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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霜白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4年12月23日

那锁男

 

杨树林被他儿子从屋里架胳膊搀出来时,老迈的躯体孱弱得像只暮年被关禁闭的狮子,身体萎靡得不成样子。脚还那么长,穿着九斗新买的44码翻毛浅口黑呢子帮鞋站在水泥铺就的村路上,仰望深秋清冽的日光。

谁家黄色土狗和外来流浪狗掐成一团,一黑一黄一会分开,一会严丝合缝地胶合在一起往前滚出一小股灰尘。尖利的犬吠声惊起榆树冠里成群的麻雀撒豆似地腾空冲向远处交错的电线,他的身体像麻雀腾空而起后的枝桠,在秋的光景里兀自颤抖。

一辆锈迹斑驳的农用车开过来,车斗里装满黄澄澄的玉米,他年轻时的棋友坐在上面,俩手拽紧绑车的绞绳,问他要走了哇?杨树林扬扬手说你悠着干呐,要累折腰筋怎的?他使足全身气脉,鬓角蚯蚓粗细的青色血管强劲地跳动,原本青黄面皮一下憋得通红。直看到车拐进胡同里不见了,他喉咙才咕噜咕噜响两声,眼前景物模糊了。

老刘太太手插进裤兜里慢声细语地说,体格好的都扒苞米去了,就剩俺们几个不中用的老糟木疙瘩送送你。福山子深一下浅一下地踮脚走过来,日后打扑克缺人喽。老刘头蹲在树荫下接茬,咱们打三个人的。老刘太太咔一口痰,谁没事天天陪你们磨手指头?大家就嘿儿嘿儿地乐。福山子问,还回来么?杨树林看向路边九斗那间树冠掩映下的小屋,抿紧嘴唇说不了。

——不了。

短促的音调穿透橱窗灌进九斗耳朵里,她正蹲灶台前熬米粥。铁锅嵌在灶儿上,缝隙被黄泥溜满,烧干的泥块有些许松动,一丝青烟轻俏地从断痕里挤出来。九斗站起身,手扶橱柜沿往窗外看。锅里的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晶亮的气泡,金黄色米粒在莹润的厚厚一层米油里上下起伏。九斗把地上剩余几根玉米秸秆胡乱踢进灶坑里,盛一碗粥。她尝一口勺子里剩下的,浓郁绵绸的米香,让整个胃都熨帖了。

这是最后一次给他熬米粥了,九斗厚着脸皮端粥碗走出来,跨门槛时漾到拇指关节上,烫得她嘴里咝咝吸气。她苍老躯体里突然漫漶一种难以言表的激烈,像一场宏大气流,隐于褶皱的表皮下蛮横地流窜、冲撞,在自我感动的情感里呈现壮烈的满足。

九斗撞见来跟她告别的杨树林父子俩,心头一紧,迅疾被诀别的哀伤笼罩。她上下打量杨树林儿子,脸面长且开阔,线条硬朗,双目上扬,眼尾上勾,活生生是杨树林年轻时的模板。九斗笑着说,你妈跟你爸离婚时,你还怀里抱着,一晃出落得这么光华了。杨树林儿子生分地伸出手,说谢谢大娘,我听父亲说了,这些年都是您在照顾他。九斗慌忙把粥碗放窗台上,裤子上抹一把手,轻轻捏住他指尖说,是你爸照顾我。

杨树林不搭腔,趔趄地走进跟主屋一条房脊相连的右侧仓房,扯出一块陈旧的塑料布。他在前头拽,塑料布在地面上窸窸窣窣地响,拖到院子西南角辟出来的菜地边,把塑料布盖在几垄翠绿的油菜和小白菜上,拿土块压住边角说,长势多好啊,被霜打就瞎了。儿子小声说,咱该走了。杨树林弯腰把掉地上的鸡窝捡起来摆在鸡架上,是他用锥子和稻草一股一股编的,稻草拧的锁扣松散了,也褪去了焦黄的颜色,苍苍白白的。芦花鸡扑棱扑棱身上的土,爪子先攀在砖沿上,再猛一扇膀子,就跃进鸡窝里,屁股朝里,脑袋朝窝口,“咕咕……咕咕”地叫唤。杨树林要走了,回头嘱咐九斗,该起葱了,霜降不起,葱白就空了,软塌塌地冬天该存不住了。

