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之我眼中章北海

王晓久

    刘慈欣的《三体》系列有三部，我最喜欢的是第二部《黑暗森林》，相较于第一部《地球往事》和第三部《死神永生》，《黑暗森林》的情节通俗易懂，更具有可读性。在这一部中，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的碰撞到达了顶峰，涌现出了一批有个性的人物，在这些人物中，我最喜欢的是海军政委章北海。

    章北海有一个当将军的父亲和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爷爷，是名副其实的军人世家，他有着属于军人后代的坚毅果决，身上始终带有军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责任和荣誉高于一切，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正是基于这种军人的责任，他做了他应该做的，而不是他想要做的。他杀伐决断，勇敢果决，充满了正义感，又有着属于硬汉的温柔；他有着对人类的大爱，又有在父亲面前不自觉展露的迷茫。他身上的这种矛盾的不确定性使他充满了人格魅力，这也是后现代主义文学人物的设定之一，他只做对的事，做他的身份赋予他的责任范围内的事，他是个真正的“无我之人”。书中其他角色的行为都有极深的个人动机，叶文洁要复仇，维德需要理解，罗辑为了爱情，只有章北海，他做的所有事都不是为了他自己。他能在人类需要他的时候，不怕脏了自己的手，也能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坦然的交出权力。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强者，他卓越的智商，坚定的意志，都堪称是人类的巅峰。

    他的这种性格的产生，基于他自小在军人世家长大耳濡目染所赋予的责任感，也是人类世界遭受到的剧烈冲击的影响所导致的。三体世界派出的智子锁死了地球基础物理学，遏制了地球尖端科技的发展，并派出了三体舰队意图抹平地球文明。三体舰队将在四个世纪之后到达地球，接管地球成为三体人的新家园，人类也组建了太空军准备进行反击。然而，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根本无法阻止三体世界，为了成功建造恒星际远航飞船，给予人类逃离太阳系的可能，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作为太空军政治部政委的章北海借助一场他精心安排的“陨石雨”暗杀了3名重要的科研人员，成功干涉了飞船推进形式的研究方向，造出了恒星际远航飞船。与此同时，基于三体人思维透明的特点，PDC（行星防御理事会）同时启动了“面壁计划”。二百年后，获选增援未来计划的章北海成为了“自然选择”号的执行舰长，在三体世界派出的“水滴”全面击溃地球舰队的这场末日之战之前驾驶“自然选择”号逃离太阳系，使得这艘战舰和追击他的另外四艘战舰得以在末日之战中幸免于难。这五艘幸存的战舰在太阳系外成立了星舰地球，向天鹅座NH558J2前进。行驶过程中，星舰地球上产生了宇宙黑暗森林法则，最终爆发了黑暗战役，章北海与“自然选择”号上的全体成员一起牺牲。

“北海，要多想。”

    在章北海去见父亲时，父子之间的这段对话十分值得推敲，这是章北海这个人物所有行动的起始点，也是他全部思想行为的根基。他问出“那我该怎么办”时，我们能看到他的人性中还有脆弱、迷茫的一面。

    “要多想。”

    “想了以后呢？”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

    初看的时候觉得父子间如此说话是有些奇怪的，不止智子对这段加密的对话一脸懵，读者也是一样。可是读完全文，回过头来再次阅读的时候，逐渐咂摸出了一些滋味来。要多想，可以理解出两层意思——多想和少说。而这恰恰是面壁者的核心，所以我们说章北海很可能是作者隐藏起来的第五位面壁者，拥有真正面壁者精髓的面壁者。在联合国还在研究面壁者的各项章程的时候，章北海这个野生面壁者已经开始着手布局了。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后来他的各种操作，都是有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行为。推导他的行动思路，应当由后往前看，我们初步推断他是在与父亲对话之后，就坚定了人类必败，只有逃亡才能为人类留存最后一丝文明的火种。然而作者对此一丝一毫都没有表露出来，一直到最后，我们回过头来细细回味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的思想是在这次谈话之时就已经确定了。由后文出现的“未来史学派”的理论向前推导，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其实他在去见父亲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人类必败，这也是“未来史学派”和他父亲的共同观点，他俩的对话是基于这个基础展开的。我们可以推断出，父子俩对话中的“在那之前要多想”的“那”指的就是人类失败的时刻，即后面的末日之战。“要多想”想的是什么？想的是怎么样才能在人类必败的情况下为人类保留最后一丝文明的火种，想的是为了这个目的，需要做哪些事，做哪些计划，这应是“想”的具体内容。

    只是这个时候他对此还有些犹豫不决，在人类必败这个事实面前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的脆弱迷茫是在向父亲表达他的无能为力，他的绝望。在见了他思想上的指路人——他的父亲，得到了父亲的支持与肯定之后，他最后一丝犹疑消失了，变成了我们看见的，理性到残酷的章北海。这一段对话在全书中非常重要，虽然笔墨不多，但是通过短短几句对话就赋予了章北海一个成长蜕变的过程，章北海有了此时的犹豫，人物一下子就丰满了，他接下来的所有行为都是符合逻辑的了。

