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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些往事叩心门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8年08月31日

解  良


老大不爱吃饺子


    老大不爱吃饺子,就爱吃油饼。这是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句话在妈过完七十岁生日后被老大解密,那是我小时候对妈撒的一个谎,结果却既成事实。

    老三和老二不明就里,要求分享大哥这个谎言。

    老大喜武是60后,从小进业体校,又被选拔到省青年队,在全运会上拿过成绩,退役后到省城一所中学做了体育教师。如今,年过半百的他少了激情,多了感慨。说起妈和家里的往事,眼窝变浅,常常挂不住泪水。老二,老三,你们还记得咱家的供应本吗?

    老二喜文说记得,红塑料皮的。

    老三喜斌也说有点印象。

    咱家的供应本是爸的。喜武说,每月供应二斤大米,二斤白面,半斤豆油,过年过节才供应一斤猪肉。妈和咱们都是农村户口,没这份待遇,从生产队领回的口粮都是粗粮。那时候,咱家做什么好吃的妈都尽爸一个人吃,爸是咱家的顶梁柱,下井挖煤,不吃饱怎么能养家糊口?我那时已经进了业体校,起早贪黑的练长跑,又累又饿。有一天家里包饺子,妈用剩下的面烙了一张油饼,问我,你吃饺子还是吃油饼?说实在的,咱们家年辈也不包一回饺子,但我知道妈是给爸包的饺子,饺子还不够爸一个人吃的,就说我爱吃油饼。当时我有个小心眼儿,饺子连皮带馅水份大,吃到肚里不扛饿,还是油饼实惠。搁这么,妈每次包饺子都给我烙一张油饼,我吃油饼就不吃饺子。日子久了,妈真以为我不喜欢吃饺子,我进了省青年队不常回家,每次回来妈都给我烙油饼吃。后来日子好了,吃饺子是常事,我回家妈还是给我烙油饼,就这么留下了话把儿,老大不爱吃饺子,就爱吃油饼。

    喜武和喜文家在外地,不常回来,回到妈身边倒像客人。喜斌从小到大始终和妈生活在一起,在家里很随意。大哥,你一直没跟妈挑明这件事吗?

    喜武扭过脸看看妈。妈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摆弄着一辈子丢不下的针线簸萝,一刻也停不下来,看到儿子们动嘴说话就微笑,笑出满脸核桃纹。喜武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妈拉扯三个儿子不容易,头些年尽吃剩饭剩菜,没过几天好日子。我怕说出来她多心。

    哥仨哑然,一阵心酸。

    妈前半辈子有一块心病,忧心她的农村户口拖累子女,影响子女前途。喜武说,我出生时国家已经没了考大学这一说,大学生都是从工农兵中选拔。我和老二要改变命运,除非当兵提干或被选送上大学,再没有别的出路,妈担心磨盘大的雨点也淋不到咱家房盖上,所以她从我六岁时就逼我练长跑,逼你二哥学吹笛子,拉二胡,想让我们在文体方面有特长,将来能吃上国家粮,应该说妈在当时是非常有眼光的,别看她只是个家庭妇女。

    在哥仨言来语去的当儿,妈不声不响地蹭到床头,望着床头柜上的电话,伸出手去要拿电话,又缩回手,样子像一个胆怯的孩子。喜斌示意老大老二别出声,任妈反复做了几次拿电话的动作后,凑到妈身边,妈,你要给孙子打电话吧?妈又笑了。喜斌先给她戴上了老花镜,又把手机放到她面前,给她看孙子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的照片。妈端详着手机里的孙子,还上手摸摸孙子的脸,笑得合不拢嘴。

    老二喜文看了侄子在天安门广场的照片,想起一件事,忙凑到妈左耳朵这边说,妈,你还记得我追着大哥去阜安门参加运动会那件事吗?

    妈右耳失聪,大家都冲着她左耳朵说话。

    喜斌说,二哥,你也有故事瞒着我?

    这是个乐子。喜文说,那年我五岁,大哥十一,还没你呢。阜安门镇开田径运动会,特邀体校参赛。我求大哥带我一块去,大哥说体校不让带外人。他不带我去我就哭,蹦着高哭,谁劝也不听。妈心疼我,花了一块九的车票带我去阜安门镇看运动会。我一到阜安门镇又大哭大闹,说什么也要回家,把妈气坏了。

    喜武说,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究竟闹得是哪一出?

