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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部的故事(下)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7年04月26日

祝全华




    新产品招商成功,招商会上仅市场保证金就收了六十多万,这就意味着新产品一面世就拥有了一百多个市场,如果一个市场首批订货打五万的货款,那就是几百万上千万了,一年下来就是几千万。


    有人在策划部的门框上敲了敲,大家一看是办公室主任毕玉华。毕主任用手一指都红旗:“都经理,老总有请,让你到他办公室去。”


    都红旗问什么事,毕主任说我哪知道,快点去吧,也许有什么好事吧。


    都红旗想,也许真的是好事呢,前一阵儿公司开会定了的,说谁负责的项目谁受益,奖励招商前三个月回款的5%呢,现在自己负责的新产品招商成功了,奖励要兑现了吧?他在心里喜滋滋地盘算着:回款500万应该不成问题的,百分之五就是25万呢,这样自己就不再是无产者了,这回也可以考虑弄个房子了。


    都红旗来到董事长吴明阳的办公室,吴明阳先和都红旗寒暄了几句,好象很关心人的样子。招呼都红旗坐下后,吴明阳说:“最近不太忙了吧?有个产品想让你再重新策划一下。”


    都红旗问什么产品?


    吴明阳说:“就是咱公司以前的那个儿童产品,食字号的,我想把它改成壮阳的。现在‘增大增粗’的卖得特火,这个产品搞成壮阳的正合适。”


    都红旗问怎么正合适?


    “你看看你,搞策划的脑袋还转这么慢。”吴明阳略带批评之意,接着又自作聪明道:“那个儿童产品批的功能不是‘促进儿童生长发育’么,把‘儿童’两个字去掉不就是‘促进生长发育’了么?‘增大增粗’不就是‘生长发育’么!”


    都红旗听了里咯噔一下。他知道那个儿童产品,推向市场后销售一直不好,现在他居然要把它搞成“增大增粗”的壮阳产品!这吴明阳,也太过分了吧?真是心黑的没个边儿了!于是他就想起做药的老板在一起时经常自我调侃的话:做药的哪有好人!


    不行,给多少钱也不能这么干。于是他说:“吴总,我怎么对这个产品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你看让秦经理整也许更好,他对壮阳也挺有研究的。”


    都红旗看出吴明阳有点不高兴,可能碍于面子没有充分表现出来。“那你配合秦经理整吧。”吴明阳说。


    这时都红旗脑海中突然冒出“道不同不足与谋”这句话来。


    离开董事长办公室,都红旗直接到总经理室去了,他觉得奖励的事应该提一提了。见了田五四说起奖励的事,以为他会往后推,说还没到结算的时候,或者说些什么理由少给一些,让都红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田五四竟然说:“政策变了,没奖励了。”都红旗一听就来了气,说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定的时候谁都知道的,还在会上宣布了,怎么变了就一点动静没有呢?


    田五四说公司变了我有啥办法。


    都红旗说,当初听到奖励政策时虽然没有太当真,但确实有点兴高采烈的,没想到说没有一点没有啊!


    田五四说,每月正常的奖金你不也得了嘛,而且是水涨船高,也不少吧?


    都红旗说这是两回事,奖金是奖金,项目奖励是项目奖励,你们当初没想到产品会这样火吧?


    田五四说,公司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我在钱上是说了不算的。


    都红旗说,我知道你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


    田五四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都红旗说事实不是这样吗?


    田五四说年底公司会有考虑的,谁贡献大小公司有数。


    当初听到公司的奖励政策时,都红旗确实没有太当真,他从来就没有指望公司真的会给那么一笔钱,也没考虑到自己负责的项目会有这么好的效果,现在公司说不给了,他也就没有太认真,感觉上好像刚刚做过一个梦一样,只是,他从此对公司老板吴明阳更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都红旗听朋友说过,吴明阳是农村出来的,小时候放过牛,有点力气后学了几年木匠。后来又倒腾服装,赚了些钱后就开始做药了。


     “那时候做药是真赚钱哪!”都红旗不只一次听做药的人这样说。每听到他们这样说时,都红旗都注意到,他们是美美的晃着头的,那是一种沉醉,那是一种迷恋,那是一种得意,好像同时还有那么一种一去不复返的遗憾。


    吴明阳也曾有过这样的回忆,他现在已经是亿万富翁了。


    钱虽然多了,但吴明阳活得并不十分轻松。他老家有个老婆,三个女孩子,大的已经二十好几了。他做药有钱以后,又结了一次婚,新娘不是别人,正是他做木匠时师兄的女儿。当初,师兄听说吴明阳开了公司,就想让女儿张丽跟着他发展发展,没曾想,这一发展竟然发展到床上去了,还生了个孩子。吴明阳的老婆与他的师兄都住在一个村子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觉得女儿败坏了门风,就不允许女儿回家,过年过节也不让。一直到孩子三岁了,这种局面才缓和一些,过年的时候女儿可以抱着孩子回来了。于是两家摊牌,公司的股份做了分割,吴明阳与大老婆各50%,吴明阳的股份再分给二老婆一半。


    如果仅此而已的话,吴明阳的婚姻也不算什么稀奇,现在这社会,有几个钱儿的富人找几个二奶三奶的还算稀奇么?吴明阳的婚姻稀奇的是,他有两个身份证,而且都是从“正规渠道”办的。就是说,如果单从身份证的角度看,他与大老婆是合法夫妻,与二老婆也是合法夫妻。有一回吴明阳在酒桌上掏出两个身份证,得意忘形地说:“瞧,这个是我,这个也是我,我有两个我。谁说我重婚?我就是有两个媳妇,谁能找到我什么毛病?我还要娶三个四个,娶一百个呢,谁敢说我重婚!”


    都红旗有时就在心里说,你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嘛,你的钱有一分一厘是干净的么?你积累的财富,都是患者花的冤枉钱,你积累的财富越多,造的孽就越深重!







