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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母亲的礼物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2年05月25日


陈权

我母亲于桂芬,今年(2021年)95岁。

知道了这个年纪,或许你会觉得我母亲的身板很硬朗。其实不然,早在三十多年前,她就是我们家居住的城郊林场那地方有名的三个“病秧子”之一。

母亲的生命又出奇的顽强:在晚年,母亲忍着丧子之痛,经历过“失而复明”,闯过“三肿三消”,平息了多次“胃肠罢工”,驱逐了面目狰狞的“不速之客”,轮回过三十余次阴阳线上的“休克” ……

邻居家那些和母亲年纪相仿的老人早就陆续都走了,常年给母亲看病的中医大夫也有九人已驾鹤西去。

父亲在我10岁时就去世了,而母亲给了我机会。这些年和母亲在一起,开始时,我认为是我在陪伴母亲;可后来,一点儿一点儿我的认知发生了变化,又感觉是母亲在陪伴我。

母亲就像是历尽沧桑而枝干嶙峋的菩提树,树上结了好多肉眼看不见但心能感受到的果子。现在我知道了,母亲顽强地活着,就是为了把那些果子作为珍贵的礼物送给我。

母亲不是简单地把礼物直接给我,而是以独特的方式把礼物的种子播撒在我心里,还辅以阳光雨露,并陪着我潜移默化地体味、感受、孕育,使它无声无息地发芽长出。

如果你想知道我和母亲有着怎样的故事,以及母亲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给了我多么珍贵的礼物,那就请你静下心来,听我带着感觉,假如不介意的话,我也可能是噙着交集的泪,把那些沉淀在心中时而又波涛澎湃的情感,慢慢地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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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篇

父母和子女间都有好多好多的故事。现实生活中,父母能记住孩子的故事,而子女往往记不住父母的故事。亲爱的读者,如果和我有同感的话,请从现在开始记录父母的故事吧。


选 择 陪 伴

我们家居住在离县城不远的城郊林场,虽然是平房,但环境还好,有自己的院子和菜园子。从春到秋,园中的各种蔬菜都绿油油的,想吃什么下地就摘。母亲时常能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还有熟悉的邻居,闲暇时也可以和他们唠唠嗑。门前不远处是满族人的母亲河——苏子河。它映着蓝天挑着日月,春季滋润着稻田,夏季流淌着碧波,秋天宁静而清澈,到了冬天,它又变成了孩子们溜冰的乐园。岸边有由东向西也可以说是由西向东的柏油路,路面不宽,但也能通行机动车辆……这就是我成长并永远装在心里地方。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姐弟都长大、工作、成家,家中就剩下了病弱母亲。我们都经常买些东西回家看望母亲,帮她干些家务,和她唠唠家常……当时觉得很平淡,可现在回想,才知道那是幸福美好的时光。

2004年8月1日,46岁的二哥因病骤逝。母亲经历了丧子之痛就像是庄家经历了一场秋风秋雨,此后不仅血压高了,还经常出现心衰现象,一两年的时间,她眼睛花得厉害,耳朵背得严重,反应迟钝,步履蹒跚——母亲迅速衰老了。那时我认为母亲的余生不会很长,就经常陪伴母亲。

平房需烧火取暖,为了我方便,冬天就把母亲接到楼上生活。母亲是每年11月初上楼,来年3月她就强烈要求回平房。问母亲原因,她说住楼房像是在空中悬着,不踏实、不舒服。对此,那时我并不理解,甚至还和母亲发生过争执。争执的结果是我妥协,每年的4月初,母亲就像挣脱出牢笼一样回到她居住已久的平房。

母亲在楼上生活了9个冬天。这期间,我发现一个现象:上楼生活后,母亲的身体渐渐变弱,每年冬天都得住两三次院,而且经常莫名地发脾气;可回到平房,她身体状况就好转,心情也舒畅。这种现象引起了我的思考,这是为什么呢?缺少动?母亲在楼上也走动;恋平房?母亲想回去时也陪她回去呀;在楼里憋得慌?十天半月也开车拉她出去散心……住楼舒适,条件也好,那为什么母亲身体却越来越弱?我琢磨了很长时间,还是没弄明白原因。

我思考后经与哥姐合计,做出了一个尝试性决定:将母亲住的平房按楼房标准装修,冬天不再接母亲上楼了,我克服困难回平房陪她。这么做了之后,奇迹果然出现了:母亲竟连续三年多没用住院!因长时间不到医院看病,有的大夫误认为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母亲回到平房生活身体就好呢?经过思考,我懂了:父母的家,永远是子女的家;而子女的家,那不是父母的家。母亲对养育我们的家有难舍的情感,有情感的地方,那才是母亲的天堂!

人的衰老本是正常现象,但衰老过程中的每个拐点每个表象都有其内在的原因。母亲也一样,2015年秋,她因腿的力量不足,在往沙发上坐时伤到了左臀部,没有骨折,按医生的建议按摩了半个月也没有没有了疗效。此后就不能行走、连搀着走都不行,甚至不能站立——母亲不能自理了。

再也看不到母亲拄棍蹒跚走路的身影了。母亲只能卧在床上,这不仅给她带来了生活上的不便,也使她精神遭受了沉重打击。母亲内心是怎样的感受呢?她无奈的叹息、失望的眼神、烦躁的情绪已经告诉我——母亲孤独寂寞并丧失了生活的信心。从此,母亲身边需要二十四小时有人陪伴了。

当时我们姐弟四人,有的在外地,有的在本地,都有自己的工作。针对母亲的情况,我们本想雇个保姆,但征求母亲意见,她不接受。那时母亲也不知该怎么办,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我是累赘了,怎么办呢?谁管我呀?”说这话时,母亲的眼里充满了无奈、茫然、恐惧、悲凉。

回想当初,母亲48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当时姐和大哥是知青,二哥三哥还有我都在上学。有人劝母亲改嫁,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母亲说:“那这些孩子怎么办?”她不忍。此后,母亲带领我们靠着微薄的遗属费苦渡前行。家里没了顶梁柱,外面就到处是瞧不起的目光,当时我不是很懂,但也体味到了。因为在我记忆中,我和那些一起玩的有父亲的小朋友境遇都不同,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林场。不知不觉中,刚读小学二年级的我就不愿上学并开始逃学了。但逃学是不能让母亲知道的,早上装模作样地背书包走了,下午又和其他学生一样回家。那时老师也不怎么家访,我逃学的事儿母亲很长时间都不知道。直到期末考试后,因我拿不出成绩单,逃学的事儿才露馅了。当时母亲很吃惊很失望,她愤怒着狠狠地打了我,之后就到河道边大哭……我知道是我犯了错,但当时也改不了,因为就算母亲把我逼到教室,我根本听不懂老师讲的课。时间一长,我又开始逃学。母亲多次跟我讲:“你不好好学习,长大还是被人瞧不起,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当时我心想,我被人瞧不起,你为啥就不能活?逃学仍在继续,母亲逼得紧了我就到了学校进了教室,但母亲不能总在学校看着,一有机会我就又跑了,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年多的时光。这期间,母亲看着我,哄着我,逼着我,打着我,为了让我学习,她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但我就是不愿学习。无奈的母亲就经常到野外大哭,哭声没能让我醒悟,当时不懂事的我还挺恨母亲。

逃学竟干什么呢?刚开始是在街上流浪,哪地方人多就往哪去,像百货、市场、客运站等都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稍大一点儿,我下河抓鱼、上房掏鸟、抱大公鸡斗架……再大一点儿,我就经常打架,自己被人打了,回家不敢说,把别人打了,人家的家长就来我家找我母亲,母亲因此也受了一些辱。但母亲对我没有放弃,而是一如既往地看着我、哄着我、逼着我、打着我,还是打完我之后就到野外或河套边大哭。“不蒸馒头争口气”的道理,不知母亲跟我讲了多少遍,可那时我是听不进去的。直到初二时我还真争了一口气,突然就想学习了,并且期末全班考了第一!在这一年中,我看到了母亲的笑容。但好景不长,刚上初三,我突然就得病了——整宿睡不着觉。我睡不着觉,母亲就陪着我,看着我在最好的年华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学习,母亲的内心是怎样的煎熬呢?我苦,她比我更苦,我苦在身上,她苦在心里,这是后来我有了孩子之后才体会到的。母亲领我这看那看,她连一个鸡蛋都不舍得吃,把省下的钱都给我抓药用了,但病还是治不好,这么的又折腾了三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我休过学,留过级。那些家境较好、和我年龄相仿、初中毕业未考上高中的人都纷纷干活挣钱了,但母亲不让我干活,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让我学习。

现在想来,好像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让我在那时遭了本不该是那个年龄阶段遭的罪。正是那些年的艰难岁月,让我不知不觉中在内心播下了将来一定善待母亲的种子。

母亲有一个目标,就是让我将来“不被人瞧不起,能自食其力,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母亲操心、费力、希望、失望、期盼了十多年的时间,不到60岁,她冠心病就很严重了,还多次出现过休克现象。我们姐弟都工作之后,母亲身体状况也渐渐好转了,此后的十多年时间是母亲度过的相对幸福的时光。

母亲不能自理之时,我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工作生活压力都挺大。看着可怜的母亲,我就想:当初,是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灵魂,并引领我走上了人生之路,让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如今,母亲老了,她眼花、耳背、不能自理,甚至大小便失禁,她就像黑夜里孤独无助的孩子,正怀着恐惧和渴望的心情期待着我的陪伴。

我很矛盾:不陪伴,看着满头白发病弱不堪孤独寂寞躺在床上的母亲,当时于心不忍,我也知道将来会灵魂不安;陪伴,正值壮年的我,在这一过程中势必不能扬起事业的风帆。拷问心灵,应该陪伴;征求肉体,选择清闲。经过思前想后,经过左右为难,在与妻子沟通并征得了她的支持后,我无奈地也是心甘情愿地、艰难地现在想来也是很幸运地选择了陪伴——让生我养我的母亲微笑着把最后的人生之路走完!