    喜文嘻嘻笑,望着妈说,我觉得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那个人。妈带我去阜安门镇来回花了三块六的车票,那是家里一笔不小的开销。我到了哪里马上变卦要回家,妈虽然气得够呛,却没打我。她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说妈,我说了你不能告诉大哥,谁也不许告诉。妈真守信用,这件事被她烂在肚子里,对你们谁都没说。

    你到底怎么回事呀?喜斌和喜武一起问。

    那时的孩子见识太少了。喜文不胜感慨,广播里天天唱《我爱北京天安门》这首歌,哪个孩子不爱天安门?我才五岁,一听大哥要去阜安门,就以为天安门与阜安门紧挨着,跟大哥去阜安门就能看到天安门。可是到了镇上一看,都是矮房子,没有天安门城楼,就知道自己搞错了,害羞难当,好像大家都知道我把阜安门当成天安门了,感到特别丢脸,就委屈的哭起来,吵着快点回家。

    三兄弟同时笑起来。

    喜文说,这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大哥,你呢?哪件事印象最深?

    妈要寻短见。

    什么?妈要寻短见?啥时候的事?

    喜文七岁,你两岁。

    为啥?

    那时吃肉靠供应,凭票买肉。喜武说,咱家的肉票被妈锁在柜子里,买肉也是妈亲自去买,别人买她不放心。有几次妈有事脱不开身,叫我拿着肉票去矿里商店买猪肉,行前再三叮嘱,一定要买肥一点的肉回来,回来好炼油。我到商店先排队,排出几十米开外,站在队伍后面看不到案上的猪肉是肥还是瘦,前面还剩三四个人就轮到我时,我看见案上的肉有点瘦,就退出来,重新去排队。下一次轮到我时见肉还是瘦只能再一次去排队,直到觉得肉肥了才下手买回家,可是回到家妈还是嫌肉买瘦了。在买肉这件事上,我没少被妈埋怨。

    大哥,是不是你把肉票弄丢了?

    不是。喜武说,我从业体校进省青年队之前,有一段时间运动成绩下滑,教练说主要是营养跟不上去,妈为此十分着急。有一天,妈把我从体校叫出来,叫到一个背静的地方打开一个饭盒,是一饭盒红烧肉。妈说你吃吧,我当时不知道这里有内幕,加上馋,这顿狼吞虎咽呀,说不上来吃相有多难看。隔几天妈又给我送红烧肉,一连送过好几次,我纳闷,妈从哪儿来的肉票买肉呢,妈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也没追问。等我进了省青年队后才知道,妈是借了邻居家攒下的肉票买的肉,过后再用咱家发的肉票还,爸被蒙在鼓里。爸见家里两个月没吃肉,就问妈怎么还不吃肉?妈撒谎说,我没敢告诉你,我攒的好几张肉票放在米箱子里,都被耗子啃碎了。爸这就急了,骂妈是败家子,还要上手打妈。妈也急了,拿出一包红矾给爸说,你要打我,我就不想活了,把这个破大家子留给你。爸当时就给吓傻了。

    提到妈这块红矾,老三喜斌有话要说。二哥,今天我得向你问明白,妈这块红矾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要不提我一直想不起来问你。

    喜斌还记得,小时候他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妈要吃红矾,但他至今也没有亲眼见过妈这块红矾。记得六七岁的时候,二哥惹妈生了气,随后妈就不见了,二哥急坏了,拉着他出去找妈,终于看见妈一个人坐在河边。二哥上去掰妈的手,哭着说,妈,你不能吃红矾,我听你的话,好好学习还不行吗?妈说你得答应我,各科成绩都考九十分以上。二哥答应了妈,妈才拉着他们俩回家。事后,他悄悄问二哥红矾是什么东西?二哥说红矾是毒药,吃了就会死。他这才感到害怕,怕自己没有妈。后来,二哥再惹妈生气他就指责二哥,骂二哥王八蛋,见妈往外走,就抱住妈的大腿,哭喊,妈,你不能吃红矾,我不想没有妈。一边哭喊一边掰妈的手,看妈手里是否攥了红矾?他还记得,有好几次,妈出去干活了,二哥让他站在家门口放哨,二哥在屋内翻箱倒柜找红矾,炕席下,水缸后,鞋壳里,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一回也没找到妈藏的红矾,越是找不到他们越是提心吊胆。二哥从矿小学上了县中学后,就没人再提红矾了,他也渐渐地忘记了红矾,妈这块红矾始终没有出现。

    喜文说,老三,这都怪我,让你跟着我受到了惊吓。

    这件事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呢,你和妈到底是咋回事?喜斌问。

    喜文说,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妈突然间不让我吹笛子拉二胡了,而是命令我好好学习文化课,因为国家恢复了高考。我先前学吹拉弹唱,打算有朝一日考文工团,对文化课并不上心,妈逼我学习功课,我都当耳旁风了。这时候妈那块红矾就出现了。

    喜斌问,妈真的要吃红矾吗?