    不到半年,策划部的白宛婷和李绍华都离开公司了。李绍华走时有些声响,大家还聚餐送了的,白宛婷走时却鸦雀无声,别说是秦定开,就连都红旗这个所谓的舅舅都一点不知情。秦定开有时刨根问底:“你给她弄哪去了?她上哪还能不跟你说?”都红旗半开玩笑说:“我也纳闷呢,跟我有什么可保密的,真是白疼她了。”都红旗认为于佳丽应该知道白宛婷的下落,就私下里问,可于佳丽发誓说:“我要是知道就是小狗行不?”


    其实做药这行跳槽的人很多,公司一年中你来我去的人不少,三天两头有走的,隔三岔五也有来的。都红旗发现,新来的女的一个比一个难看,再看到张丽和办公室主任毕玉华好得如一个人似的,心里就明白了八九。一定是张丽不让毕玉华招好看的,这也正合了毕玉华的心思,因为毕玉华三十好几了,模样也不咋地,多来难看的就显不出她的丑来了。这真是武大郎开店,像样的人难进啊!


    陆陆续续走的人好多都销声匿迹了,有的只是偶尔可在药品招商会上会遇见。处得来的,各奔东西后仍然会保持联系,有时电话聊一聊,有时聚一起吃个饭。大家说的多是圈子里的见闻。


    那天,已经到另一家公司做策划的李绍华说的事很有意思。她说,他们公司有个丰胸的产品,没效果不说,有的人使用后胸上还长出了毛毛来!好好的乳房长了毛毛,这可真是个要命的事,人家就投诉,接电话的员工一开始还不敢跟老板说呢,没想到老板知到情况那个高兴劲儿,竟然还一拍大腿,说我他妈的正愁搞不到有点效果的“产品”呢,我正准备搞一个生发的“产品”呢,这不就有了吗,就把这个丰胸的搞成生发的,就这么定了!谁再说我的产品没效果?抹在娘们儿胸脯上都能长出毛毛来,我就不信抹老爷们脑袋上还能长出包包来?”


    李绍华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没等说完呢,她自己就忍耐不住了,往外直喷笑,用手捂都捂不住,笑得腰一弯一弯的。


    看着李绍华的样子,大伙就不得不笑了。


    秦定开说:“男人都盼着长长毛儿,女人都盼着长大包儿,为了这毛毛和包包,有的人在琢磨花钱,有的人在琢磨挣钱,这就是需求和商机。”


    虽然秦定开这样说有点给大家讲课的味道,但在都红旗看来,人是都有些长处的,他秦定开并不是别人说的那样“狗屁不是”,这话说得就很有市场眼光和营销水平呢。


    当时大家在一家叫“X家大院”的饭庄吃饭。都红旗以前来过这里的,原是一个什么王府,是真正的深宅大院,四边的墙又高又厚,墙是红的,上面罩着琉璃瓦。服务员都是格格、阿哥的样子,见人面就喊“您吉祥”,一时听不清还吓一跳呢。饭庄内有水塘,荷花点缀其中,有亭台长廊环绕,看上去如进了大观园似的。只是有许多老外在此照相,能让你的神情回到现实中来。


    大伙说着做药的事,就说到了原国家药监局长郑筱萸被判了死刑的事,说一说大家就都感觉多多少少说了自己,就有人说没意思,一点喝酒的情绪都没有了。


    突然,于佳丽用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紧接着往水塘那边一指。大家不看不知道,一看都不敢说话了。原来,大家一眼就看到了吴明阳,随后又看到了白宛婷,吴明阳正搂着白宛婷坐在长廊里照相呢!


    看着吴明阳和白宛婷,都红旗突发灵感:世界有两种最难抗拒的诱惑:一种是钱,一种是色,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面对钱和色,人生难测,乾坤颠倒,怪异的是,也只有这两种诱惑最容易达成妥协而合作。那吴明阳和白宛婷,不就是钱和色的妥协合作吗?


    李绍华扮着小女人的样子说:“噢,这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


    张辉说:“不管他们那逼事,咱吃咱们的。”


    张辉一说话,大家才反映过来,起码从法律上来说,他张辉还是吴明阳的内弟呢,就为自己刚才并没有胡言乱语而感到庆幸了。这可真是谁人背后无人论?谁人言多没有失呢?看来说话还真是个大学问呢!


    但周庆功有点不知深浅地说:“哎,张辉,你姐要是知道了这个事能怎么样呀?你该告诉就告诉,这是你们家里的事,好让你姐有所准备。”周庆功是后来策划部的。他是当过兵的人,长得胖胖大大的样子,公司好多人都说他烦人,理由是他爱放屁。他白天放,睡觉也放,有人时放,没人时也放,就是吃饭时也时不时的给你整出点动静来,让人好没兴致。都红旗曾领教过,有天晚上周庆功到他那儿住,他发现周庆功不仅仅是爱放屁,还咬牙说梦话,一晚上不是上面出动静就是下面出声响,不放屁就咬牙,不咬牙了就说梦话,不说梦话也不咬牙了,下面又放起屁来,而你越是不想听,你的注意力就越集中,有点声音也就愈发听得一清二楚。那梦话说的,就好像和谁唠嗑一样,谈笑风生的呢!都红旗曾提醒过他,让他在人前注意点,尽量别放,放也得整得没动静,放哑屁,可他说不行啊,控制不了哇!感觉这五脏六腑不是自己的似的。都红旗就把他看成是个病人了。


    张辉听了周庆功的话,有些烦躁地说:“我不管我姐的事,去他妈的,我啥也没看见!”说着自己喝了一杯酒。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事以后一定会在公司中传开的,但谁都不愿意成为那个“传话人”,张辉说他不管他姐姐的事,这是一种表白呢?还是他真懒得管呢?他说他啥也没看见,这不是在提醒大伙不要把这个事说出去吗?




