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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将尽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7年04月26日

解  良





娥眉月



    终于起飞了。


    头天夜里就约了一台英伦老爷车。厦门的出租车燃气,后备箱装着燃气瓶,容不下三个拉杆箱、两个双肩包,一架伞车。老爷车肚子大,二十元起价,约好晚上八点去机场。


    离开海边,也离开了海风,夜幕炎热炙人。一家五口乘出租车返回美仑晧晖酒店,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原计划去吃“小眼镜”或在街边小吃,只好改为直接去机场,在那里吃。在雨中等来老爷车,被送到航站楼才听说飞机晚点一小时。拿到登机牌后,候机大厅又一再广播称因“工程技术”故障起飞时间待定,女儿几次打电话给约好到首都机场接机的司机,再三推迟接机时间。JD5376航班原本在10月8日夜22:39起飞,直到9日凌晨一点四十分才飞离高崎机场。还好,晚点了三个小时,而不是十几个小时。


    夜航开始,一个空姐于红绒帘后打电话一样例行广播,另一个空姐站在舱门前哑剧般做着安全示范;不时有男女穿越过道,候在舱门口,提示灯由红变绿,里边的出来,候者续进去。在天上,上厕所也要看红绿灯,红灯——等一下下,绿灯——可以啦。


    我坐4E,不时地看一眼过道左边,咪在她爸爸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我的小外孙女周岁零三个月多一点,乳名艾米,问她叫什么名,就答:咪。


    这是咪第一次跟爸爸妈妈乘飞机旅行,去鼓浪屿,去厦大,去海边,她玩得很开心,尤其在海滩上玩沙子,她用自带的蓝色的小勺子挖沙子,用绿色的小靶子扒沙子,玩起来没个够,叫都不走,只顾着掘沙子,掘得身上、头上、脸上都是细细的沙粒,与汗水、头发粘在一起。这次旅行女儿女婿选择的是自由行,错峰,主要担心咪太小不适应,没想到小家伙还真行,来时在飞机上一直没睡,也没哭闹,只是还没有口福,此一行错过了那么多风味小吃。她爱笑,喜欢与人招手,每当我用伞车推着她走路,往往会看见迎面走来的人嘻嘻嘻地笑,就知道咪又与人家招手了,冲人家眯眯地笑圆了小脸蛋。有路人还会冲着她说一句好可爱哦,我忍不住向前探出头,看咪的表情,呵呵,她果然在笑。


    飞机晚点,咪倒兴奋了,不时地在候机大厅里跑来跑去,跑到陌生的“哦姨”和“呼呼”座位边去看人家,没有一点睡意,过了凌晨才在姥爷的背上睡着了。


    我为两个半小时的旅程准备了一本《小说山庄》,候机时将一篇叫《旗》的日本小说读了一半。书被放在裤袋里而不是背包里,这样便于取出来阅读。空姐分餐,大家用餐,直至空姐又推车来收餐盒、纸杯和垃圾,然后关闭舱内的灯,我都没有开灯阅读。我一左一右两个青年旅伴仰在靠背上呈睡眠状,我怕开灯影响他人休息,遂放弃了阅读。


    我没有一丝睡意,又不能像白昼在天上旅行那样透过舷窗观赏云海,像看沙盘一样鸟瞰壮阔的山峦。我朝舷窗瞥一眼,空客320机舱第四排座是两个舷窗,第五舷窗和第六舷窗,黑漆漆的夜空正从舷窗外掠过,两个椭圆形的舷窗很像一架黑洞洞的大墨镜。


    靠窗的小伙已进入梦乡,用过的餐盒和纸杯还是我替他递给空姐的。他后仰熟睡,把两个舷窗都腾给了我,我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陷入空想。偶见右机翼上一闪一闪,时红时绿时白,那是翼尖上的航行灯和频闪灯,频闪灯呈白色,航行灯左红右绿,秒闪。


    忽儿,一弯水灵灵的牙儿嵌入第六舷窗。


    月如眉,月如钩,澄黄如金,挂在与舷窗几乎平行的夜幕上,只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吊在它的左上方,它仿佛又变成了一只金丝鸟,欲啄头上的一只萤火虫。