九斗把父子俩送出大门外,嘀咕着,粥也没喝就着急走了。她伸出手想摸摸杨树林青黄色的脸,停滞两秒只帮他抻下肩头,说走吧走吧,路远。杨树林站定,两手垂于大腿外侧,极其端正地给九斗深深鞠一躬,一绺杂沓的白苍苍头发搭在膝盖上,声音恭敬细小,像从喉咙的泉眼里缓缓流淌出来。他厚朴地说,长嫂如母,恩重如山!

太阳敛去光芒,一点点坠向西边的山坳。几个下田抢秋的女人一道儿往家走,头发丝里夹杂着玉米须,累得走路直打摽,嘴里却蹦豆似地唠着荤磕。一个腋下夹镰刀的小个子男人听得耳热心跳,路过九斗时招呼一声:九斗婶子,就紧忙走了。几个女人嘎嘎地乐,九斗感觉脚下的土地都被她们放肆的笑声震得颤动了。

一对小夫妻开面包车来卖菜,喇叭里播放千篇一律的内容,绑在车棚顶的塑料袋来回晃荡。卖包子馒头糖三角的山东男人也来了,自行车后座驮个洗涮不出本白色的保温箱,扯嗓子叫卖。谁都没留意杨树林家大门上了锁,就连总卖他糖三角的山东男人也瞥下,不消一会就骑出村子了。福山子打趣老刘太太,不买几个菜?老刘太太说,花钱买它呢,都搁肥料水里泡出来的。卖菜的小媳妇瞪她一眼,没吱声。福山子说,你就抠吧,一毛钱掉地上,都得拄拐棍撵二里地。大家都笑。

九斗没笑,她拢拢头发转身回院,关上大门那一瞬间,清晰地听见高远天空中落单大雁孤零零的哀鸣,每一声都在宽阔的胸腔里寂寂回弹。风把盖在菜地上的塑料布吹得猎猎直响,翘起边角。她蹲下身,一把一把地抓土压实,泥土冰凉,塞进她指缝里。窗台上的米粥,也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黄皮。

夜晚九斗蜷在炕上,心里空落落的。她在灯光下伸出手心,盯住指腹上粗糙的螺纹出神,九个斗一个簸箕,算命的说九斗一簸到老稳坐,是天生凤命。图好彩头,“九斗”的名字就叫开了。她并没洪福滔天的命,还早年丧夫,是托杨树林多年帮衬,终究熬到儿子成家立业了。

窗外飞虫奔向屋内荧荧之光,撞在玻璃上啪啪直响。九斗关灯,月光透进屋子,从毛孔渗进她苍老的暗沉沉的肌肤里。她平躺在褥子上,脑海里的思维犹如弹力球被扔进空荡的房间里,格外跳脱、活跃。

九斗嫁人时,父亲带她去看门户,见大门口码得整整齐齐两大垛柴禾就一拍大腿,说中了中了,是个正经过日子人家。时隔多年,她记不起那天其它细节,独独规整的两垛柴禾像印章刻进脑海里,充盈起对旧日时光的追忆,并一次次赋予其质地润泽且鲜活饱满的生命力。

九斗男人是个务实的,拼一膀子力气干活,日子给围拢得蒸蒸日上。堂弟杨树林还像个大男孩,整天背着象棋篓子出去耍,媳妇跟他离婚领儿子走了。九斗男人看不上他做派,趁酒劲把象棋一股脑撇院子里,戳他脑门说,男人就要担得起家庭的责任,把门户顶起来,光出去耍能把日子过好咋?

