赵姐心里便添了一股火,这火是对着规定的,也是对着那些制定和执行规定的人。

    会后,于主任让老吴来自己办公室一趟。

    一进门,大片阳光迫不及待涌进朝南的几扇大窗,洒遍整个屋子,金灿灿、亮堂堂,像印度王储的宫殿,似乎随时会有一群大象进来散步。八九个男学生干部蚂蚁般穿梭忙着,却毫不拥挤混乱,搬箱子、挪柜子、捋电线,忙归忙,可不出屋,将东头的物件忙到西头,把西头的物件忙到东头。老吴没处坐,他也习惯了,平时来这里,面对两个敞开胸襟、四平八稳的大沙发,照样没处坐,领导把公事交代完了得赶紧走,万一随便想起件什么来,都够自己忙几周的。

    于主任坐到办公桌后,稳如磨盘,人是水,她是石,是周围纷乱变量包裹中的一个永恒常量。比于主任更稳的是她的办公桌,黑里透红,红里泛光,大概有几千位处局级领导为它包过浆,似乎比老吴上次来时更大更重了,做成它应该用去了半个森林,另外的半个森林打了红星美凯龙所有连锁店里的实木家私。

    “为省里检查的需要,系里新成立一个教研室,我推荐你来当教研室主任,怎么样啊?”于主任笑容可掬。

    “主任啊,我还有三年就退休了,让年轻人干吧。”教研室主任不是好活,说是主任,却和主任一点都不沾边,累活、麻烦活都得教研室主任干,闲气、夹板气都得教研室主任受。

    “你也不用干太多活,就是配合系领导做点日常工作,。”于主任的嘴是配了过滤器的漏斗,多复杂的事一经一过,都变成涓涓清流。

    “主任,岁数大了,干不动了。”老吴心里嘴里叫苦,脸上还得带笑。

    于主任点手唤过两个男学生,指指身前桌子:“这个也搬到那头。”

    “好勒!”两个学生不知死活,伸手搭边便抬。现实的沉重超过了年轻人的估量。他们只好又找来四个人,毫无敬畏地连拖带拽。于主任皱皱眉头,却也未加呵斥。

    “你副教授十多年了,该评正的了。听说孙女住院了?能不用钱。评上正的,一个月多得一千多块,每年还有额外四十课时。”于主任用指节敲敲桌子,显见钱的掷地有声,可惜敲空了,但老吴听到了声音。

    “担心水平不够,材料不足啊!”老吴声音有点软。

    “老同志,兢兢业业,系里、校长都了解,其余好说。”于主任笑眯眯,把皮转椅往后撤了撤,学生抬来一张旧桌子,摆在原位,和老吴自己的差不多。

    校长也认识我?自己不过是院子里的一只老鼠,教学楼上的一块墙皮,与周围的东西颜色一样,混为一体,搅不乱一丝空气。

    校长的办公桌该是什么样呢?他没法想象。

    “赵慧云、小张、小杜也是你们教研室的,管好,有事随时跟我说。”于主任低头看看旧桌子,不屑地撇撇嘴。

 

 

    “凭什么让你当教研室主任?”老伴嚼完最后一口饭,把筷子担在碗上。

    “工作认真,经验丰富。”老吴说完自己嘴角也翘起来。

    “这两年,你帮你们主任写过论文、申报过课题,还是告过密?”老伴的话很慢,跟她的外八字步一样。

    “没有,但也算系里德高望重的元老。”老吴笑出了声,最后两个字都没说清。

    老伴一声嗤笑,鼻子和嘴同时挤出两片轻薄的气流。

    “估摸她自己评完了正教授,能腾出手来帮帮别人了。”老吴觉得找理由时,绝不能低估他人的善良。

    “你能把自己说通就行。”

    “今天宝宝怎么样了?”老吴边洗碗边扭头问。

    “下午麻醉师过来了,问问有没有过敏或病史什么的。”

    “钱给上没?”老吴关上水龙头。

    “人家根本不要,直接进病房办公室不出来了。”

