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雯 芊
小时候,我姥姥家住在十四道街西边一个叫水泥厂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一座生产水泥的工厂而得名,我从没进过这工厂的厂院里,只是天黑下来的时候远远地朝厂房里望过去,灰扑扑的厂房里亮着橘黄色的灯,后来我发现不管我什么时候朝那里看,即使是白天,灯都亮着。我知道里面是做水泥呢,却不知道水泥是怎么做出来的,脏兮兮的灰色泥巴,怎么还要特意制作呢,我不知道。姥姥家东边有一个电车站,夏日的下午,我穿着红色塑料凉鞋骑着我那辆刷着蓝色油漆的儿童三轮车到电车站去,在站台上往东看,看不到铁轨的尽头,往西看,太阳光晃我的眼睛,我把小三轮调个头往回蹬,因为我姥姥不许我往远了走。在这里,每天都有一辆辆顶着大辫子的绿皮电车嘎吱嘎吱地神气地驶进站台,又嘎吱嘎吱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就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
我记不得我是什么时候被送到姥姥家的,从记事起,每逢姥姥家里来了客人问我是孙女还是外孙女,我姥姥就用她那已不算太浓重的唐山口音对人家讲:外孙女,是二丫头的孩子,刚来的时候就跟炕沿这么高,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开手掌比到炕沿的高度,而我也伸出自己的手,和炕沿平齐,再比到自己的胸口,看看自己比刚来时长高了多少。姥姥跟客人的谈话无趣得很,我就一个人跑到外面去找邻居家的伙伴们玩。
当时陪我玩的小伙伴有后院董家的姐弟俩和马家的兄妹俩,他们是堂姐弟和堂兄妹的关系。董家的小姐姐比我大两岁,属兔的,短头发,她的脸上有一些雀斑,再加上两个肉肉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我总觉得这张脸摸上去一定热热地烫手,但我从来也没有摸过。小姐姐的爱好是用白粉笔往水泥墙上写字,写完了就擦掉,擦掉后再写,大人们都夸她写字好看,将来长大了可以当老师。所以她很喜欢带着我们玩老师给同学讲课的游戏,当学生的搬来小板凳坐在水泥墙的对面看着老师把语文书上的课文抄在墙上,领着学生们念。有一次她写的是毛主席的一首词,叫《菩萨蛮•大柏地》,我觉得这题目真奇怪,因为课文的内容跟菩萨没有一点关系,姐姐告诉我这是词牌名,我问她什么是词牌名,她说她也不知道。
这个小姐姐除了带我读课文,还带我收集了许许多多的紫茉莉花种子,那些种子黑油油圆溜溜像一颗颗微缩的小地雷。姥姥家门前有一座铁丝网围起来的小园子,沿着铁丝障子根种着一溜观花植物,我能叫出名字的有鸡冠花、凤仙花和夜来香。我喜欢凤仙花和夜来香,因为夜来香每每到了晚上就集体盛开,并且它们的气味非常地香,我喜欢这有香味的傍晚,当时有一首歌就叫《夜来香》,曲调很是柔靡,我心想,喜欢这花的人一定很多,都专门给它写了歌呢,后来上了学,自然老师说这花叫紫茉莉,可是它跟我家窗台上那小小的白嫩嫩的茉莉花一点都不像啊,为什么要叫紫茉莉呢?还有凤仙花就更不用说了,把凤仙花摘下来放进小碗里捣出汁液,兑一点点酱油再和匀,把它们小心的涂在指甲上并用树叶子包好,只需耐心地等上一会儿,就可以拥有跟大人一样的红指甲,虽然这颜色没有指甲油涂出来的指甲颜色那么饱满光洁,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非常满足的事情了。相比之下,鸡冠花就不那么讨人喜欢,它的花朵生得又高又笨重,不但没有香味而且还染不了指甲,只是因为长得像鸡冠所以叫这个名字,而鸡冠,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除了这些,我还认识芸豆花,因为铁丝障子上面长满了芸豆,在他们变成芸豆之前,障子上就长满了垂垂累累的芸豆花,花朵有紫色和白色两种,大人们不许我揪芸豆花,他们说揪掉一朵花,将来我就要少吃一根芸豆。其实我才不稀罕揪呢,芸豆花不香,又没那么好看,又不像槐树花吮上去有丝丝清甜,我才不揪芸豆花。倒是炖芸豆好吃,记忆里姥姥家夏天的晚饭总是一盆大米水饭加满满一大盘炖芸豆,吃晚饭的背景音永远都是是中央台的儿童节目《大风车》,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第一碗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姥姥总要问我还添不添再盛点饭,还不等我点头,姥姥就抄起漏勺,从水饭盆里捞出一勺饭,控干水,盛在我的碗里,姥姥总会在这个时候问我今天饭菜好不好吃,我头都不抬地嗯嗯答应,姥姥的脸上就会再次露出满意的笑容。