杨树林过后鸟悄地把散落的象棋又拾掇起来,够数,就是棋盒折页摔坏了,扁平的木制棋盒,白漆描的楚河汉界,合上是棋盒,打开是棋盘。午后,杨树林坐在院门口石头上,拿十字花螺丝刀把摔变形的折页卸下来,又重新拧上新折页,把象棋字面朝上摆好,来回开关两下棋盒,才满意地扣上。他抬起头,开阔的脸庞上一双干净的眼睛先羞涩地笑了,眼尾微微上勾,跟九斗说,这就是人各有志。那日阳光恣意,蓬松的云朵慵懒地漂浮着,院角里的蜀葵开放硕大的粉色花朵。九斗刚割一斤五花肉送进里屋,肉五花三层的,瘦肉紧致新鲜,肥肉莹润剔透。她站日光下簸米,稻糠和草籽跟随米粒颠起来落下去,筛落到地上被黏脚的母鸡啄了去。

九斗男人出事故去世时,小宇读三年级,娘俩的生活一下陷入困境。当年还是年轻媳妇的老刘太太坐炕沿边劝她,你一个女人拽扯孩子不容易,遇见合适的再凑成一家人。她伸手摸摸孩子哭得通红的脸蛋,叹一口气。

学校免去孩子学杂费和书本费,村里向镇上申报困难户,日子艰难一点也过得去。白天孩子上学,九斗一个人下田锄地,伏里太阳毒,庄稼叶子晒得打起卷耷拉下来。她挥动锄头,锄刃破开垄帮上没有水分的干土,露出颜色略深的新土,三角菜被连根锄掉散落垄帮上。一个穿蓝条衬衣的男人下到田里,怕踩倒庄稼,一步横跨一个垄沟,接过九斗的锄头说,嫂子以后有活你吱声。多年后回想那天,杨树林就像一头小鹿在地里撒欢地干,潮湿的新土被晒干、变白,三角菜都伏在炙热的泥土上枯萎了。

蜀葵开败了,玉米成熟了。一消一长间,一季的时光便过了。沉甸甸的稻穗黄了,河水瘦了,日光短了,秋分、霜降、立冬、小雪……大寒,九斗把自己放空于交替更迭的光景里,恍惚中孩子磕磕绊绊地读了大学、结婚、生子,她也在田间地头和屋里院子的进出忙碌中从年轻女人活成了奶奶辈。苦吗?九斗在迷幻的光线里见到无数个场景中的杨树林,那些动态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九斗听见自己咯叽咯叽的笑声,有他帮衬这么多年,哪还苦。

晨曦的光亮打进屋里,醒来的九斗嘴角还挂着浅笑。她翻身看一眼手机,微信有新消息。手机是小宇给她买来的,还教她加微信,他说剩你一个人在家,寂寞了就打视频看看辰辰。九斗还不太会使用微信,手指头生硬地在屏幕上点一点,才点开小宇的语音条,他说辰辰病了,让她过去照顾几天。清晨气温低,屋子里渗进来的凉气吹得九斗肩膀骨头缝疼,她往上扯扯被角。

杨树林在夏天傍晚,跟九斗坐房檐下吃饭,九斗给盛一碗煮得软烂的高粱米水饭,他吃几口就放下碗筷了。九斗把碗筷归拢好摞一起,问他怎么不爱吃饭,杨树林拳头抵着肚子,说这里有点硬邦邦的。九斗正拿抹布擦桌子,身体僵一下。杨树林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把剩饭倒进鸡食槽里,半天才开口,就算真长不好的东西也别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有规律循的。

九斗让小宇开车带杨树林去检查,俩人从医院回来时脸面笑呵呵的,小宇说吃吃药就好了。九斗想问明白,杨树林拽拽她袖口,她只好把话给咽下去了。小宇来看杨树林的次数越发频繁,有时带上才读幼稚园的辰辰一起来。小孩子跟杨树林有种天然的熟稔,一下车就“杨爷爷”“杨爷爷”地张开两只小手扑进他怀里。杨树林弯下腰,瘦骨嶙峋的胳膊搂住辰辰往起抱,却怎么也提不起来,只好拍拍孩子后背。他掏出十块钱,说好辰辰呀,天热去买雪糕吧!辰辰蹦蹦跳跳地去小商店买雪糕,坐路边乘凉的福山子和老刘头逗他说他们也要吃,他警惕地小手往后一背,一溜烟跑走了。