那时还不知道,我怀揣感恩之心走进的地方,竟然是马拉松式的再造我精神世界并改变我人生道路的大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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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 椅 上 的 期 盼

母亲不能自理后,她的世界改变了模样,在熟悉的屋里,在久卧的床上,母亲只能通过窗户感受外面的阳光。虽然有我们照料,衣食无忧,但如果天天是这样,那不就相当于住进了牢房?这样的日子,母亲寂寞、母亲无奈、母亲苦闷、母亲忧伤,她更清楚自己永远也没有再站起来的希望。在那段时间,母亲情绪烦躁,精神颓废,不住地叹息,默默地流泪。母亲曾无奈而绝望地跟我说:“求你给我弄点药,让我死了得了。这样,既不拖累你,我也不遭罪了。”生我养我的母亲说出这样无奈的话,令我感到羞愧和自责。由此,我惊恐地意识到了母亲对生活不再留恋,对长寿也不再渴望。

老人不能自理之后,往往生活的时间不长。为什么?我感觉有两种原因:一是因失能而缺少必要的活动导致器官功能快速衰竭;二是因苍老和疾病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寂寞,网住了忧伤,老人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而精神颓废、悲观绝望。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器质性的病,但它俩都是“病饵”,很容易招来杀人的恶疾,这可能是许多老人相对早逝的元凶。

这种情况来得突然,让我迷惘,这种现实必须改变,我在苦思冥想——我想到了报纸、想到了杂志、想到了电视……因母亲已眼花耳背,这些都不适用了,她也不感兴趣了。最后我想到了轮椅,就试着用轮椅改变母亲。用轮椅推着母亲,开始时我也不很适应,还有些不好意思。而母亲也不让说她不能行走,只让说她是受了点小伤。

推上轮椅,我渐渐发现了轮椅的奇妙:它带给母亲快乐,带给母亲期盼,带给母亲幸福,带给母亲安康。

给母亲梳完头、穿好衣服、抱上轮椅,推母亲出去时,我启发性地问:“老娘干什么?”母亲就兴致勃勃地说:“老娘出山喽。”我试探性地问:“出山干什么?”母亲很得意地说:“出山溜溜。”这是每次推母亲出去时我俩的开场白。

路上经常遇到熟人,互相打招呼后,母亲问我:“他是谁?”我说:“我不认识。”母亲疑惑地问:“那他怎么和你说话呢?”我说:“他认识你,他问我你是不是于老师,我说是,他说你课讲得可好了。”之后我问母亲:“怎么认识你的人这么多呢?”母亲想了一想,说:“我当过老师呗。”我说:“对啦。”这样的话,每天要重复多次,每次说完,母亲都流露出自豪的神情。我试着问母亲:“以后他们再问你是不是于老师,我说不是行不?”母亲看着我有些不解地说:“那你得实事求是呀。”母亲的心,我懂了。

广场上,不算太老的老年人在做健身操。我将母亲推到队伍的后边,把着母亲的胳膊,让她跟着音乐的节奏、看着别人的姿势学简单的动作。时间长了,母亲就可以自己跟着比划了。虽然胳膊僵硬笨拙动作不规范,还显得很是吃力,但母亲愿意参与,在母亲心目中,自己渐渐地融入了健身的队伍,成了健身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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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也是孩子的乐园,在那里,我把母亲抱上座椅式秋千,让她和孩子们一起悠闲地荡荡,感受着如孩子般的快乐时光。我问:“荡秋千好不?”母亲一边点头一边说:“好。”我问:“荡秋千有意思不?”母亲笑着说“有意思。”母亲告诉我:“小时候荡的秋千是用绳拴在大树的斜枝上,底下放块木板,能坐着荡,也能站着荡,能一个人荡,也能两个人一起荡。日本鬼子来之前,我经常和我小姐一起荡,那时可有意思了……”荡秋千如穿越了时光隧道,母亲仿佛回到了快乐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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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不知是谁家雪白的奶羊总在那散放,羊羔跪乳后,我把母亲推到羊身边,小羊那双圆而鼓、黑又亮充满好奇的大眼睛很友好地注视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它似有所思,又像感悟到了什么,不但不躲,反倒过来翘着晃动的小尾巴、伸长脖子很温顺地舔母亲。母亲爱怜地伸手抚摸着小羊的头,说:“羊是最善良的。”还学羊的叫声:咩—

苏子河的岸上,牛妈妈悠闲地低头吃着翠绿的嫩草,小牛犊围着妈妈在自由地撒欢儿。母亲告诉我:“牛最勤劳,它的叫声是这样:哞——”我也跟着学一声:哞——之后就陪母亲一起哈哈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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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不远走,因为那样太颠簸。我推母亲在家的周边转,其实风景就在眼前。

偶尔也开车和母亲回朝阳林场(约60里路),那里是母亲带我们生活了八年的地方。四十多年后,去那里瞧瞧,坐轮椅转转,但却看不到老房子,找不到老邻居,心里熟悉的地方在眼前又陌生了。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于是母亲讲了好多我小时候的往事……

回到家门口时,我问:“老娘干什么?”母亲说:“老娘回山了。”我问:“出去溜溜好不?”母亲说:“好,外面敞亮。”我问:“溜溜有意思不?”母亲笑着说:“有意思,人多,热闹,还能看见我的学生。”我问:“明天还溜溜不?”母亲点着头并期盼地说:“明天还溜溜。”我说:“好,等着,明天咱俩还溜溜。”这是推母亲回家时我俩的结束语。

母亲每天都期盼着明天,因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而对明天充满了渴望。悲观、忧伤、颓废等不良情绪如风中之烟,一吹而光。

母亲坐着轮椅,走东,走西,走南,走北——她那弱小的身影留在田野的小径、村屯的道上、热闹的街市和健身的广场……

三月冰融化,四月天艳阳,五月忙耕种,六月披绿装,七月玉米吐须,八月稻花飘香,九月丰收在望,十月收割正忙,十一月中午晒太阳,寒冬腊月,风吹雪舞,我陪母亲在阳光房里赏雪、逗狗、盼春光……

接触社会不寂寞,感受自然心敞亮。

当初,用轮椅推母亲之前,她不愿穿好衣服,那时,我认为母亲只是为了节俭。现在想来,穿衣服是给别人看的,如果母亲见不到外人,整日在屋里,在床上,那她怎么可能有穿好衣服的欲望?这几年,我经常用轮椅推着母亲,而她身上总是穿着好看的衣裳!不仅如此,每次洗完脸,母亲自己还主动把雪花膏擦在脸上。通过这小小的动作,我窥见母亲已打开了心窗,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

期盼真是一种神奇的精神力量,它能使人透过黑暗看到明天的太阳!

平时在街上,我经常能遇见年轻的父母用童车推着年幼的孩子,但却很少看到子女用轮椅推着不能自理的老人。他们在那里?在家里、在敬老院、在医院,在久卧的床上!他们都有接触社会、感受自然的渴望,但因自身失能,最简单的需求往往就变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我推着轮椅,轮椅载着母亲,五年多的时光,并不算长。可当初崭新的轮椅呀,经过风吹日晒坎坷颠簸,你的容颜已被岁月雕刻得如此之苍桑!春夏秋冬弯弯曲曲的辙痕,把我喜怒哀乐点点滴滴的思绪汇集、整理、拉长……


亲 情 交 融

轮椅上的时间是有限的,雨天不行,寒冷时也不宜,只有暖暖的阳光下最好,所以母亲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室内。为赶走母亲的寂寞,我就和她唠嗑,让她给我讲故事,跟她做游戏。和母亲唠嗑时,我先搂着她的脖儿和她贴贴脸儿,之后让她给我挠背,挠的过程中我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并告诉母亲只有她挠得最舒服,让母亲觉得我不仅需要她,而且她是不可替代的。时间长了,每次我和母亲贴完脸儿唠嗑时,她就主动给我挠背。有时我俩都坐着,母亲就从我后腰处伸手给我挠背,有时母亲坐着,我蹲下,头拱到她的怀里,两手搂着她的腰,母亲就从我后颈处伸手给我挠背。母亲给挠背和抚摸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很幸福,这种感觉不可替代,由此我深深地体味到了“有妈妈真好”。

当然,我也经常给母亲挠背、抚摸她、搂着她,偶尔还趁母亲不备突然挠一下她的脚心。我给母亲挠背时问:“你刺挠不?”母亲总是说:“不挠不刺挠,一挠就刺挠,刺挠就得挠。”之后就抿着嘴似笑非笑地微闭着眼睛,那是母亲心灵渴望被满足的怡然惬意,那是母亲感受到天伦之乐的美好时光。

我就想,孩子如初升的太阳,老人似西下的夕阳,虽然趋势不同,但都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所以老人也叫老小孩。老人越老,相当于孩子越小,甚至像幼儿,他们与孩子有类似的亲情需求。有一种童音是“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当妈妈老了时,她含而不露地渴望着长大的子女再次投入她的怀抱。可现实生活中却经常是这样的现象:“父母给孩子东西的时候,孩子乐了,而子女给老人东西的时候,老人哭了”。

我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经常地亲母亲,按顺序亲她的左脸、右脸、脑门和下巴,还轻轻地咬她的鼻子。之后把自己的脸贴近母亲的嘴边,于是她就很自然地也亲我几下。我感觉能亲母亲和被母亲亲,这是造物主的赐福,也是极其有限的幸福时光。

我经常给母亲梳头,不是用梳子,而是用四根手指。记得小时候,我最愿拱到母亲的怀里或躺在母亲的腿上让她给我抓头上的虱子,其实根本就没有虱子,我就是愿意让母亲像在乱草里找东西一样地摆弄我的头发。现在,我用手指给母亲梳头,就是想让母亲感受当初我感受过的那种感觉。

以前,我小的时候,母亲是家长,她生我、养我、教育我、牵挂我并给我暖暖的怀抱;现在,母亲老了,我把她当孩子,陪伴她、照料她、哄着她-----但母亲毕竟是老人,我多大都是她内心牵挂的孩子,于是我就经常钻到母亲的怀里撒娇。在母亲怀中,闻着母亲的体香,想咋地就咋地,不需要任何伪装。我真幸运,幼时享过这种福,现在五十多岁了,还能享这种福!我和母亲说:“我小的时候,你就这么搂着我,对不?”母亲眼睛都亮了,不住地点头,激动地说:“对-对,以前我搂着你,现在你搂着我。”                            

老人的需求,绝不是有吃有穿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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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讲 的 故 事

母亲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母亲说:“我小时候跑得可快啦,八九岁时在河北省保定市西区小学参加过运动会。当听到喊‘各就各位,站好预备’时,心里咚咚地跳,一敲鼓就跑,跑起来就感觉不到心跳了。那次我跑了第二名(至于多少人跑及跑的项目她也说不清了)”。我问:“你得奖没?”母亲很自豪地说:“得奖了。”我问:“奖品是什么?”母亲很得意地说:“书和本。”我问:“得多少奖品?”母亲就用双手比划着说:“得了一大抱。”我问:“奖品在哪呢?”母亲很自然地说:“拿回家了呗。”我问:“我怎么没看见呢?”母亲说:“我都用完了。”我问:“为什么不给我留点儿呢?”母亲想了一会儿说:“那时还没有你呢”,说完就哈哈地笑了。我问:“你上了几年学?母亲有些失落地说;“上了两年学。”我问:“为什么只上了两年学呢?”母亲表情很凝重地告诉我:“事变(应该是七七事变)啦,日本鬼子进攻中国,都不能上学了,之后就开始逃难,那会儿可遭罪了。”我试探着问:“你愿意上学不?”母亲说:“愿意呀,我学习好,老师、同学对我可好了。”我问:“你恨日本鬼子不?”母亲有些激动地说:“怎么能不恨!日本鬼子侵占我们的国家,让我们当了亡国奴,要不然的话,我哪能只上两年学呢?”我说:“你上了两年学就能当老师,真了不起!”母亲很自豪地说:“后来我是自学的。”我说:“要是赶到现在,你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母亲脸上就洋溢着愉悦的神情,但却和我说:“咱们得谦虚,有一点自大就是‘臭’。”说完,她自己就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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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给我讲她破案的故事:

母亲说“有个人叫二海,他眼睛看不见,腿还残疾,走是靠拄着双拐往前悠。那时他二十多岁,孤身一人开了个小商店。人们很好奇:他是盲人,却能准确地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还能摸出钱的数额。

七十多年前,一个秋天的深夜,我点着油灯在屋里纳鞋底,隔着窗纸感觉外面有跳动的光,我很奇怪,出去一看,坏了,是仓房着火了!我忙喊‘救火’。咱家人缘好,邻居都来帮着救火,因发现及时,火没着大就被扑灭了”。

我问:“怎么就能着火呢?”母亲说:“为弄清原因,第二天早上,我仔细查看了着火现场,找到了一只没烧完的火把。看着火把,我知道了:是有人把火柴捆在木棍的一头,再插上一支香,先将香点着,之后从杖子缝中将火把捅到仓房里,当香快着完时便引燃了火柴,这么放火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问:“谁放的火?”母亲说:“当时我很生气,拿着没烧完的火把就报案了:控告二海放火。办案人员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是二海放的火呢?’我说:‘我见过这个做火把的木棍,以前二海在商店总摆弄,已磨得很光滑了。’办案人员找到二海,但他不承认。办案人员问:‘你在商店总摆弄的那根木棍呢?’二海一听,不仅答话磕磕巴巴,而且手和腿还发抖,脑门和两鬓也紧张得冒了汗……于是案子就破了。因二海眼盲腿残,又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经批评教育,关了一天就放了。”

我问:“二海为什么要放火呢?”