    我们可以看看他都做了什么，他不说，但是他的所有行为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缜密完善的计划。

    他先是当众指出吴岳的失败主义思想，这其实是他伪装自己的一种手段，他是坚定的逃亡主义者，却要用必胜的信念将自己伪装起来，此时的吴岳只是他伪装自己的垫脚石，通过揭穿吴岳的失败主义，让人们以为他是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的人，这种狡诈使他成功的骗过了包括三体人在内的所有人，使三体人和ETO（地球三体组织）彻底放下了对他的戒备。

    接下来他提出了增援未来计划，他的目光很长远，他知道自己需进行冬眠来到二百年后的末日之战。而在冬眠之前，他必须先暗杀三名主张推行工质推进飞船研究的科学家，以保证工介质辐射驱动成为主要研究方向，这是恒星际飞船能够建造出来的基础。作者用了很长的篇幅详细的描写了他从计划到真正实施的全过程，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理智谨慎在这场谋杀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为了得到能够在恒星际航行的飞船，必须消灭他们！而他们的死，也应该看作为人类太空事业做出的最后贡献。”“如果真的多死一两个人，他也不在意，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减少可能出现的怀疑。”这段描写体现出了他冷酷又无情的一面，他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章北海意识到在自己和同志们为人类的生存而战时，大部分人仍然执着于自己固有的生活，这让他心里感到温暖和踏实。”这是章北海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是他的责任心，是身为军人的责任心，军人的付出，他们吃的苦不就是为了看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吗？在章北海这里，保家卫国不再是一句口号，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小幸福，都会使他温暖和踏实，这种使命感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这使得我们不由得开始思考，什么是恶，什么是善？如果一个人的恶是为了保护大多数人的善，那这个人还是恶的吗？章北海的这种温暖和踏实出现在他去买陨石的途中，他买陨石是为了杀人，杀人是恶事，可是他杀人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那他做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到底是恶是善？这就有点像伦理学中的“电梯难题”，这个难题出现的目的，是为了批判功利主义的观点，即大部分道德决策都是依据“为最多的人提供最大的利益”这一原则，也就是章北海的所做所为。自“电梯难题”提出，便在各界引发热议，综合各方面观点可知，其实不存在完全的道德行为，杀一救五或杀五救一或什么都不做都有不道德的方面。所以，章北海是正确的吗？是道德的吗？即使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就应该去杀人吗？

    扯远了，我们回到书中，在买陨石的时候章北海没有还价，“不，就这个价，就算表示我对要送的人的尊重吧。”这句话很关键，就这一句话，表明章北海并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他想做，是他必须做。他计划杀人时的平静，杀人时的冷血，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嗜杀之人，而是因为他有信仰，他的信仰就是延续人类文明的香火，并且为此扫除一切障碍，坚定不移的执行下去。

    在这一段暗杀的描写里，有这样一段话，“此时，他漂浮在这广大的虚空中，在感觉上已经斩断了与下面那个蓝色世界的联系，感觉自己就是宇宙中的一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脚下没有大地，四周只有空间，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他喜欢这种感觉。”这是章北海的浪漫，他不惧怕孤独，不惧怕无依无靠，在宇宙无际的空旷中，他在乎的只是他自己作为存在的存在，无关其他。这段话还有另一层意思，我们可以看做是一种暗示，与后面星际人类面临的境遇相呼应，也解释了后文中新人类在星际宇宙中普遍遭遇的心理问题为何章北海却没有，不只是因为他是公元人，这段话给予了解释，他对处于这种境遇是享受的，不会觉得星舰人类是断了线的风筝就会因此而陷入无依无靠的思绪中去。

    他执行完了暗杀计划之后，在三体游戏的虚拟世界中，孔子对他有一个评价，“他信念坚定，眼光远大又冷酷无情，行事冷静决断，平时严谨认真，但在需要时，可以随时越出常轨，采取异乎寻常的行动。”这是作者对章北海这个人物性格的概括，属于是“官方认证”的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章北海这个人物的局限性——所有的成长和选择都没有摆脱父亲的影子，这是他所作所为无限接近于神却不是神的根本原因，我相信作者是有意的，有意为章北海这个人物留有更多的人性的特质，父亲的目光贯穿他人生的始终。我们也可以将“父亲的目光”看成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如同教徒眼里的“上帝”一样的存在，是内心的信仰，而章北海的信仰，他心里的“灯塔”就是父亲。

“‘自然选择’，前进四！”