    “上午,小于说她有朋友认识眼病医院的主治大夫,我跟她说了大夫名字,她说明天找朋友递个话就没问题了。她还说,小地方,不熟的,人家不敢收钱;熟的,也不能收,不如送些东西。明天你有空就买个值钱点的,趁她坐诊时送过去。”老吴左右旋拧水龙头的过滤喷口,慢得像调狙击枪的瞄准器,明明孔眼一般粗细,怎么水流却有大有小。

    “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你还逮谁跟谁说。”

    “开口三分利。她是听别人说才知道咱这情况的。这不也是让我当教研室主任,多为系里工作,人家才肯帮咱。”

    检查评比的关键时刻肯定得靠老同志,稳当,有分寸,有威望,年轻人连自己嘴都管不好。能用最浅显直接的理由解释,何必进行阴谋论似的挖掘。老吴挺高兴,把水龙头拧大,“哗哗”声盖住了脑中的胡思乱想和老伴的嘟囔,手上加快了速度。

    老吴正把洗好碗盘摆入碗架柜,电话响起,找了半天,才发现手机放在窗台。对方发起了视频通话,是老袁,可好几年没联系过了。老袁是老吴的大学同寝室好友,毕业后,仍在同一城市工作,老吴在中职当老师,老袁去市机关当公务员。几年前,同学聚会见过一面,老袁是市里什么部门的领导。后来听人说,又调到了省里。

    老吴摸不准老袁有什么事,只好随着他拉家常。和所有幸福的老年人一样,尽管看不清老袁的两条肉缝里的眼睛,可笑意全在眼睛里。老袁比之前更胖了,肉脸也放出红光。两人聊了几个相熟同学的近况,又说了说各自的身体,总之都是百病缠身,苟延残喘了。提到晚辈,老吴又说起小孙女要做手术,老袁忙说自己认识医院的院长,可以递上话。随口一聊,竟有了双重保险,老吴千恩万谢。

    “弟妹身体也挺好啊?”老吴看到老袁背后一个女人身影闪过。

    “挺好,还那样。”老袁有些不好意思,想敷衍过去。

    那边女人听到了老吴的话,径直把脸凑到手机前,将老袁胖脸挤出一半。老吴一愣,这女人不是老袁老婆,老袁老婆是同班同学,都熟识的。这女人虽不是青春少女,可也比老袁年轻十来岁,白净脸、宽额头、小红嘴,五官精致周正。老吴想起曾听人说,老袁老婆前两年去世了,老袁不到三个月便又娶了个同单位的。

    女人说话紧着嗓子,有点拿腔作调,像刚实习的语文老师。她说老袁常提起老吴,常说大学的趣事,今天总算看到真人了,有空常来家坐。老吴也只得弟妹长、弟妹短地应付几句。

    “你们学校也在准备迎接检查吧?”老袁的胖脸接管了屏幕。

    “是啊,忙得鸡飞狗跳。”

    “不容易啊,你们工作很多,还得做细,我知道你们的辛苦。”

    “检查我们学校,你带队吗?”老吴神经敏感起来。

    “呵呵。省里要求得严,检查有标准,规定都细化。”

    “什么时候来啊?”

    “嗯嗯。上面要求一定要查出问题才行,有问题才能指导,有问题才能改得更好。没问题怎么进步呢?没问题怎么进行下步工作呢?”

    “挑毛病的活儿也不好干。”老吴想起了于主任的话,“挑不出问题就是巡查组的问题了。”

    “都说那么大一个单位怎么可能没问题呢?可就算真有大事,能被我半天查出来吗?查不出来就是你没能力,工作不踏实,甚至有人说你上下勾结、欺上瞒下,我们也就只能抓点鸡毛蒜皮的事往上交差。”老袁笑容消失了,下眼睑更显粗厚了,像两条小香蕉。

    “揪点表面小问题?”