十一




    公司接连几天没消停,先是天津的经销商带几个人来公司闹,要求公司退还市场保证金。那几个人的身上都是纹龙虎凤或梅花的,脖子上还戴着粗大的项链,看上去是特敢对人下手的主,吴明阳就没敢多言语,痛快的把钱给了。第二天,毕玉华通知各部门,说今天可能会来检查的,把相关增高的产品资料都收起来藏好。大家正高度紧张地忙着呢,结果检查的没来,吴明阳的二老婆张丽在吴明阳的办公室闹开了,哭着喊着说:“大色魔!大色魔!你个大色魔!你把那个小妖精藏哪了?你不离开她我就死给你看!”


    只听吴明阳说:“注意形象,有点素质,你有点素质好不好?”吴明阳有钱以后,花钱到北大学了个什么速成班,从此就讲究起素质来了,六、七月份也要求员工打领带,谁要是嫌热不打或忘记打了,让他见到就罚款,张嘴就二百。员工热得没办法,就把扣子打开,只象征性地让领带松松的挂在脖子上,再就是使劲开空调。


    从以前张丽的表现来看,她绝对把自己当个美女的,但现在白宛婷站在了她的对面,她就明显失去自信了。所以就听见她说:“什么形象不形象?什么素质不素质?形象素质是狗屁!你有素质怎么见到美女就迈不动步?怎么整天去会那个小妖精!”


    果然不出都红旗所料,“传话人”终于行动了。董事长室那边的吵闹,策划部这边听得一清二楚,都红旗看着大家洗耳恭听的样子,心想此时各个部门的人,还有其它公司的人,也许都正听得起劲呢。


    秦定开说:“都经理,你过去劝一劝嘛,就当老大哥似的说说也许管用,吴总也会高兴,这样下去他多难堪。”


    都红旗说:“那么多人呢,办公室主任呀,总经理呀,应该他们劝,我算那根葱啊!”


    大家时不时的侧眼看看张辉,他正坐在电脑前劈里叭拉地敲打着键盘聊天呢,看上去镇定自若的样子。周庆功说:“张辉你还坐这么老实,赶紧去拉一拉呀!”周庆功脸上表现出着急的样子。


    张辉说:“别和我说话,再说我骂人啦!”


    就没人说话了,于佳丽还挤了挤眼睛。


     “咱不生气,咱不说那些,咱不让人看了笑话,噢。”“装呢”的声音。


    “当初你怕那小妖精上了你的床,我还等待看热闹呢,这可倒好,钻到我的床上来了。”


    “张丽!张丽!别什么都说!走,上我那屋坐会儿。”办公室主任毕玉华的声音。


     “什么素质?给脸就上鼻子!”吴明阳的声音。这声音之后就没了声音,大家知道吴明阳“后院”的火暂时熄灭了,张丽已经走了。


    策划部进入了正常的工作状态。没一会儿,吴明阳出现了,他站在门口指着屋子里的人说:“你,一百。你,二百。”声音不高,但简明扼要。大家心里都清楚,他吴明阳之所以压低声音,是怕别的屋听到,他还要到别的屋罚款呢,别人要是有了防范他就罚不到款了。有时早上打卡的时间一过,他就挨个屋查看,而大家所能犯的错误,无非是没打领带,或是正吃东西(有时是早餐),或是聊天。


    吴明阳就是善于搞突然袭击,你认为最放心的时候,他往往就出现了。谁知道他今天刚刚“后院起火”会突然来罚款呢!人们记忆犹新的是,有一回吴明阳出门半个多月后突然出现在策划部的门口,好多人热情地向他问候:吴总回来啦?吴总回来啦?而他却不回任何人的话,只顾用眼睛扫来扫去的,嘴里不停地说:“你,你,还有你,二百!二百!二百!”说完转身就走,后面跟着的毕玉华就把人名一一记下。大伙热脸对了个冷屁股,心里冰冷冰冷的。


    都红旗也是被罚过的,错就错了,都红旗是认罚的,他不理解的是,忙碌起来时连班加点的干,也没给过加班费,工作不紧时放松一下有何不可?特别是那早餐,员工们一大早的坐地铁挤公交,紧赶慢赶的就怕晚了来打那个卡,好不容易喘口气吃一口,你一罚款这一天就算白干了,哪还有一点点的人情味!


    一天,策划部只有都红旗和于佳丽,吴明阳来看一眼没说什么就走了。都红旗说没有什么可罚的了。于佳丽说这家伙可有意思了,那天你出差了,他来这看一圈没发现什么就走了,就是谁聊天也不能让他看见哪,早把聊天窗口给隐藏了,没想到这家伙走到门口突然猛的倒退着往后一跳,伸着脑袋看俺们的电脑,搞突然袭击,看俺们聊没聊天呢,结果还真就捉着了张辉。他要是再晚一两秒钟往回跳跃,我也会被捉着了,可吓死我了。


    都红旗听了就哈哈笑,说这就是他,太符合他性格了。




十二




    都红旗又搬家了,原因是房主执意要提价,并说已经找好了新的房客,都红旗只有走人了。搬家也省事,把东西往出租车上一塞,整个家就搬了。


    都红旗在北京住过好多地方,西四环那边的“舍茶棚”距离玉泉山只有一、两千米,离香山也只有几站地,抬眼可见的。他还在东南三环的劲松那边的中街住过,上下班坐37路车天天路过天安门,这是他喜欢的一种状态。他在永安里也住过,出了胡同就是长安街。都红旗换地方住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要多熟悉一片地方,他想尽可能把北京看透。


    “舍茶棚”四周绿化极好,远远望去,除了草就是树的。这里的房子说平房不是平房,说楼房不是楼房,说别墅呢,又明显差一个档次,组合结构倒蛮像个四合院。都红旗从小就喜欢四合院,在他的想象中,四合院中的空地应该裸露着泥土的,要不就是铺着烧制的青灰砖,可眼前的天井里却铺着锃亮的磁砖。他还觉得天井应该是露天的,这样宅院内部才能与外界进行呼吸,也才能感应到更多的阳气。可眼前的天井是封闭的,阳光是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这样倒躲避了风吹雨淋,但缺少了自然的气息。