母亲告诉我:“二海是咱家的远房亲属,就住在隔壁,所以他了解咱家的情况。他眼盲腿残挺可怜,但品行不好,经常偷人家东西,邻居都防着他。放火的前几天,我从地里干活回来,发现二海在咱家院儿里偷鸡蛋,偷的鸡蛋放在裤兜里了,因为兜鼓着,是鸡蛋的形。我让他把鸡蛋放下,他不承认;我让他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他不肯。我怕他离开,随手拿棵刺棘子在院儿的门口冲着他站着。二海着急离开,就拄着双拐往前悠,正好撞在刺棘子上,扎了一脸的刺。他双手松拐捂脸,人就摔倒了,偷的鸡蛋也压碎了。”说到这母亲就哈哈地笑了。我问:“后来怎样了?”母亲接着说:“他就到村长那告。村长问他为什么被扎?他不说;村长问他在哪被扎的?他说在咱家院儿里;村长问他到人家院儿里干什么去了?他不吱声。村长发现有稠状液体从他兜里渗出,问他兜里是什么,他说是鸡蛋碎了。村长说:你也不养鸡,哪来的鸡蛋?一定是偷人家鸡蛋才被扎的。二海自知理亏就走了。偷蛋不成还吃了亏,他怀恨在心就放火,但做火把用的木棍暴露了他。”

母亲讲完这个故事,我很崇拜地说:“老娘,你真厉害,要是当警察,一定是破案高手。”但母亲看着我有些自责地说:“如果我不用刺棘子扎他,他也不能对咱家放火。记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能饶人处且饶人,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我说:“记住啦。”母亲说:“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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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告诉我两个秘密:

母亲睡觉时经常说梦话,有时哈哈地笑,有时也发脾气。但这几天母亲在梦中多次喊一个人的名字,开始时我没在意,后来听清了,母亲喊的是赵林森。我就想,这个人是谁呢?他一定和母亲有关系,但我以前从没听母亲说过呀。

吃过早饭,和母亲唠嗑时我说:“老娘,我问你个事儿。”母亲看着我平淡地说:“啥事儿?你说吧”。我问:“谁是赵林森?”母亲意外地楞了一下,眼里充满了疑惑。沉默了一会儿,母亲说:“他是我养父。”我吃惊地说:“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呢?”母亲说:“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吧。”于是母亲给我讲了八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母亲告诉我:“咱们老家在河北省保定市满城县协议村。你姥爷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他出去做生意就再没回来。当时兵荒马乱的,也没地方找,不知是死是活。从那以后,你姥儿就带着我姐桂英和我还有我小弟国柱生活。你姥儿是小脚,家中坐吃山空,生活越来越困难,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 母亲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在我七岁的时候,有一个人多次来咱家,他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穿着黑色的衣服,头上戴着大盖帽,腰里还挎着枪。开始时我挺怕他,但他哪次来都给我们带好吃的,还逗我玩,渐渐就熟了,就不怕他了,我和他叫‘盖帽叔’。那年秋季的一天,盖帽叔又来了,他和你姥儿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看你姥儿点头了。盖帽叔给了我一块大皮糖,摸着我的脸问‘你愿意上学吗?’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上学,但却说了‘愿意’。盖帽叔就说:‘我们家附近有学校,你跟我去上学吧’。我当时就看你姥儿,你姥儿笑着说:‘你跟盖帽叔去吧,过段儿时间我去接你。’我没出过村,对外面也好奇,就同意了。盖帽叔领我走时,我发现你姥儿流泪了,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

盖帽叔家住保定西区,那地方挺大,人家也多,为防止走丢,盖帽叔让我记住了地址:保定西区---路门牌19号。后来我知道盖帽叔是保定西区警察队长,和你姥儿是远房亲戚。他家房子大,房间也多,屋里有柜子,桌子,凳子,还有照人的大镜子,反正是什么都有,我在村里没见过那么富有的家。盖帽叔送我到保定西区小学上学时,报的名是赵宝鸾,从那之后,我就改名叫赵宝鸾了。

我上了两年多小学,那期间,我吃的好穿的好学习也好,礼拜天盖帽叔白天领我去教堂听传道,晚上经常骑自行车带我看戏……这期间你姥儿没来看过我,更别说接我了,因为我已被送人了。由此我也知道了你姥在盖帽叔领我走时为什么流泪。”

我问:“盖帽叔是谁?”母亲说:“盖帽叔就是我的养父,他的名字叫赵林森,我不知道养母叫什么名,她打过我,听养父叫她‘小嫣’,他们没有孩子。”

 我问:“你在盖帽叔家生活了多长时间?”母亲说:“在我10岁那年夏初的一天,养父突然把我从学校接出来,匆匆送回了乡下的家。他跟你姥儿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之后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走时抱了抱我,还亲了我的脸,我看见他眼里汪着泪。我就这么回到了原来的家,名字又叫于桂芹了。”

我问:“你不是叫于桂芬吗?”母亲说:“我原先叫于桂芹,建国后当扫盲班老师时,有个同事和我重名,也叫于桂芹。校长刘辉说芬比芹好,就给我名改了个字,从那时起,我就叫于桂芬了。”

母亲接着说:“我被送回来不长时间,日本鬼子就来了。当时听说赵林森投靠了日本人,还当警察队长。你姥儿挺恨他的,就说‘当汉奸不会有好下场,幸亏把孩子送回来了,要不将来一定得受牵连。’我当时不懂什么是汉奸,只知道养父对我好。”

我问:“后来赵林森怎样了?”母亲说:“抗战胜利前,他率领警察大队炸了日本鬼子的军火库,起义了。这时我们听说养父是国民党的人,当初他是奉命‘投靠’,潜伏在日本鬼子身边,给抗日军队提供情报。因环境太危险,怕我受牵连,他才在投靠日本鬼子前把我送回了家。他和我是有感情的,这时我也知道了他把我送回家临走时为什么眼里含着泪,以前是冤枉他了。他后来还是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

我问:“你想他吗?”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八十年代时和台湾关系缓和了,从那时起我就盼着祖国统一,如果祖国统一了,或许还能见到养父。这些年我经常默默地想起他,心里惦记着他,因为他抚养我两年多时间,还供我上学了,我应该报答他。”我跟母亲说:“你好好保养身体,很快就能统一啦,你一定能见到养父。”于是母亲就盼望着,盼望着。

我默默祈祷:台湾早日回归吧。祖国统一,这是国家的需要,是民族的需要,也是我们老百姓的盼望。

 

母亲还告诉我:“你是在朝阳林场出生的。我怀你的时候,林场有个人叫张启元,他是闯关东过来的,靠理发为生,四十多岁没有孩子。他说你家这么多孩子,把这个给我得了。当时我和你爸都同意了。可等你出生后,见了面,我又舍不得了,就没给他”。母亲用爱怜的目光看着我,伸手抚摸着我的头,继续说:“幸亏当初没给他,如果给他了,我就没你这个好儿子了。”

……

母亲给我讲童年时期的无忧快乐、战乱年代的东藏西躲、困难时期的吃糠咽菜、一个人在家时的孤独寂寞……这些点点滴滴,汇聚成她九十多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母亲向我述说的,那是她一辈子的风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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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    巧

2016年秋,90岁的母亲因心衰住院。晚上我到医生办公室察看病志时,发现验血报告单“血红蛋白”值是60,有“”的标志,而正常的参考值是115—150。第二天我和主治医生沟通是否应给母亲输血。医生说输血并不治病,意义不大。经过七八天的治疗,母亲状况有所改善,就出院了。基于母亲贫血的情况,我就想,母亲年纪大了,通过食补很难,而这种状况不改变一定对母亲健康不利。如果输血,不仅解决了贫血问题,而且母亲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健康的年轻人的血,这一定能给她带来活力。于是我就给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打电话咨询,介绍了母亲的情况后,我问:“给她输血怎么样?”他告诉我:“输血不治病。”我问:“输血能改善现状吧?”他说:“输血有好处,应该能改善现状。”于是我就决定给母亲输血了。输血时,护士说她这个年纪输血有依赖,以后就得两个月输一次。我问为什么,护士说这次输的血,两个月就基本代谢完了。输完血的第二天,我发现母亲精神头足了,食欲也好了,又开始热衷于管事儿了。经过细心观察和思考,我发现输血对母亲非常有益。此后每过两个月我就带母亲到医院检测,如血量不足,就给她输400CC血。

母亲高血压病史已有十多年时间了,以前都是靠药物维持,输了三次血后出现了奇迹:母亲血压逐渐平稳了,吃了十几年的降压小药片不用再吃了,心衰的现象也很少出现了。

我很好奇,后来我咨询了一个很有声望的中医,他告诉我老年人贫血严重了可导致高血压和心衰,补血之后能缓解或恢复。    

我知道了,原来是碰巧稳定住了母亲的血压,也缓解了母亲的心衰。

巧是可以碰的,但它从不主动碰我们,得我们去碰它。能碰到它还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熟,只有熟了才能碰到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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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 花 接 木

母亲身体好些精神头就足了,她不仅愿意给我讲故事,还经常和我唠嗑。在唠嗑过程中,母亲多次跟我提到一件遗憾的事儿,说她当初如果不辞职就好了,如果不辞职,现在就是退休教师,也能有退休待遇。  

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在朝鲜战场保家卫国,母亲在河北省农村(母亲说那个地方叫大顾店)当扫盲班老师。学校离家有十六里路,当时受交通条件所限,吃、住都在学校。母亲当老师可能有一两年时间(具体时间她也说不清了),后因老人、孩子无人照料而辞职了。

母亲为照顾家而辞去教师工作,这段往事已过去了七十余年,但她记忆深刻,经常和我提起。母亲每每提及此事,最后对当初的辞职都是无奈和遗憾的叹息。

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给母亲的那段经历移花接木再续新篇!