吃完饭撂下饭碗,照例是要跑出去跳皮筋的,我是左撇子,所以小伙伴们都不愿意跟我一伙,因为跳一跳就会撞在一起,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当了三伙,是一个可以只跳皮筋而不用抻皮筋的角色,很有些因祸得福的意味。我们几个小孩子在这些飘着植物芳香的夏日的傍晚跳了无数次皮筋,虽然当时跳皮筋的花样很多,但是而今还记得的只有一首歌谣了——“大白鸡,下白蛋,没有妈妈怎么办,跟狗去,狗咬我,跟驴去,驴踢我,妈妈送我去托儿所,托儿所,就是我的家,阿姨爱我我也爱她”。也有不玩跳皮筋的时候,这时候我们通常都在捉蜻蜓、螳螂、蝴蝶等所有对我们的安全构不成威胁的昆虫,比如蜜蜂,那就是万万不敢招惹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蜻蜓网,取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竹竿一端安一个铁丝圈,再在圈子上缝一个纱布口袋,这便是我们捕捉蜻蜓的工具,每年夏天我都有一个。那时候蜻蜓真多呀,数量多,品种也多,什么白医生啦,红辣椒啦,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蜻蜓,它们在草丛上空飞来飞去,像一架构造精巧的小飞机,当这架小飞机降落在芸豆花上、扁豆叶上或是谁家的晾衣绳上时,我们就必须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先把捕网举到蜻蜓上方,估计它没发现我要捉它的意图时迅速的用网兜住它,捕到时高兴地不得了,但等打开网发现网里并没有蜻蜓的时候,便要失望几分钟。
今年夏天,我从图书馆门前的甬路走过,从路旁的树墙丛中飞出一只蜻蜓,它抖动着它纱一样透明的翅膀从我眼前轻捷地飞过,我想伸手捉住它,却最终也没有伸出手去。这是一个成年人的胆怯。
暑假总是快乐而短暂,等到九月份,比我大的小伙伴们要去上学了,只剩下我自己度过这漫长的天光,没有他们陪着我,跳皮筋、捉蜻蜓、采花种、跳房子和打沙包都变得没有乐趣,再说,就我一个人,怎么玩打沙包呢。白天电视里没有动画片,我的玩具是一个会眨眼的布娃娃还有一些早就可以倒背如流的故事书,这时候我唯一的玩伴就是姥姥和姥爷。姥爷教我写字,教我背《三字经》和《百家姓》,当时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大半都已忘掉了。背得不耐烦的时候,我让姥姥用布条把娃娃缠在我的后背上,背着娃娃光脚在炕上走来走去,姥姥问我:这是你的孩子吗,几个月啦?我就回答说:是我的孩子呀,一个月啦。姥姥抱着我坐在窗根底下,她戴上老花镜,从那一小堆故事书里找出一本读给我听,有时候读《阿凡提的故事》,有时候读《一千零一夜》,我记得《快乐王子》的故事,这个镶着金子的王子塑像为了帮助穷人,剥掉了身上的宝石和金子,那只帮助王子的小燕子也冻死在他身旁。《安徒生童话》里有一篇《海的女儿》,讲的是小美人鱼为了爱人最终变成泡沫的故事,那时候的我还没见过大海,在我有限的想象空间里幻想着美人鱼的海底花园和她漂亮的鱼尾,小美人鱼不忍心杀害王子而甘愿自己变成海里的泡沫,如果我是小美人鱼要怎么办呢,我也不想杀掉王子,可我也不想变成泡沫呀,要怎么办才好呢,总是因此忧心忡忡。因为爱,要牺牲自己,我感到害怕。
后来我慢慢长大,坐着火车离开家到一个有海的地方上学,夜的漫天星辉下,海浪冲刷着鹅卵石,清冽的海风里有从海底翻涌而来的淡淡咸味,关于小美人鱼的忧虑早已随着童年的逝去而不再想起,可是从童年时就在心底幻想过无数次的那座海底的花园,却在阵阵涛声里越来越具体可感。
在我这平静安稳的童年里,也发生过几件惊心动魄的事情,比如我曾经在劳动公园的湖边捞水草玩,扑通一下就掉进了湖里,小手紧紧扒着岸边的条石才安全上岸;比如跟小伙伴们捉迷藏的时候曾经磕破了额角,汩汩的流血止都止不住,现在额角还有个疤痕;比如我四岁那年曾经在矿务局市场走丢过,掀起了当年水泥厂住宅区的一大风波。
我姥姥家往西五百米的地方叫水暖三队,水暖三队往西再走五百米,是一个排驻扎的地方,当时那个排的排长姓韩,吉林人,他的妻儿投奔他来,不能住在部队里,想要在附近租个房子,不知怎的他们就打听到我姥姥家有空房子,想要租住,我姥爷想着人家离家在外不容易,租房子也收不了几个房租钱,索性就把房子借给他们住。这家有个比我小一岁的男孩,名字叫韩兵,平时也跟我们一起玩的,每年暑假,大我三岁的表哥都从农村来我姥姥家过暑假,那天韩兵感冒了不舒服,正巧我姥爷刚开了工资,就带我们三个孩子去矿务局市场逛逛,我姥爷背着韩兵,一手牵着我哥,我哥手牵着我,就这么在市场上走,路过一个卖小笸箩的摊子前,韩兵要买一个笸箩,就这买笸箩的当儿,我松开哥哥的手自己走开了,等我姥爷发现的时候我已经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我姥爷看自己拖着两个孩子找我也实在不是办法,只好先回家去找人。