    离“舍茶棚”不远有一口机井,就在玉泉山的西边,说是朱德当年打的。这里的水才好呢,流量还大,从管子里出来流到水漕中,再顺着水漕流向一片稻田。在夏天里把手伸进水中,清澈透明又凉爽,捧起来喝一口,那可真是一种享受哇!都红旗总到这里来打水,有时还排队呢,好多人开着轿车来打水。有时苏丹过这边来,俩人一起去打水,遇上人多,都红旗就与苏丹在附近转一转。玉泉山是围着高墙的,里面住的人当然是些大人物。也许是墙里面太拥挤了吧,墙外正建着大片的房屋。从那房屋的样式看,肯定不是商品房了,看上去很传统很厚重的。


    两人打完水往回走的时候,遇见一伙披麻戴孝的人站在玉泉山的西门外,白衣服上写着一些字,都红旗仔细看了看,知道他们是外地人,好像是拆迁死了人,有一肚子苦水要找人倒一倒,把门的军人正很耐心地劝他们离开。


    都红旗对苏丹说,他们一定是经过高人指点了,要不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苏丹说,现在这都咋的了啦?


    都红旗本来想与苏丹好好聚一聚的,可偏偏接到田五四的电话,让他当天晚上7点赶到西客站,与市场部的人一起出差。都红旗一看时间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就赶紧收拾一下东西奔车站来了。


    在西客站见到了市场部的李一菲,她说南京的经销商做公司前列腺产品做得很顺利,要搞一次大型“会销”,要求公司提供一个北京“专家”,一个美国“专家”,并让都红旗到现场协助策划。


    都红旗问:“专家呢?”


    李一菲说:“他们从别的市场直接飞南京。”


    都红旗说:“这家伙,整得还挺忙碌呢,在当地找个专家得了呗,何必要北京的?”


    李一菲说:“要的就是北京‘专家’,人家卖的就是‘北京’两个字,就是这‘北京’两个字值钱,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选择在北京开公司呢。”


    都红旗觉得李一菲说的再浅显不过了,只是自己以前没有往这上面悟。他清楚的是,北京是全国人民敬仰已久的首都,处于各个领域的中心地位,权威性和可信度都高,在这里开公司就是一种“借势”,“借势”是策划宣传上的一个术语,可以达到狐假虎威的效果,所以在这里做坑骗的事就容易得手了。都红旗想起了北京的一些“专家”,由假专家想到了真专家,就想起一个“专家”说的话:说我们骗,真专家胡说八道就不是骗?真专家在大众媒体上说假话欺骗性更大!都红旗叹口气说:“现在的一些专家是越来越不得人心了,网上只要一有专家说话,一看评论肯定是千夫所指的!”


    李一菲又说:“咱们不管那么多,公司产品有中外专家助阵就是好卖嘛,这也有你的功劳呀,谁不知道这个产品是你弄的呀?”听李一菲这么说,都红旗当然是愿意听的,这毕竟是一种对工作的评价,对个人能力的一种肯定,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个判断是非的尺度:他做药的“功劳”越大,就要背负更大的心里包袱,他总要为卸下这个包袱付出精神上的代价。


    一男一女出差,往往会说好多话,这样时间就好打发了,如果话一投机,时间就感觉不够用了。李一菲是公司的女强人,特别能说,好多都是都红旗不知道的。


    她说以前张丽总怀疑她和吴明阳有事。


    她说吴明阳和张丽互不信任,连短信都互相偷着看。


    她说张丽还想生个儿子,为的是多要财产。


    她说吴明阳的哪些“进口产品”其实都是在国内加工的。


    她说吴明阳有钱以后,把老家那边的官员打点了,买了好多地。


    她说公司只有田五四挣着钱了,每年一百万。


    她说吴明阳觉得秦定开是多余的,可赶他骂他也不走。秦定开就是田五四的一个家奴。


    都红旗想起来了,“装呢”一到策划部,就当着大家的面拧秦定开的耳朵,眼睛看着大家,弄出咬牙切齿状说:“鳖犊子起来,给老娘让个座!”都红旗也听过吴明阳骂秦定开,就在田五四办公室的门口骂,说滚蛋,马上给我滚蛋!当时他还不解呢,原来他是骂给田五四听的,他希望田五四吐口让秦定开离开。而那秦定开就是默不作声。于佳丽都听不下去,说要是我还听他骂呀?抬屁股就走人,还真没见过这样坚强的男人呢。


    会场在一家酒店的会议厅内,二百多位患者已经就座,现场播放着那个前列腺产品的广告片,四周还立着宣传产品的“易拉宝”。美国“专家”是个高高大大的黑人,他在会上说着都红旗听不懂的外语,然后由主持人照着一张纸片念中文。美国“专家”主要是用来强调产品是美国的高科技产品,北京“专家”主要用来强调国家如何重视这个产品。会销获得了圆满成功,都红旗看到患者在现场都大包大包的买了“药”,吃饭时经销商说现场回款三十多万。


    都红旗与美国“专家”住一个房间,头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到夫子庙去看秦淮河夜景了,回来见“专家”已经睡了,就在黑暗中琢磨李香君故居的对联,想当今谁配那“花容当玉质,侠骨共冰心”的评价呢?第二天晚上吃过饭,他和“专家”同回房间后,发现“专家”看一本中文版的书,是国际时事政治方面的,都红旗就觉得惊奇,便指着书试探着问:“这是——你看的?”


    没想到“专家”用流利的汉语说:“噢,您好!是的。”都红旗立即就有了交流的愿望,问:“从你们美国老百姓的角度,怎么看中国,怎么看中国的‘强烈抗议’?”