    喜文将目光转向大哥,给喜文说,有一次大哥从省青年队回家,把我单独叫到一边,告诉我说,妈生活压力大,心情苦闷,早就不想活了。你在家要留意妈,妈私下里藏了一块红矾,你要不好好学习,惹妈生气,妈要觉得没什么指望了,说不定就会吃红矾寻短见的。

    喜武笑了,老二,这是妈叫我对你这样说的。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喜斌叫起来。

    老三,你还没明白呀?喜文说,妈是拿这块红矾吓唬我的,逼我好好学习,直到我进了县中学她才把真实意图告诉我,妈对我真是用心良苦。

    原来是这样?喜斌有些不可思议,妈从来也没有逼过我,没给过我任何压力。

    喜武和喜文都笑了。喜武说,这都怪爸。爸对妈说,老大老二都走了,矿上怎么也得留一个呀。不然谁来顶我的号头?爸说这话的时候,国家政策已经允许矿工子弟接班了。

    喜斌转过脸看妈,哎呀妈,闹半天是你和爸偏向老儿子呀,你们早就商量好了要赏给我一个国营单位的铁饭碗,怪不得我没有大哥二哥那么多故事!

    妈又笑了。妈三年前患上老年痴呆症,每天重复做两件事,摆弄针线簸萝和“打电话”。还有一句口头禅,老大不爱吃饺子,就爱吃油饼。


孪生兄弟的对话


    龙书和龙矿赶回矿里参加发小三胖他爸的葬礼。三胖跪在墓碑前给亡父焚烧了两个纸扎的小姐,爸,今天是父亲节,你和我妈阴阳两隔,儿子怕你在那边寂寞,送两个小姐去陪你。对于三胖的这份孝心,在场的亲朋好友都保持沉默。龙书和龙矿对了下脸,哦,今天是父亲节呀!

    葬礼结束,三胖设宴,从外地赶回来的男女同学悉数被答谢,龙书和龙矿却在酒桌上打起嘴仗。席上有酒,男同学个个斟满酒杯,龙书和龙矿却一口拒绝,全桌都问为什么?没这个口头福!龙书给出这个答案,却被龙矿吐槽。

    快拉倒吧!龙矿说,我爸四十岁就把下辈子的酒喝干了,他打小儿就叫我们哥儿俩去喝西北风!大家还以为龙矿幽默。龙书却反驳龙矿说,下井的哪个不喝酒?喝酒解乏。顺口溜不是说嘛,升井回家喝个醉,吾皇万岁万万岁。对吧?

    男同学都是矿工子弟,全体起哄。

    龙矿成了孤家寡人,仍不忿,就没见过我爸那么喝酒的,喝醉了就骂人,专门骂老婆孩子,好像不骂老婆孩子就会被人戴绿帽子似的!

    龙书突然黑了脸,怎么你没喝就醉了?!

    龙矿大脑短路,怎么啦,我?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妈咋的了似的。龙书直指要害,让龙矿当众出糗,囧在桌上。关于龙矿提到的西北风,龙书随后给全桌同学做出解释。我爸没啥文化,喝上酒就唠叨,说要没他我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这是大实话。当年他一个人挣钱养一大家子,压力山大,冲老婆孩子撒酒风是最好的减压。我在此声明,我和龙矿都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龙书和龙矿是孪生兄弟,从小到大,他们长相一样,吃的穿的一样,对事物的看法基本一样。不想,一顿答谢宴却让同学们看出了两人的不一样。

    答谢宴结束后,龙矿很压抑。尽管他还买不起车,却有了一种被哥碰瓷的感觉。龙书在餐馆门前与几个同学话别,他站在一旁生闷气。小时候他一直觉得“脑力”和“心思”是两股劲儿,现在他将两股劲合在一起也想不出哥当众奚落他的缘由。同学们散了,龙书走过来给他说,火车进站还得两个小时,咱赶紧去商店买点东西回家看看爸吧。今天是父亲节,三胖要不说咱俩都没想起来。

    龙矿仰脸往天上看,怎么你突然对爸感恩戴德了?