2017年初春的一天,我跟母亲唠嗑时说:“你以前当过老师,对吧?”母亲很兴奋地说:“对呀,我年轻时当过老师,那时学生遇见我都给敬礼。”接着母亲有些沮丧地说:“当时你爸抗美援朝,家里脱不开,我没办法就辞职了。”我说:“告诉你一件好事儿,现在有新政策,以前当老师辞职的人,国家开始给待遇啦。我姐到河北省找到了你以前当老师的档案,以后每个月给你一千元养老费。”母亲盯着我问了好几遍“这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为了使母亲相信,我问:“你们当时的校长叫刘辉,对不?”母亲吃惊地说:“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查你们学校人事档案知道的,他也是享受每月一千元养老费。”母亲说:“他是校长,怎么也开一千元呢?”我说:“你辞职不长时间他也辞职了,所以你们是一样的待遇。”母亲又反复问了好几遍之后,美美的自言自语:“以前老师没白当,现在也有待遇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啥时能领钱?”我说:“才办完手续,下个月就能领钱。”母亲问:“哪给?”我说:“教育局给。”母亲说:“那他们都知道我当过老师了呗?”我说:“都知道。”母亲又问:“咱们邻居也都知道了呗?”我说:“对-啦-。”母亲藏不住内心的喜悦,咬着嘴唇很得意地点点头。

其实我知道,母亲在意的是她曾经当过教师,这种名分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此后和母亲唠嗑时,我经常说:“他们问我于老师(我母亲名字叫于桂芬)干什么呢?我说谁是于老师呀?他们说,你妈呗。”母亲就得意地笑了,而且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有时我问母亲:“谁是于老师?”母亲说:“我是于老师。”我就喊:“于老师。”母亲就答:“唉!”我拉长声音喊:“于—老—师—。”母亲就拉长声音答:“唉——。”我装作不解地问母亲:“怎么外面的人都认识你呢?”母亲就很自豪、很激动说:“我当过老师呗。”我好奇地问:“他们一提起你就伸大手指头,这是什么意思呢?”母亲得意地说:“这是好的意思。”之后就哈哈地笑了。这类的话我已重复了无数遍,母亲非常愿意听,是百听不厌。虽然如此,钱还是要定期给的,只有这样才显得真实。给钱时我喊“老娘领工资喽”,这时母亲是很自豪的。母亲其实也不缺钱,她自己不能行走,也花不着钱,她需要的东西都能得到满足,这钱还是交给我保管,我就用这一千元钱每月周转一次。此后母亲还经常和我说起当初当老师的事儿,但再也不遗憾、叹息了。不仅如此,因为有了名分,我发现母亲的脸上经常流露出我能感受到的一种骄傲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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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 而 复 明

2017年深秋,那是一个树叶随风飘落的季节,田地里的玉米、水稻、黄豆等早已收割完,枯黄的割茎在绵绵的凄风冷雨中向苍天诉说着荒凉。

一天傍晚,母亲说感觉冷,给她试了一下体温,有点儿发热。母亲可能是感冒了,我就给她吃了四季感冒片。到晚上八点多钟,母亲体温竟升到38.3度。我有些担心,怕发烧引起母亲心衰,就急忙给诊所的医生打电话。医生说:“给她吃两片扑热息痛就退烧了”。我因着急,没能结合母亲自身的情况而仔细思考,就按医生常规的指导意见,给母亲吃了两片扑热息痛。

折腾了半宿之后,母亲退烧了,睡着了,我也放心了。第二天早上天已大亮,母亲很虚弱地说要大便。我忙把母亲扶起来抱到座便椅上,母亲很吃力但声音并不大地对我说:“你是权吧?屋里怎么这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紧张地、近距离地盯着母亲的眼睛看——我看到的是一双黯淡无神、既没有看我、也无任何反应的毫无生机的眼睛。再看便盆,那哪是大便?分明是鲜血,半便盆的鲜血!当时我的心一沉,仿佛掉在了地上还颠了颠,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风云突变,严重便血,目已失明。我预感九十一岁的母亲可能要离我而去了。我勉强控制住往外涌的泪水,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并和她贴了贴脸儿,之后赶紧用轮椅将母亲送到了医院。

见到了医生我好像见到了救星:他五十多岁,中等身材,体态微胖,腮帮子向两侧鼓,双眼皮大眼睛往外凸,一头黑发规规矩矩地向后背着,眉间有颗豆大的痣,脸上没褶,泛着油光。他穿着白大褂,态度和蔼,一看就是慈眉善目的学者型的仁者医师。

我介绍了母亲的情况后,医生跟我说:“她这种情况有三种可能:一、严重肝病,消化道静脉破裂。二、消化系统晚期恶性肿瘤。三、胃肠道大面积溃疡出血。到底是什么病,需要进一步通过胃、肠镜等系列检查。她这么大年纪了,我们医院不敢给她做这些检查,你还是先带她到上级医院检查确诊吧。”

我就想:时间,最重要的是时间!如果到上级医院检查,势必耽误时间。再者,上级医院能不能给做胃镜、肠镜等检查也不敢说。退一步讲,就算是查出恶性肿瘤又能怎样?

我和医生说:“严重肝病排除(我知道严重肝病静脉破裂应该是吐血),恶性肿瘤也不管它(晚期恶性肿瘤的人应该是消瘦的,而我母亲并不瘦),咱们就按胃肠溃疡治(头一天晚上,母亲吃了两片对胃肠有刺激的扑热息痛,这可能是引发胃肠出血的原因)。你不要有顾虑,一切后果由我承担,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她现在是严重缺血,当务之急是尽快输血。”医生没说话,只是模棱两可地摇了摇聪明的头,那是拒绝但同时又留有余地的肢体语言。

我还是有准备的,见屋里没有其他人,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看着他说:“这是一点意思”。在我要往他桌子上放时,他目光紧盯红包微笑着说:“不用不用”。说的同时,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拒绝,结果却是伸手接了。我瞧见他往兜里揣时,自然而娴熟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红包。也许是红包的厚度起了作用,医生很专业地看了看母亲的指甲、嘴唇和内眼睑,就认可我的意见,马上安排住院了。

验血报告出来了,母亲的血红蛋白值是38!而九十多岁的老人,血红蛋白值抵于60已是严重贫血。

四十分钟后输血开始了,治胃肠溃疡的药也输上了。

时间在措手不及的忙碌中匆匆地逝去,母亲躺在病床上,不说话、不睁眼、不吃饭,好像什么都不能了。天空中下着雨夹雪,满天的乌云压得我透不过气,一种恐怖的氛围笼罩这我。

我只能等,同时默默地祈祷,祈祷输入母亲血管的滴滴鲜血能让她复明,哪怕再看我们一眼——当时这都是奢望了。

长夜漫漫,漫漫长夜一秒一秒地过。黎明来得很迟,天,终于放晴了。初升的太阳把彩色温暖的光罩在了母亲的身上,仿佛是给母亲输入了宇宙的能量。当天上午,我问母亲能看见我不,母亲说能看见,但看不清。我惊喜地知道了母亲视觉有了光感!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要大便,在母亲大便时,我发现她便血也基本止住了,这些现象让我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

母亲是严重失血,直觉告诉我只输400CC是不够的,我要求再次输血,两天共输了800CC血。第三天早上,我发现母亲眼睛有神了,母亲的眼神随我而动,母亲能看见了!母亲失而复明了!我们又可以用眼神交流了!我兴奋不已,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真是谢天谢地。

我就想,母亲身体任何细微变化都是有原因的,对于母亲的疾病而言,星星之火如不及时扑灭,那它不是可以燎原,而是必然燎原,稍一疏忽,它可能就带走了我的母亲。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可事后总结时,往往能看到人为过失的影子。我不是医生,不会看病,但我应尽早发现疾病的苗头,继而找医生防微杜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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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中 生 有

91岁的母亲能失而复明,这已是奇迹,本应皆大欢喜,可母亲却跟我发起了脾气。她说:“以前告诉过你,再有病不上医院。我这么大岁数了,治不治有什么用?你给我送医院来,这不是折腾我、让我遭罪吗?真是多余!”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满脸不高兴,之后就闷头生气,过一会儿再说一遍……

我的付出换来的是母亲的不满和抱怨,感觉既委屈又无奈。我就想,母亲九十多岁了,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她不能自理,行为受限,器官功能减退,眼花、耳背,食而无味,甚至大小便失禁……我们照料得再好,她有时也难免感到悲观失望,故而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儿。对此,我应该体谅和理解,因为我是她生养的正值壮年的儿子。母亲身体有小毛病就需及时治疗,否则小病就可能发展成难以控制的大病,以后上医院是常事儿,如果母亲拒绝治疗,那可怎么办呢?我默默地琢磨着。

母亲再埋怨时,我就试着跟她讲:“我没送你上医院,是你自己来的。”母亲不解地说:“我腿也不能走,怎么能自己上医院呢?”我说:“那天晚上,你在床上睡觉,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床上没有你了,哪也找不到你,最后在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才知道你在医院。大夫说那天早上你是自己到的病房,自己上的这个病床,他们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邻居说,在早上六点多钟时,看到你像年轻人一样大步流星地往街里走,他们也感觉很奇怪。”

母亲抱怨我一次,我就给她讲一遍我编的故事,讲的遍数多了,她就不吱声了,也不生气了。母亲躺在病床上,她微闭着眼睛,但眼皮儿却在眨,一眨一眨的眼皮儿告诉我她在琢磨事儿呢。

过了一会儿,母亲跟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上帝在救我,他有大能,能让瞎子看见,能让瘫子行走,这是他在我身上显神迹了。”母亲这么说时,眼里充满了自豪而神秘的光。

因受家庭环境影响,母亲十几岁时就开始阅读《圣经》,她甚至能大段地背诵,直到八十五六岁时,礼拜天还让我送她到教堂,母亲的信仰是很虔诚的。因此,我才编了母亲自己上医院的故事。

母亲居然相信了!而且眼里充满了蒙恩的喜悦。

我趁热打铁地跟母亲说:“很多人都知道你的事儿了。”母亲疑惑地问:“什么事儿?”我说:“你得神迹的事儿呗,他们都要来看你,我嫌人太多,没让他们来。”母亲听说没让他们来,表情有些失落。我说:“你好好养着,上帝在治疗你的病,等身体养好了,咱们给他们讲,这是做见证。”母亲很自信地点点头,此后母亲就不再抱怨送她上医院的事儿了。

我借题发挥地和母亲说:“有个记者约我,要采访你得神迹的事儿。”母亲很爽快地说:“那就告诉他呗。”过了几天,我告诉母亲:“你得神迹的事儿已经上了报纸,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母亲就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吃惊地问:“是真的吗?”我说:“是——。”母亲的表情怪怪的,心里的喜悦已洋溢在脸上。

李中华是全国家喻户晓的试飞英雄,当初在朝阳林场时,我们两家是邻居,前些年母亲时常提及,很是羡慕。

我和母亲说:“朝阳林场有两个人上报纸了,一个是李中华,另一个就是你。”我反复地和母亲说,她脸上洋溢着的愉悦和眼中流露出的自豪都汇入了我的心里,我感受着,品味着。

多次重复之后,我试着问母亲:“朝阳林场有两个人上报纸了,一个是你,另一个是谁?”母亲说:“李中华。”我把话调整一下,再问:“朝阳林场有两个人上报纸了,一个是李中华,另一个人是谁?”母亲就攥紧拳头,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很得意地说:“是我!”之后就眯着眼睛、抿着嘴自豪地笑了。

此后,母亲就跟她能见到而且有机会说话的人喋喋不休地讲她得神迹的事儿,讲她上报纸的事儿。母亲不仅有诉说的欲望,而且有传道的自豪。别人都知道这些事儿是假的,只有母亲确信无疑地认为这是真的。

为了让母亲高兴,我编了前面的故事。可我的麻烦很快就来了——有一天,母亲突然提出要看我说的登她得神迹事儿的报纸,这时我尴尬了。如果没有报纸,我的谎言将被揭穿,母亲的精神也必然会因失落而遭受打击,这是她难以承受的。当时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就应付着告诉母亲报纸在我家了。可母亲让我马上回去取,这时母亲已戴上了老花镜。我脑门上汗都急出来了——上哪儿去取根本就没有的报纸呀!

