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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在前线的女人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8年02月09日

那锁男



    天刚蒙蒙亮,晨雾笼罩这片极其老旧的城区,街道两旁的早市有稀落的人被厚外套包裹得严严实实,两条腿支撑蜷着的上半身左顾右盼地来回打量。张宝荣在一辆出租车前背着褪色的大帆布兜缓缓前行,被多年的腰脱折磨着,现在走路挺不起腰杆了,胖墩墩的屁股往后挣挣着。身后出租车喇叭像怒气冲冲毫无耐性的汉子,杂乱无章地发顿脾气,偃旗息鼓了。张宝荣耳朵被刺得发木,不急不躁匀步前行,寻思有能耐你就撞,享福了还能给儿女留点硬通货,值。

    张宝荣摊点旁卖旧货的女人叫娟子,剪一头雀尾巴似的短发,干巴瘦的手上拎件袖口磨起毛的旧卡其色风衣,翻动紫红色的厚嘴唇跟一个描眉画眼的中年女人说这是自己亲兄弟媳妇的小姑子的衣服,都没沾过水的。女人试了衣服,抬抬胳膊伸伸腿,身处高档商场一样仰着脖颈抖下双肩。生意成交,娟子乐得嘴岔子扯到耳朵根,抿着嘴嘿嘿笑着说,你买了就是捡便宜了。张宝荣从鼻子里哼哼两声很不屑,有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忙掏出旧塑料布铺开,针线剪子锥子拿出来,再摆上完工的拖鞋和孩子的虎头鞋,接着把花花绿绿的碎布片拿出来,纳昨天没纳完的拖鞋。她和娟子都是无本买卖,一天挣不了几个钱,却都舍不得耽误。娟子喜笑颜开地说,来啦。张宝荣说,来啦。娟子说,今儿又送完外孙子才来呀。张宝荣嗯了一声继续做活,钢针从厚厚的鞋底里往出拉硬是拉不出来了,越着急手心里竟然潮乎乎地冒汗,一使劲,钢针拉出来了,针尖一下扎进她指腹里,立时就破土而出一滴圆溜溜的血珠。张宝荣用力甩下手,把手指放嘴里吸允,一股淡淡的腥气顺着喉咙游移进身体里。

    张宝荣耐着性子纳完一双粉色绒布面的女款拖鞋,鞋面上各绣一朵盛开的牡丹,有一小片绿叶衬托,寓意富贵花开。她还没开张,有些急躁,不禁埋怨起女儿,好好的日子不过非离婚。离婚带孩子没法工作,她只好把孩子接家里,早晚接送上学放学,洗衣做饭好生伺候。早晨外孙子上学路上说想他奶了,张宝荣心像玻璃瓶掉瓷砖上,碎得脆生生的。她想何必跟孩子计较,但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涌,涨得脸通红,忍不住嘟囔,你奶好咋不管你?十岁孩子有自己的心思也善于察言观色,直到进校门都没再跟张宝荣说一句话,小小的身影闪进一群穿校服的孩子中间,只看见一个一个的点在操场晃动,哪个是外孙分不清了。张宝荣揉搓着快要罢工的老花眼,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鼻子酸酸的。

    娟子拍张宝荣的肩,哎,想啥呢。她抬头看小小的摊儿前围着三四个人,有女人拿孩子的虎头鞋打听尺寸,有问拖鞋价钱,有点应接不暇。还是一个长着酒糟鼻的中年男人爽快,递给她一百块钱把刚纳的“富贵花开”买走了,随着找完零钱,其余的人也像约好似的都散了。从喧嚣吵闹到突然安静,一个不好的念头直冲脑海,翻开兜子找出一百块钱,粉颜色,纸张软踏踏的,假钱!张宝荣回顾“酒糟鼻”拿着零钱和“富贵花开”时脸上一抹不容察觉的奸笑,心里打着寒颤瑟瑟发抖,舔舔干裂的嘴唇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娟子一把抢过纸币在阳光下晃晃,连连咂嘴,哎呀呀,损出肥皂泡泡啦……现在的人就不要说啦,上次有个买旧皮鞋的爷们,说没带钱回楼上取,结果怎么着,等他一天也没看见人影。过俩月,这爷们换套衣服又来这套,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薅他后脖领,一手照着他脸烀一嘴巴……张宝荣抬头看见围过来的一张张不同的面孔,耳朵嗡嗡响,周遭嘈杂却什么都听不进心里去,头昏昏沉沉的快要把脖子坠断。她艰难地支撑起脑袋,拖鞋啊针线啊碎布片啊胡乱地塞进帆布兜,身体像筛子似的抖个不停,双颊犹如做错事的小孩子红扑扑的,背起帆布兜一声不响地从人群中挤出去,后面杂乱的声音一点点消退。