    龙书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火药味儿,他不想和弟弟搞僵,放低姿态说,人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从前我们是儿子,现在都当了爸,不能再没心没肺了。

    我当了爸就更恨他。龙矿说。一回到矿里,我把从小到大的事统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筛子,就没找出他对咱俩一个好儿,你要能说出一个,我就回家看他。

    那你听着。龙书说。咱俩一出生爸就给咱俩一人取了一个好名字。

    你叫龙书,我叫龙矿,啥呀?

    不,他给我取名叫龙书记,给你取名叫龙矿长。

    什么,什么?龙矿险些被雷倒。

    龙书笑起来,爸若不是对咱俩寄予厚望,盼咱俩长大有出息,绝对取不出级别这样高的名字。这应该算对咱俩好吧?

    龙矿说,你别编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事?

    我也是刚听三胖给我说的。龙书说,三胖他爸当时在矿里当户籍科长,咱俩出生后,爸去给咱俩上户口,被三胖他爸一顿臭骂,书记、矿长是你儿子叫的吗?胡闹!大笔一挥,给咱俩的名字各砍掉一个字,我就叫了龙书,你就叫了龙矿。

    这件事让龙矿哭笑不得。

    龙书说,走吧。咱俩回家。

    你龙书记代表我龙矿长去看望一下老矿工吧。我在火车站等你。龙矿说。

    龙书这下急了,我看你有点不像话了吧?妈给你带儿子快两年了,丢下爸一个人,他心里早就对你有怨气,你能大老远地回来参加别人老子的葬礼,就不能顺便回家看一眼自己的老子?这说不过去呀!

    病灶找到了。龙矿心里“哦”了一声。妈一直在他家给他带儿子实实,龙书的儿子墩墩则是由姥姥带大的,这恐怕就是哥借爸的话题嫉妒他的原因。他说,我打怵见他,你替我买一份礼品拿给他,再给我编一个无法回去的理由,礼品钱我回去还你。

    说完,拔腿就往火车站走,听到身后龙书叹了口气。

    龙书和龙矿在父亲节当天进行了一次长途折返跑,夜幕降临之后,他们挤上了同一列火车,两小时后才能返回他们打工所在的城市。他们买的是站票,站在车厢与车厢连接处,每人守着一面车门,背对背,各自望着车窗外。

    列车在兄弟俩的沉默中行驶。龙书觉得龙矿至少该问一问爸的情况,龙矿却不问。你不问,我也不说,龙书小时候在河里憋气每次都胜过龙矿。站累了,龙书在过道上铺了张报纸席地而坐,龙矿则背靠隔断,抱着膀子,任身子随着火车轻轻摇曳。

    龙矿还记得,外出打工的第一年他和龙书合租一间房子住,挣了钱放在一块花。那年春节前,他们把妈一个人接到城里,叫妈从此再不回矿上,兄弟俩挣钱养着她。妈不表态,第二天就要回矿里,龙矿拦住妈不叫她走,动了感情说,妈,你一辈子给爸当牛做马,整天挨骂,罪还没受够啊?现在儿子翅膀硬了,你不用回去伺候他了,他要敢来这儿挑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他!妈见龙矿撸胳膊挽袖子,慌忙说,你们俩在外边可千万不能跟别人打架,一定要给妈省心!龙矿一听,觉得妈话里有话,妈是不是又要寻短见?在他童年的记忆里,爸对妈非打既骂,妈那时就不想活了,要不是龙书和龙矿还小,她不忍心丢下他们,大概早就死了。现在哥儿俩长大了,妈是不是又动了这种念头?他拽着妈不让走,妈说,你奶奶在家没人管,我扔下她怎么行呢?龙矿这才想起,瘫爷爷已经不在世上,家里还有一个似有似无的瞎奶奶。妈硬是挣脱了龙矿,坐上火车走了。