我突然想到了《三十六计》之“无中生有”,于是豁然开朗了,就到了打字社,自己写稿,让他们帮我制作了两张假报纸。为了使母亲能看清,我让把字打得大些,回来后内心忐忑却又故作镇静地把报纸交给了母亲。

母亲戴着老花镜慢慢地、很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看完之后很得意地自言自语,还将报纸放到枕头底下自己保管,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不让别人碰,生怕丢失或损坏。母亲每天反复地看,我也不知道她一天能看多少遍。

母亲看着这张假报纸,就像当年看《圣经》一样认真,她每天都能从这张假报纸中汲取精神慰藉。由于视力、反应能力及信仰等原因,直到母亲离开我们她都没有发现这张报纸竟然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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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 便 闻 尿

母亲失而复明之后,我知道她可能是有胃肠道溃疡的疾病了,这种病的现象就是大便颜色黑且恶臭。试过了几种药,发现有一种叫“雷贝拉唑钠肠溶胶囊”的药疗效好,但这药又不敢常用,因为它既然对胃肠道溃疡有效,那它就应该有凝血的作用(虽然说明书上并没有这么表述),我怕因此引发母亲心梗。这药必须得用,但又不能用得多,按药的说明书是“每日早上服两粒,四周为一个疗程”,而结合母亲的心脏病,我只能打破这种常规。和医生沟通,医生建议减量适当地用。

适当地用,这很难操作。怎么把握呢?我就开始仔细察看母亲的大便,如果有黑便迹象且臭味大,就按常规用量服药,直到大便颜色正常。如果不明显,就用棍儿扒拉扒拉,弄清到底是溃疡的血迹还是未消化完的食物(如木耳等),据此再考虑是否用药。这样,既控制住了便血,也兼顾了预防心梗(不按说明书服药也是无奈之举)。

因年纪大、免疫力低,母亲也多次得过泌尿系统方面疾病,比如膀胱炎、肾盂肾炎、尿道炎。起初,母亲出现小肚子痛或尿带血了我才知道送她去医院治疗,到医院还得通过验血验尿才能确诊,每次都需要住院治疗六七天。我就想,任何疾病都应该有原因和前兆,于是我在进一步搞好母亲卫生的前提下,把注意力集中到母亲的尿上。在端尿倒尿时,我通过细心观察发现一种现象,那就是在发病前及治疗过程中,母亲的尿浑浊并有腥味儿,越浑浊,腥味越大,病越严重。但有时上火了尿也浑浊,为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当我看到母亲的尿有点儿浑浊时,就贴近闻一闻,如有腥味,就给母亲用些对症的消炎药(如症状轻,就用三金片;症状重,就用乳酸左氧氟沙星)。这样,不出两天,母亲的尿就清而不腥了。

有一次我闻尿时被母亲发现了,母亲眼里充满了疑惑地问我闻尿干什么,我就把原因跟母亲说了。母亲问:“你不嫌臊吗?”我说:“老娘的尿不臊。”母亲不解地看着我,似有所思,还微微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母亲带着感动地说:“你是子不嫌母丑,儿不嫌妈脏”。对此,我也发自内心地感到温暖和自豪。

以上两种方法,我给它起名叫“观便闻尿”。 说来也怪,我观母亲的便、闻母亲的尿,从来没恶心过!这两种方法虽然不雅,但很实用——用了这两种方法之后,母亲再也没因胃肠溃疡和泌尿系统炎症而住过院。

通过“观便闻尿”,我就想,有些看似复杂的问题,其实也挺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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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 然 的 发 现

九十多岁的母亲器官功能已经严重衰退了,又吃了十多年的降压药,不是一种小药片,而是多种,不是单吃,而是混吃。降压药对身体副作用很大,尤其是对肾伤害大。母亲的尿不仅味大,而且尿频、尿急、尿失禁,经常尿裤子尿床。

按时间我感觉母亲该排尿了,就把她抱到座便椅上,她却说没有,也尿不出来。把母亲抱到床上刚离开,她说要尿,再急忙把她抱到座便椅上时,母亲已经尿床了。这种情况曾经也让我感到不耐烦而抱怨。

母亲坐在座便椅上时,也很努力地想尿,但却尿不出来。我就想,排尿的意念需传导给泌尿器官,而母亲因器官功能减退,传导、反应得都慢,这可能就是她不能马上排尿的原因吧。这么想了之后,我的心态渐渐平和了。

为了让母亲在座便椅上多坐一会儿,我就经常习惯性地抚摸她的后背。有一次我抚摸到母亲腰间盘以下、尾骨以上部位时,她马上就尿了。当时我不知道抚摸这个部位与母亲排尿是否有关系,但这一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下一次让母亲排尿时,我就试着直接抚摸那个部位,结果母亲很快就尿出来了。我知道了,抚摸或轻挠这个部位能加速排尿意念的传导,使母亲能迅速地排尿,而且排得净。用了这个方法之后,母亲基本不尿床了,我也不用总洗褯子了。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那就是把母亲抱到坐便椅上坐稳后,从上往下轻轻推揉她的小腹,这么做不仅有利于母亲排尿,也利于她排大便。(事后总结不尿床的原因:一、通过长期输血,血压基本正常,不用再吃降压药,减少了对肾脏的伤害。二、服用生脉饮和秘制参等补气,控制力强了。三、刺激穴位,尿排得净,不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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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     戏

我曾看到一个健康的中年人坐在轮椅上让96岁的老父亲推着。众人皆不解,而我眼前一亮,认为这简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奇思妙想啊!这真是一举三得:一是老人活动了,二是老人推着轮椅走,安全,三是老人推着儿子走,不仅能回想起当初的美好时光,也让老人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提升了老人的自信。

我也希望这样,但母亲早已不能走了。

有段时间母亲吃饭时筷子经常掉在地上,她就慢慢地摇着头并自言自语地说:“我老啦,真没用。”说这话时,母亲是一脸的无奈和沮丧。现象都是本质派出的信使,我意识到母亲手指不灵活了。为了让母亲锻炼手指,就把她抱在轮椅上坐好,在她腿上放个盆儿,盆儿里放几棒干玉米让她搓,并告诉她锻炼锻炼。可母亲没搓几下就不搓了,说:“手没劲儿,搓不动,累得慌。”我不愿逼母亲,又想让她锻炼,我就搓。母亲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搓玉米呢?”我很随意地说:“这是我包的活,搓一棒能挣一元钱。”母亲就有些跃跃欲试地说:“那我帮你搓。”母亲就一边说一边伸手拿玉米,我一看心中就窃喜了。盆里只有几棒玉米,我故意慢点儿搓,当母亲搓完一棒时,我还没搓完,就假装吃惊地说:“老娘,你怎么搓得这么快呢?”母亲得意地说:“我年轻时总干这活。”我就谦虚地说:“我不怎么会搓。”母亲感兴趣了,她给我做示范,让我跟她学。其实,母亲的动作是很迟缓的,甚至有些颤颤巍巍。为了鼓励母亲,我就搓得比她还慢。几棒玉米搓完后,母亲意犹未尽地说:“再拿几棒”。我装作很无可奈何地说:“一天就给我这几棒,没有了,明天再搓吧。”母亲还有种劲没使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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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买袋小食品(虾条),回来后在母亲面前晃动着和她说:“这是你搓玉米挣的钱买的”,母亲就自豪地笑了。我把食品袋撕开,拿出一块虾条,刚递到母亲的嘴边,她就很配合地张嘴接了。我问:“好吃不?”母亲嚼着虾条不住地点头,咽下去后说:“好吃。”紧接着母亲把手抬起来,慢慢地伸进食品袋里,摸了一会儿,用三个手指捏出一块虾条。她没放到自己嘴里,而是用微微颤抖的手吃力地冲我举着,表情很急切但语速缓慢地说:“孩-子,你-吃-!”一股暖流瞬间倏地一下涌遍了我的全身,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急忙弯腰伸着脖子张嘴去接。一块虾条含在嘴里,品味出千般温暖;两串感动挂于眼帘,控制不住地从中间断裂,一半噙                 

在眼中,永远珍藏心里,一半滚落地上,迸发万道光芒!

母亲70岁的时候,她满口就只剩10颗牙了,还不对齿,吃东西受限,但母亲已经习惯了。我建议镶全口牙,和母亲谈了好几次她才同意。我就和三哥说:“你领妈拔牙,我受不了那个场面,我负责镶牙。”10颗牙拔了三次。镶完牙适应一段时间后,母亲吃东西正常了,我也去了快心病。那口牙母亲一直戴着。

虽然母亲戴的是一口假牙,但并不影响吃小食品。母亲吃小食品嘎嘣嘎嘣的清脆声响,犹如欢快的泉水伴着优美的旋律汩汩地流淌,每一个音符都叮咚叮咚地震撼着我的心房,震撼出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幸福感,如涟漪般一波一波地在我心中荡漾——荡漾!

母亲愿意吃饺子。每个礼拜我都会包几次饺子,并不是我自己包,而是让母亲参与。包饺子时,我把馅儿放在饺子皮儿上,中间捏好后递给母亲包。母亲包时精力很集中很投入,但手却有些抖,总是捏不牢。十几岁时,母亲就手把手教会了我擀饺子皮儿和包饺子。在我记忆中,开始时我两只手不协调,也使不好那股劲,几分钟都擀不好一个饺子皮儿。母亲跟我说:“右手擀着面儿,左手转着片儿”,同时还给我做示范,并告诉我:“皮儿薄厚要均,形状要圆”。母亲还告诉我包饺子的要领:“左手凹一点儿托着片儿,右手用筷子放好馅儿,饺子边要拿褶捏牢,包完看着得像元宝。”十五岁之前,母亲就教会了我包饺子、包子、粽子、粘火烧、苏子叶和蒸馒头、烙饼,对了,还有拌疙瘩汤、擀面条、攥汤子、抻面片儿 …… 这些点点滴滴的往事虽然过去了四十余年,每每想起,恍若就在眼前。   

现在母亲包的饺子,既无褶也不像元宝,形状像菜盒子。看着正在包饺子的母亲:满头的白发像染过似的找不到一根黑丝;褶皱如阡陌般横多竖少地深刻在脸上,松弛的皮肤粗糙得像放了些时日的橘子皮,那上面还明晃晃地爬上了许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老年斑;上眼皮有些沉重,眼睛也变小了,还看不准东西,只有高兴时能闪烁一点光亮;耳朵倒是没怎么变样,只是耳垂有一点长,可声音却听不清了。母亲很努力地用颤抖的手在包着饺子,我感觉她有些吃力,因为我看到她嘴唇都本能地配合着手指包饺子的节奏,在一闭一闭的使劲地帮忙……母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利手利脚教我做家务的妈妈,而是坐着轮椅很努力都包不好饺子的失能老娘!

