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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 光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9年08月06日

周  蓓


    豆豆赶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豆豆用力扶住后座硬生生地把自行车塞进了车棚,拔下钥匙往教室跑。所有的学生都在上课,只有从教室里零星飘出来的老师讲解的声,回荡在空寂的校园里。到教室门口,豆豆刹住脚步,掩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声喊了句“报告”。数学老师转过脸,眼下有两个肉布袋,脸色格外难看。他停下来讲了几句,才让豆豆进去上课。

    冬天难得的日光,照进透亮的窗户,在地面上投出巨大的光斑。尘埃浮动在空气里。豆豆趴在桌上,感到有人在拉拽自己的袖角,又听见有人在扣击她的桌面。豆豆不耐烦地闷哼了句“干嘛”。对方声音极低,滞重且苍老,略带口音,却如同炸雷响彻整间教室,“起来”。豆豆一激灵,从座位上弹起。数学老师就杵在她跟前,耷拉着脸皮,右手抓着一张试卷,左手抵在桌面。豆豆不用看也知道老师烧满怒火的目光。她低下头,反倒显得平静。“看看你的成绩,告诉我离高考还有多长时间?”,老师张着满嘴黄牙,冲着豆豆吼,口水几乎要喷到豆豆的脸上来。豆豆厌恶地皱了皱眉,没有回答。数学老师转而指向班上其他的同学,质问:“看看你们,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就考试了,还不努力更待何时呀?”数学老师的眉毛怒气冲冲地向上挑着,嘴角却向下咧。大家像定格的电影,静止沉寂。豆豆的手指紧紧地牵住衣角,衣角的线头缠绕在指间生生勒出一道红印。她微微目光上扬,瞥见数学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像条鱼在即将下雨前窜到江面拼命地呼吸。“罚抄试卷五遍,明天交份检查”,数学老师最终停止了“炮火攻击”,手扶着课桌,一步步挪回了讲台。

    橘黄色的光随着时间慢慢变成发黑的暗红。教室的空气里密密麻麻地分布着电影胶片一样的斑点。豆豆的关节机械般地开阖,把书一本一本地放进书包里,整理好抽屉里的文具,拉开椅子站起来,把书包背上肩膀。沿着路边的灯,她像木偶一样行进,走回了小区,远远就听到邻居笑盈盈地冲她喊,“豆豆回来了”。豆豆挤出一丝浅笑,急匆匆地晃过,隐约听见背后有人议论,“豆豆妈妈就是有福气,孩子在重点高中,老公又会赚钱,享福的命哟”。豆豆全身用力地收缩,猛地一伸张,两脚向后一蹬,推着自行车像离弦的箭钻进了楼道。

    豆豆掏出钥匙,隔着门就听见父亲的声音:“钱多不好挣,要不是为了孩子,我能这么累吗?你待在家里,知道累个屁,就知道瞎猜瞎扯。”

    母亲压低着嗓子坚决回击:“谁不是为了孩子,我把工作都辞了,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讲话凭良心吗?”

    父亲:“你辛苦,我不辛苦!我出去赚钱,没赌没嫖,你还要怎的?我看你是更年期发神经。”

    母亲:“现在嫌弃我老了是吧,当初你就别求我嫁给你呀……”屋里开始陆陆续续发出乒铃乓啷的声响。

    豆豆默默地转身,走上楼梯,躲进楼道的拐角。她的世界消失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直到父亲转身重重地摔上了门,身后依旧传来隐隐的咒骂声。豆豆一动不动地站在楼道黑暗里,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她在楼道停驻了一会儿,才去推门。见到母亲,豆豆努力地想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却做出了比哭更加难看的表情。母亲匆忙用手掖了掖头发,接过豆豆的书包,回身着急把菜端回厨房,说:“儿子,饭一会儿就好”,张罗豆豆准备吃饭。

    桌上,豆豆扒着碗里的饭,略微抬起头。母亲此时沉默的脸在餐厅微薄的光线里看不出表情。母亲察觉到豆豆停留的目光,将夹起的菜缓缓地放入豆豆的碗里,望了望女儿,问,“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老师延堂了”,豆豆嘴里含糊地应着。她试探性地问母亲:“爸回来过?”