杨树林吃药不见好转,九斗心里就明镜了。周末小宇从城里回来,下巴上胡茬冒出来,眼睛里布满血丝,模样格外憔悴。三个人围成三角形坐在杨树林的小屋里,从窄小的窗户里射进来一缕阳光,在屋中间立起一根触手可及的光柱。你叔的……九斗还没说完,小宇喊一声“妈”就给打断了。他说妈,叔的病不好。杨树林埋下头,下巴抵在支起来的锁骨中间。

沉默。

杨树林摸索衣兜,掏出烟,抖抖手点着,使劲吸一口,吐出的白烟在光柱里旖旎。猩红的火星烧到手指,他才掐灭烟蒂,咋安排我都行。

小宇蹲下身把杨树林俩手拢起来贴自己脸上,眼泪大颗掉下来,他说,叔,我联系上你亲儿子了,把情况跟他讲了,他说愿意给你接去省城治疗照顾。杨树林愣住,怎么也没想过有生之年还有父子再见之时,他大脑不会运转了,只有孩子被妻子偷偷带走后,日夜思念的锥心之痛还清晰得仿若昨日。九斗脸色苍白,攥不紧的拳头用力捶打小宇的肩膀头,手硌在他坚硬的肩胛骨上生疼生疼的。她潮湿的心能拧出水,那些水变成眼泪从眼睑里一串串猝不及防地掉出来。她鼻腔里发出嘤嘤的哭声,含混不清地骂,没良心的,你杨叔为了搭把手给你养大,那么爱玩象棋的人,都把象棋烧灶坑里了,你现在翅膀硬了,九斗捶打的手越发僵硬,打下去,已经没有力度了,她喘几口粗气说,就,就不管他死活了……杨树林拽她胳膊让坐下来,小声说别为难孩子。

小宇跪在他脚下,把杨树林两只瘦长的小腿紧紧搂进怀里,眼窝蹭在膝盖上,聚集的泪水被抹掉,视线又清晰了。眼前这个人像父亲一样陪伴他很多年,直到他羽翼丰满地飞走了。他不是母亲以为的翅膀硬了,他只是一个山里的,孤单又带些许彷徨地落脚在城市一隅,有时害怕得扎煞起羽毛。他奋斗很久,按照打开人生最正确的轨迹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没有丝毫差池无可挑剔,但此刻仿佛又回到最初起点,胸腔里憋一口气,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他把脸重又贴在杨树林腿上说,不是我不管,是给不了你亲儿子那么优越的条件,他如果不愿意接收你,我砸锅卖铁也管,信我——

九斗起床洗漱完,脑海里还是当时儿子拖起长长尾音说完“信我”时,杨树林修长的胳膊环住他,脸上苍凉的神情好似短短几分钟又重新走过了一生。九斗心里怨儿子,但她老了,是个同样离死亡越来越近用不了几年也需要被照顾的老人,做不得主了。

天气转凉,芦花鸡早就不下蛋了,早晚卧在鸡架里。九斗攥紧它两个膀子根就提溜出来了,鸡很重,两只爪子在空气里胡乱抓挠,膀子使不上劲,挣扎几下就归于平静了。九斗把鸡提到老刘太太家时,老刘头坐炕头上正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手机屏幕里一群女人跳舞,烟灰老长一节也没弹一弹。老刘太太坐在炕沿上跟短视频学和面炸麻花,黏满手湿面,指着她老头子说,再看,再看手机给你摔了信不信?说完一甩手。老刘头抹掉甩过来的湿面,抬头看见九斗进屋,招呼一声,喊快坐着。九斗没坐,说我去小宇家住几天,鸡扔你家鸡笼子里了。老刘太太把九斗送到大门外,眼神恋恋地说,去住一阵子吧,闷得慌就看手机,这里边花里胡哨的什么都有。风把她指缝里的湿面吹硬了,还在絮叨,闷了给我发视频,知道咋发不?我会发,九斗摆摆手说回屋吧,就拐出胡同,一个人走在清晨的村庄里。