    楼下拐角处并排五六个绿色的大垃圾桶,垃圾堆在地上挂在桶壁上,散发一阵阵恶臭。一个七十多岁的单薄老头,伏在桶沿上,手里攥根小木棍在里面翻来搅去。这片老旧城区嚷嚷很多年的拆迁早已作罢,便成了城市的“贫民窟”,住着一半上年纪的老年人和一半像张宝荣一家一样的外来务工人员。

    秋天的萧瑟夹杂着冷风在楼与楼之间横冲直撞,把晾衣绳上的胸罩裤头高高掀起,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旗帜;堆满杂物的小阳台的缝隙里挤着老气横秋的月季和蝴蝶兰,枯枝败叶萧条的让人喘不上气。张宝荣躲下路中间的狗屎,瞥一眼全神贯注翻垃圾的老头,他是附近孤寡老人,靠几百低保勉强度日,有人看见他深更半夜捉流浪猫炖了吃。张宝荣干呕两下,心中泛起一阵悲凉,弓着背上把帆布兜往上提提,转进了楼道。楼道里堆放着各家各户的杂物,有猫粮狗粮,有秋菜,有挂着灰吊子的僵尸自行车,张宝荣几乎侧着身子迈着灌铅似的腿一步一步的爬楼梯。她家住顶楼八楼,当初租房子时图便宜。没想到一住就是好多年,有用的没用的东西越来越多,再搬家就费劲了,也习惯了上下楼,总不能因为累就停在途中不走了吧。

    张宝荣大口喘着粗气把帆布兜堆墙角,呈“大”字形把自己扔床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桌上电热壶里的水已经凉了,饭菜也凉了,一切都保持着她早晨走时候的模样。张宝荣仰头看起皮的屋顶,心像房间一样空荡荡的,有根针掉地上也会发出回声。她从兜里掏出假钱,沾染了身体温热的气息,烂梨水一样浑浊的液体灌满了眼眶,松懈的眼皮落下再抬起,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抑制不住了。隔着朦胧的泪水斜眼瞅瞅对面的房间,明知道是空的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太孤寂抑或委屈,自己也说不清。她摸出电话想给老李打一个,说点什么都行,哪怕问问几点回家也好。张宝荣按号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她看看号码把电话撇一边,结果还无休止地响,仿佛电话对面的人知道她的心思非要逮着她不可。张宝荣有气无力地接电话,她大哥语速很快带着不可置疑的口气向她下命令,下午去医院照顾老父亲。放下电话,张宝荣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一帧一帧的图片清晰地闪过,小时候爱学习,每天都找不着作业本,不是被父亲扯下卷旱烟就是当点火做饭的引柴纸了,有时候在厕所茅坑里也能窥见带有她娟秀小字的字纸。迫不得已,张宝荣只读三年级就辍学了,十四岁进小队跟男劳力一样挣工分,辛苦积攒的钱在二十四岁时给大哥二哥娶了老婆。而她,没地方住了。对于爱情及婚姻,她怀着美好的憧憬小心翼翼地往围城里窥探,还有一点外人不知的心高气傲,但在父亲旁敲侧击的催促下,跟只见一面的相亲对象就定了。她给父亲留下一句气话,只要不是三条腿的蛤蟆就跟!她知道自己在赌气,却不想一句话赔一生。

