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祉侨

（接上期）

    “奶奶当时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这是在奶奶去世后，李颖总问卢汉的问题。

    奶奶去世后很久，李颖一直笑不出来，她每天还是墨守成规地和卢汉找画画的地方，坐下来，画上几笔，很少聊天，然后画完了站起来，收拾好画架，看着卢汉，示意自己可以回家了。卢汉也极力地配合她，不声张地围着她转，像李颖身边一堵坚实的墙。

    李颖总说自己做梦会梦见那一排排整齐的苞米杆子，像奶奶和自己招手，可有时候定睛一看，又不是，像是别的。卢汉把李颖搂在怀里，说：“你想太多了。”

    其实卢汉每天梦见的，却是自己身披皇家马德里的战袍，奔跑于伯纳乌的阳光下。他好像和迪斯蒂法诺在并肩战斗，进球后和大家紧紧相拥，伯纳乌那一片白色的海洋翻涌而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泛黄的留声机中传出，直到卢汉清晨醒来。

    “你最喜欢的球队是哪个？”这是李颖在奶奶死后，问卢汉最正式的一个问题。

    “皇马。”

    “黄色的马？”

    “皇家马德里！”

    “哪的啊？”

    “西班牙。”

    “那中国的你喜欢哪个啊？”

    “……”

    卢汉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答不上来！

    “我知道你最喜欢哪个。”

    “哪个？”

    “八风。”

    球队聚餐，讨论女人。有人问，女人嘴里最常说的安全感是什么，大家讨论得很热烈，趁着酒劲，研究得脸红脖子粗，卢汉也加入其中，他说安全感就是踏实，有人说你这回答太笼统，不具体，那你再说什么叫踏实，卢汉答不出，大家起哄。队长老韩说安全感就是俩人永远有想上床的欲望！这个回答倒是博得了很多人的赞同，但也有人不同，他们又认为，安全感其实就不存在，是女人抛弃男人最常用的理由，你无论是吵架分手、没钱分手、性格不合分手、家境不同分手、劈腿分手，统统离开时女人就说一句话，跟电影似的——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安全感！

    聚会后，卢汉给李颖打电话，问媳妇你告诉我什么叫安全感。

    “踏实。”

    卢汉开心了，说我们想的一样，今天我的回答被大家说笑了。

    李颖说那又如何，你的回答，就是我想要的。

    卢汉伤愈复出后的第二场比赛就要远赴内蒙古，李颖说内蒙那么远，你要去多久这次。卢汉说会是一个星期，李颖撅撅嘴，不太高兴。

    卢汉说我还回来呢，李颖说：“是，你是得回来，带个内蒙大妞回来！”

    “你不是一直喜欢草原吗。”卢汉知道，李颖和自己说过很多次，最喜欢的地方，就是科尔沁大草原。卢汉问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

    “大球星，你现实一点好不，老娘要上班的！”李颖犟劲上来了。

    卢汉不言语了，他似乎想通了点什么。

    “你给我带一捧泥土和草回来吧！”李颖又突然来了兴致。

    “好啊！放心吧，我的大画家！”

    两天后，卢汉启程，李颖送别时，很难过。

    “大画家，我替你去闻内蒙的青草香。”这是卢汉上车前对李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几天机关很忙，李颖在办公室前前后后脚打后脑勺，机关党委开展下乡帮扶工作，办公室的刘哥又休假，李颖一个人每天往返于党委办、办公室、复印室和财务之间，心里揣着两个小心思，一是帮扶赶紧结束，二是卢汉带回来的青草。

    周五这天李颖加班到晚上八点钟，她是倒数第三个离开单位的，回家的路上，即便是很饿，但三丫头还是选择了步行回家，路过花灯天桥上，她停了下来，靠在闪闪发光的栏杆上，看下边人头攒动，市井万象尽收眼底。当初被卢汉一脚踢晕的感受，现在还在脑海里牢牢地占据着，她曾说过自己和卢汉在一起是“意料之中”，这四个字的含义其实是，306聚会那天，李颖迈进球场的第一眼，就望见了卢汉。他削瘦的身形映入李颖眼帘，那一眼，李颖告诉自己，这男孩，老娘要定了。