    “挑小毛病也难啊!老同学。”

    “能帮的我一定帮。你都能帮我跟医院院长递上话,我有什么不能做的。”老吴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幼稚,可这是必要的提醒,老袁可别转身忘了。

    “没问题。关键时候,还得靠老哥哥。”

    老吴撂下电话,在椅子上沉默半晌,随即打开电脑,上网搜资料、找新闻。

    来到新分的小办公室,老吴、赵姐他们指挥学生,忙着搬运收拾东西。老吴环顾一圈灰扑扑的墙壁道:“以前怎么没注意这还有个小办公室。”

    天棚、墙壁、地面都是混沌一片的灰,几根露出白木茬的断桌腿和几个空矿泉水瓶七横八竖散落地面。墙上的电源插座用参差重叠的透明胶带固定着,小窗户只有一扇尚能打开,另一扇被钉子钉死,阳光磨磨蹭蹭别别扭扭地挪进来。

    “这原来是仓库,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都放到主任、副主任室的隔间里了。”小张说。

    “我说于主任办公室怎么用铁柜子隔成两间了。”老吴蹲下整理储物柜。

    “行政楼有的办公室超标,干脆在屋中间砌一堵墙,把超标的空间完全封死。”小杜说。

    “没把超标的人也砌墙里?”赵姐尖声插了一句。

    “还是领导办法多,要不咱们怎么受人家领导呢。”老吴脑袋几乎探进柜子里,铁板反射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什么叫扯淡?这就叫扯淡。什么叫糊弄?这就叫糊弄。”赵姐从抽屉里翻出个方形翻盖小镜子,撩着短发上的小卷,“老师糊弄学生不叫糊弄,学生看不出来;老师糊弄老师才叫糊弄,明知道是糊弄,还得配合着他糊弄。”

    “这样的办公室能应付省里检查吗?”小张问。

    “领导会有安排的。”老吴从未如此肯定。关上柜门,他慢慢直起身子,满意地扭扭腰。

 

 

    校长、书记陪着巡查组走了学校几个机关部门,一切中规中矩,毫无纰漏,老袁嘴上夸着学校,可有点心不在焉。吕书记正慷慨激昂地逐个介绍,老袁提出到下面系部看看,点名要去数理系:“这是你们学校的大系、名系,相当于戏里的名角,不去怎么行?”

    校长、书记、于主任把老袁让进会议室,老袁唤过随行的两个年轻人小江、小胡,耳语几句,便让他们跟着数理系副主任王主任挨个办公室检查,老袁扬着于主任办公桌般宽厚的笑脸说:“例行公事嘛。”王主任带着小江、小胡在系楼里转,由上而下,高屋建瓴。

    老吴今天上午本就没课,却也不许胡行乱走,为等待检查他已原地坐了两个小时,不时打开柜子翻翻,拉出抽屉瞧瞧。

    小江、小胡笑着与老吴几人点点头,算打了招呼。老吴见两人都不到三十,又不见老袁,有点失望,也明白在情理之中。

    小江不高,瘦长脸,头发坚如磐石,各角度都闪着黑亮的光,上身深蓝色休闲西服,下身黑色西裤,脚上的皮鞋锃亮,每个机关科室里都有一个这样精明干练的年轻人。小胡身体微胖,但五官匀称,过肩长发,一身灰色针织竖纹包臀裙,饱满的圆脸上铺着厚厚的妆,好在年轻,才未显过于妖冶。小江在前,小胡在后,小江拿一个褐色皮面的笔记本,小胡拿着手机。他们站在门口不远处,紧着嘴巴,眼睛先对办公室的墙壁窗台扫视一圈,犹如夜晚的探照灯忠于职守地查遍战场每个角落,但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事物。

    小胡提起鼻子使劲嗅嗅,又看看天棚墙壁,皱下眉头。老吴也不由自主闻闻,原来久处其中不觉其臭,是新刮大白的味道,青蒿蒿、生涩涩,还带点潮气。于主任这两天一定施了最强效的魔法,或雇佣了五十个拥有家装资格证的精灵,让办公室旧貌换新颜,成了全楼最整洁的。

    王主任站在小江小胡侧后方,她的身形体态与小胡有几分相似,将身子拔得溜直,脖子和头尽力向上挺着,好像有意在身高和气质上与小胡较量似的。老吴看她笑得也不是很自然,才坦然了些。只有赵姐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坐在一把椅子上,脸向上仰着,一会儿看看小江、小胡的脸,一会儿看看他们眼睛瞅的方向。

    办公桌清理得很干净,除了电脑的确没有任何东西。小江走到一张桌前,指着抽屉回头问王主任:“不知这是哪位老师的办公桌,能不能打开抽屉看一下?”