    妈再次来到城里已经是几年后,龙矿的媳妇已经怀孕五个月。

    龙矿曾埋怨龙书对妈的感情淡了,证据是妈第一次进城要走的时候,只有龙矿拦着妈不让走,龙书袖手旁观,无动于衷。龙书说,妈的心不在这儿,拦也没用。龙矿说你根本就没留她,妈看出来了才执意要回去。龙书怎么解释也没用,只能背锅。这件事让兄弟俩都意识到,妈将他们分娩成两个胎儿,不是一个。他们是各自独立的,心是两颗心,身体是两个身体,往后他们会各走各的路,事情果然如此。两人原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龙矿觉得累,正好外贸城招保安,他要龙书和他一起去报名,龙书却嫌保安挣得少,要去一家快递公司做快递员,他想拉弟弟一块干,但龙矿觉得跑快递太辛苦,保安较安逸,穿上制服像警服,看上去体面,显得有出息,执意做了一名保安。人各有志,不能勉强,龙书去做了快递员。

    龙矿曾设想兄弟俩找一对孪生姐妹结为伉俪,不料龙书率先发情,恋上一个来城里打工的小保姆,小保姆没有孪生妹妹,让龙矿幻想破灭。龙书和小保姆结婚的时候,他与饭馆的一位女服务员确定了关系。龙书有了儿子墩墩,他才结婚。龙书的儿子是岳母带大的,龙矿媳妇怀孕五个月时他回矿里把妈接来侍奉孕妻,接着伺候月子,直至留下来给他带儿子。龙书和龙矿在城里都是租房子,家里只能容下一个带孩子的老人住,爸便一直没被邀请,自瞎奶奶去世以后,爸一个人住在矿里,酒成了他最好的陪伴。

    列车开了一阵子,龙矿再也憋不住了,他没有直接与龙书说话,怕矮化自己,便自言自语,哼,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他那副醉醺醺的样子。

    龙书把话接过来,不能让爸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得想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除非你学三胖!龙矿说的是气话。

    给亡父烧小姐的三胖在矿上还做过一件奇葩事。三胖他爸也喝酒,退休了,酒瘾不退,开始蹭熟人的酒,不请自到,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家都躲着他,三胖他妈又截流了他的工资,他转而向路人借钱,借五毛钱到小店里买二两酒,捏个盐粒一口下肚。后来又去饭店赊酒,捡盘底,喝剩酒,矿里人预测他会在某一天毫无尊严地变成“路倒”,三胖却出人意料地改变了爸的命运,于一天夜里用棍子打断爸的腿,说,我宁可养着你,也不让你再出去给我丢人现眼。三胖在矿史上创造了“断腿戒酒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龙书说,你还别说,三胖的事还真启发了我。

    龙矿眼球停转,他想知道三胖给了哥什么启发?

    龙书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摁了下键子,递给龙矿,手机里出人意料地传出爸的骂声:王八蛋,你只知道你妈是你妈,却忘了她是我老伴,你把我老伴绑架到城里给你带孩子,给你当牛做马,活活把我们老俩口给拆散了,不让我们好好安度晚年,害得我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你再不把你妈给我还回来,我就上法院告你。

    龙矿没想到哥受到三胖启发后竟然搞来老爸“控诉”他的录音,他有点恼羞,但还没有成怒。他有一点心虚,更多的是委屈,现在的老人哪个不为儿女带孩子?他没为我做过一点贡献还要告我,叫他告去,告到中纪委我都不怕,奶奶带孙子,天经地义。

    你先别发火,龙书收回手机,说,我想把爸接过来。

    龙矿吓了一跳,干什么?

    龙书说,我内弟媳妇怀孕七个月了,我岳母要回乡下去迎接孙子,再不回来了。我想把爸接到我家,让他接替我岳母带墩墩。

    龙矿撇嘴,他是这块料吗?

    都说隔辈人格外亲,我觉得他能行。

    这事我不管,你不怕他给你添乱你就接。

    我还没说完呢。龙书说,爸有退休金,我想给爸在城里租间房子,叫他和妈团聚。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叫他们长期分居总不是个事儿。

    龙矿再度紧张,问题来了,龙书这是在拆他的台,挖他的墙角,哥要把妈弄走了,儿子实实谁给带?他质问龙书,你到底几个意思?

    我就一个意思。龙书说,白天叫爸妈分别给咱们带孩子,晚上叫他们回自个的家。人家是一辈子的夫妻,现在老了需要伴儿,咱当儿子不能活生生地把他们拆开。 

    我不同意,一百个不同意!龙矿说。妈被他欺负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逃离了他,你再把他们捆绑到一起,还不天天吵闹呀?我不想再让我妈受他半点气!