    至于卢汉鬼使神差地把球踢到李颖头上，李颖又发现卢汉那编钟一般的嗓音，就都纯属是上帝的恩赐了。卢汉这个“浪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李颖多希望这厚重的夜色能给自己一个说法和一个交代。坚守理想，对于卢汉来说，没有错，但映衬在这个岁月的长河中，在当世之下，难免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之嫌。可卢汉的生存模式，对于生活在“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世界里的李颖，是一种诱惑，也是一个不敢完全碰触到底的红线。

    遇到卢汉之后，李颖也时常在想，人这一辈子，究竟做些什么才不枉此生，可她二十三岁的脑子里，想不出这什么大道理来解决这个难题，她也想过自己背上画板，过着卢汉这样的日子，不为生计着想，不为世俗牵扯，走自己的梦想之路，但低下头，看看那些市井之像，她又不得不心灰意冷，发觉其实没有面包的日子，是没有勇气去过精神生活的。这是一个懦弱的想法，可李颖又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懦弱，是很委屈的。

    这个周末，李颖选择了和朋友出去聚会，她感到自己原来好久好久没有和朋友们外出了，那些面孔几近生疏，有人问男朋友为什么没来，李颖一字一板地说：“比赛去了。”

    周二，卢汉回来了，果真带回一瓶内蒙大地上连根拔起的草，上面还有湿润的泥土。李颖抚摸着这些香草，问卢汉比赛如何。

    “打平，二比二。”

    “还是联赛？”

    “对啊，我正要告诉你，全国杯赛就要开始了，下周第一场。”

    “哦。”

    李颖只顾着看那些香草，卢汉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没有，很喜欢。”

    接着，李颖突然问：“卢汉，我怕。”

    “怕什么？”

    “怕你有一天出去比赛，就再也不回来了。”

    一个月后。

    李颖的那幅关于卢汉跌倒的素描像获奖了，在那个运动主题的画展比赛中得了二等探花。获奖通知书和画展门票寄到李颖手里的时候，李颖正在写帮扶工作的总结。电话接通，李颖不容分说喊道：“死老公！陪我去拿奖喽！”

    两天后正是周六，俩人开开心心地来到了画展中心。一进门就看见斗大的领奖区三个字，李颖走过去，特牛地递上了获奖通知单。主办方兴奋地说：“李颖女士，你好，你的作品叫《跌倒》，这是你的奖品！”

    卢汉在一边，心想我媳妇起的这破名都能得奖？

    李颖接过来，打开包装，竟是一个极高级的便携式录音机和一本参赛作品集。李颖一笑，说以后你犯错误向我保证的时候，老娘就拿这个录下来！

    一句话把主办方都逗乐了，结果那领队看了一眼卢汉，慢悠悠地又极敬重地说：“您不就是那跌倒那人吗？”

    一句话把卢汉说的直冒冷汗，因为整个大厅的人都看过来了。李颖在一边笑地都笑不出声音了，拉着卢汉边笑边说赶紧走吧你！

    来到展厅里，俩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画，卢汉看着自己跌倒那一瞬间的画像，被金边镶嵌，自己大义凛然的表情公诸于世，嘴里说道：“媳妇，你老公这回照片是真上墙了！”

    画展逛了一个钟头，俩人来到外面的大街上。

    “老公，我俩干嘛去？”

    “吃饭！”

    “我要吃牛排！”

    “好……”

    两人在西餐厅里说了很多很多，包括上午的画展，嘻嘻哈哈，特别舒心。李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这种好不是因为她吃到了最想吃的牛排，而是她想看到卢汉就能看到，想和卢汉说话，卢汉就能听到，她想摸摸卢汉的手，靠靠他的肩膀，这些都能实现。

    卢汉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这种好不是带李颖吃了牛排而特有面子，而是他知道了李颖最爱吃什么，他可以想象到未来靠自己双手让李颖每天吃牛排的成就感，可以想象到等自己有了工作，拼命地赚钱之后，李颖脸上的笑。

    “回家吗？”卢汉问。

    “不，我要去三街戏院。”

    “看什么？”

    “我记得今天好像有百姓话剧展，咱俩看看去呗！”

    卢汉听完站在那没动，嘴里想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李颖对卢汉的面部表情最熟悉不过，她知道卢汉这是有事情瞒着自己。

    “大画家，我现在兜里只有五十元钱了。”