    张宝荣坐在公交车上透过窗子看摩肩接踵的城市街道,大楼与大楼衔接下的商场,被广告牌圈起来已经停工或正在施工的场地上矗立的塔吊和起重机及一排排橙黄色的铲车、推土机。城市每天都在发生新的变化,而她已不像多年前站在楼群间似没有触角的蚂蚁迷茫得团团打转,现在她每天为生活冲锋陷阵,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没有选择地冲在第一线。张宝荣收回目光拿手机拨通了老李的号码,电话里声音吵杂,有“咣当”砸墙声。老李很意外地问,有事?张宝荣说我去医院侍候我爹,你想着下午去学校接外孙。老李在电话那边问,我哪有时间接?张宝荣挂了电话,再接话茬无一例外地又会吵起来,这么多年吵累了,吵不动了。张宝荣也不想去侍候爹,她没招,磕磕绊绊活了大半辈子,她想剩下的日子无愧于心地活着,属实不忍心看着年老的爹在医院冷冰冰的病床上痛苦呻吟身边却没个能照料的人。张宝荣闭上眼睛平静下烦躁的心,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她轻易不给儿子打电话,儿媳怀孕七个月了,见天地挺着孕肚溜达,儿子在旁边侍候老佛爷似的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抚着孕肚如影随形的。她舍不得儿子受儿媳的气,是自己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含在嘴里怕化了地疼着护着,无奈儿子心甘情愿,她能奈何。儿子在电话里答应很痛快,她不愿意听儿媳在儿子旁边叽歪,匆匆挂了电话。

    张宝荣提着换洗衣物到医院的时候下午四点了,病房里潮湿阴冷不见阳光,大哥在张宝荣来之前就急不可耐地先走了,她父亲微闭眼睛张着嘴巴,穿一条灰色单裤枯瘦如柴地蜷缩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她朝父亲张开的“黑洞”里看一眼,除几颗残缺不全的老牙,黑得深不见底。张宝荣给父亲盖上被子,轻轻唤一声“爹”,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一脸。外人以为她恨极了父亲,她晓得恨和爱是成正比的,只是后一部分被隐匿在看不见的角落,夜深人静睡意全无的某些时刻被大脑调出来独自疗伤,暖暖没有温度的心。张宝荣打来温水给父亲搽脸、搽手,手伸进被子里给捏脚,把冰块一样凉的脚给焐热了。都做完,她就静静地拉着父亲被旱烟熏得焦黄的枯瘦弯曲的手指,握在掌心里,不舍得放下。多少年来第一次仔细地观察父亲,他什么时候老得这样快了?杂乱的白发,眼窝凹陷,颧骨凸起,消瘦的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纵横交错,下巴上黑白灰相间的胡茬随呼吸一翘一翘。曾经这是一个多么强壮的男人,她牵着他的衣襟蹒跚学步;他们一家人窝在火炕上取暖,围着火盆烧土豆、花生,一屋子的香味混杂着欢声笑语,那时母亲还在世。张宝荣沉沉地叹气,光阴流转,多少情感败给了世俗,但最纯粹的东西还在,骨血关联。

    父亲睡醒碰碰张宝荣的手,指着床头的水杯嗯嗯呀呀地比划,张宝荣回过神儿伸手拿水杯喂他。父亲喝完水精气神好些了,支棱起沉塌塌的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光亮,说,阿荣,你还是来啦。张宝荣扶父亲靠在自己怀里,没有答话,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这一晚,他们都有好多话像小鹿似的在胸腔里乱跳,却最终谁也没有说什么。

    拖着腰痛在医院尽心尽力地侍候父亲一个星期,张宝荣捶捶酸胀的后背越发觉得疲惫,年纪大了身体就像一部超负荷运转的旧机器,零件容易出毛病,皮相也不中看了。她这么想的时候对着镜子里脸色蜡黄的自己怔怔出神,才五十多岁的年纪活得比七十岁的人还老态龙钟,眼睛空洞无神,头发稀疏,皮肤松懈暗淡,脖子上长一块老年斑。张宝荣两只干燥粗糙的手使劲揉搓麻木的脸,臃肿的肉在指缝间上下左右移动。疼了,她确信这张垂垂老矣的脸真是自己的,曾经也是花儿一样美好,却被琐碎的生活拖累得如此颓丧。