    母亲顿住,用力地吸了口气,目光寒冷,“你好好学习就行。我和你爸的事情,不用管”,说完便一味低头喝汤。

    沉默许久之后,豆豆终于再次开口,“妈,我不想考了”。

    豆豆说完马上垂下了头。她不愿揣测这个时候母亲是满脸的悲伤,还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半晌,空气中才飘来母亲略略沙哑地声音:“你说什么?”

    豆豆深吸了口气,提高了音调:“我不想考了,现在又不是非上学不可”。说完,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豆豆与母亲彼此的心跳。

    她再次抬起头时,恰好迎上了母亲狠辣地目光,像是要将自己撕裂。“都这节骨眼儿了,你告诉我不想考了?儿子,你是不是想气死妈呀?”说话间,母亲猝然抬手向豆豆挥去。豆豆本能地挡住脸,手臂上传递出阵阵疼痛。豆豆从挡住脸的罅隙里看出去,正好看见母亲扭曲痛苦的脸,深深凹陷的眼眶以及颤动的手臂。母亲此刻胸口起伏,皱紧眉头,手掌再次劈向豆豆时,她诧异地察觉到豆豆的眼神里透出的异样。母亲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小步,却听见一记脆响。豆豆的手直接甩在了她自己的脸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抽着,脸颊一片通红。母亲冲上前去,想要拽住豆豆的手。豆豆却侧身闪开,与母亲保持了一个手臂的距离。母亲的心被刀狠狠地刮着,眼眶里含着盈盈的泪光,沉下声似乎在哀求:“豆豆,你想急死妈妈吗?”豆豆却始终无动于衷,继续抽打自己的脸,仿佛这张脸只是镶嵌上去的一层外物,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看着豆豆脸上细密的红印,母亲的手脚麻木,口鼻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浸湿的薄纸难以呼吸,尖刀刺进身体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痛。母亲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放弃了拉扯,神情木然,弓着背退守到自己的房间。“咔哒”一声,母亲无力地靠着门将房间锁上,屋子里的动静停止了。豆豆偏过头,手和脸传来阵阵火辣,嘴似乎被胶和着难以启齿。豆豆原本想挤出一丝笑容,嘴角牵动了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悲伤的情绪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四面八方涌来,爬进自己的身体,滚烫的眼泪越揉越多。

    破旧的教室,屋子里没有光线,所有的东西都浸泡在一片潮湿里,只剩下黑色。豆豆只身坐在暗黑的角落,旁边有些嘈杂的说话声,听不清。豆豆想让他们闭嘴,感觉前面有东西在拢身接近并试图吞噬自己。一阵麻痹感冲上豆豆的头顶。豆豆挣扎着醒来,慌乱地拉亮了房间里的灯。她憋紧的呼吸慢慢恢复了正常。豆豆从床上爬起,裹好羽绒服,缓步走到窗前。她用力向前一推,窗户开了。冷风穿过她的脸,躲进她的脖子。豆豆微微一颤,离开了窗口,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有着黄色斑驳锈迹的剪刀。她转身从侧面的床头柜里取出一面镜子。豆豆循着冷月的光端看镜中的自己,轻摸了下自己的脸,微微发肿。她的心像是一艘孤舟飘浮在海上,波涛掀起叠高的浪花,冲击拍打着她,随时都有倾覆沉没的可能。豆豆缓缓拿起剪子一寸寸靠近自己的脖子。此时的手有些发颤,可是当目光锁住镜中的自己,她发颤的手不再晃动。随着剪子咔嚓咔嚓有节奏的开合,豆豆的头发一缕缕落在肩上凳子地面。看着被自己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她重重地反扣镜子,起身关上窗户,回到床上翻腾。天微亮,豆豆才重新有了困意。