    李颖刚要说自己这里有，但突然身子一震，低头想了些什么，一言不发，一个人默默地只顾低头走。

    卢汉急了，说大画家行行好，我这次出门没有记得看钱包。

    李颖突然控制住了激动，眼泪下来了，自己走到一边，坐在石阶上，哭起来。

    卢汉走过去，坐在李颖的身后，沉默不语，听着李颖的哭，每一声就像锥子一样，刺着卢汉的大心脏。

    过了好久，李颖停止了哭，她竟然有意识地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收回了笑脸。

    卢汉先打破了沉默。

    “大画家，要不我去找工作吧，我不踢球了。”

    李颖没说话，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直到傍晚四点钟。

    “对不起。”这是李颖整个下午说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大球星。你想多了，我依旧认为你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是我的荣耀，你知道吗，其实你是我的偶像。”

    卢汉认真地听着，摸了摸挂在胸前的皇马队徽。

    这件小事很快就过去了，融化在两个人漫长的相恋时光当中，就像一叶扁舟，划过涟漪，便扬长而去。

    李颖又接手了一个大活，制作绩效工作成果画册。单位换了局长，上一任局长要把自己历年来的工作成果做成画册，这个重任就交到了李颖的头上。接到任务的时候，李颖几乎一阵眩晕，这个工作甭说她没做过，全机关上下都没人做过，老局长说这个事不是为了给自己邀功，是为了自己死的时候有个枕边翻翻的东西。李颖心想，这活我要是没干好，这老局长死前都闭不上眼啊！

    李颖开始联系各家复印社和印刷厂，选来选去，敲定了一家复印社，老板姓章，五十多岁，人很忠厚，但侠风傲骨，特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章老板告诉李颖要自己把成果整理出来，同时把每个成果的文字说明和大篇幅文稿拿过来，剩下的就可以交给复印社了。

    李颖开始了漫长地整理过程，她又发现，其实最麻烦的不是搜集整理，而是那些大段大段的文稿，这些文稿写起来很伤脑筋，按照老局长灌输的理念是，文稿要“有历史感、重任感、成就感”，李颖觉得她自己只有一个感，那就是自杀感。

    卢汉看见李颖这样很辛苦，他也只有干着急的份，这件事他完完全全地帮不上忙。他能做的，只有每晚买些零食去接加班回家的李颖，两个人或是去街边弄点小吃，或是李颖太累了，卢汉把她送到家楼下，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个月，却依旧看不见结束的可能。

    卢汉说要不然就你整理出来多少，让章老板先做多少吧，李颖采纳了卢汉的这个建议。在一天周四晚上，她先来到了章老板的复印室。

    “老板，我现在弄出来这些，您先帮我做了吧。”

    章老板从里屋出来，手里带着已经脏得洗不出的白手套，上边拿着篆刻刀，看来是在里屋做印章呢。

    “有日子没看见你了，姑娘，弄了多少了？”

    “大概二十页吧。”

    “行，拿来我看看。”

    章老板从墙上摘下眼睛，戴上。

    “老板，什么时候能做？”

    “现在。”

    “我真是好命。”

    章老板笑了，他把李颖整理照片先存进了电脑里，然后开始了繁忙的操作。

    “小姑娘，你知道什么叫命？”

    “命？命就是物质作用于我精神的产物。”

    “小姑娘，课本背得不错。”

    “老板，那照您的意思？”

    “命是感受。”

    “什么感受？”

    “你认为你的命是好命，你就是好命，你认为你这辈子是坏命，你就是坏命，命没有贵贱之分，一切在于你的感受。”

    “老板，您这像是出家人说的。”

    “小姑娘，你有什么爱好吗？”

    “画画！”

    章老板停下了手里的活，把眼睛往下扒拉扒拉，似乎是想用肉眼看清李颖的脸。

    “巧了，我画了一辈子的画！”

    “您是画家？”

    “画家？谁能规定谁是画家？徐悲鸿是画家，张大千是画家，我一个路边摊的小人物，谁能说我是画家。”

    “那你年轻时在哪里工作啊？”

    “马路上。”

    “什么？”

    “马路上。”

    章老板知道李颖没听明白。

    “小姑娘，我年轻时，就想做一个街头艺人，学着欧洲落魄画家的样子，一身脏兮兮，头发也不剪，鞋一年到头也不换一双，但是你不会知道，我特别享受，我享受那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感觉，我认为我是画家，我就是个画家，我认为我是街头艺人，我就是个街头艺人，我说这些你能懂？”

    “不太懂。”