    龙书说,你代表不了妈,这事要看妈乐意不乐意?

    你心里明镜似的,妈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那我问你,妈给你带孩子之前和谁在一起? 

    龙矿说,她那是被逼无奈。妈是家庭妇女,没工资,她为了把咱俩拉扯大才跟爸凑和过的。现在咱俩都成家立业,有能力给妈养老了。我们决不能再叫她受爸的气。

    龙书赌气说,那干脆,叫妈跟爸离婚吧!

    龙矿一惊,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说了妈也不会跟爸离婚。龙书说,我承认,妈为了拉扯咱俩受了不少委屈,但我从来没听妈说过一句要和爸离婚。说一千,道一万,是你嫌弃爸。

    对,我嫌弃爸,你不也一样嘛!

    那是从前。龙书说,从前我不光嫌弃他,还恨他。记得小时候我还说过,等他老了走不动那天,我把他举树杈上去,叫他下不来。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我在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恨爸?

    谁让他对妈不好了!

    龙书突然说,我儿子敦敦也恨我,你信吗?

    龙矿一头雾水,怎么可能?

    龙书说,有一天敦敦突然给我说,爸,我恨你。我吓了一跳,问为什么?他说你总要打我。我说没要打你呀,他说,妈说的。我问你嫂子咋回事?你嫂子说,每次我不在家敦敦不听话她就说看你爸回来不打你的,给敦敦造成了心理阴影。当然,你嫂子不是故意的。

    龙矿突然感觉自己像一条缺痒的鱼,呼吸急促起来,自己的媳妇动不动也吓唬儿子,你再不听话你爸就要打你了。妈给他带儿子也常拿这句话吓唬孙子,这会给儿子造成心里阴影吗?

    这种事咱俩小时候经历的太多了。龙书回忆说,小时候咱俩很淘气,妈管不住咱俩,除了说爸要打咱俩,还总用死来吓唬咱们,说要不是咱俩年纪还小,她就不想活了。妈每次这样说,咱俩都吓得要命,她每说一次咱俩就在心理上恨爸一次。我想问你,妈除了在家跟咱俩诉苦说爸的不是,对外人说过爸一句不好没有?如果有,你说给我听听。

    龙矿让思维搅拦着脑浆子,干张嘴,说不上来。

    这就是说,妈对爸不是不好。龙书说,妈对爸好,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当儿子的是体会不到的,你还记得小时候妈叫咱俩去看露天电影那件事吧?

    哪个露天电影?

    《英雄白跑路》。

    龙矿腾的一下涨红脸,窘在那儿。

    龙书又补充一句,夫妻间的事咱们从前不懂,现在都懂了。

    你别说了。龙矿慌乱地摆手,显得浑身不自在。龙书知道这件事在兄弟俩心里投下了震撼弹。他们都羞于提及这件事,不再说话,嘴上像贴了封条,直到下车。

    沉默中,龙书龙矿兄弟都感到这个父亲节自己既有愧于父亲也对不住儿子。父亲近在咫尺,他们却没给父亲过父亲节。自己也是父亲,当他们走下火车返回家里的时候,儿子早已熟睡在床上。就这样,兄弟俩过完了一个既是儿子又是父亲的父亲节。

    父亲节过后,龙书每天早上照例驾驶电动厢式三轮车来公司取件,远远看见龙矿在外贸城大门口“站桩”,却顾不上走过来跟他打一声招呼。这几天快递业务太忙,龙书想这个月月薪过万,每天都要拼命跑票单子,忙起来连口水都喝不上。所以他就直接开路了。

    龙矿连续几天看见龙书在眼皮底下“快闪”,闪得他心里像泔水缸,酸溜溜的。哥没有跟他照面,一直搁置着父亲节留下的话题,让他翻来覆去的回忆那场电影。

    那是盛夏,吃过晚饭,妈给小哥俩说,今晚上矿里演电影,你们去看电影吧。龙矿问什么电影?爸盘腿坐在炕上,还没下酒桌,醉醺醺地说了句《英雄白跑路》。小哥俩拎着小板凳屁颠屁颠地顺着山坳往下跑,一口气从棚户区跑到矿部篮球场,却发现小伙伴一个也没来看电影,搬着小板凳坐到球场上等,等了半天也不见来人挂银幕,更没有人来看电影,他们的腿和手被长腿蚊了叮出的血包。这是一场子虚乌有的电影,小哥儿俩撅着嘴返回家,想告诉妈他们被骗了,却听到妈在屋里叫唤,他们闯进屋,发现爸在黑暗中骑在妈身上,龙矿去摸灯绳,却被龙书扯着后衣襟拉到屋外。这一夜,龙书和龙矿在外面玩得很晚才回家,龙矿一直在问哥哥为什么不叫他开灯?哥始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现在,龙矿回过头去想,哥比他懂事的早。