    呀,这是娥眉月,而且是上娥眉月!记得书上说,农历廿五、六及月末,月亮位于太阳以西约45°,在日出之前,上娥眉月(形状宛若女子的眉毛,两边眉角上翘)会出现于东方、东南方低空,月面朝东,呈C状,这种月相仅在黎明前2—3小时内可以见到。10月9日,农历八月廿七,此时已近黎明。也就是说,我幸运地看到了上娥眉月。


    寻章摘句老雕虫,


    晓月当帘挂玉弓。


    李贺《南园》诗中的“晓月”即清晨的月亮,“玉弓”指下弦月后的残月,即月末的娥眉月。李贺为琢句谋篇孜孜不倦,常常熬到天将破晓,他发出的是残月作伴的苦吟。我在熬夜方面跟李贺有一拼,论“雕虫”虽差之十万八千里,但与“晓月”的距离比李贺近了一万米,这一点,是我的幸运!


    我始终在第五舷窗和第六舷窗里捕捉着娥眉月,它的右侧又淡出一只虚翅膀,愈来愈像一只金丝鸟,飞翔在一个湛蓝色的光圈里。忽儿,一个小红点一闪一闪地出现在金丝鸟的光晕里,向反方向蠕动,那是与我们交错而行的另一架飞机。


    飞机开始下降,我透过舷窗望见大地上星罗棋布的灯火。一点点衔接一串串,一簇簇连缀一片片,似用金粉书写的疏朗空灵、错落有致的甲骨文。像童话里美丽的流星雨、璀璨的皇冠、遍地闪光的钻石,还让我回想起海滩上挂卖的五光十色的珍珠顶链……


    飞机在下落,舷窗里的那只金丝鸟反倒越飞越高。这时,咪还在爸妈的怀抱里熟睡,我则在内心的储藏室里翻找着诗,赋予她:


    初月如弓未上弦,


    分明挂在碧霄边。


    时人莫道蛾眉小,


    三五团圆照满天。


    缪氏子,一个姓缪的孩子,从小聪慧能文,七岁即以神童召试,一首《赋新月》得到唐玄宗的赞赏。小诗人借咏新月表达出自己的远大志向——新月如弯弓尚未半圆,人们且不要小看它只像弯弯的眉毛,等到十五夜,它会团圆完满,光照天下。诗外之意,别看我现在年纪小,长大了可要做一番光照天下的大事业。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已近凌晨四点。回到地面,再仰望夜空,似乎有点不相信,我们在万米之上的夜空中航行了1774KM,仿佛是一段神话。咪,我的小外孙女圆满地完成了第一次随爸妈往返3548KM的空中旅行,愿她一如新月,诗兮韵兮,成长盈圆,志向远大。


    离开机场,我又向天上看了一眼,那只金丝鸟还在黎明里飞翔。




落  叶




    外孙女满十六个月这天是十月的第四个周六,女婿驾车带全家去西山森林公园秋游,在阳光明澈的山坡上搭起一顶小帐篷,一家人听秋声,赏秋色,其乐融融。


    西山的枫叶有名。陈毅于1966年秋写下《题西山红叶》,其中“霜重色愈浓”句在我辈中脍炙人口。我来西山自然要看一看枫叶,没想到这里的黄栌与元宝枫才刚刚红了边。几天前,我回了趟东北的家,公路两侧是望不尽的火炬树,山上的枫叶已红透,渐衰,露出大酱色。北京西山是太行山之尾,这里称小西山,山里的气候、水土要比北京城里好,松针仍翠绿着,槐叶微黄,山中风和日丽,秋叶“辞柯率”明显比北京城里低,我只零零星星地在山坡、山路和草间看到几片落叶,而此时的北京城里,秋叶上人头。


    这几天,我时不时地透过窗子看外面的秋色,最直观的就是街边的国槐,此树橙黄,彼树斑驳。似一串串钥匙挂在树枝上的槐角,仿佛一夜间被风抽干,枯萎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它们曾在夏天里像一片片透明的飞刀,倒像了京剧道具——倒垂缕穗的马鞭,让我想起早春东北农村屋檐下那一吊吊干豆角,干菜帮。公交站牌下,几个年轻人在等车,头顶上便有陨叶漫舞,轻柔舒缓,螺旋而下,无声地飘落在地上,一身鲜艳的桔黄色,边微红,且有形。