    “那时候，家里人整天就是催促我找工作，我就是逃避，总在追求过着那种一个人背着画板闯天下的生活，也不着急找对象，当然了，我那个样子，谁会嫁给我呢。后来，我开了这家美术室，现在生意还不错，关键是每天和画画为伴，我很舒心，我也有了自己的妻子，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很少吵架，我觉得我没比别人少什么啊，你说呢？”

    “或许您是对的。”

    “小姑娘，我还要告诉你，对于生命的选择，没有对错，你说我是对的，可很多人认为我是错的，可是谁来评判这个对错？佛祖？耶稣？都不是，是你自己，你认为你活得很好，你就是活得很好，千金不换的苦日子，只要是你舒心，只要不违背道德，只要你的生活承载着社会责任，都没错，还是那句话，一切在于你自己的感受。”

    “我该怎么感受？”

    “姑娘，这个问题怎么可以问我呢，问你自己吧。”

    李颖思考了章老板很久，她看着这个五十岁年纪男人的侧脸，已经不像他描述的那样如年轻时的邋遢，而是别有韵味，是饱和着岁月繁华后的安详。

    卢汉来了，他接李颖回家。

    “大画家，你干什么呢？”

    “我在想。”

    “想啥？”

    “想你的皇马……”

    三个月后，八风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全国杯赛最后的决赛，对手是石家庄的“黑风”。卢汉说这两股风，看哪一边能压倒另一边。比赛定在三月七号，地点在山东济南。

    卢汉想问李颖能不能陪自己去比赛，但一想到李颖在机关很忙，而年假能不能休息要看领导的脸色，所以犹豫了几天，终究是没问。

比赛前一周，卢汉就要走了，李颖说你要是不拿冠军就别回来见老娘。

    卢汉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盯着李颖，用他编钟般的声音，清晰地说到：“我要是拿冠军了，你就要嫁给我。”

    李颖笑了，问：“大哥，你这算求婚吗？太简朴了吧。”

    “我很认真地说。”

    卢汉的嘴唇有点发抖，李颖明白了，卢汉这是玩真的，李颖笑不出来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个人原地站了很久，最后李颖还是磕磕绊绊地问：“你……你用全国总决赛的金牌向我求婚？”

    “对！”

    慢慢的，李颖眼泪流出来了，笑了。卢汉抱起李颖，说：“我的金牌，会挂在我们的婚礼上！”

    李颖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一生中的求婚，会是一场全国总决赛的金牌！她想过无数次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会遇到一个什么样子的求婚，会是传统的单膝跪地，如果命好嫁个有钱人，会在游艇上，嫁个普通人，在朋友的晚宴聚会上也未可知，但她怎么会想到，嫁给了一个足球浪子，求婚会是一场全国总决赛作为交换条件。李颖想，这个时候，浪漫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对于卢汉，用全国总决赛向自己求婚，无异于是在用他自己的灵魂来表明衷心！

    李颖答应了。

    卢汉离开的这个星期，李颖紧张得要死，每天幻想着卢汉回来后的结果，她突然想到，如果卢汉输了呢？

    她开始纠结这个问题，对于卢汉，金牌和婚礼都是神圣的，缺一不可，倘若比赛有闪失，自己的态度将决定着两个人这一生的大事，就在这时，她想到了一个人或许会给她答案——章老板。

    她跑去问章老板，章老板听完之后，笑呵呵。他只问了李颖一句话：“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李颖脱口而出。

    章老板低头皱着眉头做自己的篆刻，不讲话了。

    “章老板，您倒是说句话啊！”

    “我说什么？我的问题问完了。”

    李颖还要问，但那一刻，她竟领悟了。

    终于等到了卢汉回来，在车站，卢汉的身影出现了，他站在李颖的面前，李颖看着他，想笑，但笑不出来，因为她看到了卢汉死灰一般的脸色。

    “大球星……”

    卢汉不说话。

    李颖失望了，但是她依旧靠在卢汉的肩膀上，一字一板地说：“输了，我也嫁你！”

    卢汉突然哈哈大笑，从领口里掏出一枚闪闪的金牌，大喊：“我可以娶你啦！”

    李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使劲踢了卢汉两脚：“让你骗我！”追着卢汉满车站跑！队友在一边起哄，终于，他们八风的太太团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员——她叫李颖，是个画家。

    但是很快李颖就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难题，自己该如何和父母说这件事呢，要知道上一次父母可都是极力反对自己和卢汉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撞撞运气。

