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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情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5年06月16日

曹  萍


    这是我离开生养我的小山沟来到市里生活的第十二个年头,这期间不断有这样的消息传来:邻居傻子周二婶因为糖尿病去世了,我二姨夫因肺癌去世了,丈夫的二大娘脑出血走了,邻居老刘家舅奶眼睛失明了,小队里很有威望的我大姨夫瘫在炕上不能动了,村里大家敬仰的赤脚接生婆郑大奶没了……


舅  奶

    “你舅奶的眼睛现在彻底都看不着了”。这是婆婆昨天到县城看我们时说的。我心里顿时很不好受,多好的老太太啊。其实所谓舅奶并不是我们实在亲属,是乡下街坊这样叫的,她是一个山东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总在脑后扎成两个髻。小时候,大约在我十岁左右的样子,舅奶家拥有了我们小队里的第一台电视机,舅爷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战士,曾经受过重伤,这台黑白电视机是政府给的。到了晚上,忙了一天农活的人们,吃完晚饭,都聚到舅奶家看电视,屋里坐不下,就站在窗外面。那个时候正演《少年张三丰》,是何家劲主演的那部,我第一次有了现在粉丝的感觉,当时并不知道有“帅”这个形容词,觉得何家劲长得太好看了。还有就是《雪山飞狐》和《新白娘子传奇》,那个时候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模仿白娘子的发型,披散着头发,头上别一条白色手巾到处乱跑。赶上有晚上没来得及吃饭的孩子来看电视,她总是把家里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分给我们。而我们也总是不客气的拿来就吃。无论冬夏,每当晚上电视剧演完了,舅奶总是一拨拨把那些看电视的人送到大门外,并叮嘱大家明晚还要准时来。

  舅奶会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能用山上的小柳条编出一个带图案的小篓,能用过年时包糖块的糖纸扎出好看的小花,再把小花绑在院子里的树上,冬天看上去格外好看,她还会用我们不要的带颜色的书纸,配合铁丝做成门帘,然后送给邻居,那个时候我为了也要一个好看一点儿的门帘,把我和弟弟上学正用的语文书和思想品德书偷偷给了舅奶一起做了门帘,为这我爸被老师叫到了学校,本不愿意让我上学的爸爸除了被老师说还补交了书费重新买了书。为这,舅奶也觉得过意不去,还特意做了一个用各种小布料拼在一起的一个小盒子给了我母亲,那个盒子说不上应该装点啥,但我很喜欢,至今仍留着。这样一个善良的老太太,老天为什么要让她失明啊?


哑  姑

   丈夫的哑巴大姑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小的时侯生了一场病,莫名其妙的就不会说话了,只能发出很难听的啊啊声,但是能听得到声音,智商跟正常人比,有点慢。她和大姑夫生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儿子和我丈夫同年,没上学时我们天天都在一起玩儿,丈夫小时侯很调皮,一看到他大姑出来了,就冲上去喊“哑巴,哑巴”,我们也都跟着喊,她从不生气,还笑,不断啊啊的叫着,从裤兜里掏出山里红给我们吃,我们愿意吃就吃两个,有时嫌酸不爱吃,就往她身上打。终于一次正当我们这样胡闹时,被丈夫的母亲看到了,拽过丈夫就是一顿暴打,先是打嘴然后打屁股,边打边问以后还敢不敢了,鲜红的血从丈夫的鼻子里涌出,大声说不敢了,“以后都得叫大姑”婆婆冲儿子说,也是在冲我们说。从那以后,我们都管她叫大姑。

  大姑特别疼爱这个叫大平的儿子,走到哪儿都爱领着他,家里所有的好吃的她都给儿子吃,自己不吃,也不准大姑夫吃。大平和我们是一起上的小学,那个时侯农村的生活已经有所改善,我和弟弟虽然从未有过新衣服,但是已经不用穿打补丁的衣服了,可是大姑家由于劳力不行,还是很穷,大平在小学一直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带的午饭从来都是粗粮,经常是玉米面的饼子,甚至还带过凉成块的玉米粥,中午吃饭时总不在教室里,那个时侯也不知道他在哪吃的,大概是在操场的角落里吧。大平很聪明,学习特别好,是我们班里的学习委员,这样一直从初中,到高中。大姑家平日里所有收入的钱都给他读书了,为了让他读书,房子坏子就用草连同黄泥和着修补,毛坯房里用报纸糊过的墙面上粘着大平从小到大的奖状,大姑最爱做的事就是拉邻居们到她家看奖状,不断比划“啊啊”的乐着。大平长得很高,皮肤有点黑,一双大眼睛睫毛很长,总是炯炯有神的样子,可能由于吃不好再加上他学习刻苦,所以看上去总是很清瘦,长大后我始终在心里感觉他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少平。他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辽宁师范大学政法系,那一年我从中专毕业,刚刚竞聘到村委会任妇女主任,丈夫在那一年参军入伍。大平刚入学不到半年就被发展为党内积极分子,并担任班长。但是他从小性格内向,自卑心理很重,再加上家里仍然一贫如洗,大学这座象牙塔猛烈的刺激了他那颗始终敏感而貌似坚强的心灵,他先是患上了乙肝,接着精神失常,被学校退学送回了家。这个打击对大姑家是巨大的,一向乐呵的大姑病倒了,大平这种病的症状是不断的讲,讲各种听起来很在理的道理。脱光衣服到处走,带着刀到那些曾跟他家有磕磕绊绊的邻居家讲道理,说他们如何欺负他父母,到婆婆家去理论,说丈夫在小的时侯如何对大姑不敬,如何吃好的东西在他面前显摆,逼着婆婆到大姑跟前道歉。