    “专家”就笑了,说:“我们发现,你们中国最大的特点,是在做什么事之前,总是先看别人的态度,看别人的反映,然后才决定怎么办。我们美国就不是这样,我们是先把想做的事情做了,然后再看别人有怎么样的反映,根据别人的反映再找办法和对策。”


    都红旗听了“专家”的话,觉得这“专家”还真的算是中国问题专家了呢。


    都红旗又问:“你华语说这么好,在会上用华语说多好,谁都听得懂。”


    “专家”摇着头还直摆手,说“我不知道你们推广的是什么东西,你们说它风靡欧美,可我在美国看不到,我那里的朋友都说不知道,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们怎么说是你们的事情,我不能那样说。”


    都红旗说那你在会上说了什么?“专家”说他记得说了很想家,想妈妈,还说很喜欢中国,就是空气质量太差,剩下的就忘记说了什么了。


    都红旗一时无话可说。他一回想,这个黑黑大大的家伙平时真的一句话也不说的,就是吃饭时跟他客气,他也只是点头示意,以至于都红旗以为他不会说华语呢。于是他就从心里佩服眼前这个黑人“专家”的“心眼儿”和法律意识,觉得虽然自己和“专家”都从公司得利,但在人格上他是处在“专家”之下的。




十三




    平常没事时,都红旗在下班后下下围棋,或是周末没事也来公司玩一会,这些情况策划部的人都是知道,总经理田五四知道,董事长吴明阳也知道,秦定开更是了如指掌,但从来没有人说什么。这天下班,都红旗照常没有立即走,上网下起围棋来,秦定开却一反常态地说:“唉老都,赶紧走,以后下班不许玩,都得走。”


    都红旗问:“今天这是怎么了?公司有规定了?”


    秦定开说:“规定倒没啥规定,就是吴总说过不让玩了。”


    都红旗说:“那我下完这局就走,要不就掉级了。”


    秦定开就有些不耐烦,鸡皮酸脸地说:“哎呀快走快走,我马上锁门了!”


    都红旗考虑到这局棋的重要性,就坚持说:“这局太关键,认了就掉段了,你先走,我下完这个就走。”


    秦定开急三火四地说:“不行!不行!让吴总看到罚款就完了。”说着竟然把电源关了。


    都红旗感觉太意外了,这也不是秦定开的风格呀,他心里窝着很大的火气,但还是让耐心占据主动,说:“吴总不是出差了吗?罚多少钱我拿,不就是下个棋嘛,多说我不干了呗,至于你这样吗?”


    秦定开哭着脸说:“哎呀老都,我求你了行了吧,赶紧走吧!”都红旗看到秦定开那难看的样子,就觉得自己为了下棋这样僵持真不值得,就抬屁股走了。


    都红旗在一楼出电梯时遇到了沈会计,她手中提个塑料口袋,正在等待要上楼,都红旗问怎么还往上去呢?沈会计说取点东西。都红旗没多想什么就走了。没走多远,他想给苏丹打个电话,问她今晚过来吃饭不,一摸口袋,身上并没有电话。脑袋快速回忆一番,他猜测也许是临走时走的急,忘记拿电话了,便急速回身往回赶,心想最好秦定开还没锁门,那怕是能遇上他也行。


    都红旗来到公司,看到门已经锁上了,正懊恼着,突然发现对门锁是锁了,但是从里面反锁的,这就意味着屋里有人了。门是对开的玻璃门,外间是办公室所在地,情况一目了然,里间是策划部和总经理室,什么也看不见了。都红旗正要兴奋拍门,眼前突然出现了沈会计那大大的眼袋,他想起在一楼电梯口和沈会计打招呼时,那大大眼袋上面的眼睛是躲闪的,并没有直视他。他就好像突然有了灵感,觉得那大大的眼袋一定与秦定开的一反常态有关,他们此时一定在这个屋子里。想到这儿,他就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的跳个不停了,好像是自己正做着见不得人的事了。他在心里骂,这个狗东西!你他妈的急三火四的干这逼事,害得我玩不了棋,用不上手机,还得在这为你守门。


    都红旗在走廊里来回度步,一会想拍门叫喊,一会又想还是随便他们乐去吧。都红旗想到秦定开今天一反常态急三火四的样子,就觉得他是非常可乐的,他确实是事出有因啊,要不他也不敢这样说话,三十奔四十的人了,妻子不在身边,当时身上一定是像着了火一样的,那沈会计就要到了,也是怕让人撞上的。那沈会计也没啥说的,人虽然难看,但再难看也有情爱的权力和需求呀,三十多了没个对象,有点想法也不算过分,自己比他们又能强哪里去?人都是好人,都是激素分泌的错,都是荷尔蒙不是个东西! 


    “好火费炭,好女废汉”,你们折腾吧,我可不陪你们了。都红旗刚要走,看到吴明阳正走到他那边的办公室门口,好像刚要开门的样子,见到都红旗就往这边来了,边走边问都红旗在这干什么。都红旗说没干什么。吴明阳说没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走?都红旗看出吴明阳好像怀疑他什么,只得说手机落屋里了,想进进不去。吴明阳就看门,看到门反锁就叫喊:“谁在里边?谁在里边?”都红旗说不知道哇。吴明阳急拍两下门,紧接着就掏钥匙开门了。他有每个房间的钥匙。


    看到秦定开时,他满脸通红,浑身是汗,说话结结巴巴的,看上去好可怜好脆弱的样子,而沈会计则坐在电脑前低头上网,尽量让人看出并没发生什么事一样。但吴明阳毫不客气,说了一句“每人罚款三百”就走了。都红旗拿起自己手机也跟着出去了,边走边想,这老板,就知道罚款,这也罚款?罚款理由是什么呢?


    不一会,都红旗收到短信,一看是秦定开发来的,信上说:我以前对你可佩服得不得了呀,你这个东北人怎么还整这事?我都不如出去找小姐了!