饺子煮好端上桌时,我喊“吃老娘包的饺子喽”,母亲就流露出满脸自豪的喜悦。母亲喜悦地吃着饺子,我吃着饺子并喜悦着。

吃完饭,我故意出去一会儿,回来后和母亲说:“他们问我吃饭没?我说吃了。他们问我吃的什么饭?我说吃的饺子。他们问我谁包的?我说老娘包的呗。他们都很羡慕地说‘有老娘真好哇!’”母亲听后就开心自信地笑了。

 

冬天寒冷,不宜用轮椅推母亲到室外活动,我就陪母亲在地板上爬,并告诉她明年参加老年运动会,比谁爬得快,再得一次奖。母亲就有一种期盼,很努力地爬,因地板有些硬,我给母亲戴上了护膝。说是爬,其实母亲就是双手扶地用膝盖在地板上蹭,身体匍匐着很费劲地慢慢往前挪。母亲很期盼、很努力的一次次地练,但老年运动会却迟迟不开,那就只能是我和她比,我们俩互有输赢,这也能让母亲高兴得发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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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     眠

2017年12月,因姐回来照顾母亲了,我就有了难得的自由时光。有一天晚上八点多钟,我正在和朋友聚餐时,姐打电话说:“妈这几天心情不好,晚上睡不着觉,你给弄点药。”我知道她指的是安眠类的药,于是我就提前离席回家了。到家后,姐问我:“药呢?”我说:“没买。”她说:“那你回来干什么?”我说:“妈能睡着觉。”这句话引起了姐的不悦,她虽然没说什么,但表情我看懂了。我坐到母亲身边,搂着母亲的脖儿和她唠了半个小时的磕,之后我说:“老娘,该睡觉啦。”母亲说:“我睡不着。”我说:“躺下,试试。”我一边说一边扶母亲躺下,我刚站起来,母亲就要坐起来,我把外衣脱了,钻进了母亲的被窝,一只手拉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母亲的脸,我说:“老娘,咱俩睡觉。”母亲就闭上眼睛,脸上透出一种自然祥和的微笑。不到十分钟,母亲不仅睡着了,而且打起了呼噜……

姐感觉奇怪,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幼小哭闹的孩子被父母抱着、拍着,他们很快就能入眠。同样,高龄不能自理的孤单老人,当他们烦躁不安不能入眠时,与幼小的孩子有类似的需求,这就是亲情的需求。这种需求得到满足时,自然就神安入睡了”。

母亲八十四五岁时开始,应该是身体或心理方面的问题,她每过一段时间就心情烦躁、情绪低落、悲观失望,甚至像没事找事似的发脾气……母亲晚上也不睡觉,准确地说,她也睡不着觉,之后就心脏、血压异常。那时我也没有好办法,只能是让母亲住院治疗,但效果并不明显。

白发苍苍的母亲深夜辗转反侧而不能入眠,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趴着,还自言自语地叹息。母亲这样,我也不能睡,更睡不着,只能无奈地陪着她。

六年前有一天深夜,我也熬得挺困了,就搂着母亲打盹,我感觉只有搂着母亲才放心,才敢打盹。结果没等我睡着,母亲居然先睡着了!

这是意外的收获,我对此进行了思考。此后每当母亲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和母亲在一起,或搂着她,或拉着她的手,或摸着她的脸,只要和母亲有肢体接触,她就能很快入睡。所以,当姐感到奇怪时,我和她讲了原因。

我睡眠也不好,睡觉时不能有动静。但母亲入眠后的呼噜声不仅不影响我睡眠,而且就像催眠曲,听到母亲的呼噜声,我也就心安入眠了。母子连心,实非妄谈。


八 十 有 三

母亲九十岁那年,她就经常跟我说:“我陪不了你多长时间了。”我问为什么,母亲说:“我都九十岁了,还能活几天?”

时光按部就班地日出日落,无声无息地平平淡淡。它不是钟表转动的时针,也不是翻过或撕掉的日历;它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在生生灭灭的轮回中;它能给人带来希望、憧憬和幻想,但也很残酷地吞噬着一切并一去不返。

邻居中,比母亲身体好的那些老人都早已过世,如今在我们家居住的林场,找一个比母亲小十来岁的人都难了。如果那些老人还健在的话,母亲就可以常和他们见面,常和他们唠嗑,就不会想得那么多。母亲确实老了,身体又不好,她有这种想法也属正常。但母亲认为自己年龄太大活不了多久,这种心理暗示对健康是很不利的。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久。

2018年初,那时母亲九十二岁。和母亲唠嗑时,我问她今年多大年纪了,母亲想了一会儿说:“九十多了吧,记不住了。”之后就用手指着我并笑着说:“我三十九岁生的你。”我问:“我今年多大了?”母亲说:“我记不住了。”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我说:“我今年四十四岁,你三十九岁生我,三十九加四十四,你今年是八十三岁了。”母亲说:“我不是九十多吗?”我说:“不对,能算出来,如果你是三十九岁生的我,那你今年就是八十三岁。”母亲对三十九岁生我这件事儿记得是非常牢的,而我跟她算的账也合情合理,她也挑不出毛病,更想不到我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她就信了。我反复和母亲唠我俩的年龄,并且用手比划八和三,也让母亲用手比划,同时说八十有三,每天和她连说带比划几十遍。

半个月后,我就不和母亲算年龄了,而是直接问:“老娘你今年多大年纪了?”母亲就伸出左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个八,同时把右手大拇指和小手指攥紧,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伸直,比划一个三,之后看着比划着的手说:“八十有三。”

问的遍数多了,练的次数多了,逐渐母亲反应得也快了,手比划得也熟练了。每当我用轮椅推母亲出去,别人问她多大年纪时(她听不清得我转达),母亲都不用思考,马上就用双手比划着,同时很肯定地说;“八十有三”。

我问母亲八十三岁年纪大不?她想一想说:“不算大也不算小,还行吧。”我说:“八十多岁的人有的是,不算大。我认识一个老头,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和我说:‘我要是八十多岁像你妈那么年轻,那该多好!’他还羡慕你年轻呢”,母亲就自信地笑着点点头。我问:“八十岁也得有个老娘,对不?”母亲说:“对”。我说:“你可是老宝贝,我就一个老娘,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没意思,你得陪着我,当我八十岁喊老娘时,你也得答应。”母亲点点头,带着一种责任感很坚定地说:“行”。于是我就怀着复杂的心情和母亲拉勾了。

此后,母亲再也不提自己九十多岁年龄大的事儿了,因为她有了一颗牵挂和未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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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唤

母亲的呼唤伴随我五十多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在母亲晚年的陪伴中,我也终于懂得了世界上还有一种最暖的声音,那便是子女的亲切呼唤。     

从小到大本来和母亲是叫妈的。在陪伴过程中,不知何时怎么的就改口叫老娘了,我发现喊老娘,母亲非常愿意听。我就想,妈,那只是个称呼,而喊老娘,母亲能由衷地感受到亲情。我每天要多次贴近母亲的耳朵喊:“老——娘——”,每次喊三五遍。每当母亲听到我喊她“老娘”时,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我喊“老娘——”,母亲马上就答“唉——”我问:“谁是老娘?”母亲就笑着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问:“鼻子是老娘吗?”母亲想了想,就用双手从脸到胸再到腰抚摸自己,同时说:“这都是。”我问:“我有几个老娘?”母亲说:“就一个。”我问:“在哪呢?”母亲说:“在这呢,就是我。”我说:“一个老娘太少了,我再找一个。”母亲说:“你找不着,全天下就我一个。”我问:“我老娘跑过运动会,你跑过呀?”母亲很自信地说:“跑过呀。”我问:“我老娘得过奖,你得过呀?”母亲非常得意地说:“得过呀。”我说:“老娘你太厉害啦。”母亲就哈哈地笑了。

母亲耳朵背得很严重。也怪,别人跟母亲说话大声喊她都听不清,而我用正常的声音甚至小声叫“老娘”的时候,母亲不仅能听得清,而且反应得还挺快,这种情况经常引得别人哈哈大笑。

我每天都多次地喊老娘,但又觉得一个称呼似乎有些单调,于是就琢磨在称呼上还得花样新出。花样新出也不能随心所欲呀,必须得合情合理,让母亲觉得这种称呼本来就理所当然地是她的专属,只有这样,母亲才能自然而然地接受。

2018年8月的一天,我陪母亲唠嗑时冲她说了一声“小桂子”,母亲当时没什么反应,我知道说的声音小了,她没听见。接着我就大声地说“小桂子”,母亲敏感地抬起头,眼睛睁大了,盯盯地看着我,问:“你说什么?”我冲着母亲大声地喊:“小-桂-子——”,母亲吃惊地迟疑了一下,之后本能地应答:“哎——”,我发现母亲异常地兴奋,眼里又放出一束久违的渴望被满足的光。“小桂子”这个称呼似乎成了珍藏在母亲记忆中无人知晓的古董,八十余年后重见光明!母亲疑惑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桂子?”看着母亲兴奋愉悦的表情,我知道又成功了。

母亲以前给我讲了好多的故事,我早就知道她乳名叫小桂子,只是当时没在意。现在明白了,对于风烛残年已回归成孩子的母亲而言,乳名是最亲切的称呼。对此,我通过母亲的眼神已窥懂了她的内心。此后,我就经常冲母亲喊:“小桂子,回家吃饭啦”;“小桂子,不行淘气,淘气打屁股。”有时我问母亲:“小桂子,淘气没?”母亲很坦然地笑着说:“没淘气。”我问:“淘气怎么办?”母亲顽皮地说:“淘气打我屁股。”之后就哈哈地笑了。

母亲早已回归成老小孩了,呼唤乳名,这么简单的行为,就能唤醒她遥远沉睡的童心,并让她感受到浓浓的亲情。

“老人”、“孩子”这都是母亲现在的天性。呼唤老娘,能让母亲感受到她是老人;呼唤乳名,能让母亲感受到她是孩子。其实在我心中,她既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孩子。母亲的角色在我声声深情的呼唤中变换着,她的天性也自然而然地满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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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逐不速之客

我陪母亲住平房的地方,本来有二十几户人家,但前些年搞棚改,多数人家都上楼了,好多房子都空着。房子一旦无人管理,就门庭荒凉了。一场纠缠的冷雨淋湿炎热的夏季,两片飘零的黄叶引来了萧瑟秋风。那些没人住的房子院儿里及门前都站着枯干的荒草,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如果出了房门,看到夜幕下枯草的轮廓,我想什么,它就像是我想的东西的模样。而这时不知怎的却又偏偏不往好处想,心里明明知道那是枯草,自己却硬要划个问号:那里是否蹲着什么?空房子的窗户都是黑洞,我总感觉有阴森森的目光从那里射出,那里又潜伏着什么?潜伏的东西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它们。

秋天的夜晚,到处都是小虫子一浪一浪的叫声,在我记忆中,这本是供人欣赏的天籁乐曲,可在这个秋天,怎么都变成了铺天盖地令我毛骨悚然的哀鸣?

