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蓓

    刹那的离别，常常便切换了人生的场景——生离尚可重逢，而死别却只有大悲无言。

    至今记得父亲的离去，让我体会到翻江倒海的苦涩，以及刻骨的灼痛与无边的孤独。面对那次人生的沦陷，我在熬干了所有的眼泪后，决计为心中的祭奠写些什么，因为在我过往的生活里留下过不那么完满的遗憾。

一

    我出生在美丽的“星城”——长沙。这座文化古城虽经过历史无情的洗涤、世事苍桑的变幻，却依旧保持着新锐与进取，充满着前进的动力。我自幼便深受湖湘文化熏陶，一心求做“心忧天下，果敢善闯”之人。大学毕业后，毅然决定离开家乡，要去见识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尽管从未曾出过远门。离家那天，父亲一路上在为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他不忍心让他的女儿去外边吃苦，可他明白，由他撑起的那片宁静天空终究是暂时的。

    依稀记得，整个候车大厅闷热嘈杂，父亲怕我在旅途中劳累，好不容易给我找了个座位，自己却站在队伍中焦急的等待检票。望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背，我站起身让他来坐，父亲却浅笑拒绝。我只能为他轻轻摇扇，嘟囔火车的晚点。

    父亲在排队检票时，不停地换着手去拖那有些过重的行李，却用空着的那只手一直拉着我，让我始终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后来为了让我顺利上车，他又奋力挡着拥挤的人流，任凭如何推搡也不移动，他相信只有他才是女儿忠诚的护佑。上车后，我赶紧回头去寻找父亲，却见他在人们的冲撞中气喘吁吁地冲我笑。我刚要开口与他说些安慰的话，却见父亲被匆忙的人群挤出了视线。

    列车缓缓启动了，父亲重又出现了，他并没有离去，先是跟着列车疾走，继而开始大步奔跑，还一再地向我挥着手。我看见车窗下的父亲，随着不停地奔跑，花白的头发一扬一扬的，心中不禁一紧。我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使劲地拍打着车窗大喊“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一瞬间，我的情感竟肆意滂沱。

                                                                  二

    如今，我终于定居在异乡，可每当想到那次出行都会想起父亲，想起离别留给我的苦痛。我甚至会想当初也许不该去理会什么外面的世界，如今有所得更有所失——可是人生与成长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后来，我的工作终于安定了下来，正盘算着找个时间接父母过来看看，却意外得到了他患病的消息。急急地回去看父亲，谁知却是在病房里相见。父亲见我回来了，显出些尴尬，他本来对全家上上下下因他而忙碌，就感到有些不自在。父亲原本是家里的大树，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就这样倒下去了。

    父亲歉意地向我嘟囔着：“明明我是要去车站接你的……”

    我说：“我知道，都怪我回来，没提前告诉您。”

    父亲不住地点头：“就是，下次要提早跟爸爸说……”

    后期，医生陆续开出了各类止痛药，可他却从未流露出痛苦。我几次想劝他不必这么坚强，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我也知道，父亲一生隐忍和刚强，他是不愿意给家人带来一点点心理负担的。

    父亲素来坚强中带有温情，即便在最艰苦的年月，由于父亲浅浅的微笑，而有了一丝难得的欢愉；漫漫的长夜，由于父亲坚定的守候，而透进了黎明的曙光。这次，他更是在疼痛转轻时，用很轻松的语气向我们谈起他少年的往事，把所有的艰辛与屈辱都融化在他的微笑中。

    其实，他一生对祖母的倾情守护，对母亲的细心照顾，对晚辈的款语温言，已在过往的日子里给全家人带来感动与温馨。看着曾经伟岸的父亲，生命气息日渐微弱，我心里觉得愧对他的养育。于是提出要休长假来照顾父亲。父亲听了却很生气，他不由我来辩驳，不断催促我回去工作，并说你们的日子还很长，做好工作很重要。后来，直到我把车票摆在他的面前，他的脸上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对于父亲的病重，我与母亲始终在力所能及地保持冷静、坚强。看着父亲的生命，如流沙般一点一点地走向终点，我的心充满了惶恐无助。就像置身于悬崖边上，惴惴不安，生怕稍不留神便会堕入那无边无尽的黑暗。

    我那时终于体会到人生的无常与无奈，其实人早早晚晚都会衰败成一块枯木或化成齑粉，但那又如何？不论是在现世浮沉中还是阴阳两隔间，父亲早已在我的时空中留下了独属于他的印记。

三

    父亲终究走了，我是在课间休息时接到这个消息的。我当时还站在讲台上，便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全身上下不停地颤抖，鼻头一酸，眼前的学生开始模糊。

    学生们察觉到了我的变化，看着他们异样的目光，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病重时的叮嘱，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急忙背过学生，抽出纸巾，整理自己混乱而低迷的情绪。我曾设想过千百种与父亲告别的场面，我曾酝酿着万语千言只等诉说我对他的深爱，只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窗外如血的夕阳在滴落，我对亲情的回忆在放肆奔流。寻着记忆的光，我追逐着父亲曾经的强壮，想再一次依靠在他宽阔的肩膀，倾听他的心跳；想再一次躲避在父亲伸展的羽翼下，远离纷扰与寂寞。我默默祈祷要留住这一抹斜阳，然而天还是黑下来了……

    在穿越过漫漫黑夜，经历过痛彻心扉之后，时光终是与我些许温柔，让我不再执着于生命的沧桑。对于不完满的遗憾，我竟也能尝试抛却感伤，细细体会转身过后的淡然。经历此前种种，回想起来确是生命里曾经有过的斑斓。

    如今已过了而立之年，走到有老要扶，有幼需携的时候。每逢见到那些峥嵘多姿的枯木，便会收住匆忙的脚步，深情地欣赏它颓败而又劲砺的丰仪，体会它那独自承受着的狂风与凛冽的爱。并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论面对生与死，喜与悲，我将谨记父亲留给我的关怀与教诲，为家庭、为母亲，更是为自己，不再留下曾经愧对父亲的遗憾。如是，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我学会用浅笑静待阳光，守着朴素平凡，与爱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