九斗走前用软塑料袋把杨树林大门上的锁头缠紧,外层绑一只橘色洗衣粉袋,袋子在锁头上边支棱起来,像给搭个鲜艳的小棚子。

通往城里的客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散发的汽油和人身上的味道混合一起,九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她挨窗坐,把窗玻璃嵌开窄窄一条缝,霎时有新鲜凉气扑在脸上,深吸一口,又重新活了过来。有挥舞镰刀的男人和戴遮阳帽的女人在田里收割玉米,还有成片水稻和路边叶子落尽的杂树,都迅疾向车后移去。客车从村庄驶向郊区,从郊区驶向城内,窗外景物不断变化,只有太阳一直从树林细密的枝桠间逐渐移进高低错落的楼宇中。

这是一座辉煌过又落寞的北方小城,被一条浑河横向隔开两个区域。小宇家房子买在河北面,是个八十多平的两居室。九斗一进屋,看见辰辰活蹦乱跳地扔飞机,就知道自己被骗了。她也爱孩子,但不是爱到极致的隔辈亲,年龄大了,性子也疏淡了。实际上来这,也是想跟小宇打听杨树林怎么样了,心里始终惦记这块。

儿媳是个温柔周到的女人,待九斗热情又不失礼节。她坐在沙发上,环顾这个快一年没踏足过的小家,厨房洁净,窗前摆一棵小山茶树,油绿的叶片间打了很多粉色花苞。沙发边靠墙一侧放置装绘本的书架,收纳得很整齐。倒是小宇,没有她之前以为的那么“翅膀硬”,单位效益不好被裁员了,一直瞒她。小宇剃掉上次见面时冒出来的胡茬,泛青的下巴线条硬朗,但一笑,眼尾的皱纹就堆在一起,眼仁也不是黑亮黑亮的,总像蒙一层浑浊的膜。九斗终归心疼儿子,定定地看他。

甭担心,我现在送外卖累是累,也不少挣,小宇说完怕她不信,把冰箱门打开,说你看看吧,啥也不缺。儿媳端上桌最后一盘菜,素炒油菜香菇,色泽鲜亮,滑嫩爽口,泛着蒜蓉爆锅的香味。她摘掉围裙,坐九斗身边说,我也上班了,在辰辰幼儿园做保育阿姨,虽然挣得少,孩子托费给免一半,也怪好的。她给九斗夹片鲜蘑放碗里,你自己在老家,我俩都惦记,以后就住这吧,一家人在一起。九斗不置可否地笑笑,夹一筷头饭塞进嘴里。

晚上九斗陪辰辰睡,关灯,漆黑的房间里只听见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她回想晚饭的情景,一桌子菜搭配得那么好,围坐一起聊天举杯和笑,真真是一家人幸福的模样。可是总觉得缺了什么,心里有很小的缝隙,很小的下面是漫无涯际的空荡,终日有瓮声瓮气的回响。缺什么呢?九斗把紧闭的窗帘嵌开一条缝,室内外温差大,玻璃上有细密的水珠,月光映在上面影影绰绰的。远处几栋高层的很多扇窗户都亮着灯光,每盏灯下都有一个家庭,里面有给家庭做建设的长辈,也有延续血脉的孩子,被看不见的纽带紧紧联系起来。家就是完满,九斗这么想的时候,水珠在玻璃上流淌一道道痕迹,外面五颜六色的灯光模糊了,是缺一副碗筷。她把窗帘拉上,房间里瞬间又恢复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摸索着把孩子踢下的被子重新盖上,直到凌晨听见操作垃圾车的哐当声,才眯会觉。