我姥爷一进家门,我姥姥就问他怎么三个孩子出门,现在就回来了两个,刚听到我走丢了的时候,我姥姥还以为姥爷在逗她,等她明白过来,早已急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左邻右舍听到消息都一齐出门去找我,韩兵的爸爸更是出动了他那个排的战士和车去我走丢的地方找,我三姨那时候正是高考发榜,顾不上去看榜,骑着自行车边流泪边找,还有邻居的舅妈,马上临产了,挺着大肚子也跟着去找。此时的我呢,一个四岁的小孩子,松开了哥哥的手,东张西望地走在大街上,等我发现和姥爷走散了,就去农贸大厅卖肉的地方转一圈,因为我姥爷常常带我到这来买肉,以为在这里会遇到他们,可是没有遇到。我沿着马路一直走,前方修路,禁止通行,我站在栅栏前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个修路的女工见我一个小孩子站在马路上,上前来问我怎么一个人走在街上,大人呢?我回答说我找不到姥爷了,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姥爷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俱答之。与此同时,有一个叫王军的战士看着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孩,就过去看看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走丢的孩子,他问我的名字,这个王军叔叔吉林人,是个歪嘴巴,在小孩子眼里,歪嘴巴的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总是有点吓人,整个过程都淡定从容的四岁的我终于吓得哭出声来,我的哭声像响起的号角,召唤来了所有来找我的人们,我就这样,失而复得。
姥爷一月工资四十几块,全都用来买了西瓜,分给大家吃。
我被大人抱回了家,临近家门,我哥哥坐在门槛上眼睛呆呆地看着脚尖,谁跟他讲话他都一言不发。小小的男子汉,脸上写满了自责。
现在每每看到微博上有人寻孩子,及至前阵子赵薇主演的《亲爱的》上映,我又想起四岁那年走失的我,如果没有那么多热心人的帮助,现在我会是什么样子。不敢想。
参加工作第一年,单位要把一批美术作品装运到北京去展览,我负责登记交接这些美术作品,那天下午一个厢货车司机来看作品数量,冬夜傍晚的单位一楼大厅,昏黄灯光下,一个壮实的司机师傅裹着冷风走进来,开口讲话,吉林口音,仔细端详,竟是那年在人群里找到我的王军叔叔,我还认得他。当我报上名字的时候,他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念我的名字:那年你才四岁啊,长这么大了,都长这么大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还想到了一个人,她叫金凤。大三那年冬天,临近年底的时候,我和妈妈在公交车上听到有人打招呼,走近一看,是金凤。如果不是她跟妈妈说话,我是决计认不出她的。金凤姓王,叫王金凤,打从她离婚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是谁呢,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马家的男孩的妈妈,也就是说,她的前任婆家跟我姥姥家是邻居,所以我应该管金凤叫舅妈。记忆里的金凤是个很好看的女人,皮肤白白嫩嫩,五官生得很是标志,笑起来嘴边会有酒窝,穿着一身西露天矿选煤厂的工作服,半旧的浅绿豆色的棉布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那时候的我还只有五六岁,我仰起头喊金凤“大舅妈”的时候她就张嘴朝我一笑,细碎的牙齿不甚整齐却并不难看,很有一些些翁美玲式的娇俏。夏天的傍晚金凤和邻居的婆婆媳妇儿拿着各自的毛线活儿坐在菜园子边上闲话家常,我们把皮筋挂在芸豆架上跳大白鸡:“大白鸡,下白蛋,没有妈妈怎么办,跟狗去,狗咬我,跟驴去,驴踢我……”直到天色渐暗,我们便收了各自的玩物、毛活、小板凳和未说完的家常话回家看八点档的电视剧,留下满架子的芸豆花在夏夜里散着凉凉的香。金凤的儿子叫峰峰,比我大一岁,他不怎么到他奶奶家来,可是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总能在他奶奶家附近看到他,看到他不仅仅是周末,连平时放了学都在他奶奶家住,倒是不怎么能看见他妈妈了。小孩子大概总能在不经意间听说点大人的秘密,我就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峰峰他爸和峰峰他妈离婚的事儿,怪不得峰峰总到他奶奶家来住。家长里短在婆婆婶婶中间总是传的快,没多久就连我们小孩子都知道了金凤和单位里一个男人“扯不清”,死活要和峰峰爸离婚跟那个男人过日子去。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在芸豆架旁边跳皮筋的时候再也没见过金凤。
