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文友

题记：灿烂的霞光笼罩着慈眉善目的萨吉满山，也给清澈的阿尼湖水镶嵌一身五彩斑斓的鳞片，坐在桦树皮船上的老猎人正用轻薄的桨片划开历史的倒影，如梦如幻。

一

太阳还没有从山岭那边爬上来，迷蒙的雾气依旧紧紧地锁住了六月的河面，如同一匹长长的洁白的哈达，捧到你眼前。

蹦跳的大黄狗不停地摇动着湿漉漉的大尾巴，在沙滩上留下几朵凌乱的梅花脚印，还不时将清凉的水珠儿甩了他一脸，于是，托耶献那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就有了解冻了的小溪般欢快的喧哗。轻声呵斥跑了狗子，有风从耳边吹过来，几只野鸭子低翔入水的啵刺声，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此时，他的心情却像吊锅里的鲫鱼汤，冒出了一串串带着浓香的气泡。托耶献就喜欢被这雾气包裹着的感觉，喜欢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亲切。

陷入了回忆的托耶献，把半个多世纪狩猎山林的故事，统统放养这片美丽的莽莽林海之中。在每一个驼鹿的脚印里，都会留下一个鲜活的月落与黄昏。

突然，他拨动木炭的手停了下来，随即把目光转向泊在河滩的那条桦皮船上，接着抖动着花白的胡须，又从嘴里吐出一股股烟草的糊巴香，啧啧有味。

二

黑夜，有熊熊燃烧的篝火，有咚咚敲响的鼓声，有额聂焦急的呼喊……

刚刚，月亮收起银色的光芒，疲惫地躲在了云的背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被一只小松鼠细碎的爬树声惊醒了，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而后从巨大的青石上坐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身处何方。他只记得昨晚是睡在阿爸的身边，狍皮被子暖呼呼的，可是怎么就跑到这块大石头上了呢？托耶献揉着眼睛，四处张望着。那只小松鼠还在树丫间吱吱地对他发出警告，似乎被这个陌生人侵占了地盘而心情不爽。

从小就在山林里长大的孩子，自然也熟悉大山的脾气。脚下一阵风吹过，早已日上三竿，这时托耶献钻进了自家的撮罗子。从额聂口中，他才知道昨天夜里营地里有人生病了，萨满的鼓声敲了一夜。阿爸发现托耶献不见了，还以为跑到林子里撒尿去了呢，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儿子回来，阿爸这才火急火燎地让营地里的族人们去寻找他。额聂没有责怪托耶献，一边把肉粥端过来，一边心疼地摘下儿子头上的乱草棍儿。

到现在托耶献也不知道，那一晚自己是怎么赤着脚跑到二十里外的萨吉满山的。他只记得山路和白昼一样清晰可辨，月亮下，耳朵里，被萨满鼓槌下飞过来的咚咚声塞满了，脚下星光四溅，他终于忍不住向远处飞奔而去。

三

狩猎文化，是刻在鄂伦春人骨子里的强大基因，世世代代绵延不息。

托耶献的枪法可以吓跑桦树梢上小星星，也可以挥手打掉钻进云层的灰雀。十二岁那年，他就成了部落里的孩子王。打猎和捕鱼样样精通，同时他也是一群小乌娜吉们眼里帅帅的莫日根。

当一个少年嘴里叼着一条五六斤重的花斑大狗鱼，从阿尼湖的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他瘦削的脸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还有不断滚落的水珠。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分明倒映着蓝汪汪天空，还有一株红艳艳的，芬芳馥郁的野百合花。

一条小船盛着星星和梦，一堆篝火点燃希望的火种，一个撮罗子栖息族人的爱恋，拥有这些，就足以让年青的托耶献在天地间挥洒自如。

密林如海，深不可测。鸟语兽言，各行其道。自从那夜露宿神奇的萨吉满山之后，他不止一次的，反反复复梦到那条船，那条船一头压着云朵，另一头划开水面，犁开的波纹像绽放的孔雀尾巴，美丽极了。托耶献说，这个梦他断断续续地做了六十多年。

四

稠李花落不久，柔韧的枝头已经密密麻麻地多了一些青绿色的小锤锤。

可他，却在春天里常常想起来额聂说过的话：“你出生那年，大兴安岭已经进入了初冬，夜里一场薄薄的清雪盖住了地面。成群结队小麻雀惊慌失措地胡乱飞，你阿爸就在撮罗子外面扫出一大片空地，又撒上喂马的谷物，小鸟们开心极了，叽叽喳喳地叫着。就在这时我肚子一阵阵疼痛，你就急不可耐地跑了出来，真是神奇的很呢！”

额聂微笑里透着幸福：“于是呢，你阿爸就给你取了托耶献这个名字，你就是我们开心的小鸟。”听完，小小少年的眼睛里都是温暖的爱意。他用左手食指点着自己的大脑门儿笑嘻嘻地说：“托耶献，也叫突尔木哈。”

那一晚，他又看到了那条漂浮在梦里的桦皮船，跟阿爸说的一模一样，大黄狗坐上去，额聂坐上去，可以把家都搬到船上去呢。

呼玛河，碧波荡漾着，布谷鸟的叫声真好听。听着，听着，猛然间，托耶献似乎已经破解了那个深藏在阿爸心中的密码。

五

时间跨越到2022年5月的一天，做了一辈子桦皮船的老猎人郭宝林，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把中国最大桦皮船上的最后一根龙骨锁定了之后，明媚的阳光还在他的肩膀上跳动着。

76岁的老猎人，笑呵呵地接过老伴儿端过来的水杯，深深地喝了个底朝天，心情是无比的畅快。

恍惚之间，他花白胡须上颜色已经悄悄褪去，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也消失不见……一个大脑门儿的孩子，正指着水里又长又宽的桦皮船，奶声奶气地喊道：“阿爸快看，那是我造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