    没等王主任表态,赵姐起身到桌边,胯骨靠着桌子,歪头说:“是我的,还要开抽屉检查私人物品吗?”

    小江微笑不改,语气软中带硬:“不好意思,工作场所的东西都属于办公用品,这是检查的规定。”

    又是规定。赵姐张嘴还要辩几句,王主任赶忙冲赵姐摇头,并用眼睛示意。赵姐也明白,规定如此,人家就得按这执行,再不乐意、再有意见,谁还敢公然对抗规定。

    王主任公事公办地说:“赵老师,要是里面没什么特殊个人物品,就打开看看吧。”

    赵姐将双手往两侧一摊:“想看随便看,我向来光明正大,没什么藏着掖着的。”稍一弯腰,噌、噌、噌,她拉开了几个抽屉,老吴觉得赵姐手快得匪夷所思,还没看清动作,五个抽屉便参差不齐地懒洋洋躺在半空中了。

    小江低头瞧了瞧上面的抽屉,又偏着头瞅了瞅下层,伸出握笔的手将上层一个抽屉向里推,下层稍大的显露出来,里面躺个花花绿绿的便携塑料包,装着香皂、洗发水、搓澡巾,一侧塑料袋里还有条黄毛巾。小江斜勾手腕,笔杆尾端指着抽屉,向王主任说:“按规定,洗漱用品都属与工作无关物品。”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记了两行字。

    “这也算违反规定吗?”赵姐一只手向下掐着腰,声调比平时又高不少,“我又没在上课时间洗澡。”

    小江直起身,看看赵姐,又看看王主任,露出为难的笑容。小江身后的小胡忙举起手机,对着抽屉忽左忽右拍了两张照片。

    “还得照相啊!挺全乎。拿这当证据告我啊!”赵姐笑着高声说,一脸不满退出几人围成的小圈子,“可笑!香皂、毛巾也碍着规定了。”她出了办公室,留下那几个仰面朝天的抽屉还一动不动委屈地躺着。

    人没在的办公桌由王主任拉开,小江、小胡都细查一遍,最后又在老吴抽屉里搜出一包饼干。老吴一手抚着胖肚子,一手掂着饼干,苦笑说:“胃不好,下第二节课还得吃点东西,要不得疼得上不了三四节。”

    “理解,理解。”小江边微笑着点头,边在本上记录。

    不知何时,赵姐又回到办公室,站在人群外围朝里瞧。看到搜出一包违规饼干,她马上也掏出手机,让镜头视线穿过人群缝隙,给里面记笔记的小江、照相的小胡、站得笔直的王主任、摩挲肚子的老吴和那包无辜的饼干来了几张全家福。

    最后要查靠墙壁的四个储物柜。老吴的东西都放在左首第一个柜子的下半部,他拉开薄薄的铁质柜门,里面摆了好几摞子高高低低的书和本,小江蹲下来歪头细看,大腿屁股被西裤绷得紧紧的,那种专注如同犯罪现场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刑侦专家,浑身透着精准定位的严谨。小胡紧挨小江,但小胡没蹲,只是将腰尽量弯低,两条蹬着高跟鞋的白腿立得笔直,裙子将臀部包得更紧,显出两块浑圆的突起。老吴收束视线,抻脖瞪眼,紧盯小江的动作。

    小江又有所发现,大家以柜子为中心又凑近了些,柜子里似乎装着块大磁铁,向这些铁屑攒成的人们散射出难以抗拒的吸力。小江依旧用笔杆指点着一摞书上面的两本,像生怕自己的指纹会扰乱犯罪现场,说:“这两本书是小说,属于非工作用书。”小胡探臂对着那摞书照了两张相,又快速直起身子。王主任弯下腰来看,老吴蹲下来看,赵姐如记者偶遇重大新闻般举起手机抢拍。

    果然是两本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和《蝇王》,老书新印,书脊下角还贴着图书馆白底黑字的编号签。它俩侧卧在一摞书最上面,有意要出卖暂时的主人,炫耀地闪着崭新的光。王主任故作镇静,可声音有些发颤:“这种小说也属违规吗?还是图书馆里的书?”

