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栋

    晨起，屋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妻子依旧回家去忙了，家里暖气还没来，到处都是冷。我推开窗想透透气，见树上的叶子在旋转坠落，散在地上一片深紫和鹅黄，看着一年光景又这样过去了，鬓发愈加稀疏轻薄，不禁一阵怅然。

    近来为了写点啥，一直沉浸在家事的回忆中。那些颜色大小不一、纸页已经泛黄的日记本，被我一次次翻腾出来，它们伴我三十多年了，里边记着不少亲情往事。今天再次打开，忽地抖落一片散页，我俯身拾起心里随之一沉，竟是当年父亲病危时口述的遗嘱。

    我曾多次找过它，竟不知躲在这里，又在这样的情境中与我见面，一遍遍地读着这早年的记忆，让我泪眼朦胧。

一

    父亲的身体一向是好，每天去那个残破的体育场里跑步，回来时总要捎上菜，热了就脱下衣服搭在肩上，胳膊汗津津地映着光，迈着大步哼着小曲。谁知先是得了带状疱疹，一冬天没再下楼，人就瘦了不少，再检查时就发现了这病。

    病中的父亲，一直是姐姐们照看的。我家姐姐多，姐夫又有样儿，父母的事多由她们照料，这是当弟弟的福气。而我每次回家刚坐上一会儿，父亲就催我回去，说家里没啥事又不缺人手，你的工作忙，别耽误了明天的事情。

    在我婚后的生活中，父亲从没向我提过要求。只是偶尔上手炒上两个菜，父亲也总是这样说：家庭生活讲究点质量是应该的，可你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要我们还能维持，你就尽量少伸手或不伸手，不要对平素饭菜的过分考究而占用过多的精力。

    是的，父亲那时就一直在鼓励着我，听说我常常工作很晚，就高兴又心疼。我知道，他是给予了我整个家族的期待，这让我如今也感到惭愧。

    那晚，是我要求留下来陪父亲的。父亲一晚上没说什么，早饭后屋里静得很，他却把我叫到床边，给我讲起李家的前世今生、讲起他的历史过往、讲起妈妈一生的忠诚、劝我为人做事要往远看、也首次评价了我们姐弟的长长短短。

    父亲那天说了很多，后来大约时间长，有些累了，就不停地喘息咳嗽，只有眼睛兴奋着。那时，母亲无助地在两屋间走来走去，听后便悄悄地走过来，伏在我的耳边说“看来你爸是真的不行了!”

    我回头看母亲，见她面容悲戚，眼里没有泪水，只有枯涩。   

    稍后父亲又对我说“李家的孩子总的来说是孝顺的，与楼上楼下的邻居相比他是满意的，往后你更要挑好这个头儿，要照顾好你妈妈，更要把你们姐弟的关系维系好，谁有了难处帮一把，你们的感情可不要散了……”

    我茫然地应承着父亲。

    为了安慰他，我说自己的工作可能有变化，大约去新单位任职。父亲在那一刻直视着我，眼里兴奋不减，脸上显出渴望，忽地说“我知道你的生活是向上走的，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此后，他便一直微笑地看着我，随后将眼睛闭上，嘴上不停地嗫喏着。我想他是要水喝，可他却摆了摆手，要我找来纸和笔，说有几句话要我帮他记下来，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二

    拾起这份遗嘱时，我才发现它是草写在一片会计账簿的背面，字迹匆忙而潦草，显出时间与心情的急迫，甚至将母亲的姓氏都写错了。能在我家随手拾过这样一张纸，是并不奇怪的事情，记忆中我学生时代的作业，几乎都是在这种带公用字头或表格的纸上完成的，这里体现的是家庭的经济状况与父亲的职业特点。

    那天写完后，我一字一句地读给了父亲。父亲听时两眼微闭，嘴角随着喘息喏动着，而后睁开眼睛，又让我做了点修订，便与坐在旁边的母亲对视一下，算是征求了她的意见，才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表示可以了！

    于是，我将那张纸片夹进日记本，说你的想法我就写在这里了，你的心思我懂，只是钱还不能动。何况母亲身体不好也需要钱，你不是要我维系好这个家吗？那就等到将来再说吧!

    父亲听我如此一说，又看了母亲一眼，也许是感到了我说的道理，也许是病痛已让他无力辩驳，便闭上眼睛不再说什么，表情显出安然的样子。   

    如今，当我再次字斟句酌地读过后，竟在行文之中想起父亲一生的遭际：即便在如此的境遇下，尽管小到一份简单的遗嘱，都将他颠沛流离、险处求生的个人经历渗透了出来。

    父亲只有高小文化，无甚官职，中年以后却“进干校”、“走五七”，始终在为自己和家族写着检查或证明，一生走得谨慎又颠簸。就连这最后的三言两语，还在为自己的身份强调或辩驳着什么，让我想起父亲以及李家曾有的心酸。

    父亲口述的遗嘱是这样的： 

    我基本是个无产阶级劳动群众，名下无任何资产。而妻子武桂兰没有劳动保险，还要靠我留下的这点家财生活。但我愿意将其中一部分对子女做如下分配：   

    1.因五女儿李杰生活困难，可分给2000元。

    2.孙女李博良将来要上大学，我要赞助她10000元。

    3.其他子女可视需要由李栋、李明酌情处理。

    草草记下这个遗嘱之后，我代他签上李靖华的名字，时间是就落在那天——2000年5月5日。

    转眼17天之后，父亲终因胃癌去世，享年77岁。

三

    2002年11月8日，父亲走了两年之后，母亲也跟着走了!

    父亲去世时，我正像身边的年轻人一样，生活上在爬坡过坎，年轻人工资低，女儿还在读小学。虽然与父母共住七年，但聪明伶俐是所有孩子的天性，父亲在遗嘱里给女儿一万元的安排，显然也包含着对我的勉励。只是，在我家手指长短的八个姐弟当中，经济拮据的不独我一个。

    那天，我们姐弟加上嫂子，相约来到当年的老屋。自从老人离去后，我从没敢来过这里。如今打开门进到屋内，陈设虽是依旧，只是没了熟悉的身影，一束光照下弥漫着空寂与了然，也就终结了半个世纪的嘱咐。

    随后，姐姐拿出一把旧钥匙，将那老式柜子的小锁打开，翻出父亲穿过的紫色棉袄，伸手掏出一个蓝格的手帕——除了这处不足60米的房子，老人还留下五张存折，计有几万元存款，这还没减去母亲最后在医院里由我们姐弟出的费用。这就是两个老人六十年省吃俭用的最后积蓄!

    见此，我没过多提及父亲的遗嘱，更没有为女儿争取那一万元上学的费用，只留下几张薄币，算是对老人纪念。其后，大家在那个昏暗又逼仄的厨房里，用老人使用过的厨具和碗筷，其乐融融地做了一顿饭，还发自内心地说了一些相互鼓励的话。二老的饭碗，仍按从前的习惯被摆在正位上，里边盛着满满的饭菜……

     ——我至今还在想遗嘱这事：它虽轻薄而又简单，却是老人最后的人生态度，也是对子女情感的最后表达。对此，我们以及未来的子孙真该好好与老人相处，因为亲情是很容易溜走的。至于我辈的将来，想是无此麻烦啦，一纸继承过后难有它扰，也就免去了遗产分配时发生的种种不快的可能，总也是好的。

    是的，各家有各家的理由，并且各种理由都有成立的可能。我们所以如此，就是不为自己，只为整个家族，为了让平凡又善良的父亲感到欣慰，仅此而已。

    父亲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