    深冬里的城市浮罩着的白光,周遭的一切像是被浓雾浸泡。只有早起扫街的环卫工人,用扫帚轻扫地面尘土,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洗漱过后,豆豆径直背上书包准备去学校。她刚拉开门,母亲就从客厅里追出来,手上拿着煨热的鸡蛋和袋装牛奶。“要记得吃”,母亲嘟囔着,把沾着水的鸡蛋和牛奶在衣服上使劲蹭了几下。母亲的视线平移,看到豆豆的头发,眼神一震,眼里闪过一丝忧虑。母亲眼帘低垂,神情黯然,轻柔地搓了搓豆豆的头,喃喃道:“回头找个理发店绞绞吧”,伸手拉开豆豆背后的书包拉链,把早餐塞了进去,临了捏着豆豆的胳膊,叨念:“就穿这么一点儿?”

    “妈,好啦,我要迟到了”,豆豆低声回应。她拉开门,重重的寒气朝屋里涌。豆豆不自觉地拢了拢羽绒服,叹了口气,连同母亲的唠叨一并关在了门内,朝小区门外走去。

    豆豆坐在座位上,眼睛盯着黑板,支立起脖子,暴露出颈部青白色的细筋。她的太阳穴连带着额头撕裂般地膨胀,算不得疼痛。豆豆从笔袋里拿出风油精,轻点在太阳穴附近,一种刺鼻的气味钻入她的身体。豆豆微皱眉头,手上却没有停止动作,重重按压太阳穴,将风油精揉开。她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了窗外,操场上零星地点缀着灰色与黑色。熬到中午,豆豆端着餐盘在食堂里转了大半圈,目光锁定在食堂偏角的暗处。她刚把餐盘放下,对面硬生生挤下两个陌生人。豆豆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将额前的碎发别在了耳后,她重新端起餐盘,朝人多的地方望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又将餐盘放下,筷子轻架在餐盘的边缘。豆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银色的汤勺和几张纸巾。她温和地用纸巾擦拭汤勺后,开始小口小口地呷,一勺又一勺地快速往嘴里送,两颊被饭菜塞得鼓鼓的,像是填进了两小圆灯泡。伴随着豆豆咀嚼的动作,两颊一缩一鼓的。因为吃得多,免不了被噎着,豆豆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嘴里没有咽下的饭粒残叶来不及掩住,陆续喷溅到对面同学的餐盘前。豆豆急忙端起碗,将配的汤水往嘴里倒,另一手握成拳头,急促地捶打胸口,眼框里蓄了零星的泪光。对面落座的俩学生睁圆了眼睛看着对面的这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后,匆匆端起餐盘从豆豆身边绕开,急急地离去。豆豆并不在意,她转了转身子,刚刚喷溅出落在衣服上的饭粒儿开始小范围滚动,她一把按住,再拈进嘴里,脸上笑意漾开。

    等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豆豆才端着餐盘,徐徐起身向食堂的洗水槽走去。此时洗水槽前已经没人了。水龙头一字排开,零星地滴着水。豆豆托着餐盘,伸手拧开水龙头。刚一拧,水便哗哗地流。豆豆的手小心探到水下,感到刺骨的冰,激得她又缩了回来,迟疑着不肯再伸手。可是水龙头似乎想要泄空里面所盛放的一切,用力拍打冲刷着餐盘,水花溅到水槽前的墙上、豆豆的身上。豆豆端看着餐盘,眉心拢出一道浅沟,却丝毫没有要挪开脚步的意思。不知过了多久,食堂的清扫阿姨在另一侧大喊,“拧上拧上,别浪费水”,又愤愤地向豆豆走来,用力拍了拍豆豆的肩膀,“这孩子,水龙头一直开着,也不关”,说着拧紧了水龙头的把手。豆豆一怔一抖,餐盘“哐当”砸落。她略微迟缓地俯身准备去捡,发现清扫阿姨已经半斜着身子将餐盘拾起,拉远了与自己的距离。