    “咱们是数理系,小说在这里就属于非工作、非专业的娱乐用书了。这要在中文系就另当别论。”看王主任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赶快补充,“这种有争议的情况我先记上,最后还得领导决定。”

    这回老吴倒很是坦然,没提出任何异议,慢慢站直身子,扭扭腰。王主任轻轻拍了拍老吴后背,眼中充满怜悯。

    中午,老吴快到食堂门口时接到于主任电话,让他直接来二楼的小食堂。他独自上了楼梯,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一桌人,校领导、于主任,还有老袁,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着小江、小胡,大家满面笑容,好像音乐已经响起,主持人站定位置,婚礼即将开始。围着桌子坐的是一群漂亮高贵的鸟,是最爱惜自己羽毛的那类,乘着规定的劲风遨游天地却纤毫不染。老吴已经不饿了。

    于主任热情招呼老吴坐在自己身边的空位,向书记和校长介绍道:“这是我们系的吴新辉老师,教研室主任。”她又看看老袁,夸张地向老吴说:“袁主任刚才说你们是老同学,好多年没联系了。咱们也都头次听说,头次听说,请你一起来吃个饭。”校长书记迅速又细致地看了老吴几眼,以前没见过,努力想把这个墙皮状的老头与省里领导匹配在一起。

    老袁站起身来向老吴伸出了手,老吴赶忙握住老袁的手,二人都有些激动地用力摇摇。与视频比起来,老袁的脸又圆又油,还很疲惫,像煮过了劲儿的黄米黑芝麻汤圆。

    饭桌上,谁也没聊具体的检查情况,只泛泛说说省市的总体部署。老袁倒说了两件大学时与老吴共同经历的趣事,老袁说过无数遍,老吴听了无数遍,大家都哈哈一笑,气氛热乎起来。老袁端起水杯,眼睛在胖脸上笑成了两条细小的弧形线段,细得几乎看不见里面的眼球,对老吴说:“我以水代酒,借花献佛,敬老同学一杯,感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啊!”

 

 

    老吴进了家门,一见地上有老伴的鞋,还没看到人,便嚷嚷问:“手术完事了?”

    “完事了。”

    “完事就好。多亏做完了。今天可把小于得罪惨了。”

    “得罪她怎么样?又不是她给做。”

    “不说这个。”老吴摇摇头,“成功吗?”老吴脑子里现出电视剧画面:手术室大门敞开,护士推着病床上的孙女,刘主任随后出来,摘下口罩,一脸志得意满、顾眄无人的疲惫,老伴冲上去,弯着腰问长问短。

    “应该挺好。”

    “什么叫‘应该’?你没问刘主任?”

    “推进去时,没见到人;推出来时,人家也没出来,还得做其他手术。这种小手术一上午得做三四台。”

    “那你看做得怎么样?”

    “她妈说还行。宝宝麻药醒了,哭一阵,也没说什么。护士说没问题。”

    “那就应该没问题。”

    “你不也说‘应该’。”

    “我说‘肯定’没问题。东西也给了,好几个人的话也递上了,能有什么问题!”

    “就你联系那几个人,也不知道说没说,顶不顶用。给你画个透明的大饼,你就当满汉全席。”

    “你说我找人没用?我费那么大劲,你说没用?”老吴真火了。

    “你费什么劲了?我去买的,我去送的,我做的饭,我陪的护。”老伴也觉得委屈。

    “我正教授都不评了,还得挨个批评、记过,没开除就算幸运了。”沉重中得带点洒脱,抱怨中还得带点责任。

    “刚刚还教研室主任,现在就开除了?”

    几天后,校园网站发布了一则通报批评,里面包括了老吴和赵姐等三个被检查组发现问题的老师,最后还附上了省教育局对于几所有问题的学校及其教师的情况通报,里面也毫无悬念地出现了二人的名字以及被通报的大致缘由。

    都在老吴意料之中,一切的工作和生活依旧在日常轨道上平稳单调地运行。愁苦郁闷完全不在考虑之列,相反有一种自我牺牲的快感,一种为了友情和亲情自我牺牲的快感,正高职称和超额绩效不足挂齿了。而且,自己已是最底层的老师了,想要的渺茫无期,失去的微乎其微。

    但令他意外的是,赵姐的心情不但没受影响,反而整天喜滋滋的,不像是被通报批评,倒像是被公开表扬,她和旁人说话的声调比以往更高,头发也保养得润润滑滑。

    老吴中午去食堂吃饭,忽觉出身上集中了比平时多出数倍的目光。这些人实在大惊小怪,活了几十岁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通报批评而已,自己也没找领导上告,也没四处掰扯胡闹,至于万千瞩目吗?