    章北海铺垫了两个世纪的计划，终于到了执行的那一刻。

    “章北海的眼中，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个孩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章北海终于有了情绪，这是两个世界后他醒来第一次看见‘自然选择’号时的内心描写，一切都按他设想的方向发展了，他的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他的冷酷似乎有些松动的迹象，似乎有了一丝温情。这里展露的种种情绪和性格特征依然是他的人性中的特点。这一部分作者描写的很详细，很平淡，章北海在熟悉战舰的操作，没有表露出更多的情绪，到他接过执行舰长权限之时，我们不知道在他独自修改指令的十几分钟里他在想什么，是计划即将成功的喜悦，还是坚持了两个世纪的复杂，当他用全舰人的姓命为砝码，要挟东方延绪下令全舰进入深海状态时，他还是那个果断决绝的章北海。他在接手的第一时间就设置了无人遥控状态以绕过乘员深海状态的检测，切断了一切通讯，当他按动最后一个按钮，心中默念“‘自然选择’，前进四！”时，这句话就犹如春日里的惊雷，炸进每一个读者的心里。原来他从未放弃，原来他是最坚定的逃亡主义者，原来他始终坚持他军人的职责，原来他还是那么杀伐果断不惜一切。这样的反转，戏剧性就出来了，这个时候章北海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受作者控制了，作者就像是个旁观者，在忠实的记录，我们可以说，章北海“活了”，他是有生命力的。章北海这个人物不是像提线木偶一样由作者操控着，而是有着自己的灵魂，所有行为都有符合其性格的内在逻辑，人物是真正的在作品里生活。

    书里的主人公——面壁者罗辑就曾经创造出了这样的一个人物，他小说的女主角会陪着他散步、游玩、喝酒、聊天，她的出现和离开不受他的控制。这也许是作者创造人物时真实经历的夸张描写，我们可以看见，作者笔下的各种人物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行为方式，都自有一套行为模式，也许作者设计出了这么多的人物，这些人物在作者的精神世界里生活，而作者在旁边观察记录，稍作整理，就成了我们看见的《三体》。

“没关系的，都一样”

    在舰队进入太空的第一时间，章北海就领悟到了“黑暗森林”，可是他却没有发动黑暗森林攻击，为什么？我认为，他在等。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什么是黑暗森林法则，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这就是黑暗森林法则，现在黑暗森林已经出现在了星舰地球上，章北海之所以没有发动黑暗森林攻击，是在等星舰人类自己应用黑暗森林法则。星舰人类在精神上还没有摆脱对地球的依赖，他们就像刚剪断脐带的婴儿，被抛弃在无边的黑暗的宇宙之中，他们想哭，他们需要一个依靠。章北海这个时候就像他们精神上的父亲一样，他们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力量。可是这是不应该的，这些星舰人类面临的是黑暗的宇宙与带着枪支的猎人，他们必须学会自己拿起猎枪成为抢先开枪的人。而这种成长的阵痛须他们自己渡过，所以我认为他是在等这些星舰人类蜕变成适合宇宙生存的黑暗的新人类，等他们抛弃身上的人性和人类的道德，等这些孩子们自己参悟出黑暗森林法则，重新构建星舰地球的秩序，诞生出新的文明，形成新的道德。

    章北海为孩子们做了一切，他锁定了其他四艘飞船，但是他犹豫了。他只慢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却杀了他，也杀了“自然选择”号上的所有人。章北海最后时刻的心软与心灵的颤抖，是他的冷酷无情掩饰不住的柔软，这是他的人性，而最后时刻他说的“没关系的，都一样。”使他的人性直接升华了，无限接近于神。是啊，都一样，章北海自始至终追求的都是为人类文明留下一点希望的火种，至于这个人类具体是谁，他不关心，对他来说无论是谁活下来都是一样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活下来的人已经掌握了黑暗森林法则，他可以放心了，这个孩子已经蜕变成了宇宙新人类，会带着人类的希望飞向更远的未知与黑暗。

    书中说“在长达一个月的黑暗对峙中，他只比对方晚了几秒钟。”，我们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他早就开始了黑暗对峙，为什么不提醒“自然选择”号上的其他人呢？也许作者为战舰起的名字——“自然选择”号就给了我们答案。自然选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无边无际没有一丝光亮的宇宙中，不能参悟并快速适应黑暗法则的人一定会被淘汰，上了岸的鱼不再是鱼，走出了太阳系的人类也不能再是人类了。就算章北海替他们做了决定，先发动攻击，可是“自然选择”号上的人没有做好准备，依旧守着人类的道德底线，没有变成“非人”，依然无法存活在这黑暗残酷的宇宙之中。

    许多人惋惜章北海的死，作者在采访中说是因为销量不好，没打算写第三部才让章北海匆匆下线。但是我觉得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章北海在这个时候死去，真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他的死亡是带有诗意的，他的死亡代表了宇宙人类的觉醒，他的死亡为星舰人类送去了希望。

    我们试想一下，如果章北海没死，那一定是他率先发动进攻的情况下，他和“自然选择”号上的人才能存活，这个时候“自然选择”号上的其他人还没有完成星舰人类向宇宙新人类的转变，故事就变成了章北海一个人带领着没有完成宇宙人转变的孩子们征战宙的热血故事了。宇宙是黑暗的，不需要这种孤胆英雄，需要的是黑暗的新人类。于是，最后时刻，章北海犹豫了，他死了，他说都一样，他坦然的面对自己的死亡，因为他看见了他毕生守护的有了未来，最后一刻，他是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