    张宝荣心情低落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此刻病房里只有父亲微弱的鼾声。张宝荣头昏脑涨却睡不着,她想外孙,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孩子小的时候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像个猴子似的连蹦带跳地做怪相就为搏他咯咯一笑,现在长大了,不在身边依然牵肠挂肚地惦念着,到头来有啥用呢?张宝荣在心里唾弃自己一口,思念的情愫却像疯长的藤蔓,丝丝缕缕地攀附着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想孩子,也有那么一丁点想老李。她跟老李也是有过牵手亲吻你侬我侬的甜蜜,记不得从哪时候开始感情就变了,像一碗清汤寡水的汤,凉了,没滋没味的。他们各过各的生活,老李每天脖子上挂个牌子去街道“蹲坑”,有时候牌子上写着“电镐砸墙”,有时候是“专业防水”。张宝荣每天就去早市练摊,两个人同时在家的时间很少,也不交流,在电视上听过一个词“丧偶式婚姻”,大抵说的就是她这种吧。张宝荣从心里鄙视老李,有一天很晚的时候路过老李“蹲坑”的街角,风很大,阴森森地像个脾性怪异的巫婆尖声怪气地嚎叫着,别人都回家了,只有老李胸前挂着白底红字的牌子,戴粘毛帽子头缩在旧军绿大衣的领子里,双手交叉进袖口,在旧楼的阴影下来回踱着步子等活。那一刻张宝荣原本麻木得近乎静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下,痒痒的,酸酸的,有点疼。

    清晨。

    是被护士的脚步声惊醒的,张宝荣揉揉惺忪的睡眼,窗外灰蒙蒙的。她父亲坐在床上目光闪躲,下半身在被子里左右挪腾。张宝荣掀开被子,呛鼻的尿臊味扑面而来,瞬间胸腔里翻江倒海,她手捂着胸,伸出舌头不可抑制地干呕两下,后退几步。平复呼吸,张宝荣一抬头正好对上护士鄙夷的眼神,像蜂针一样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护士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做家属的好好护理病人,别弄脏医院的被褥。张宝荣臃肿的大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唯唯诺诺地说,垫隔尿垫了…身底下垫了。护士从鼻子里轻哼一下悠悠地飘走了。张宝荣摸摸火热的脸,五脏快要炸开了,她沉默地盯着父亲,直到他深深垂下头。张宝荣掏出电话拨大哥号码,无人接听。她又毫不迟疑地打给二哥,张宝荣说,你来替换替换我,赶明儿我再回来。话筒里说,我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张宝荣说,让二嫂…话筒里的声音立马打断张宝荣的话,你二嫂身体不好。张宝荣吸口气准备撕破脸的时候,传来“滴滴滴”的挂断声。张宝荣鼓胀胀的身子像泄气的皮球,颓然地靠在雪白的墙壁上,她父亲虚弱地说,他们都忙,你莫怪。

    张宝荣穿上外套摔门而出,下了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就出了医院大楼。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空气清新而凛冽。张宝荣眯缝着眼睛仰头看灰白的天空,漫无边际的灰暗像心头的绝望捆缚自己,冰凉的雨水拍打在脸颊上混着泪水流进脖子里。张宝荣抱紧双臂打个寒颤,去医院旁边的超市给父亲买一条厚实的线裤。

    张宝荣给父亲换下被尿液浸湿的单裤。打热水擦洗父亲干巴瘦的大腿、臀部。给父亲穿上新买的线裤。张宝荣忘记买肥皂了,只好把单裤放进水盆里干搓,能散散味道也好。张宝荣蹲在地上搓累了,捶着快要折的老腰,抬头正好对上父亲湿润的眼眶,张宝荣扯着嘴角疲惫地笑笑,莫怕,我管你。

    女儿给张宝荣打电话,说孩子感冒了,问她啥时候回家。张宝荣说,也快啦,三两天两三天吧。女儿赌气地说,都几个三两天啦,大舅二舅都死了呀。张宝荣听了心里极不舒服,骂女儿,你还有没有教养?自己好日子不过,连累孩子跟你遭罪……女儿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张宝荣没想到过三两天大哥二哥真来了,俩人高兴地拎着水果和新衣服甜甜叫声“爹”,落座后才知道父亲老屋拆迁款下来了。折腾好多年都没有消息,大家不抱希望的时候好运却突然从天而降,砸得他们措手不及,以至于在父亲和张宝荣面前都略显尴尬和局促。大哥搓搓手,试探地问父亲,这钱咋分呢?病房里瞬间陷入沉默,张宝荣屏住呼吸。良久,父亲说,你妹嫁出去的女儿,不会回来跟你们争房子的一片瓦。你哥俩把我好生送终了就行。钱,你俩看着分吧。张宝荣看着大哥二哥喜形于色的脸,扭过头揩把眼泪,嗫嚅地说,你俩对爹好就成。大哥二哥当天就把父亲接回家里调养了,说在医院环境不好照顾不周到。分开时候父亲拉着张宝荣的手,哽咽地说,阿荣,爹对不起你。张宝荣抿干父亲皱纹里的湿润,用力地抱了一下这个枯瘦的已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的父亲。