    一天晚上回到家，李颖先是绞尽脑汁把二老哄高兴了，然后坐在沙发里和俩人一起看电视。

    “今天不回屋看书了？”父亲问。

    “陪你俩看会电视。”

    “有事吧？”

    “没。”

    “有事说事。”父亲笑了。

    李颖一看有戏，再偷眼看看织毛衣的老娘，好像今天情绪也不错。

    “跟你俩说个事。”

    父母没搭理她，各忙各的，意思是你说吧，我俩听着呢。

    李颖有点紧张，然后才说：“那个卢汉，跟我求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母亲倒是先说话了。

    “就……前、前几天。”

    “咋求的婚，我听听。”母亲一边织毛衣一边搭话。

    李颖就把卢汉求婚的事说了一边。

    十秒钟后，听见俩字：不行。

    李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凄凉，原来自己之前设计的一切应对方案都是没用的，她知道这世界上最难解决的难题，就是改变一个人的心智，想让他们同意自己这桩事，太难太难了。她又扪心自问，我的选择在外人眼里真的错了吗，卢汉这样一个爱着我，但不找工作的理想主义男人，究竟是不是我该选择的人。

    李颖在这一刻，将自己的三观全盘否定，当然，还有一个爱情观。

    在卢汉的再三催问下，李颖终于告诉了卢汉这件事的结果，卢汉听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李颖觉得害怕，她看得出卢汉的安静是出于死了一般的丧气，她明白，两年来卢汉做的一切，都是在等待着这一天的结果，如今大局已定，卢汉的爱情不减，但热情死亡。

    “如果，我找工作呢？”

    “那或许爹妈可以接受你，但你还是卢汉吗？”

    “我不知道了，你别问我。”

    “下一步……”

    “分手吧！”

    “放屁！”李颖这回真急了，三丫头的灵魂终于附身。

    “分什么分！不分！我俩就要在一起。”

    “到什么时候？”

    “到他俩同意为止。”

    两人相望，一夜无话，月明人倚楼。

    在这个烦躁毫无生气的夏天，李颖却收到了一份晴天霹雳一般的请柬——306大丫头结婚了！

    这是李颖做梦都没想到的事，大丫头从大一到大四都是寝室长，处处争先，为寝室姐妹扛雷子、挨批斗、谋福利，现在连结婚这种事也居然给打个样出来！

    “你和我一起去吧！”

    “什么身份？”

    “废话，男朋友！”

    卢汉一笑，说那好。

    周六两个人坐火车到了大丫头那里。婚礼俨然变成了306寝室的聚会，就连上次工作忙没有参加聚会的老四也来了，一帮疯丫头聚到一起叽叽喳喳，玩得开心，卢汉在一边傻愣愣的。

    “卢汉，过来啊！”李颖招呼他。

    “你也不是没见过她们！”李颖挽着卢汉的手臂。

    几个丫头都惊呆了，说这不是上次踢球那个……

    “对，就是他！”

    二丫头说：“老三啊老三！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典型的玉不琢不成器，不恋爱不挨踢！”

    “我乐意！”李颖和大家笑作一团。

    “帅哥，你做什么工作？”二丫头问。

    卢汉还没回答，李颖抢着说：“球星。”

    “什么？”

    “踢足球的！笨死你！”

    “专业的？”

    卢汉刚要说自己不是。

    “对！专业的！今天刚升的一线队！前几天刚拿完全国一个杯赛冠军！”

几个姐妹顿时花枝乱颤，说：“三丫头，你真是好命！踢球的可赚钱了呢！”

    “废话！我男朋友是谁啊！我跟你们讲，这也就是在中国，这要是在欧洲五大联赛，我爷们早出名了！什么贝克汉姆啊，都不行！比不上我家这口子！”

    卢汉心想：用牺牲中国足球的名誉来抬高我身价，我媳妇真是豁出去了！

    卢汉是感激李颖的，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足球浪子，其实就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井底之蛙，他知道自己的倔强其实是来自于心底里的不自信，他本不应该打扰李颖的生活，按照李颖的人生轨迹，是应该在合适的年龄和一个合适的人谈一场恋爱，最后促成一桩合适的婚姻，而自己注定是或给自己看的，自己没有结婚的资本，他明白他太和生命较劲，这种较劲和固执，却让李颖扛起了一些女孩子不应扛的责任，这是卢汉亏欠她的，他现在要想的问题就是如何偿还。