辽东山区的冬天,寒冷而苍凉,房前屋后零星孤单的树木没有一片叶子,灰黑色的秃树冠像张开的大手,极力地伸向天空,仿佛是向苍天讨要着什么。到了晚上,黑咕隆咚,北风一起,它们像精灵一样在摇曳、在起舞、在狂欢,还和风一起发出各种惊悚瘆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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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不怀好意地瞄着我,仿佛到处都隐藏着饥饿的幽灵,到处都弥漫着要吞噬我的恐怖氛围。那段时间,深夜中的我总是惴惴不安地躲在屋里。

恐怖,我也得守护着母亲。

其实,以前在那儿陪母亲,内心也很祥和,感觉过着田园的生活很惬意。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内心有了无形的恐惧?因为出了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奇怪现象,它打碎了我深夜的宁静,洒落了一地的狰狞。

事情是这样:2018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天阴的厉害,乌云使夜幕提前降临了。风使劲地刮,电线嗷嗷地叫。突然南面的天空迸发出银龙般的闪电,天地瞬间刺眼地白亮,汪汪叫着的黑狗夹着尾巴奔了窝,紧接着就漆黑得啥也看不见了。轰隆隆震耳的雷声过后,雨点打的窗户啪啪地响。深夜,雨不停地下,邻居家的灯早关了,只有我们家的灯亮着——我们家的灯,每夜都亮着。

母亲在床上躺着,她突然要坐起来。扶母亲坐起来后,她指着门口说:“你是谁?”我向母亲指的地方看,并没有人。母亲就问我:“他是谁?”我说:“没有人,你看花眼了。”母亲又指着墙角说:“那不,他在那呢!”我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又指着柜上面说:“他蹦到柜上面去了,那不是在柜上面蹲着呢吗。”母亲指着说有人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突然间感到后背有股寒气,头皮有些麻酥,全身有种被无数的小针刺痛的感觉。从这时开始,我就恐怖黑夜了。

母亲能看到而我看不到的不速之客经常深夜来访,此后母亲身体就明显地越来越弱:心衰的次数越来越频,程度也越来越重,几个月的时间,母亲竟然休克了七次。2018年12月的一天深夜,母亲说胸部难受,我知道又要犯病了,马上给她吃了两片倍它乐克和地高辛(这药必须第一时间吃,一旦休克就吃不进去了),之后测血压和心率,果然,血压开始下降,心率越跳越快,而且脉象紊乱、杂乱无章(房颤)。这次我最后测到的高压是76,低压是38,心率是每分钟158次,这时母亲已不能说话。我赶紧给母亲舌下含两片硝酸甘油(心衰急救药)。再测血压,血压器提示:错误——什么也测不出来了,我知道血压已超低值了;我再用手把脉,似有似无;贴近口鼻,听到的呼吸只有一寸长;脸,冰冰的凉;脚,青紫了;床,尿湿了……这些年,母亲心衰休克了三十余次,但这次不同以往,程度之重,令我恐慌。我束手无策,只能在床上,在灯光下,左手攥着母亲的手,右手抚摸着母亲的脸,无奈地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母亲脸一变黄,我就给她穿母亲自己准备好的已放了三十多年的衣裳。

打开包裹,看到母亲为自己最后准备的服装:棉衣、棉裤、外袍、袜子和鞋。

棉衣、棉裤的面儿是白色的确良布,里儿是米白色粗布,棉衣没有纽扣,两侧的大襟上各缝了四个白布条;棉裤的前腰处,缝了一条白色布带。说是棉衣棉裤,但两层布之间只絮了似有似无薄薄的一层棉花。棉衣棉裤都很肥大,我想这应该是母亲考虑我们给她穿时方便吧。

外袍用的布料和做法与棉衣相似,只是肥大长了些,左前幅醒目得令我感到震撼——因为在左前幅白布的上面,母亲用红布条缝制了一个大的十字架。

那双鞋,鞋底是用三层米白色粗布納的,鞋跟处是四层,鞋帮的面是的确良白布,内衬是米白色粗布,两层布之间没絮棉花。在鞋里放着一双短腰的尼龙丝白袜,还有一双鞋垫——那是用白纸剪的鞋垫!

此外,还有铺的褥子,长约1.7米,宽约0.8米,上面是黄色的布,下面是米白色粗布,两层布之间也是絮了薄薄一层棉花。另有一块长两米多一点儿、宽0.8米的的确良白色盖布。

这就是母亲为自己最后准备的全部行囊。上述物品,除了尼龙丝白袜是从地摊买的,其他的都是母亲手工缝制的。

看着这些寒酸的衣物,看着床上弥留中的母亲,我百感交集。这就是我的母亲,她一生除了对我们放不下的牵挂,就是舍不得为自己多花一分钱的节俭!

我就想:这是与母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我很快就永远没有了母亲。我想到从我小到母亲老如梦幻般的时光及发生的点点滴滴的往事。我又想:人老了,终究是要生病遭罪的,母亲这些年遭的罪让我看着都觉得残忍和心疼。我还想:或许这样母亲就解脱了,从此就不用再遭罪了,这对母亲也未必是坏事。这么想了之后,我似乎也释然了。但看着母亲弥留的脸庞,我的泪水还是不知不觉地又在流淌……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凌晨两点多一点儿,我发现母亲的脸不再那么冰凉,凭经验,知道母亲已挣脱了死神,我松了一口气。果然,三点多钟,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话了:“权——权——我好点啦。”我热泪盈眶,母亲又奇迹般地回到了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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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我知道,为了感悟我,你的生命竟然如此之顽强!

那时我就想,如果不把母亲对我的感悟记在心里刻在心房并形成文字,那我就对不起你——我的母亲!

每次母亲休克时,我都是一个人守护。三哥家离得并不远,但我从不通知他,甚至母亲出现险情时他在场我都把他撵走。我这种超常规的做法源于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早年父母算过命,说父亲吃斋念佛活五十,是一个儿子的命;而母亲是两个儿子的命。那时国内战争还没结束,父亲是当兵的,他们认为能活五十岁就算烧高香了。父亲病危时,母亲本来是带着我们在医院陪护的。但在1975年10月5日那天,父亲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了,母亲就领我们回家了,只留下了大哥。结果6日早上,父亲突然去世……所以母亲休克时,我只一个人守护。后来我问三哥知不知道为什么撵他离开,他说不知道,我说妈说过她是两个儿子的命……

母亲心衰休克时,我从不打120,也不往医院送,因为我懂得,在这种情况下,母亲承受不了那样的折腾。

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母亲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地风雨飘摇,这可能与她经常看到的不速之客有关。开始时,我害怕它,曾出现过草木皆兵的恐慌。渐渐地,我讨厌它,因为它危害了生我养我的母亲。

我自然而然地就鼓起了勇气,下决心要驱逐母亲能看到而我看不到却感知到的不速之客!可当时我还没听说有谁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相信我能找到办法,于是就开始思考。

有人说这种现象是幻觉。但母亲看到不速之客时,我是正在看着母亲。根据我亲眼所见的情况,我就想,正常情况下,我们眼睛能看到的是可视光照到的东西,还有好多东西我们看不到,比如风、电、地球引力、5G信号等等。母亲九十多岁的年纪,病弱不堪,又经历了失而复明,这算不算是特殊情况?权当是吧。

我想到了初中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以前我就对这个定律思考过,认为它不仅适用物质之间,也适用于精神之间,还适用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物质之间可以转化,精神之间也可以转化,物质和精神之间还可以转化。人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最终也必然转化为我们现在尚不知晓的另一种存在。

我相信世界是由“阳”和“阴”组成的。好多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比如《易经》和《黄帝内经》等。我也相信世界有“正”有“邪”。母亲看到的不速之客,它总是深夜来访,鸡叫前(凌晨三点多钟)就离开。因此,我断定它一定属“邪”属“阴”。

我感觉“阳”和“阴”是对立统一、相互依存、不可或缺的。否则,大而言之,世界将不复存在;小而言之,人也不能生存。关键是二者要平衡,得互相制约。比如对人而言,阳气太盛那叫阳亢,阴气太弱那叫阴虚,这都是病态。阳亢到顶或阴虚到竭人就不能存活,阳虚到竭或阴盛到顶人也不能存活。健康需要的是阴阳平衡。“阳”不一定是“好”的,“阴”也不一定是“坏”的。母亲九十多岁了,现已“阳”气将竭,在此情况下,若总是被“阴”所笼罩,那么她的生命之火必将很快被熄灭。这就是我下决心要驱逐带有浓浓“阴”气属“邪”的不速之客的原因。

我又想,世界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就相克而言,比如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那我用什么克制母亲经常深夜看到的属“邪”属“阴”的不速之客呢?

根据我对“正”、“邪”、“阴”、“阳”的理解,认为既然它是属“邪”属“阴”,那我克它就应该用“正”用“阳”。道理想清楚了,可我想用的“正”和“阳”是什么呢?

我苦思冥想,不仅白天想,夜里也想。但好久也没找到我需要的“正”和“阳”。这期间我除了让母亲继续服用“欣康”和“地高辛”药物外,还给她服用了补气的“生脉饮”和“秘制参”。

后来我就想,母亲信奉《圣经》的时间已有八十余年了,这是她与众不同之处。母亲经历过战争年代的避祸逃难,经历过动乱时期的受屈蒙冤,经历过天灾人祸的忍饥挨饿,经历过风烛残年的病痛折磨……在这种境况下,母亲八十余年的虔诚、八十余年的执着、八十余年的坚守,应该是感动了上帝凝聚了能量。对此,我隐约感知到了,但却看不见摸不着。

2019年3月8日,黎明时分,睡梦中的我梦见了母亲。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看书,我很好奇,过去一瞧,原来母亲是在读《圣经》。母亲发现我到了身边,就把经书递给我,说:“你拿去用吧”。我刚捧过书,梦就醒了。

我恍然大悟,睡意全无,立刻起来找母亲以前读过的《圣经》。但家里哪都找了,却没找到。我就打电话问三哥,他说在他家呢,我让他赶紧给我拿回来。

因视力原因,母亲好久都没读《圣经》了,似乎早已把它遗忘。但在当天晚上,当我把母亲久违的经书交给她时,发现母亲眼睛一亮,不仅吻了它,还把它搂进怀里,贴在胸膛。母亲让我给她读一段,我就读了书的开篇:起初,神创造天地……

我跟母亲说:“以后你不离开《圣经》,它也不离开你,上帝会保佑你的。”母亲带着笑容满意地点点头,我就让母亲看着把《圣经》放在了她的枕头底下。天黑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既有恐怖也有侥幸,开始默默地观察。第一天晚上,母亲没看到不速之客,第二天晚上也没看到,第三天晚上还没看到。母亲再也没看到令人讨厌的不速之客,我终于成功地将它驱逐了!那之后,母亲身体状况逐渐就好些了。

后来,我有幸和一位中医博士讲了这件事。他问我:“那期间你给她用了什么药?”我说:“主要就是欣康、倍他乐克和地高辛,对了,还给她用了生脉饮和秘制参。”他就笑了,并告诉我:“你母亲九十多岁,阳气不足;深秋时节,大自然阴气上升,两者结合,气推不动血,老人承受不了,所以她深夜难以入眠。体弱不堪,就视物模糊,在这种情况下,容易出现幻觉,这属于正常现象。”我问:“那她为什么总是在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这段时间出现幻觉呢?”他说:“这两个时辰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如果你母亲身体再弱些,那她白天也可能出现幻觉。”我问:“那她后来怎么就没有幻觉了呢?”他反问我:“你为什么给她用秘制参和生脉饮?”我说:“她阳气不足,给她补气呀。”他说:“这就对了,一方面你给她补气了,另一方面到了春天,大自然阳气涌动,老人阳气不亏、身体状况好了,所以就没有幻觉了。”他还告诉我:“遇到难事儿要多和行家探讨,万事皆有原因,弄懂了就简单,没弄懂就感觉复杂,就容易迷信,这是应当警惕的。”