    心里五味杂陈地回到这个一如既往空空荡荡的家,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墙角堆着帆布兜,上面积了灰尘;厨房里一摞脏碗还没洗,电饭煲里有剩的米饭;厕所里丢了很多脏衣服,有孩子的有老李的。张宝荣原本疲乏的身子回到家里又有了精力,挽起袖子洗衣服,租的房子是最早一批老楼,线路老旧,用不了洗衣机、冰箱、电视机这样耗电量大的电器。有一回冬天嫌太冷,屋子里插“小太阳”取暖,不到一分钟就听见电线噼噼啪啪滋滋啦啦地响,吓得她腿都软了。张宝荣一边洗衣服一边想,人真是感情丰富的动物,这样的破楼竟然住出感情了。

    张宝荣给儿子打电话说她自己去接孩子,挂电话的空档,儿子说,妈晚上包饺子吧,你大孙子馋饺子了,芹菜陷的。张宝荣知道是儿媳想吃了,麻利地拌陷、擀皮,包完最后一个饺子正好是去接外孙放学的时间。张宝荣气喘吁吁地小跑到学校,中间闯一次红灯,司机伸出脑袋骂找死啊?张宝荣双手合十跟人家道歉,对不去啊赶时间。司机骂一句,我看你是赶时间投胎。张宝荣刚想回骂,司机一脚油门扬长而去。赶到学校的时候,外孙正好排队出来,张宝荣用力按着胸腔,心脏不安分地快要跳出来了,好像用力按着就能把咚咚跳的心脏按回原处。张宝荣接过外孙的书包娴熟地挎在自己肩上,讨好地问,想姥姥了没?外孙低着头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专注地踢马路上的一块小石子。

    儿子和儿媳回来了,老李也回来了。张宝荣给女儿打电话回来吃饺子,女儿气不顺地呛她一句,还没下班呢吃什么饭。张宝荣讪讪地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这人啊就是贱,一天天操不完的心,什么时候进土算拉倒。张宝荣把饺子端上桌,摆好酱油陈醋让大家先吃,她又去做菜,木耳炒鸡蛋和蒜薹炒肉。等张宝荣上桌的时候大家都吃多半饱了,她想起自己一天没吃饭了,夹个饺子刚要往嘴里送,儿媳眯笑着丹凤眼说,妈,等孩子生下来还要麻烦你照顾,我们俩得上班挣奶粉钱。张宝荣放下饺子笑哈哈的佯装得像浸在幸福的汪洋里,就借你个肚子,剩下的我包圆了,保准给伺候得白白胖胖。张宝荣看着儿媳妇满脸的笑容,心想我怎么着都行,你们开心就成。她夹起刚撂下的饺子,儿媳说,妈,宝宝的东西还差一个小金吊坠。儿子瞪一眼儿媳,被儿媳狠狠地碾下脚趾头,儿子疼的龇牙咧嘴,立时低眉顺眼了。张宝荣举着的饺子停滞在空气中,半响才面露难色地说,给你俩准备新房咱家就掏空了。本来她还想打个保票说日后怎么样,没想到儿媳盯着她耳朵上的耳环说,我看这对耳环成色好,拿金店毁下就成。张宝荣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儿子低着头不敢说话,老李闷头吃饺子,外孙在旁边写作业,突然觉得自己很寂寞。这种感觉很可怕,好像置身在无边无际的荒凉之中,寻不着人烟也看不见光束,当这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比死还可怕。张宝荣的思绪被儿媳猛的放筷子的声音收了回来,儿媳脸色难看,起身要回去。张宝荣忙撸下两个耳环塞儿媳手心里,这有啥舍不得,给孙子我高兴。张宝荣起身拿熟料袋给儿媳捡饺子,说你拿回家夜里饿了热着吃。