    时至今日,这部名叫《英雄白跑路》的电影只存在于龙书龙矿的记忆中,二人并没有跟任何一个小伙伴提及,爸编出的这个片名就是一个天大的笑柄,若传出去兄弟俩不仅会招来小伙伴的羞辱,很可能野史留名,流芳至今,被人耻笑。兄弟俩那时年纪虽小,却隐隐约约感觉到妈和爸合伙欺骗了他们,这让他俩有些失落,妈本来和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么又突然将他们兄弟排除在外,与爸同伙了呢?他们想问妈,又觉得不能问。这么多年过来了,兄弟俩彼此也再没提到这件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碍口识羞,本以为这件事会烂在肚子里,没想到龙书居然旧事重提,点到为止,龙矿心里明白,也不能再往下说了。

    又等了一天,龙书又在龙矿面前“快闪”了,龙矿心里不托底,以为哥故意逃避他,就给龙书发了一条微信:怎么没动静了,连个面儿都不朝?

    临近中午,龙书回了一条:忙死了!我一会儿过来。

    往日,临近中午,只要龙书还在外贸城附近,不管快递送多少,他都会顺路要两份盒饭或买两袋包子赶回来,在人流、车流、物流纷乱嘈杂的外贸城大门前找个空位把车停下,约龙矿过来共进午餐。席间,兄弟俩喜欢聊穷不过三代、一本书可以改变一生、一柱香可转换命运、一张彩票可铸就百万富翁等故事,励志。

    这一次,他们的话题肯定要改变了。

    龙书一个上午送出几十件快递,空车赶回来,停在外贸城左侧的铁栅栏旁外,打开车厢的两扇门,一边等还在大门口站桩的龙矿下岗来吃饭,一边替公司签单接收顾客前来投递的快件。几分种后,龙矿被替换下岗,与龙书并排坐上电动车驾驶席。

    龙书今天路遇煎饼果子,给弟弟买回两份外加一瓶矿泉水。龙矿口渴半天了,“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突然闻到有酒味,一惊,盯住哥手里的矿泉水瓶看,你喝的是酒?

    龙书作揖道,我实在太累了,喝几口解解乏。

    龙矿上手抢夺龙书手里的矿泉水瓶,别的事我不管,你喝酒绝不行!咱们俩一起发过誓的,长大了决不喝大酒。你要喝上瘾,将来也得像我爸!

    龙书将矿泉水瓶背到身后,说,我现在终于知道矿工为啥都爱喝酒了。人要累了,真的想醉过去,让这个世界不存在。不过,你放心,我每次只喝一两口,活络活络筋骨,让全身有力气,为了老婆孩儿多拉快跑。我再次向你保证,哥决不会喝成爸当年那样!

    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他!龙矿泄气了,不想再夺矿泉水瓶。

    儿子越大越像爸,都这么说。龙书又扬脖灌了一口酒,拧上矿泉水瓶盖,兄弟,当年咱俩对天起誓,长大后一不喝大酒,二不打老婆,我做到了。这辈子,我为自己确立的人生目标是既不做爸的续篇,也不做儿子的前传。我只把龙书做好就行了。

    龙矿发现哥今天有点绕舌,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有什么高兴事?他知道龙书在这里不能久留,着急他怎么还不说正题。就问,嫂子她妈啥时回乡下?

    龙书说,等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她就走。

    龙矿摸不着头脑,把什么安排妥?

    龙书说,给爸租的房子我看好了一家,一月八百,我想先给爸交一年房租。晚上你下班我和你一起回家,咱俩一块问问妈,看她什么意思。

    龙矿说,我问过妈了。

    妈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下意识做了个动作。

    啥动作?

    就那么一颠儿,像一个垫步。

    妈同意了!龙书兴奋地跳下车,妈年轻时喜欢扭秧歌,心情舒畅了才会那么一颠儿。我这就去把那间房子租下来。

龙矿掂量着哥的话,也像妈那么颠儿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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