日子闲适下来,九斗竟有些萎靡。做完家务,大部分时间就到楼下的长椅上坐着,有时看见外卖员骑车进小区,摩托车前轮笨拙地一点点顶开一米宽的角门,再手脚并用撑住门,她就跑过去帮忙拉开角门,外卖员一迭声地谢谢。九斗又坐回长椅,望向前面早已凋敝的一小块花园发呆,陆续有陌生人路过,只见不同的鞋子欻欻地走过去,感到自己置身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幻之中。

 这天没见到小宇,第二天下午才一脸悲戚地回家,撑开两条腿摊在沙发上。九斗坐他身侧问,你杨叔最近怎么样了?小宇说前天刚打电话,情况还可以。她想再问几句,小宇拿起电话进卫生间了。就一闪身,九斗见他眼圈泛红了。卫生间响起好一阵水流声,哗啦啦的。

九斗想家了,给老刘太太发视频让她去看看。老刘太太嘴里嚷你真是有福不会享,这个破家有什么想头?却紧倒腾两条短腿过去,打开大门,摄像头对准房前屋后给九斗看。九斗问下霜了没?说还没有。老刘太太要走了,九斗说你再给我看看鸡架,她又举着手机对准鸡架的不同角度。九斗看着屏幕一会是鸡架的边角,一会画面又猛地飞到天上,来回旋转得她头晕,直说成了成了。儿媳喊她吃饭,她躺在沙发上倦怠地说还不饿。儿媳笑她像个老小孩,挎她胳膊拖到饭桌边,哄着说,可香了。

第二天儿媳神秘地递给她一个精致的袋子,搂着她脖子说送给你的。九斗打开袋子里面的丝绒盒子,是一只黄金手镯,在灯光下散发焦黄的光泽,一种天然的贵重质感。九斗小心抚摸,金属的凉意循着指腹上的螺纹旋转扩散。她把手镯推还给儿媳,说不能要。儿媳颠着微胖的身子取来润手霜涂在九斗手背上,把骨节宽大的手指并拢,按住手镯圈口往上一推,手镯就滑到她手腕上了。儿媳敛起眉眼弯弯的笑容说,妈,在这边住下吧,我和小宇已经对不住杨叔了,不能再丢下你不管。九斗心里突然很难过,她喃喃自语地说,得回去。

九斗在两天后的清晨,像来时一样,坐上最早那趟客车。车厢里吵吵嚷嚷的,却丝毫干扰不到她,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隐秘的空间。

前一晚,九斗陪辰辰摆象棋,小孩子只会把象棋一个摞一个地垒成很高的圆柱,某一个点受力不均,轰的一声倒下来。九斗把散落的象棋归拢到一起,跟小宇说,你杨叔身体还行吗?小宇敷衍地说还就那样吧。九斗把象棋递给辰辰,又絮叨起来,你杨叔最爱下棋,却为了咱们——

为了咱们把象棋都烧了,小宇从沙发上弹起来,你都说八百回了。九斗愕然地看着他满脸憋得通红,他是身披黏腻战袍从她子宫里剥离出来,而后倾注所有心血供养,建立无法割裂的至亲关系。这一刻,亲密关系被一道无形的沟壑隔开,她鼻头泛酸,隔岸观火似的,陌生了,也识不清了。儿媳拧下小宇胳膊,说你干什么呢!小宇像缺氧的鱼张开嘴巴大口呼吸,胸腔剧烈起伏,猝不及防地打自己一巴掌,手掌盖住脸蹲地上呜咽地说,妈,我丧良心了……

辰辰一动不动地攥紧手里的象棋,懵懂地看大人表演。九斗说,你吓到孩子了,我带他下楼呆会。九斗给孩子穿上外套自顾自地抱下楼,天黑了,仍有跟她年龄相仿的老人们成群结伴地在小区里走圈。她把辰辰放在长椅上,茫然地望向亮着窗户的楼群,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流一脸。岁月漫漶,很多光影间的旧事记不得了,有些片段却深刻地印进脑海里,那些再也无法重新复刻的瞬间,是她这一生体验的佐证。她眷恋曾经随意散漫自主踏实,不像现在,纵然谨小慎微了还常常手足无措,是从杨树林坐车离开,内心就置于巨大的苍凉之中。