    老五说，可惜了，我单位最近正招人呢。

    “啥工作？”

    “做贸易啊，工资底薪三千，外加出差费、保险、各类补助，但是没有提成。”

    “那也不错啊，老五你这是炫耀你自己呢吧！”

    卢汉在一边看着她们打打闹闹，笑了，这笑竟被李颖发觉，李颖伏在卢汉耳边说：“大球星，你都好久没笑了……”

    婚礼结束了，在回来的火车上，李颖的兴奋劲还是没有减退，她在卢汉怀里嘻嘻哈哈地闹，把对面一对带着红军帽的老夫妇都看傻了。

    闹了一会，李颖累了。她趴在卢汉的腿上，安静了好一会，闭上眼，像是睡着了。突然李颖问：“大球星，五丫头说的那个工作，要不你去做吧。”

    卢汉一愣，说：“你不是希望我……”

    卢汉没有说下去，他明白了，李颖心里的矛盾其实一直都是存在的，三丫头一边希望自己的理想能坚守下去，一边还是和正常的女孩一样，担心自己的物质生活没有保证，卢汉不怪李颖，他知道自己坚守理想的下场就是这样。

    “要不，算了吧，别去了。”李颖改口。

    新一轮的沉默。 

    下车后，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径直回到了各自的家，这次一别竟就是一个月。

   李颖的老爹老妈问女儿是不是心情不好，李颖说没有。

    “分手了？”母亲关切地问。

    “没”李颖仰头一笑。

    妈妈哦了一声，点点头，走出房间。

    这个月，李颖几乎每天除了上班，没有见任何一个外人，只是有一个例外——章老板。

    这个时候的章老板对于李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复印室的生意人，却摇身一变成了她的人生导师。

    “我觉得你找我来，很多余。”

    “可我觉得不。”

    “我上次问过你一个问题。”

    “喜不喜欢。”

    “对。”

    “情况不一样了。”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

    “是的，喜欢。”

    “那就行了。”

    “我还是觉得差点什么。”

    “你想知道你差什么吗？”

    “当然。”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又要问我。”

    “对，我问你，你想过你们如果在一起的日子，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我想想……就是我每天上着班，而他最后可能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工作。”

    “家庭收入呢。”

    “那一定是大多来自于我。”

    “这样最坏的日子，你能接受吗？”

    “能！”

    “那就没问题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章叔，你忽略了一件事。”

    “我忽略什么了？”

    “无论什么日子，都是建立在他爱我之上，如果，有一天，他不爱我了呢？”

    “你知道生命最伟大的意义在于什么。”

    “什么？”

    “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

    “接纳一切好的和不好的，爱你，你要接受，不爱了，也要接受，这不是那男孩给你的，是生命给你的。”

    “而好与不好，来自于我内心的感受。”

章老板笑了，说看来那天我的口舌没有白费。

    晚上李颖看着桌子上的电话，犹豫了好久好久，结果电话竟先她一步响起来……

    李颖和卢汉来到他们相遇时的那个球场。

    卢汉说你还记得当时我踢到你时，我俩的距离吗？

    李颖说我死都会记得，那一脚踢疼我了！

    卢汉哈哈大笑，他来到球场上，慢慢地踱起步来，每一脚踏下去都踏得结结实实，抬起来时似乎还有些舍不得，李颖坐在场边看球场中的卢汉，三年来的欢愉和争吵都历历在目，她相信卢汉爱她，因为她在极其认真地看着这个男人背影，从他的背影，都能看到他脸上的真诚。

卢汉的梦想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生活在这片绿色当中，加上两个球门，这事就成了，但在这妖娆的世界中，这种淳朴似乎都变成了奢望，可矛盾就在这里，呼唤淳朴的人们，每天自己做的却不是淳朴的事。就像李颖单位人事科的同志们自嘲一样：我们管人事，却整天净不办人事！

    李颖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如果有一天背着一个画板，车上放着画架，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这个城市中，寻找最边缘的角落，去写生，完全舍弃除画画以外的一切东西，那样的日子一定是美好的，可她又猛地问自己：若生活果真如此，我拿什么去买画板、画架和车呢？

    享用生命和体感生活，是两码事。

    卢汉站在场地中央，回过头来对李颖喊道：“你能听见我编钟似的声音吗，我在喊你的名字，你听见了吗——”