    都红旗感觉有口难辩,但也不能不辩,就回信说他的理由,说他的手机如何如何,说他正要走遇上吴总回来了,说你这事也不算个什么事呀,现在这事不到处都是吗?谁笑话谁呀?


    公司里每次罚款都要“上墙”的,这次罚秦定开也上了墙,罚款理由是“浪费能源”。




十四




    年底了。


    这一阵子,奖金、红包、火车票之类的词儿经常挂在员工的嘴边。谁能得多少年终奖是能算出来的,每个人都有个得奖的基数,公司全年回款多少,一算就清楚了。大家只是不知道“总经理红包”能给多少。都红旗手里有一份公司给的《岗位责任制》,写的却是工资待遇的内容,什么“工资+奖金+房补+年终奖+总经理红包”啥的,看上去这一年很有盼头的。他知道这是田五四耍的心眼,让你感觉是劳动合同,却对公司并没有什么约束力,但都红旗觉得这只是田五四的一厢情愿,这个《岗位责任制》完全可以等同于劳动合同的,那上面盖着公司的红章,还有你田五四的签字呢。


    年底聚餐会是在月坛宾馆搞的,规模不小,却一塌胡涂。大家刚开始动筷子,张丽和“装呢”就举着啤酒瓶子站立“对吹”起来,吹完一瓶都不服气,就接着吹,另一只手还掐起了腰,脚摆出丁字形,像在那儿吹冲锋号。她们都以为自己是公司里的第一夫人了,觉得这样表现是相当潇洒的,而她们的老公却没拿她们当个事,好多人注意到,办公室主任劝她们“别喝了”时,她们的老公都说“不用管”。大家就看两位“第一夫人”的热闹。没一会工夫,她们就醉了,吐得哪儿都是。“装呢”还一口吐到别的桌子上了,那是她去张罗敬酒(实际上是命令喝酒)时干的“好事”。张丽更好玩,竟然莫名其妙的嚎啕大哭起来,还直往地上坐,吴明阳就去抱着她的腰,往起扶,可一扶就坐下去,一扶就坐下去,烂醉如泥的样子,看上去很搞笑,但都笑在心里。都红旗心里说:这可真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呢。


    聚餐不欢而散,员工们就多了议论的话题,没有什么事情时就嘀嘀咕咕的,嘀咕嘀咕就嘀咕到年终奖和总经理红包上去了。但这时大家关心的已经不是年终奖多少的问题,而是给不给的问题了,因为“小年”都过了,公司一点动静没有呢。


    农历二十八,办公室主任毕玉华和沈会计一起,到各部门发红包,毕玉华边发边说:“发红包啦!祝大家明白发!这是公司的心意呀!”声音不大不小,表情不悲不喜,听上去底气不足的样子。大家接红包时感觉薄薄的轻飘飘的,打开一看,是280元,就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了。都红旗心里清楚,大家一定是考虑有张辉在,不便于说啥,所以才选择了沉默。可他觉得,现在不说还真不行,不说就是默认,就瞅着秦定开说:“这一年了不会就这样吧?咱俩去说一说,要不就得全泡汤了。”秦定开摆摆手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去。”都红旗说“你不去我去,不说不痛快。”


    都红旗走到门外了听到于佳丽说了一句:“还总经理红包呢,真是笑话!”都红旗就受到了些鼓舞。


    都红旗来到田五四办公室,说明了来意,田五四说:“噢,是这样。公司年目标不是两个亿么,没达到,所以就没有年终奖了。”


    都红旗心想,完没完成你们心里清楚,完成了说没完成谁又能怎么样,但不管完没完成,都应该按规定按比例给的呀,便说:“上半年开总结会时不是还‘说时间过半任务超半’吗?下半年形势又那么好,个个月进款一、两千万,怎么也差不多了吧?”


    田五四说:“还差二百多万呢!”都红旗说:“就差个零头就不给了?说不过去吧?找你不行我就找吴总。”


    田五四说:“已经定了,找谁都没啥用。”


    都红旗没再搭话,转出去就找吴明阳去了。吴明阳还真没费话,说:“你是公司中层干部,咱还是老乡,真的,我有个身份证就是在你们那儿办的。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朋友介绍来的,过年你要是还跟我干,我可以单独给你两千,对你还算够意思吧?”


    都红旗想,白纸黑字写的怎么都不给呢?也太无耻了吧?还他妈的好意思提朋友介绍呢,去你妈的吧,过年跟你干个屁!找了地方再不伺候你!


    春节过后上班第一天,苏丹给都红旗打电话,说你不是不想在那干了吗,有家影视公司需要个策划,你能去吗?都红旗想,虽然影视公司有时也拍药品健康品的广告片,但毕竟不是专门干这个,那就干净多了,便说考虑考虑的。


    晚上吃过饭,都红旗闲着没事看电视,好像是重播的《感动中国》。


    电视上出现了一位山村女教师,说她为了山村的孩子们多读点书如何操心费力,接着又出现了一位女医生,说她在医疗器械领域如何如何打假,都红旗看着看着,先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忽然心头一热就泪流满面了,甚至他都听到了自己哭泣的声音。这种情绪一波又一波,他便在这种情绪中进行着反思:这二三十年来,中国是变了,的的确确变了样子,GDP年年那么高谁都看见了,税收年年那么高谁都看见了,可那是因为盖了好多房子,而往科学技术上看一看,往文化艺术上看一看,还能看到多少发展和突破呢?都把心眼儿和精力用到投机取巧上了,要是不急功近利,中国怎么会有那么多弄虚作假的丑事!人为什么要那么贪婪?弄虚作假贪得无厌有那个必要吗?你有再多的钱也不能吃金条吧?有再多的房子也不能同时睡上两张床吧?你有再多的女人不也就长了那一根东西吗?