    林荫道上,豆豆将宽松的加绒卫衣连带的帽子扣在脑袋上,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和表情。两旁的树在冬天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她走到一家店铺门口,停驻,趴在玻璃门外,观察着屋里的动静。空荡亮洁的大厅,只有一个女人,身穿白褂,戴着顶白色护士帽,站在玻璃柜台后清点药品。白大褂扭头,目光与豆豆的相接,豆豆连忙直立身体,迟疑两秒后,挪到门前,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豆豆晃身进了药店。白大褂看见豆豆,先是一愣,旋即堆出笑容,问道:“要什么?”豆豆绕到柜台的另一边,扶着柜台边缘,佝着身子半蹲下,仔细扫过每一排药架,嘴上却答道:“随便看看”。“想要什么,我给你找”,白大褂从侧面的柜台径直向豆豆走去。豆豆往后退了一小步,缓缓直立起身子。白大褂直愣愣地盯着豆豆。豆豆被她盯着不自在,脸连着耳根都烧成了红色。豆豆别过身,看向其他柜台,小声回答:“安眠药,有吗?”白大褂脸啪的耷拉下来:“这药你买?”豆豆被白大褂问得心中一紧,目光越过白大褂,看到安在角落的摄像头。她稍稍整理下情绪,将耳边的碎发向拨弄了几下,似乎这样做能盖住自己的脸,用蚊子飞过般细小声音,回应了声“嗯”。“处方带没?”“处方?”豆豆不知道买安眠药需要处方。她现在有点懊恼,不该这么冒失,一下子就漏了底气,只要硬着头皮扯谎:“我忘了”。白大褂眉毛半挑,没好气地回答:“没有处方,我这里不能卖啊。”豆豆往后捎了捎,抿着嘴说:“那就算了,谢谢。”说完,便夺门而去。因为转身急,豆豆在诊所门口脚跟绊着东西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她回看了一眼药店。白大褂伸长了脖子也在望她。豆豆呼出一口长气,心念一转,她再次推开了药店的门。豆豆侧着头,右手轻轻地搓着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半天才开口,“那个,你会看病吗?”白大褂没有回答,贴近豆豆,“怎么了?”豆豆舔了舔上嘴唇,咽了口唾沫,左手食指靠内的一侧指甲又开始在左手大拇指的逆剥处擦刮。迟疑了一会儿,豆豆转身背对大白褂,撩起颈后侧的一片头发。大白褂眯着眼,倒吸口气,悠悠地说:“你去医院看吧”。豆豆不再言语,哀默像藤蔓一样蔓延,她的手在头发上胡乱拔弄了几下,揪着书包的带子,朝外走去。

    回到家,豆豆换好鞋,发现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爸回来了?”

    “嗯”,母亲一改往日的喋喋不休,没有即刻迎出来,而是坐在餐座边不动。豆豆走近茶几,小心地问“怎么了?”

    母亲侧着身子,盯着豆豆说:“老师打电话了。”

    “说什么了?”豆豆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可能是被孩子若无其事的语气刺到了,母亲的语气明显地激动起来,“你下午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豆豆喝着水,边说边走向餐桌,刻意回避母亲的问话。

    桌子上是满满一桌子菜,冒着腾腾的热气,让豆豆看不太清楚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脸。即使看不清楚,豆豆也知道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母亲站起身,向豆豆落座的方向走去。豆豆抬眼看到母亲的脸激动得涨红。豆豆的心抽紧,没有说话。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疯子似的。你怎么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母亲有点急了,原本托住豆豆头发的手转落在豆豆的手臂上,狠劲掐扭了几下。豆豆忍不住哼叽一声,母亲旋即松开了手。父亲正好从书房走出,看到了母亲的举动,眉头皱起,嗓子不适地咳嗽了两声,向母亲递了个眼色。母亲压着脾气,从嗓子里憋出一声细细的喊声,像是卡着一口痰,哄似的:“儿子,妈妈只是担心你。”