    李颖使劲摆摆手，然后把手放到嘴边回应：“我听见了，大球星——”

    “大画家——”

    “大球星——”

    “大画家——”

    “大球星——”

    ……

    这次情感回访之旅，让两人做出一个决定，卢汉租辆车，带着李颖去海边写生。

    这是卢汉率先想到的决定，李颖听完之后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明白，卢汉心里有自己，他自己这辈子最想做什么。

    终于两人在买了两大兜子零食之后，开心地上路了。

    这一路的车程是五个小时，卢汉向租车公司租了一辆车，把李颖像安置玩具一样放到副驾驶上，给她系好安全带，李颖唯一做的事，就是坐那吃。

    一路无论风景如何，在李颖和卢汉看起来都是很美的，李颖说：“如果我们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卢汉边开车边抿嘴笑，他心里想的，亦是如此。

    这一天似乎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犹如两人的初次相遇。阳光正好，温度正好，湿度正好，风向正好，爱的热度，也正好。

    在机关坐办公室坐了三年，李颖由于年纪最小，一直不敢休年假，这算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外出，上次去老大的婚礼不算，那是为了别人人生大计，这次是为了自己。对于到海边写生的向往，在卢汉身边，变为了现实。

    她坐在副驾驶上，看窗外一排排整齐的大树向后倒去，卢汉开得不快，这树似乎也倒得温柔，远处那片旷野，偶尔会有牛羊行走，李颖对卢汉说，如果自己能也变一只羊，该多好。

    卢汉边开车边说：“你那彪悍的性格，应该变过去也是一头牛。”

    李颖嚷嚷着：“我要不是看你开车，早把你蹬出车外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拌嘴到了目的地。

人实在太多了，这正是李颖想要的，在机关坐了三年，她觉得自己似乎都不知道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的了。

    俩人很快换上了泳衣，来之前李颖要穿比基尼，卢汉不让，卢汉说你要是敢穿比基尼，我就光屁股，李颖说算了吧，家丑不可外扬，你还是套上点好，我自己看就得了，别吓到花花草草，不好。

    李颖几乎是扑到海里的，她像个喜欢泡澡的婴儿，在海水里把笑脸扬得老高，卢汉说别笑了，牙花子都出来了。

    “那也比你露小鸡鸡强！”

    李颖全然不理卢汉的劝阻，卢汉说你在这玩，我去潜会水，结果被李颖一把抓回来，说：“你是潜水去了吗你！你是去看大白腿吧！”

    一句话把卢汉说没词了。

    “你就老实给我在这呆着，那也不许去，端茶倒水都是你的工作！”

    结果卢汉便真的像个男仆似的，老老实实地在浅水边可怜巴巴地看着李颖撒欢，末了还加上一句：“这位大姐，来个足疗不？”

    游累了，李颖终于要开始做自己的正事了。她上了岸，卢汉早已把画架和画板为她支好了，站在一边伸出一只手，做出一个“有请”的手势，嘴里说：“请大画家李颖女士赐画一幅！”

    李颖美滋滋地在卢汉的搀扶下，安心地坐下来。

    “我这次要画三张，加上我之前的十个作品，印成画册，送给你，好不好？”

    “好！”

    李颖笑了。在这个漫长的午后，两个人就这样坐在沙滩上，伴着海浪反复冲刷和人们的嬉闹声，直到天黑。

    李颖的三幅画，分别是海滩的远景、海边的一对老人、卢汉和他堆砌的沙丘。

    两个人面对大海，卢汉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未来，在不算遥远的未来，我一定要买一个海边的房子送给你，让你每个夏天的午后都可以在这里画画，画一切你想画的，比如远处的那艘船。”

    回过头，李颖竟笑着哭了。

    卢汉拍拍李颖的头。

    两人相偎在这平和的海边，在这片银河之下，等着深夜的到来。

    一个月后，李颖的这个画册在章老板的手下诞生了，里边收录了十三幅画，包括那幅《跌倒》，李颖把它交到卢汉的手上，说：    “保护它吧。”

    卢汉怯生生地接过手里，放在胸口，低头看过去，那样子就像个盯着五星红旗的学生。

    很多年过后，当李颖再次回忆这段海边之旅时，她才明白，这不是一次破冰之旅，而是回光返照。

    因为从那以后，她再未看见他踢球的身影，再未听见他编钟般的声音。

    请原谅这份戛然而止的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