一只小手抹掉九斗眼眶里的泪水。辰辰站在长椅上问,奶奶你想杨爷爷了吗?九斗说是呀,奶奶很想念他。辰辰肉嘟嘟的小手指向天空,他能看见我们,我们也能看见他。喏,妈妈说杨爷爷变成了一颗星星。九斗仰起头,城市的夜空总是黑漆漆的,被楼和楼挡住只能看见不规则的几块区域,月亮挂在浩渺的黑暗中泛起清浅的光泽,旁边一颗星星正在高远之处俯瞰夜幕下的人间。九斗凝望它,说你回吧。恒久,它也没有躲进云层,也不闪烁,轴得很。九斗笑中带泪地说,原来星星也有脾气。

晚上辰辰闹着不睡觉,九斗拽起他的小胖手说奶奶看你几个斗几个簸箕。孩子果然不闹,好奇地问什么是斗什么是簸箕。九斗扳起他指肚说,你看呀,手指头上的指纹形状是一圈一圈螺旋形的,最后终结到一个点上是“斗”,她又换个手指头看,说这样像大山一样流状的指纹,就是簸箕。古代人用“斗”盛粮食,用“簸箕”扬米去糠,孩子靠在九斗的腿上,困得直打哈欠还在听她讲: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孩子稚气地问,是不是斗越多越好?九斗说,也不准的。孩子轻轻打鼾,卷翘的长睫毛在眼睑处投射一小片阴影,九斗把他抱上褥子,在脸蛋上亲一口,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触得她嘴唇痒酥酥的。

早晨九斗把手镯撸下来塞孩子枕头下边,一句话没留就出门了。

客车在村口停下,九斗踩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五脏六腑都回归到原有的位置。山被云片下的风吹成五颜六色,鸡冠花像洇水的红纸,呈现老旧的斑驳。牵牛花缠绕玉米杆上,漏斗状的绯红花朵开得热烈欢愉,田埂上的狗尾巴草拔很长的节,种子在朝阳与晚霞交替中越发坚硬。路上有很多落叶和纸钱,秋风一扫,它们聚一小堆,又在鞋底和车轮蹂躏下分散,面目全非。

福山子坐在别人家门前的石头上,九斗问谁没了。他一条腿伸开,一条腿蜷着,后背靠砖墙上,耷拉脑袋说老刘头没了。九斗恍惚,半天才缓过神,她说不能啊,前一阵子才跟他老婆子视频呢。福山子嘿一声,说就前晚的事。他问杨树林还喘气不,九斗说差前差后。福山子说,人真就像庄稼一茬一茬的。俩人都沉默了。很多年轻人收完庄稼又回城里打工了,路上空荡荡的。九斗也回家了,只剩下福山子雕塑似的坐着,露出泛白的鬓角,始终没抬头。

九斗先去看一眼杨树林家大门上的锁头,塑料袋缠得紧,橘色的“小棚子”也没被风吹掉。她回自己家,屋里才几天不住人就灰呛呛的,没有一点热乎气。她赶紧抱柴烧炕,灶坑点着后小米下锅煮粥。趁粥在锅里咕嘟,又开始洒水清扫,把箱子柜上面的浮灰都拿湿抹布抹一遍,忙得脚跟不沾地。炕头热乎了,九斗打开电视,把炕桌摆上,盛一碗小米粥,剥两个煮鸡蛋。这一顿简单的饭,她吃得很慢很安逸,累了就随意躺在桌边睡着了。

大门吱嘎地响两声,九斗穿件厚外套出门,竟是下午了。

老刘太太打开大门,手里拎芦花鸡,轻轻往院子里一扔,鸡在抛物线顶点迅速扇动膀子,落在院子当间又止不住地往前奔几步,才平稳站定。它惊魂未定,黑豆似的眼睛来回机警地巡视,突然摆开两条细腿跑远了。