峰峰爸是个像黄牛一样老实憨直的男人,离婚后他给儿子转了学校,让峰峰跟爷爷奶奶生活,自己去外省打工,后来他在外面讨了个贵州的女人来过日子,过不到一起就又散了,现在也是一个人生活。峰峰就这样住进了爷爷奶奶家,老人管教孩子自然多溺爱,再加上母亲的不光彩,峰峰心理负担很重,本来蛮聪明的孩子学习成绩越来越差,最后上了一所三流的高中,高中毕业后念了职业学校,后来听说是到南方打工去了,再后来我们搬了家,也就再没有他们家人的消息,直到那天我和我妈又看见了金凤。
现在的金凤皮肤还是很白,只是脸上多了皱纹和色斑,一口细碎的牙齿有些发黄,头发稀疏,挽在脑后,紧紧贴着头皮,笑起来时还有酒窝,却再不是当年俏媳妇的模样。金凤不停地笑着说对我说:“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呀,我都认不出来了呢”,只是她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楚的躲闪,让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看着她才好。我在一旁听她和我妈聊彼此的近况,金凤和那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男人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女儿,现在也十岁了,她掏出手机给我们看女儿的照片,手机像素不高,我看不清那孩子的眉眼,倒是那个圆脸盘长得和小时候的峰峰有几分相像。公交车路过姥姥家曾经住过的地方,那里因为拆迁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没有了住过的二层小楼,没有了芸豆架,没有了满架紫色的和白色的芸豆花,金凤坐在我和妈妈旁边,却是真正的物非人非。
同路一段,到站便各自下车,我问我妈,金凤长得那么好看,当年怎么就嫁给峰峰爸那样憨拙鲁钝的男人了呢。我妈说金凤当年刚从河北农村回城,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爹妈做主成了这门亲事,后来大家听说金凤跟别的男人有事情,其实当时金凤在单位和很多男人的关系都很乱,名声很不好。后嫁的男人小她七八岁,结婚后却总是打她,生的女儿也是丢给老人照顾。现在的金凤都快五十岁了,旧日的相识唾弃她,老公打骂她,儿子对她感情淡漠,女儿又那么小,真不知道她这一辈子做的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如若当时安稳过日子,现在儿子也该参加工作了,自己退了休在家享清福多好,何必到如今地步。
我听着这些话,从前那些零散的记忆像旧胶片一样断断续续地重现,有从前被人问及母亲时峰峰的脸上写满的难堪,有如今提到峰峰时金凤面上难掩的愧疚。于是我想着,如果金凤没有出轨,就和她的丈夫生活到现在,她是不是还会一样痛苦和压抑;如果金凤后来嫁的男人没有这样不停地打骂她而是恩爱地过日子,那么除了少点冷嘲热讽之外,人们的鄙夷是否真的会就减少几分;如果峰峰是个争气又自强的孩子,现在也正正经经地上了大学有了体面的工作,那么金凤再提起儿子的时候,面上会不会少一些些愧疚;如果有一天,金凤的女儿也长到了她的年纪,她会怎样跟女儿解释爱和欲望,怎样跟女儿解释日子和生活。
地狱甲,地狱乙,谁又知道它们是不是殊途同归。
去年夏天,我参加了一个葬礼。峰峰的奶奶,金凤的婆婆,那个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在忍受了许多病痛折磨后,终于松了这口气。抚育了三个儿女,又在晚年时因为儿子婚变而承担起抚养孙子的责任,从我记事起,她就是那个样子——挎一个小小的篮子,佝偻着脊背捡碎煤块,一直走,一直走,沿着看不见尽头的铁路,一直走。我妈说,峰峰奶奶是个童养媳。我看见灵幡上写着她的名字,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她的名字,薛秀珍。
刚到我姥姥家的时候,我就跟炕沿那么高,后来我长大了,我上了学,我渐渐忘记了紫茉莉花的香味,也记不清到底该怎样用凤仙花染指甲,我不再拥有一个蜻蜓网,也不再看《大风车》,那个会眨眼的布娃娃早已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但我还会想起快乐王子和小美人鱼,在我需要勇气的时候。这就是我的童年,简单,舒缓,像一首节奏不太强烈的歌谣,又像一支暖橙色的蜡笔,为我的人生,打上了一层厚重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