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一次模特

王平鲁

    临近中小学开学的日子里，从手机上看到影片《阳光灿烂的日子》的一个片段在微信圈中频频闪现，那片段表现的是“文革”期间的一位老师，正在给学生们上课之时，前来寻衅闹事的高年级学生冲进课堂，寻找“仇家”，又从窗户呼啸而出，而冯小刚扮演的老师，瘦骨嶙峋，手无缚鸡之力，对这些流氓学生无可奈何，只好空吼几声，聊以维持教师的尊严。灿烂的阳光从大玻璃窗高角度地辐射进来，银幕上的老师和教室里的学生们脸上一片片金黄色，光影婆娑。这让我不禁想起了，我当年刚刚开始读书的岁月里，教室里很多时候，就如这影片表现的一模一样。又因为那时都是二部制，只上半天课，我们有大把的课余时间，在这样的岁月里，小学生大可以因生长而盲目地成长。

    其实，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除了如影片中所描画的一派无所顾忌场景，以及那时打发大把时光的各种游戏方式外，还有一个片段，深印在脑海中，很少对他人提及，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七彩阳光下，很别样的一笔。

    应该是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无所事事的我，第一次走进了距离我家只有一路之隔的第六中学，空荡荡的学校大门四敞，不少窗户玻璃都是破的，学校楼门我一推而进，也无人来管，任由我在楼内走廊漫游，很多教室门都没有锁。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中学教室的天花板就是比小学的天花板要高。

    当我上到二楼时，顺走廊而行时，看到北面的一间小屋是开着门的，里面一位中年人正面对着一架画板比比划划，当门里门外我们二人的目光相对而视时，那个人用他那双明亮而大大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开口对我很礼貌地说了声：“小朋友，请进。”

    在陌生环境里已经闯荡了一阵的我，听到这么客气的招呼，顿觉很亲切，便自然地走了进去，开始打量和判断这个中年人：这是个大眼睛、大脑门、神态和蔼的叔叔。中年人在我打量他的时候，也在很迅速地打量我，并已经提了好几个问题，譬如“你干什么来了？”“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上学？”“家在哪？”等等，态度温和而又热情。

    在我回答了这一连串的问题之后，这位中年人向我介绍说他是这学校的老师，姓赵，会画画，然后提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要求：他要给我画一幅画。为什么呢？我问。因为你受端详啊！好看啊！啊……还有一些我当时不太明白现在已经记不住的词，我还从来没有在形象上受过这样的表扬啊，当时就幼小的心灵就迷糊了，然后就被连哄带劝地按到一张椅子上，坐到了这位赵老师的对面，当上了人物模特。

    开画之后我才明白，这当模特也是很不容易，需要我很长时间里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为了能让我保持住合适的姿势，这位赵老师边画边和我唠家常，问一些学校里的故事，但他那双大大的眼睛和灵活的双手却始终没有停下来过，光亮的脑门不断在我眼前晃动。我看着他那神态，慢慢已经明白，他对画画十分投入，充满着专注和热情，和我闲聊只是一种安抚我的手段。好吧，看他这么投入，我被感染的也慢慢平静下来，安心让他画。

    这张素描所用的时间我已经记不太准确了，但是肯定是耽误了我回家吃饭。因为我记得绘画过程中这位赵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动。你就想着画完了，你就可以回家吃饺子了。”其实他和我都知道，我回家能吃上饺子的可能性很小，那个年代每个人的粮油是有定量的，每人每月白面也就是二三斤、油二三两，肉也是凭票供应的，不到年节百姓家庭是很少包饺子的。但是赵老师就是反复用这句话，稳定我的身心，让我保持了他所需要的状态，终于完成了这张铅笔素描。

    画完之后，我才知道，这张画我不能带走，是赵老师的作品。那也没关系，我已经知道，自己是值得美术老师画的人啊，这就够了。而且赵老师向我保证，我如果回家说这件事，肯定会受到家长表扬。

    果然我回家描述了事情经过之后，得到了父母的肯定，而且在他们相互之间的对话中，我听出来了，赵老师和他们是认识的，怪不得这位赵老师敢那么大胆地把我扣留了那么长时间。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一个星期天，这位赵老师竟然找到了我们家，到我们家来串门了。因为是父辈人之间的交往，很多谈话我因为不关心已经忘却，但知道赵老师向我父母讲述了给我画素描的经过，并展示了他带来了的两张年画，这两张年画，一张是《学好社会主义文化课》，另一张是《雷锋叔叔和我们在一起》。同时对照这两幅画上的男孩形象，指指点点，向我父母介绍我的形象特点，画上哪些地方用了我的特点，这使我很自豪，因为其中一张画《学好社会主义文化课》，已经出现在我们作业本的封面上了（改名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上面的小男孩十分精神帅气。不过我也有点受伤害，为什么这么好看的画上，哪个男孩也不像我呢？在介绍《雷锋叔叔和我们在一起》这张画时，赵老师还提到了他怎样画那上面的夹竹桃花，使我得知原来这一条一条的花簇，也是有名字的。

    让我十分欣喜的是，这两幅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画面上的人物，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下，每个人物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微笑，与那天赵老师要求我在脸上表现出来的笑容十分相似，原来艺术家们可真有本事调动人心。

    等赵老师走了之后，我才从父母的口中得知，这位赵经寰老师是一位非常有才气的画家，早年以优异成绩考进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今天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在50年代的“反右”运动中被开除学籍。在给我画素描的时候，他的境遇并不太好，但他在大多数同行都已经放弃的情况下，仍然在坚持自己的追求，就是他给我画素描这件事，依照大人们的吩咐，也是不能轻易说出去的，很容易被人扣上走“白专道路”的帽子。

    又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所见到的那两幅画，在那个年代里，一张是唯一一张宣传坚持文化学习的年画，一张是宣传青少年学雷锋的年画，印刷量超过数百万张，对推动和恢复那个特殊年代里的学习秩序，鼓励青少年求知上进，都起到了相当大的影响。而赵老师本人，后来更以自己的奉献与汗水，荣获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国务院特殊津贴、辽宁省有突出贡献专家、辽宁省劳模、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等荣誉称号和全国自学成才奖章。

    童年的记忆，有时真是触景生情才能引发。我之所以还能够回想起这段往事，一方面是因为首次当模特的经历，新奇有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经寰老师当年那异于常人的热情专注，深深感染了我。现在我知道了，即使是再曲折动荡、波澜起伏的年代，我们所热爱所推崇的真正艺术家们，也是永远不会放弃追求的，他们百折不挠，孜孜以求，用自己的生命发光，以自己的才华为人们映照出灿烂夺目的温暖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