    喜鹊和灰喜鹊不时从阁楼上方飞下来,或穿越大街,或在窗前的槐树上逗留,它们不再讲述春天和夏天的故事,轻轻地在枝桠间一窜,便有一片或几片秋叶飘零。


    离家来西山公园,车子一出小区就在圆明园西路的十字街口塞车。地铁16号线正在这里施工,人们已经习惯在这里塞车。塞车的片刻,我浏览窗外,一辆清洁车沿农大南路向西行驶,车下的四个“滚刷”旋风作业,街上的落叶被卷入风涡,被吸入车上的垃圾箱,街面上变得一片洁净。熟料,一阵秋风呼啸着摇起树梢,树上哗啦啦飞下一群“蝴蝶”,纷纷扬扬散落在地面,刚刚清洁过的街面瞬间又铺上一层桔黄色的落叶……


    绿灯亮起,拥堵的车辆鱼贯前行。我回过神,却挥不去刚刚在我眼前直播的那一幕“秋风扫落叶”的影像。往年秋天,落叶如斯,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刚才一瞬间我却发出了辛弃疾的感叹:少日春风满眼,而今秋叶辞柯。也许是眼下的季节与我生命的季节契合,让我对秋叶辞柯(离开树枝)有了不同于往年的感触。


    在过两个多月,我即会像一片秋叶从站了多半辈子的大树上“辞柯”,落到地面,没有彷徨和焦虑,也没有失落感,一如在徐悲鸿的画作中独赏《秋叶思归》,仿佛在苏辙的诗词中只读一句“已将秋叶作归船”。


    实际上我已提前离了岗,在北京这边带孩子。有女同学听说我在协助妻子带外孙女,还在微信里说没想到,意思是你一个传统的大老爷们还能带孩子,而我还来不及向她们玄耀自己取得的成就——能在冬日里推着婴儿车带外孙女去广场上晒太阳,会换尿不湿,能够洗尿布,能哼着《两只老虎》把孩子背睡觉,还能和妻子一起给孩子洗澡。有一点我更看重,能够在人生之秋回眸人之初,伴着外孙女一步步成长,从出生到满月,从只会在婴儿车里睡觉到能够坐腰凳,从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既复原了父母当年养育我的过程,重温了拉扯女儿的点点滴滴,又拥有了做姥爷的人生体验,既品尝了外孙女成长的辛苦,也享受到了一个萌娃带给你的乐趣。当你听到“央腰”就知道她要的是香蕉,听到叫“脑艺”就知道叫你,当你牵着一只柔柔小手走路,当她学会与你躲猫猫的时候,你就领悟了何为天伦之乐。


    外孙女名叫韵兮。来西山秋游的早上,女婿告诉我,她已经能将《分步学画》150页上的图画全部叫出名。我叫她过来一试,八九不离十。情不自禁欣欣兮!


    前几天回家,聚餐时有哥儿们问我组织上打没打电话给我?我说没有。他透露,领导已经找十多个还有一年半载才到站的“秋叶”谈了话,委婉地传达出可申请提前“辞柯”,从而缓解干部指数超编的压力。半年前我就给部门领导说过,可以先免了我,提别人,现在临期末晚我一切听从组织安排。唯一所想就是在这个秋天过后,怎样做一片辞柯的落叶?


    世上有千年的柏,万年的槐,树叶的使命则是新陈代谢为大树输送营养,一年一茬。作为一片被吐故的叶子,辞柯也是一种解脱,一种解放。生命和生活还在继续,这片叶子还要完成从落地修养到化为沃土这一段历程,或长或短,或浮臊或坦然。


    从西山归来的傍晚,城里刮起风。被大风淘荡的落叶追着汽车在街上奔跑,一溜胡同;被旋风卷扬起来的落叶像一球子炸窝的野山蜂,一团团涌上天,散乱在半空。夜落了,风也落了,秋雨瑟瑟,浸泡在雨水里的落叶才归于安静。


    夜渐深,我在想家乡山涧中的一片落叶,它落在喧响的小溪里,像一只小船顺着溪流悠然飘下,碰到一支横在鹅卵石前的干树枝,打了几个旋儿,挣扎了几下,搁浅在溪边的沙滩上,又被山风扬起,吹落到一处被青苔包裹的石头缝间,终于安分下来。月光下,它淡定地回忆着过去,享受着仍在行进的生命赋予它的静美,想着冬天到来前和冬天到来后该做些什么事情,它知道只要自己向着春天一步一步地去做该做的事情,便不枉此生。


    不枉此生是每一个生命赋予自己的最美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