   我们村长因为大平的事,找到了县民政局,在县里的帮助下,走了多家医院也没有治好,但是把他放在家里也不妥,就打算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去,来车接他时,大姑从病炕上爬起来,死命的拖住大平,不让拉走。最终大姑夫求邻居一起把大平绑在了牛棚里,一绑就是三年。在这期间,大姑去世了。大平如今在本溪市的一所精神病院里。大姑生前最喜欢颜色鲜艳的红头绳,在我和丈夫订婚那一年,我曾经给过大姑一个红色发卡,此后每次见到她,看她始终都戴着,大姑走时,我和丈夫因为工作关系,没能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不知道她走时头上是否还戴着那个发卡。


接生婆

   郑大奶是一个赤脚接生婆,我们生产队从二十岁到五十岁左右的人几乎都是她接生的,我和弟弟还有丈夫也是她接生的,大人们说她有点嘴碎,尤其在她为别人接生以后,总爱向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她的接生过程,一开始大家听着新鲜,久而久之大家都很厌烦,尤其是年轻人,她一到人堆里讲,大家都走开了。所以小时候当我知道是她接生的,在心里始终很不喜欢她,放学路过她家时,我和弟弟总爱隔着泥墙偷偷往她院子里扔石子儿,惹得她家小黑狗一顿乱叫,有时赶上她在院子里,会听到她尖尖的山东大嗓门:“谁啊?小鳖羔子。”我和弟弟吓得赶忙蹲在她的泥墙根儿下不敢动,等没动静了,我俩再捂着嘴开心的跑开。后来,我和弟弟渐渐长大了,也听了很多郑大奶的事情,我三叔出生时是难产,郑大奶赶来我家时,我奶奶当时都没有呼吸了,郑大奶的女儿陪她来的,当时说死不让郑大奶插手,坚持让我们家将奶奶送到村外的镇卫生大队去。但是当时的情形是在深夜,再套上牛车,把人送到三个小时才能到的卫生队去,情况可想而知。郑大奶看了看我爷爷,我爷爷当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木木的杵在炕沿根,没了主意。郑大奶二话没说,跳上炕,开始掐我奶奶的人中,接着命令端开水,让男人全都出去,她多年的接生经验和救人要紧的慈悲心肠,使我奶奶终于母子平安。后来我听大姑说,她在往屋里端开水时,听到郑大奶一边剪脐带一边对她女儿说,这是两条命啊,咱能搭把手,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命说没就没了。此后的日子里,每到我小叔生日这天,我爷爷总是把家里攒下的鸡蛋装在小筐里送给郑大奶,一直到我爷爷去世。记得小时侯,我母亲曾经跟我讲,在我出生以后,她奶水不好,跟我爷爷要鸡蛋给我吃,我爷爷总是每次只给一个,有时还说没有了,留着全都给郑大奶了,现在想想这也许是我小的时侯讨厌她的原因之一吧。

  郑大奶在2014年5月去世了,不知道病因,头天晚上都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发现一向早起的老太太没动静,才发现人没了,享年92岁。

  山不是为你而蓝,水不是为你而绿,地里的庄稼依旧春种秋收,山上的野花依旧在审美之外命定地开合。结实的劳动,土打的爱情,炕上的儿女自风雨中站起,听凭生老病死,世代相传,生儿育女,种地打粮,完成一件旷古不散的事——民间。

  时间的车轮匀速地无情地辗过一季又一季,在听到这一个个生命逝去和不幸的同时,也不断有那样的消息传来——老郑家二丫头考上了本科大学,并被学校保送出国进修,这在我们山沟里可是个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我表姐生了二胎,是个儿子,全家乐得摆了三天流水席;邻居杨家五媳妇也生了二胎,不过是个丫头,头一胎也是丫头。所以有点不满意,以至于春节回家时,母亲一再叮嘱我不要在他家面前提儿子,免得人家不高兴;还有杨家老二的女儿在县城里得了导游比赛一等奖,现在已经坐办公室了;小时候家里穷得整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拖着两条大鼻涕的杨家老四,去年人参下山卖了150万元。人人羡慕得不行,婆婆为此还特地让我们也回农村租了一块地种了一些人参;在去年,小山沟里终于告别了泥土路,政府给铺了水泥路面,虽然只有3米宽,但这也是山沟里人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溜光大道了。

   窗外的细雪还在飘着,我推开办公室的窗户,透过林立的高楼和行进的车流,看到了二叔家拴在地边的小白牛挣开了缰绳,跑进玉米地里偷吃已经码好的玉米杆;看到母亲把新推的酸汤子面握成一团一团放到锅盖儿上,蹒跚着踩着木墩端到柴垛上冻着;我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大门前猪圈里那阵阵的粪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