九斗迎上去握住老刘太太冰凉的手,想说几句宽慰她的话,话音未出,一下子喉咙收紧呼吸困难。老刘太太拍拍她后背说,中午就看见你家烟囱冒烟了,回来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九斗短暂性地窒息感后,身体舒缓很多。她和老刘太太并排坐在老榆树下的木椅子上,椅子还是杨树林和老刘头为了打扑克才钉的,现在怎么也凑不够手了。

老刘太太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往九斗手里倒一半。

黄色土狗又在追撵外来流浪狗,轻巧一跃,从它身上横飞过去,着地时一条腿蜷着滑出两步远。老刘太太挪开眼神,俩手比划,是疾病,正看手机里边女的跳舞呢,说不行就不行了。她门牙不好使了,瓜子在嘴角的地方嗑开,嗑几个又接着说,我紧忙给孩子打电话,挂了电话给他洗脸,擦完手脚,等刚剪一撮头发,他就噗噗地光出气,我心说不赶趟了。

九斗没忍住,眼泪渗进眼周的皱纹里,偷偷一抹,潮湿了一片。她不知道怎么宽慰,就劝她别钻牛角尖,什么事往开想。老刘太太说我想得开,谁能老活着,老活着就成妖精了。

夕阳一半隐进山脉里,余辉把半边天染得金光璀璨。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升起袅袅婷婷的炊烟,像白色手臂,伸向远处几缕流云。

卖菜的小两口又开面包车准时准点地来了,男人把车开得像蜗牛缓慢爬行,女人更精瘦了,窄鼻梁两边是一双精明的会说话的眼睛,探寻地注视两个老人。

我和老头子省吃俭用一辈子,攒过河钱,他一走,孩子们做主就给分喽,老刘太太脸上泛起忧伤的红晕,嗑完最后一个瓜子,拍拍手上碎屑,长舒一口气,我和几亩地都归大儿子了。九斗伸手把老刘太太嘴角边黏的瓜子皮摘下来,问她买点什么不,自己兜里还有几个子儿。老刘太太翻动凸起的浑浊眼珠,别过脸去。

年轻的小媳妇告诉男人走,“蜗牛”一脚油门就没影了。

老刘太太问,你偷着回来,小宇没慌里慌张找你?九斗说找啦,打好几个电话让我回去,她舔舔干裂的嘴唇似笑非笑,我才不回去,我说要下霜了,回来起葱。

院子里西南角的菜地凋零了,只有两株朝阳的苋菜还葱郁,根系深深扎进土里,九斗使尽全身力气也拔不出来,索性不管了。她掀开盖在小菜上的塑料布,新鲜的叶片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泛起盈盈的绿色光泽。几垄葱在气温骤降时就停止生长了,最外一层已经干枯,修长的葱叶从翠绿过度成黄绿,只有葱心还像翡翠般新绿。

九斗归置完小菜,腰酸胀酸胀的,手肘拄着大腿坐在垄上休息。直到余辉褪去,几团铅色云朵把阴影投在村庄上,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起葱。葱白挺直修长,一剥开像白玉般无暇,她心里莫名活泼起来,把三四根绾成一小捆一小捆,并排挂在房檐下通风。

夜空寒冷森严,月光把大地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雾霭中,水汽在地面和地物上凝华。屋子里很暖和,炕头还散发余热,九斗侧身躺下。没拉窗帘,房后的路灯把柜子玻璃上的花鸟图画呈倍数放大反射在墙壁上。杨树林脚穿翻毛浅口呢子帮从繁花似锦的虚幻中走来,在九斗耳边耳语,她说我听不清,杨树林又说一遍,这次听清了。他说,下霜前把葱起了,不然葱白就软了。九斗一个激灵坐起来,外面天光大亮,是梦。

九斗推开门,就听见成群的麻雀唧唧啾啾的聒噪。日光驱散了弥漫的晨雾,裸露的土地白茫茫一片落霜,毛茸茸的冰晶在晨曦中闪耀炫目的白光。她顺手捏捏吊在房檐下的葱白,瓷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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