    豆豆略微抬起头,不耐烦地回话:“请了假,他还要打电话,有病吧”。豆豆心里也憋着火,只想尽快岔开话题,转头对父亲道:“爸,吃饭。”豆豆来回摩挲自己的手臂,那里传来火辣辣的痛。

    父亲快步拢近饭桌。

    豆豆刚要开口与父亲搭话,却听见母亲说,“你有没有听见妈妈问你呢?”母亲的火没有因为豆豆的态度而浇息,反倒像是添了柴似的被架烤。母亲的身子微微颤抖,手因为攥着而爆出好几根青筋。

    “妈,我下午去看病了,行吗?”

    “看病?”母亲垂下眼眸,旋即又抬起,勾勾地盯着豆豆问:“去哪儿看的呀?”

    豆豆没有被激怒,目光定定地看向母亲,回答道:“省二院。人太多了,没看成。”

    母亲嘴上依旧厉声说道:“看什么病呀?”

    父亲连忙起身扯了扯母亲的胳膊,手重重地按在母亲的肩头。母亲使劲侧转身,甩开父亲的手,停顿片刻后,语气又转柔,两手交叠着:“儿子,妈妈没别的意思。那天你和我说的,我也想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现在虽然苦一点,累一点,但是以后考个好大学,毕业找个工作,你一辈子就轻松了。你现在不努力,以后靠谁呀?妈妈以后还指望谁?”

    父亲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豆豆,神色略微尴尬。他想开导女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谈,索性不张嘴。

    豆豆余光瞥见父亲为难地神色,心里陷下去一小块。于是脸色温和下来,坐下安静地低下头开始舀汤,喝了几口,语气平淡:“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你们也不用太紧张。”

    她将垂落在眼前的一绺头发捋到耳后,抬起头看到父母两人依然面面相觑。父亲的表情在豆豆的预料之内。母亲的眼神里充满质疑。豆豆凑到母亲跟前,低头把剪短的头发撩开,展示出后枕一小块头皮。母亲凑上前去,挑起周围的几根头发,揪了揪,又在豆豆示意的头皮上摸了两圈,眉心拢成一条浅沟。

    母亲转头对父亲说,“你过来看看,像是鬼剃头”。

    父亲也凑上前,轻轻地按住豆豆的头,俯身近看,“嗯,像,要不一会儿你去拿块姜烧热了,在这里熨一熨试试,明天再带孩子去医院看看”。母亲点头应着。

    豆豆此时头轻轻地倚在母亲的胸前,软软地暖暖地。她抬眼看着母亲,发现母亲的脸上不知何时竟已爬出许多细细的皱纹,眉心雕出一道浅沟。豆豆突然松下肩膀,像是全身绷着的弦在一瞬间松开了。

    “儿子,马上要考试了,你要真不舒服,应该早说。万一真有什么事情,我和你爸都能想办法”,母亲絮叨着,手抚摸豆豆的乱发。

    “好了,好了”,父亲端起饭碗,点着菜盘说道:“吃饭。吃完饭,爸带你去绞头发”。他说着开始往豆豆的碗里布菜。“嗯”,豆豆随意应着。她拿起筷子,将父亲盛在自己碗中色泽鲜艳的菜轻轻夹起一片,碗用左手在筷子下方端着,本来筋脉突兀的手此刻一用力青筋更加明显。她的嘴小心翼翼跟随着筷子,一手悬空托着,直到菜放入嘴中,腮帮子开始上下嚼动,一筷子一筷子频繁交替,豆豆的脸才慢慢鼓起来。