    审视完别人他又声讨自己:一边要做个好人,一边又胡编乱造,这不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是什么?何必为多得几个钱儿去做昧心事呢?自己管不了别人还管不了自己吗?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不就是做人家的帮凶吗?自己敢和电视上的女教师女医生比道德比良心比情操吗?和她们相比,自己多卑微,多渺小啊!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能再帮他们“做药”了,不能再帮他们去坑害那些无辜的人了,那个影视公司也不去了。


    泪流过了,决心已定,都红旗感觉把久藏在肝胆灵魂中的一种卑微驱逐了出来,立即觉得心胸舒展多了。




十五




    有时候,人在决定了什么事之后,并不是马上就实施的,特别是明知这个事一旦成为事实会给自己带来不利时,拖延的时间可能会更长。


    都红旗这几天并没有离开公司,他照常上班,日常要做的事照样做,只是他比以前更敢说话,他甚至在策划部当着张辉的面跟大家说:“员工和公司之间都是平等的,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的事,不存在谁巴结谁。一个人在选择公司时图个啥?一是图工资高,二是图能学到技术,三是图环境舒心,当然这环境包括好多方面,比如办公环境、人际关系环境、离家远近,这三图都能满足那当然是最好的,一图没一图时人当然就要离开了。”都红旗又看着周庆功说:“不满就要表达,抗争总会有作用,有结果,忍让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往往还会助长了别人的贪图之心。”都红旗觉得他说这些是在撒播思想的种子,他希望更多的人觉悟,懂得抗争。他知道自己是在等待时机,他甚至希望秦定开能够因“浪费能源事件”跑到吴明阳哪里去汇报,他在等待最后下决心,而这决心需要一种力的推动。


    中午,都红旗在五楼吃完饭,在等待电梯时遇上了张丽,张丽说,哎呀都经理,看到你才想起来,南京市场需要一个夹报,今天就要,最迟明天早上传给他。都红旗说做不出来呀,时间太紧了。张丽说,那就加班嘛,都红旗说,我加班可以,于佳丽离家那么远,加班太晚怕不行。张丽说,那我和于佳丽说。


    都红旗和张丽一起走进策划部,张丽说起加班的事,于佳丽说给加班费吗?张丽说,什么加班费呀,不是给你们奖金了嘛,别一让加班就净事儿!


    于佳丽说,我离家太远,加一两个小时可以,太晚了就没车了,太晚地铁也没了,我家那边还没地铁。


    张丽说,今天必须干完,干不完扣奖金!


    于佳丽说,那总得让打车吧?


    张丽说,你家那么远,好意思提打车!


    于佳丽说,你啥都好意思,我有啥不好意思。


    当时张丽正在上网,只见她把手中的鼠标一摔说:“反了你了还,纯粹是把你们惯的!”都红旗听到“你们”,就感觉她不只是冲于佳丽自己,也许还包括他了,但他并没有马上接茬儿,没想到于佳丽突然就哭了,边哭边说:“你说谁呀?只有我爸我妈这样说我,你凭啥这样说?你比谁大几岁呀!”都红旗听明白了,原来是“惯”字激怒了于佳丽,在北京“惯”是长辈说晚辈的用词,是过分宠爱缺少责罚的意思。都红旗看于佳丽哭得很投入,而张丽却还在叫嚣:“我就说了能怎么着?”都红旗就说:“一个小姑娘打工就是不容易,家还那么远,你不让打车,那她怎么办?自己掏钱住宾馆?你还一口一个‘惯’的,人应该多理解点好。”张丽当时没说什么,站起来就走了。


    在整个争执的过程中,策划部的其它人都在沉默,张丽走了别人也没说什么。都红旗以为没什么事了,就安慰于佳丽,说能加就加,不能加就不加,实在不行我去找吴总说说。没想到一会儿张丽回来了,说:“于佳丽,你不爱上就不用上了,收拾收拾回家吧,明天不用来了,你是知道的,北京就是不缺人。”都红旗这时才感觉到公司的冷酷。这时的都红旗非常清楚,自己随时都可能提出“不干了”,但他心中有一个小阴谋:他要让公司提出辞退他,他有自己的想法。


    自从他帮助于佳丽说了话,觉得公司也会随时提出辞退他,终于在于佳丽被辞退三天后,夹报编排完成了,田五四找都红旗谈话,说你有什么想法了吧?不想在这干了吧?正好公司也没有上新产品的打算,你走了也许会有更好的发展。都红旗说,你就直接说吧,是不是辞退我的意思?田五四说,是,就是这意思吧。都红旗说,那你就直接说嘛,何必拐弯抹角的。不过,这回欠我的钱应该给我了吧,那都是白纸黑字写的。另外,按《劳动法》规定,公司还要付我一个月的工资吧?田五四说,这个我看够呛。


    都红旗知道跟他说也啥没用,就来找吴明阳,说,我是人介绍来的,现在要离开了,如果讲一点私人情面,公司是不是能有所表示,如果不看私人情面,那就按公办,合同上定的奖金得给了吧?按《劳动法》规定还应该补偿一个月工资吧。吴明阳说,《劳动法》什么时候有这规定?我怎么不知道?都红旗说,你也不关心《劳动法》呀,当然就不知道了,你也不愿意知道哇!我们是员工,当然就关心知道了。吴明阳说,都经理你这样不好,你是中层干部,不能像其它员工那样临走了要工资,显得多没素质呀。


    都红旗听了这个气呀,气得心里都直乐:他妈的真是怪了,欠钱的成了有素质的人,维权讨薪的却成了没素质的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啦?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是非颠倒也就罢了,怎么还这样正儿八经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不是到处都是“八荣八耻”么?怎么现在是成了非,非成了是,荣者成了傻蛋,耻者反而成了好汉有素质呢?


    都红旗见自己与老板立场观点差距太大了,难达成共识,就退一步说:“奖金和工资补偿给一样就行,这样可以了吧?”


    吴明阳说,东北人都豪爽,咱们为这点钱磨磨叽叽的多不好。


    好说好歹都没用,吴明阳就是一毛不拔,而且都红旗发现,他说的越多,吴明阳越是小看他,就不卑不亢地说:“吴总,这是最后的结果吗?”