    他端着盘子坐到食堂角落,旁边的小张把头伸过来:“老同志,最近挺出风头啊,果然有潜力不在年高。”

    “我得个批评给你高兴成这样?”

    “不看朋友圈啊?赵姐把你俩的事儿都发上去了。大家都知道了,我这就把图片做成短视频,也帮你们宣传啊。”

    “可别乱说!我俩可啥事没有,年轻时没啥事,现在更没事。”

    “说被通报的事,想什么呢!”小张皱皱眉,轻蔑地往嘴里塞了块土豆,“你配不上人家赵姐。”

    老吴这才知道,赵姐已经把检查通报和几张照片发到了网上。老吴打开手机细看,发现很多人都在转发赵姐的照片。照片里的自己或站、或蹲,要么一脸木然,要么马上哭出来的样子,矮矮的可怜小老头,和平时镜子里理性、自信、器宇轩昂的自己完全两样。

    赵姐端着空盘子过来坐下,笑得浑身抖动,肩膀胳臂不停晃着,要是手上再多三根钢丝,都能顶起盘子转上半天。

    “这是我今天中午的第四站了。”她盯着魂不守舍的老吴,“等我会儿,再拿碗汤。”

    “怎么样,当个小名人的感觉不错吧?”赵姐坐稳,探头喝了一口,“我这招厉害吧?对付这样的规定,就得用这样的手段。”

    “你是我亲姐!把我扯进去干嘛?”

    “成了名人还不高兴啊?”赵姐有些不满,“网上的人都替你出头说话,你自己却把头缩起来,不但缩头,连爪子尾巴都缩进去了。”

    “我是怕这事闹大,不好收场。”

    “闹大才能引人重视,才能给我们平反啊。别忘了,我们已经是受害人了,怕什么,光脚的还怕穿鞋的?怕也得当官的怕。”赵姐甩甩头,短发像杜鹃胸口的羽毛般亮泽柔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得罪人,我们也难得好啊!”

    “你怕什么,也不评职称了,孩子手术也做完了。哦,你是怕自己将来做手术,领导一句话,医生就拿菜刀剁了你吧。”

    “我本来不怕,你这么说,我就怕了。”

    “你真配不上。”小张嘟囔。

    “谁要敢拿这事整我,我继续发网上。现在讲究公开透明,讲究利用舆论力量。会闹的孩子有奶吃。你不哭不闹,谁知道你冤。规定也得讲人情事理啊!”尖锐的声音从老吴眉心间直插大脑,再延脊梁戳透脚心。

    老吴咧咧嘴,无奈地摇摇头。

    本以为传个三两天,事儿就过去了,不想越传越广,人们的话越说越重,老吴也越来越不安了。网上说些过激的话,胡乱发泄不满,老吴没太在意。但有人开始了长篇大论地理性分析,开始刨根,自认为深刻地挖问题,这就让老吴陷入了巨大恐惧中。临深渊、履薄冰,四周每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声都能让他落进一片虚空,脑子和心脏发出嗡嗡声,像燃料耗尽的火箭。

    没几周,老师们又相互转发了省教育厅网上公众号的一则通知,说本次整风检查个别监督检查人员存在标准把握不准、检查方法欠妥的问题,已经找相关人员谈话。工作方法有问题,这也是我们该自查自纠的一个重要方面,今后工作中避免再次出现类似问题。这模糊的消息学校并未公示,仅是私下传播。

    晚上到家,老吴饭吃的不多,肚里鼓胀憋闷,老婆问:“通报批评你不愁,要给你平反你倒愁了!”

    “咱是讲信义的人,谁想到呢,把老袁害了。”老吴叹口气。

    “他什么事都不会有,活的比你滋润。净爱瞎操心。”

    “忙没帮成,于心不忍。”

“你那也叫帮忙?”老伴笑了,可看看老吴的样子,又努力严肃些,“你能做的都做了。跟那三千块一样,意思带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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