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些在矿上的兄弟（组诗）

蓝  狐

景新和他的捷克车

没有谁知道，扭着水蛇腰的

捷克车，如何从负二百米深的矿坑下

爬上来。它的身后，沉重且逶迤的

页岩，吐出埋藏太久的心事

绕过无数次折返的红绿灯

仿佛已愈发紧张

只是他早已无心品咂

有关一车油母的心路历程

或者一块矿石在涅槃了之后

因何会站立成

绿色的山岗

受电弓紧紧贴附电网的样子

太像他拉着女儿的小手在攀山岗

他们背着的干粮像页岩

在被干馏了之后，成为更多能量的

最好给养

还有钢轨，还有号旗以及红绿灯

要去伸展，去辨认，去等

去用岁月和经验积蓄的

动能热能和电能，从容提速

将长长的一列重车，呼啸着驶入

初升的太阳

他知道穿越凌晨

要损耗多少失眠的心光

也知道停泊在大雪中的

翻车线，要默默焐热多少

孤独的冰霜

知道有太多的节日都被

丢在了路上，更知道

父亲走时的那一个夜班

他急速驾驶机车追赶，依然

依然没能赶上

他这一生，似乎总会有一盏

催促的信号灯，在平行线的远端

执拗的闪亮

提示他用喜欢的汽笛声

呜呜呜的唱出机车的序号，告知众人

刚刚又刷新了高产的

金榜

掘进工雷子

没有比掘进更执拗的冲动

地壳再硬，抵不过

一把骨头的血性

如果没有矿灯作伴

所有的黑夜都会被当作黎明

醒。不只是眼睛

重要的是心，一直要大睁着胆量

留意每一句，煤壁与岩石的悄悄话

提防它们，暗地里

来一场暴动

甚至还要想得更远，更远

远到这一铲下去是否会

惊动了千里之外，一班地铁上

刚刚入睡的孩童

当然，也会在转过身的刹那

想起她，和她臂弯里那个龙种

她们是他尤其骄傲的进尺

是这辈子最爱惜有加的矿藏

是至死也不悔改的归宿

是天伦，更是酣梦

此刻。新开的顺槽该拉底了

据说打通了这一关

也就掀开了更值得翻阅的煤层

这时候我总想与他拉开阵脚

找准最硬的骨头，冲锋

同时也想告诉更多的人们

有一种人生是你在月下徜徉

他正在八百米地下钻探取火

把刚刚开采的太阳

送给黎明

曲子和他的采矿大卡车

上行——

自重一百八十吨

载重一百八十吨

能听到，车身与矿脉

全都绷紧了神经

像一座山，在偌大的盆地

负重挪动

山中沉默的火，被不住颠簸出

呛人的造型

前路之上，只有黑白两色

一股强劲的风

除过雪的锐角，仍喜欢

用逆向的滑落，一次又一次

将直径两米却仍舍身摩擦的

车轮，化作兀自旋转的虚空

你的鼻息深浓

只得悬起右脚，轻点油门

让每一分碾压都变成

一种砥砺，举重若轻

时间没有喘息

置身深渊的驾驭，仿若操控着

一颗星体，在精准规划的轨迹之上

完成一丝不苟的

穿越和飞行

每一车矿藏，都关联了远古

一场荡涤尘埃的震撼

一段烧灼的疼痛

因而要去剥离，去掀开

层层叠叠繁复的证明

尔后驾一辆矿车

搬运历史，续写生动

每一次起步

都绝非庸常的背负

而是对力量和道路的

开辟与提升

“醉八仙”

八条汉子放开海量

就是醉八仙了

床单给大话扯成仙人的长袍

连除夕夜的煤矿

也被醉得摇摇颤颤

那用山泉水奶俺长大的山沟沟

有焰火么有冰灯么有球幕电影么

娘啊，就让俺用自采的

乌金和煤城的除夕夜

给您拜年吧

真想回家看您一眼

真想吃您亲手包的饺子

真想让咱家的年三十

过得团团圆圆

真想叫邻村的翠花也来家

陪您一晚

（走时俺真想亲她

可娘您那笑容让俺心慌

只跟她说到年底俺给你采块煤来

就登上矿里的大客车

就钻进陌生的矿井了）

娘。那洞子真深，煤真亮

采煤像在家采榛子俺一点不心慌

捧起俺自采的煤娘俺真自豪真自豪

山喜二嘎还有水生都吹自己是太阳神

俺们为您守岁也祝愿俺矿上

连连都是个好年

吃过了酒俺转天就又该下井了

八条汉子冲进掌子面

就是八条蛟龙在和太阳争雄

俺们每采出一块乌金

就当是用热辣辣的血和汗

为人间

培育了一颗发光发热的

火种

铁道工老庄

能说出一条铁轨有多长，不叫能耐

掂量过路基下的石子究竟会有多重

那才叫疯狂。从第二十三个路标

到第五十八个道岔

他亲手筛过的石子，应是

一万五千六百三十三筐

而从他参加工作算到今天

三十七个年光筛下的石子

八成可以从地球，一直

垒到月亮

路基处理，谁说只是将石子

堆在轨道下方，而还要考虑高低

调整水平，确保风吹来了

不致散架，雨打来了也不会撒汤

甚至就算是成千上万吨的列车

狠命压过，它也丝毫不会被挤出

一丁点儿的泥浆

再长的路基，有了

老庄他们一颗石子又一颗石子的

千淘万漉，就再也不会塌陷

就会变得无比硬朗

只是今夜的最后一班列车驰过

就又该起道了。一个较劲的早晨

到处都可以听到，金属和骨骼的

合唱。汗滴子砸得最热的地方

很快就会有明晃晃的铁轨

撑起太阳

它不止牢靠，也还平整

它不止顺溜，也还妥当

说是像他的腰身，虽说只伸展了

两道筋骨，却硬是托举了接踵而至的

冲击波，动力场

一个铁打的汉子

就该在叮叮当当的敲击中

一遍又一遍地改写对支撑的诠释

一天又一天地丰富

对远方的铺设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