    吴明阳说,是呀。


    都红旗就一字一顿地说:“你记住,这肯定不是最后结果!”


    吴明阳漫不经心地说,那还能有啥结果?


    都红旗直视着吴明阳,压低了声音,故意面带笑容说:“吴总,时间会证明,我会让你知道我的能量。”


    吴明阳脸色有变,是一种胆怯的变,但还是堆出笑来说,别那么认真,以后也许还是朋友呢!


    都红旗知道他误解了,以为他都红旗会用武力要结果呢。其实都红旗早就有个想法了,他就是想尝试那个“小阴谋”——他要通过正常渠道去讨薪,他要体验一下“通过正常渠道”的难易程度。


    说起来,“通过正常渠道”讨薪说简单真就很简单。都红旗先到公司的注册地大兴区劳动局投诉,劳动局立案,确定开庭日期,开庭,二次开庭,最后给出仲裁结果。结果是都红旗得了一个月的工资。劳动局说,都红旗手里的《岗位责任制》上面盖的公司章子已经变了,与他“工资证明”上的公司名称不一致。并说,要是不服的话,下一步就可以到法院了。都红旗想起来了,公司为分解风险经常变换名称,这就为调查取证打官司增加了难度。现在,都红旗要的结果有了,虽然不是太满意,但有了这个结果也算他吴明阳低了头,所以都红旗就决定不再在这个事情上费时间了。


    在都红旗看来,“通过正常渠道”讨薪,麻烦和简单其实就是个心境问题,如果你有坚定的信念和足够的毅力、能力,看上去就很简单,如果你信念和毅力不强,也许折腾几天你就会自认倒霉偃旗息鼓了,因为你得取证,你得等人,你得填表,你得复印,你得交费,你得诉说,你得看人家的脸色,你得在庭上与对方打嘴仗据理力争。最烦恼的是,你得跑大老远的来来回回折腾,没有十天半月是应付不下来的。在“通过正常渠道”讨薪的日子里,每当都红旗不顺心不耐烦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许许多多讨薪人的难处来,就想象到了他们为讨薪要死要活的境况。




十六




    每个人的命运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改变,人与人相互间的了解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加深。故事中的人物后来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吴明阳两个老婆4个孩子全是女的,他就想让白宛婷生个儿子,而白宛婷却不想为他生,说自己想开家公司做一番事业。吴明阳看出白宛婷只是要利用他,就不再如以前那样大把的给白宛婷打钱。也不知道白宛婷啥时候学的,也知道找人“摆平”了。据说,吴明阳一次给白宛婷50万青春损失费。再后来,吴明阳与人合作搞起了房地产,他做药的公司已经没有几个人了,策划部不存在了。


    田五四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做药”的公司,2015年八部委联合打击“药界”时被判了三年,罚没款两千二百万。


    秦定开曾给都红旗转发过郑筱萸的绝笔信,那“绝笔”让都红旗念念不忘:“明天我就要“上路”了,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现在最害怕的是,我将如何面对那些被我害死的冤魂?我祈求他们能够原谅我、饶恕我,我这不已经遭报应了吗?”都红旗知道秦定开也是有良知的人,他只是把良知埋藏得更深一些罢了。让都红旗意想不到的是,秦定开后来回到老家,趁着吵吵房价要跌时买了一处二手房,刚买半年竟然赶上了动迁,满以为自己运气来了,没想到补偿低得可怜,连购买房子的本钱都回不来,他就极力抗拒,没想到半夜里被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打瘫痪了,一直没站起来。


    说起来李绍华好可怜的。她招商业绩一直很好,收入比较高,处了个对象长得不错,却挣的不多,两个人急风暴雨结了婚,生了个女孩儿,李绍华休了产假再想上班时,已经成了一个超胖的妈妈了,工作难找不说,工资也大不如从前了,而这时她的老公工作却渐入佳境,身边另外有了女人,还没等李绍华争吵打闹,就主动和李绍华提出离婚了,最后李绍华在北京没了立脚的地儿,身边除了孩子别无它物,只得抱着孩子回河北老家了。


    好多人都以为都红旗与苏丹会结婚,但都红旗并没有与苏丹走到一起,苏丹嫁给了北京一个“坐地户”,而都红旗则又回到东北,在一家杂志社打工。都红旗回到东北之前,曾应一位邻居之邀到央视工作了一段时间,这位邻居在央视《生活》栏目组搞策划,对都红旗说的“做药”特别感兴趣,由于都红旗参与策划的那期“3.15”在播出前在台里反响相当好,台长相当高兴,承诺说,只要都红旗在“3.15”晚会上以“业内人”身份站出来,就给他特别贡献奖,都红旗考虑再三没有答应。尽管都红旗觉得自己与打假的女医生比不够英雄,但台里人除了觉得有点遗憾外,并没多说什么。


    几年后都红旗到北京出差和周庆功见了一面,喝得痛快时,周庆功倒苦水,说他在部队时曾经立过功,退伍以后却一直觉得这个功说不出口,他甚至越来越怀疑这个功到底是不是一种光荣,于是就总感觉心里郁闷,憋屈时间长了,就得了这个爱放屁的毛病。都红旗知道了周庆功的秘密,觉得他也算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了——他的痛苦不在于有功勋不敢理直气壮张扬本身,而在于由此带来的痛苦也不能明明白白的诉说,并长久地感觉到郁闷、憋屈,直至感到五脏六腑错位发疼。  


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每当中国与日本或美国有了什么磨擦,或者面临什么新的情况,都红旗就想起美国“专家”的话,就觉得政府应该怎么怎么样。有朋友就说,瞎操哪些心没用,多搂点钱比啥不强。他知道朋友是好心,也很想按朋友说的做,可内心中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拒绝着,排斥着,他不愿为钱丧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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