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详细信息—>藏在止痛片里的爱
藏在止痛片里的爱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2年11月05日
 
兰所娜
 
 
    已经八年了,我还是没有办法喜欢上这个男人。一米六的个子顶着“西瓜太郎”式的发型,光膀子弯腰干活的时候,凸起的脊骨霸道的在黝黑的肌肤下变换着弯度,走路的时候一跛一跛的,让人误以为他脚下踩过的是凹地与高山组合而成的奇异地形。记忆里他总是笑,憨劲与许三多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很少会想起这个男人,只有在给妈打电话的时候,偶尔会顺嘴一问,林铁军干什么呢?妈一改平和的语气,大声斥责我,叫爸。我就“啪”的一声,挂掉电话。
    我是在十五岁那年跟随妈“下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村庄,和“侏儒”男人组成了新家。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有能力清晰地记起亲生爸爸的音容笑貌以及对我的宠溺和疼惜,所以很多人让我叫他“爸爸”的时候,我都倔强地扭过头,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宣誓,他不是我爸,永远也不是。在众人的叹息声中能听见他嘿嘿地笑声,说不急不急,慢慢来。我鄙视他一眼,傻子。
    林铁军对我很好,却是个“拿不出手”的继父,并深深地伤了我的自尊心。记得中学时学校每年冬天都会雇人清理厕所,虽然给的钱很多,却没有人愿意干这种低级的活儿。可是有一天拨开围观的同学,竟然看见他戴着露出白棉絮的军绿色棉帽子,鼻头冻得通红的正在掏厕所,抡起镐头,一下又一下。我还没缓过来神,一个相熟的男生指着我突然大声喊,是你爸。语音刚落,所有人都对我行注目礼,震耳的哄笑声此起彼伏。我悲愤难当,刚要辩驳他不是我爸,就看见他甩了一把鼻涕,嘿嘿地笑,囡囡,我跟你们老师商量好了,干点活顶你今年的取暖费。伴随着“囡囡”的叫声,又是一阵嘲讽和嬉笑,林铁军也跟着傻笑。我顿时脸像放在烙铁上烤,灼热难当,我多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悄无声息的,就像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然后去跟我的亲爸爸在一起。我当然没有把自己活埋,而是跑到角落哭了一个下午,林铁军扛着镐头路过操场的时候,后面尾随一群男孩子站成一排,学着他走路的样子大声嚷着,一米六、一米七。林铁军回头,男生就都一哄而散,但是从他游离的目光里,我知道他不是在责怪那群孩子,而是在寻找,我蹲在墙角,努力挣扎了好久,也没喊出那声“爸爸”。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我已从黄毛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每次从电视里看见继父对女儿有不轨行为,我都暗自震惊,然后离林铁军越来越疏离,也会越发地想念自己的亲生爸爸。妈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别这样,你爸是好人。我愤怒地甩开妈的手,我都说了他不是我爸。妈面部表情僵硬地站在那儿,嘴角轻轻抽搐两下,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我扭过头就看见他提着一满袋苹果尴尬地站在我身后,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脸上的灰尘淌出一道道父爱的痕迹。他看着我盯着他裤腿上的一大块还没干透的泥巴,用手拍拍,还是那么憨,刚下过雨,路滑。我很想问问他,摔的疼吗?但是话语哽在嗓子里,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就是吐不出一个字。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苹果递给我,转身又出去干农活。我提着沉甸甸的苹果,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针扎一样的疼,我不过随便说一句想吃苹果,他竟然在雨后泥泞的土路上徒步三个小时去镇上买。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对我好,好到根本看不出来是继父,而我却越发的想逃离这里,我怕多年来在心里竖起的坚硬城墙在某一刻溃烂坍塌,于是高考时,我没有一丝纠结地填报了离家很远的外省大学。然后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很少想他。
    今年夏天,妈突然打来电话,哽咽着说他生病了,胃癌。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大脑呈空白状态,很久才重新对着话筒说,该怎么办呢?妈那天说了很多话,我听得出潜台词是让我拿钱给他治病。我知道他们的窘境,这些年为了供我读书,已经家徒四壁了,哪里还有闲钱治病。想起他的好,我一口应承下来,第二天就去邮局汇了钱。接下来每个月末,妈都准时打电话,让我寄钱,初涉社会的挫折和艰难,不高的工资和越来越大的压力,每个月还要抽出多半工资给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治病,快要把我逼疯了。终于在一个雨夜,与妈相隔千里的我在电话里对着她发脾气,我说,妈,他是癌症啊,填不平的无底洞,你要给自己和你女儿留条后路啊,你难道想人财两空吗?妈在电话里沉默良久,用家乡话骂了我一句“混蛋”,就挂了电话。
    再接妈的电话是两个月以后,她平静地告诉我,他去世了。我请了假回去奔丧,毕竟养育我这么多年,是那双粗糙的像树皮一样的大手掏厕所,打零工,供我读书,给我挣出个好前程。掀开蒙在他身体上的那层黄色绒布,面对他被病魔折磨的骨瘦如柴的身体,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
    我跟妈一起收拾他遗物的时候,在箱子底看见一个陈旧的铝制饭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多盒还没来得及吃完的止痛片,还有五千块钱的存折和一万多元现金。在最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给囡囡的嫁妆。
    妈说存折的钱是他这些年来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一万多元的现金是我寄给他看病的。他瞒着妈去药店买了一堆止痛片,还要了一个治疗胃病的药盒来骗妈,里面装的都是廉价的止痛片。妈发现了,他死活不让告诉我,说花钱治癌症,就是糟蹋钱,要给囡囡攒着,不然两手空空的嫁到婆家,会被看不起的。
    我跪在小小的饭盒前,泪如雨下,终于发自内心,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爸爸……


下一条:老 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