    吃完饭,豆豆站起来刚要收碗,母亲大呼小叫地制止她,叫她赶紧进房间温书,“别干这些了,要不看书,要不和你爸出去剪头发,”似乎洗碗成了浪费生命的行为。豆豆放下筷子,朝自己房间走去。临进门,豆豆甩下“我自己去就行”,回头的罅隙里,她看见母亲心满意足的表情,收拾着剩饭剩菜,朝厨房走去。 

    豆豆再推开房门时,头发齐齐垂在耳边,额前碎发错落有致。她听到父母屋里传来低声的谈话。她侧耳贴在门上,比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从来都不知道孩子想什么。今天咱俩不是一起去医院问过吗?你这态度万一激着她怎么办?”更清楚的是后面母亲的一句“你有完没完?我只是怕她学坏。你平时管过没,你有什么资格埋怨我?”后面的渐渐听不清楚了。豆豆深吸一口,在脸上堆出笑容,轻扣门板,低声唤了句爸妈。母亲便沓着棉拖鞋出来迎她。豆豆突然双臂环住母亲的脖子,把自己的脸深埋入母亲的颈项,一言不发。母亲一怔,身体轻微的颤抖,眼睛紧闭,原来想抱住豆豆而抬起的手停滞在了空中,慢慢落在了豆豆的背上,像儿时一样空攥着手掌温和地拍打安慰:“好了,好了,快去学习吧。”

    书桌上的针秒划过一致的轨迹,豆豆循着台灯的柔光,透过窗户,仅能看见前后楼黑色的轮廓。她紧蹙双眉,原本支立的书盖在脑门上又放下,屋子里只有沙沙笔尖碰触纸张的声音。“嘶啦”一声,房间的沉寂被打破。豆豆掀起草稿的一角,沿着本子顶部的虚线,将稿纸一张张撕下,又揉成团抛在桌面。豆豆的左手四指并拢虚攥着,右手食指中指层叠轻托住略略弯曲的左手大拇指。大拇指甲盖的侧面有一块凸起的逆剥,如刺锥立着,下面露出一小块鲜红。豆豆的指甲掐下,鲜红上便会留下一道更深嵌入的痕迹,她用牙齿紧紧嘬住逆剥。反复的搓擦,指甲的侧面更加红肿。她放下笔,起身冲了一杯咖啡。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眉心才舒展开。母亲不放心的过来敲门,轻声说:“很晚了,早点睡吧。”豆豆扶着凳子,扭身摆手,催促着母亲离开,说:“做完了就睡。妈,你先睡吧。”豆豆手中的笔杆左右晃动,字又跃然纸上,她重新投入了“战斗”。

    直到,窗外黑暗慢慢褪去,前后楼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天际透出些许晨光,远处的一切蒙着淡淡的霜寒,像雾,若隐若现。豆豆起身,搓了搓已经麻涨的胳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开窗户,冲着天空长喊一声“啊”,小区散步遛狗的大妈大爷忍不住仰着脖子寻找。豆豆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头缩回屋内,沓拉着拖鞋,走出房门,让自己的身体陷入客厅的沙发里,大声嚷嚷着:“妈,我要吃煎鸡蛋,还有没有别的呀?”母亲拿着锅铲,愣了愣,赶紧从厨房探出头,“你想在家吃?好好好,桌上有,你先垫一口。马上就好啊”,母亲说完噜噜嘴,示意豆豆桌上摆着点心。母亲刚准备转身,又突然伸出半边身子,说:“儿子,今天你先去学校,妈妈先去医院看看,到时候给你电话,行不?”豆豆应了声好,便走到客厅窗前,拉开一侧半挡的纱帘。晨曦投进房间,迷离了豆豆的眼睛,她侧身躲开,正巧看见母亲哼哼着小曲儿在厨房挥舞锅铲的样子,不自觉低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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