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颖利
奶奶离开我们很突然,那年我读高三。秋末的一天放学,一进门,妈妈和小妹眼里通红。小妹拽着我的胳膊“哇哇”哭。爸爸和姐姐不在家,妈妈哽咽告诉我:“奶奶没了,爸爸和姐姐回了乡下。姑姑说昨天还和她在院里唠了半天嗑,挺晚才睡,今天一早就没醒,连句遗言都没留,也没伺候着。”原本奶奶和读技校的姐姐,住在我家隔壁楼的单间,那一年奶奶84岁,老人都说这是个坎儿,如果这个坎儿过去了,今年奶奶整100岁。
听说去世前半年,身体好好的奶奶总是吧嗒吧嗒叼个长长的大烟袋,坐在床头不声不响,只有爸爸去看她时,她才烟袋往巴掌大的小脚鞋底一磕:“我要去小五家,你把我送回去吧?这城里我待不住……”爸爸禁不住念叨半年前把奶奶送回到乡下,下了车站在村口好一阵,奶奶才在爸爸的半搀半扶下,走向村西的自家小院。爸爸只想让奶奶在城里享享清福,前几年特意费了好大劲为奶奶要了个单间,让他老人家也住回楼房,过个不种地、不做饭的日子。奶奶把乡下的老宅,留给了最小的姑姑。老宅本该是爸爸继承的,在奶奶养育的五个孩子中,爸爸是老大,也是夏家唯一的男孩,后边有四个姑姑,可是不知为什么爸爸却没有继承老宅。奶奶一定把分家事摆得很平,或者孩子教育得很团结,因为我从未听过现已74岁的爸爸,说过奶奶一个“不”字。只是一提起奶奶的事,爸爸眼圈还会红,为没能伺候着奶奶的最后时日和没给奶奶生个孙子而自责;总是说奶奶是挨累的命,不会享福。现在爸爸姊妹五个,只有大姑已离世,其他的几个姑姑在每年爸爸生日的那天,会一个不落地来为爸爸祝福,并带来丈夫和儿女。我们也其乐融融,一定会在城里像样的大饭店,招待他们一顿,而后二十多口人再回爸爸家热闹一阵。我们和表姊会各回各家,姑姑们则会陪爸爸待几天。那几天爸爸高兴极啦,兴头上又会想起奶奶,就会对姑姑们说:“如果我妈活到现在,看见我们现在这样,该多好!”“那感情妥了!成神仙了!”姑姑们便会哈哈一笑,而后是片刻的寂静。
记忆里奶奶的模样很模糊,只记得大概有一米五多的小个儿,圆脸,眼睛好像不大,嘴角好像有点上翘,很少说话。印象最深的,是院墙边晾晒的那条长长的黄白棉布(后来才知道是奶奶的裹脚布),从不让我们碰,偶尔不懂事的我们会用柳条棍够下来,缠在柳条头上,在院子里耍着玩,惹得奶奶满院子追,这是我记忆里奶奶唯一生气的事,而且很生气。还有就是系在奶奶胸前,打了补丁,却洗得发白、有个大兜兜的蓝布围裙,裙兜里总会变出西红柿、香瓜、红“姑娘儿”等好吃的。听爸爸说奶奶出嫁前很贤惠漂亮,也是大家出身,后来家庭败落,可是爸爸从没见过奶奶的亲人。后来,才听说奶奶比爷爷要大几岁,爷爷的爷爷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太爷爷在打土豪劣绅时,土地被划分,被下放到现在的村子,奶奶就是这时指婚嫁给爷爷的。那时,土地归生产大队所有,少爷长大的爷爷不会干农活,整日自己跟自己下棋,之乎者也,“好吃懒做”,但肚子里有点墨水,构不成“臭老九”,当了个教书匠。那时在离家很远的县城小学教书,很少回家,是奶奶的小脚,踩平了屋前屋后的小草,支撑着这个家。
我能清晰记得儿时奶奶家院前的那条小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父母为多挣几大毛,常常把我们姐仨轮着放养在奶奶家,老大上学了,把老二送去,老二到了上学的年龄,又送去了老三。到放寒暑假的时候,奶奶老远就等在那条小路上张望,一直到我们家和3个姑姑家的孩子都到了,才乐呵呵的,小脚踩着土路,就像赶着一群小鸭。这是奶奶最累,也是最高兴的时候。每天我们太阳三竿才起,奶奶早已将鸡鸭赶到小路对面的池塘,热乎乎的鸡蛋,摆在饭桌上,馋得我们直渣渣嘴。狼多肉少,奶奶经常把鸡蛋作为不闹、听话,还有最小孩子的奖品,我常因为“假小子”作风没轮着,筷子一甩,蹲在院外的小路上哭。奶奶就小脚蹬蹬地跑出来,从围裙的兜兜里偷偷掏出一个:“这是明天的,先给你。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跟他们抓鱼去了,掉河里我可没法跟你妈交代呀!”吃了鸡蛋,我照旧和男孩子跑去捉鱼,晚上老远就看见奶奶又等在院门前的小路上,我嗖地跑进院里,小路上洒下奶奶的担心和唠叨。那段日子从没见过奶奶有静下来休息的时候,院里院外的小脚,从没停歇过。
盛夏季节,东北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高粱,玉米低着头,小溪也细流如羞。奶奶就求邻家叔叔和未出嫁的姑姑,一起把一个黑色的、能装进一头乳猪的大铁锅,抬到院子里背阴处煮饭,炊烟升腾,奶奶的小脚在菜园和锅台边穿行,雾一样的热气窜出锅来,奶奶一串串汗珠在太阳下亮晶晶地挂在额头,在揭锅时会有几滴掉进锅里;锅的中间,是一个比大碗大一点的小盆;盆里是白白的米饭,是专门给爷爷的(爷爷从不吃玉米面);小盆边一大圈,是炖得喷喷香的芸豆和土豆;往上的锅沿,是黄橙橙的玉米饼,白绿黄好看极了。更主要的,是中午时候,疯野饿了的我们,像小狼一样回到院子里,见到这样一锅美味,一齐围在锅边唧唧咋咋。奶奶从没烦过,还把老芸豆的皮剥去,将豆粒串成串儿一起煮熟,用清水投净上面的粘液,给我们几个孩子挂在脖子上,边玩边吃。其实,这是奶奶怕我们馋爷爷的白米饭,才想出的高招。我们高兴极了,比着谁的豆粒多,谁的豆粒大,有时还要为此动武一番。
时隔多年,奶奶早已离我而去,我已不惑,却刚刚听懂那乡音,刚刚理解那吵闹,还有刚刚净心想起奶奶的那双被长长的裹脚布裹着的、我们从没见过的小脚——在那条我多年苦苦寻觅、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上,曾留下多少奶奶俏丽的小巧足迹。在博大无私的慈爱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有一天,我也会老去,会不会有人像我想起奶奶一样,想起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