    张宝荣目送儿子和儿媳离开,失魂落魄地回到桌边,老李回他房间摆弄手机去了。空荡荡的桌子边只剩自己,张宝荣看盖帘上稀落的几个饺子,夹一个放进嘴里,已经凉了。

    冷风嗖嗖的下午张宝荣出了家门,穿得很少,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觉得累,想找个歇脚的地儿。太阳隐了去,天空总是灰白。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顺着敞开的衣领灌进身体里,像个肆意游走的坏蛋。张宝荣裹紧衣服,把凌乱的头发往耳后掖了掖,不小心触到空荡荡的耳朵。耳环没了!在一瞬间她心咯噔一下,以为丢在了哪里。缓了几秒的神儿,才想起是送给儿媳妇了。张宝荣鼻头酸酸的,红了眼睛,那是她姥姥传给她母亲的,又是她母亲临终前交到她手里,不值多少钱,却是生命中重要的念想。如今换了形态,已易主。有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失去的不是耳环,而是胸腔中仅存的所感受到的爱。张宝荣在风中继续走着,手心里的一瓶安定片被攥得潮湿。

    张宝荣顺着路往前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形态一看就是娟子。收假钱后她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张宝荣从医院回来去摆过两次摊,都没见到,以为她不卖货了。张宝荣看娟子的脸上青了一块,是口罩遮不住的地方,问,你脸咋了?娟子尴尬地站着,半天说,我去逛商场,刚一进门,突然一股大风吹来,“咣”的一声,门就撞我脸上了。张宝荣说,到底咋了?娟子盯着脚尖,把口罩扯下来说,和俺家那口子干仗了,我把他挠了,他把我揍了。张宝荣看着娟子嘴角有淡淡的指印说,还以为你们两口子是模范夫妻呢。娟子反倒笑了,说还羡慕你呢,老李实诚,儿女孝顺。张宝荣噗嗤一声也被逗笑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呢!娟子说是啊,那话怎么说的,人生充满无尽的变数,一辈子无数次想离婚想放弃,可大多数人都坚持下来了。

    娟子晃晃手里的菜,说回家给她家那口子做饭去了。张宝荣一个人往前走,娟子的话在脑海里不断的重复,把手里的那瓶安定片攥得紧紧的。天已渐黑,华灯初上,不知不觉她来到了护城河堤,河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波光粼粼。张宝荣用力摇了摇胳膊,安定片落进河水中,听不见溅起水花的声音。

    回到楼下,老李披着他那长及膝盖的军绿棉袄慌张的下楼,俩人正好撞个满怀。老李定睛一看是张宝荣,俩手捏着她厚实的肩膀说,你去哪儿了?张宝荣说随便走走。老李狐疑地看张宝荣,假装若无其事地问,怎么找不到放抽屉里的安定片了?张宝荣说过期了,扔了。老李应了一声,扯着张宝荣的胳膊上楼了。楼道很窄,他们俩并排走不开,只有一前一后的走,但老李一直没有松开手。老李说,吓死我了,以为你想不开呢。张宝荣说,你实诚,儿女孝顺,有啥想不开!

    晚上老李出奇地对张宝荣说,今晚在我屋睡吧,孩子大了,让他自己一个屋。张宝荣没再推迟什么,她不想再针尖对麦芒了,躺在老李的床上,老李背对着她睡觉。她身体僵硬,紧张地涨红脸,像个初次和男人睡在一起的少女。上次还是在绝经的时候,她像现在这样躺床上跟老李抱怨,说作为一个女人的特征没有了。老李摆弄着手机说,那不正好嘛,省钱又省事。张宝荣一气之下跟老李分了床,一分好多年。张宝荣闭着眼睛回想当初的情景,不知过多久,老李转身起来把滑落的被角掖掖,手轻轻地搭在她胳膊上。张宝荣在黑暗中呼吸均匀,一动不动,眼角的泪水却无声地湿了鬓发。

    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张宝荣的裤腰上挂着新买的小验钞机,背着大帆布兜走在人群熙攘的街头。她觉着自己就是停不下来的陀螺,旋转是陀螺的使命;奋斗是人活在世生存的价值。

她老远就看见娟子,招手道:嗨,你来啦?我也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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