以后的路必将更加艰难。我时刻准备着,准备随时应对不确定的各种挑战。因为我渴望着,渴望着母亲能陪着我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更远、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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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 前 的 秋 千

我家院子的大门是木质的,因年久,油漆早已剥落得斑驳了,两扇门开关时总是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门前空地上有个铁架子的秋千,喷了白底儿带红点儿的油漆,很是美观。来我家的人,刚看到时觉得好奇,弄明白因由也多有感叹。

我经常用轮椅推着母亲到广场荡秋千,费用是每次五元。2019年夏,不知什么原因业主不守摊儿,有时我和母亲奔过去了,秋千锁着,不能荡。我无奈,母亲也有些失落。那种失落让我不忍。

通过打听,我找到了业主。他说:“我就是带着弄,也挣不了几个钱,有事儿就不去了。”我问他秋千在哪买的,他说是自己做的。我就想,如果我要是有个秋千,母亲随时都可以荡,就不会失落了。于是就和他合计,讨价还价后敲定:900元定做既能躺着荡也能坐着荡的秋千。

此后就方便了,母亲可以在家门口荡秋千,当然是我和母亲一起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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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母亲荡着秋千,同时搂着母亲的脖儿和她唠着重复了多少遍的嗑。突然院里的黑狗汪汪地叫,我就和母亲说:“它看咱俩荡秋千眼馋啦,也要荡。”这话逗得母亲哈哈地笑。

这时,侯姐过来了。侯姐是我们的邻居,退休多年了,她看到母亲如此开心,就羡慕说:“陈婶真有福!”

看着哈哈大笑的母亲,我感觉蔚蓝的天空云淡风轻,香甜的空气沁人心脾,内心的舒畅不知不觉地溢到了脸上。


闯过三肿三消

母亲这几年多次出现过水肿的情况,具体表现为脚肿、腿肿、甚至脸肿,严重时伴有不能吃饭、呕吐及心衰等现象。以前母亲出现这种情况,给她吃点利尿药(螺内酯片、呋塞米片)或打利尿针,水肿就好了。

2019年11月底,母亲脚又肿了,吃了几天利尿药,不仅脚肿没消,腿也肿了。母亲什么也不愿吃,如果勉强吃几口,一会儿就吐了,晚上也躺不下,更睡不着,整天无精打采眼睛都不愿睁……我赶紧把母亲送到医院,一方面营养心脏、扩冠,另一方面输利尿药消肿。经过五天的治疗,水肿消失了,母亲精神状态、饮食、睡眠都好些了。可出院没几天,脚和腿又肿了,脚肿得像馒头,一按一个大坑,不仅冰凉,还有些发紫。我看情况不妙,又赶紧把母亲送到了医院。

输利尿药确实有疗效,四五天就又消肿了。但停药没几天,母亲不仅脚肿、腿肿,脸也肿了。看着痛苦不堪的母亲,我突然想起一句民谣:“三肿三消,准备铁锹”,这让我不寒而栗。母亲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她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用无奈和留恋的目光看着我,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说:“权—,我—快—不—行—了,你—救—我,救—救—我—呀。”看着可怜的母亲,我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再送她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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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医生沟通,医生告诉我:“她现象是脚肿、腿肿、脸肿,其实心脏和消化器官都有水肿。心脏水肿就容易心衰,消化器官水肿就吃不进饭,甚至呕吐。”我问:“利尿药也吃着,怎么不好使呢?”医生说:“可能是吃的时间长,耐药了。”我问:“换一种药呢?”医生说:“口服药只有这两种。”我问:“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医生说:“她年纪太大了,是功能性衰竭,这种情况,只能是通过营养心脏和利尿维持。”最后医生告诉我:“她这种情况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因无奈而心情沉重地离开医生办公室,手下意思地伸进兜里碰到了烟,于是我就拐到了楼梯的平台处。这地方经常有三五人徘徊,我偶尔也过去和他们搭讪几句,他们有的是陪护老人,有的是陪护老伴……可今天我过去时却只有一个人,他看上去能有60多岁,可能是没睡好觉或没洗脸的原故而显得憔悴,脸上的肉懒懒的,没有一点儿表情的涟漪;头发有些长,还不规矩地支棱着,像是刚被龙卷风刮过;他吐出一团子雾状的烟,却也没罩住满下巴上半寸来长白多黑少的胡茬子;他呆滞也有点发红的眼睛总是盯着一个地方,也不知道他是看还是没看。虽然不认识,我还是和他打了招呼,他面部的表情礼貌而机械地动了动,说是陪护父亲,说父亲是脑血栓——第三次犯。我问他父亲多大年纪,他说65,我问他多大,他说43……这时听到走廊有人喊,他立刻转身把手里尚未抽完的半截烟向墙角铁桶里扔,但并没扔进去,急急忙忙地补了一脚就跑了。到楼梯平台处的人,几乎都是带着满脸静止的愁云匆匆地来,大口大口地吸完一支烟,之后就匆匆地离开。

回到病房,看到母亲在病床上蜷缩着,她已被病痛折磨得令我心酸:膝盖比大腿还粗,都挨着了下巴,胳膊瘦得麦秆似的,还紧紧地搂着蜷缩的腿。母亲的这个姿势,和我当初在母亲腹中的形状一模一样。但趋势恰恰相反,那时我是东方露白,而现在的母亲犹如落日折射的余光。

我束手无策。难道真就应了王大哥的卦了吗?

二哥病故那年的冬天,母亲先是感冒咳嗽,后来就吐血了。经省肿瘤医院确诊,是肺癌晚期,预判生存期为1-3年。得到这一结论后,我就想,如果按常规方式治疗,除了增加母亲的痛苦之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我们无奈地放弃治疗了。

母亲生存期还有1—3年,那具体是多长时间呢?为了有心理准备,我就找了懂《周易》的王大哥。摇完卦后,他告诉我:“如果你好好侍奉,老太太能长寿”。我说:“都肺癌晚期了,省肿瘤医院的医生说还能活1—3年,我只想知道具体时间,你怎么说她能长寿呢?”王大哥说:“卦就是这么反应的。”我半信半疑地离开了。转过年开春之后,母亲咳嗽、吐血的症状渐渐地轻了,一点一点地不咳嗽也不吐血了,食欲、精神、体力和没得病前差不多,而且身体也没有明显地消瘦。姐也感觉奇怪,就带母亲到省肿瘤医院复查,发现母亲的癌症未经治疗竟神奇地好了!于是我就很佩服王大哥。

一晃过了七八年。时光就是这样:回头看时,感觉很短;当下过着,觉得挺长。它如水一样地流淌,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世界,变换着阴阳。这时母亲身体明显的弱了,拄棍走路都不稳了,还出现过休克现象。我有些不安,就又找到王大哥。他告诉我:“如果你好好侍奉,三年之内应该没事。”此后母亲虽然病病殃殃,但还算平安地度过了三年。于是我有些崇拜王大哥了。       

 2017年春节过后,王大哥告诉我 :“她今年有关口,但能过去,前提是你得好好照料”。这年母亲经历了“失而复明”;2018年春节过后,王大哥跟我说:“今年她是风雨飘摇,你可得小心谨慎了,否则恐怕过不去”。这年母亲看到了那么多的“不速之客”;2019年春节过后,王大哥说:“山雨欲来,你得全身心地照料老人啦,今年可能是你尽孝的最后一年,她的大限应该在今年年底”。我叹了口气,心里感到沉甸甸的压抑。此后,我就更加细心用心耐心地照料母亲,倍加珍惜与母亲在一起亲情交融的美好时光。

母亲反复水肿恰恰发生2019年11-12月,难道我真得“准备铁锹”了吗?

医院的治疗方案和前两次一样,还是营养心脏和利尿消肿。这么治疗虽然有效,但前两次的经验告诉我,这是“治标而未治本”。母亲已有生命危险了,就算这次能挺过去,那么出现第四次水肿,恐怕母亲就承受不住了。

母亲“救救我”的声音总在我耳边响起,她留恋的目光令我不忍放弃。

我就琢磨,光利尿消肿肯定不行,必须找出水肿的原因,也只有找出水肿的原因,才能从根本上对症治疗。

可水肿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无奈,我就在手机百度上查:水肿,有心病性水肿,也有肝病性水肿,还有肾病性水肿。但对这些水肿的介绍、分析、论证,我根本就看不懂,真后悔当初没学医呀。但最后有一句话:老年人因白蛋白缺失也可引起水肿。我对这句话非常感兴趣,直觉告诉我:母亲很可能是白蛋白不足。

验血报告单结果:白蛋白数值为33,而标准值是40-55。果然母亲白蛋白不足!

县医院没有、当地药房也不准经销白蛋白。了解情况后,我托朋友从沈阳买了五瓶人血白蛋白 ……母亲出院一个多月,没再出现水肿!

母亲熬过了“三肿三消”,我再次感到欣慰和自豪!

我突然又想到了王大哥,他前期算的卦都准了,最后这次没准。我就回想、思考、揣摩,猛然间醒悟了:每次去算卦,王大哥都告诉我“好好侍奉”、“精心侍奉” …… 他哪是给我算卦?他这是用独特的方法提醒我珍惜当下、好好孝敬老人啊!

母亲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挺过了一关又一关,我欣慰的同时,也从内心感谢王大哥。

我只顾得高兴了,那时还不知道新的挑战来得这么快: 它已悄悄地进了院儿并举起了敲门的手。


手    疗

有句话叫“按倒葫芦起来瓢”,老人的疾病更是如此。给母亲用了五瓶白蛋白之后,水肿的问题解决了,但胃口并没好。母亲什么东西也吃不了几口,吃什么都说不是原来的口味,不如以前的东西好吃,于是她就抱怨,说我不给她做好吃的。我问母亲想吃什么,她又说不出来。母亲白天睡觉的时间长,晚上却很少睡觉。母亲说饿,我做好了饭,她有时勉强吃一点儿,有时一点儿也不吃。可我刚把饭菜端下去,母亲又说饿,一晚上得弄五六遍饭。

母亲喊饿的声音让我揪心,因没弄清原因没找到办法也有些烦躁。但我不能也不忍把内心的情绪写在脸上或显露在言语上。

母亲揪心的饿-饿-饿-的呼喊,渐渐地唤醒了沉睡在我心中十多年的一桩往事:有个大我十多岁的朋友,他平时很关照我。有一天,我俩在他家唠嗑时,他八十多岁的失能母亲在另一个房间喊“饿”。当时他只是过去看了一下,但并没给弄吃的。过了一会儿,他母亲又喊“饿”,我实在不忍,就说:“你个她弄点吃的呗”。他说:“她不是真饿,弄了她也不能吃。”我以为他没给母亲弄吃的是为了陪我,就赶紧走了。半年后,他母亲去世了。参加葬礼时,他隔壁的邻居把我叫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他妈是饿死的,我经常听到他妈喊饿”。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了半年前的事。那时我就感觉这样的朋友不能再交了,于是就和他疏远了。这么多年之后,我母亲也出现了饿而不吃的现象,我才知道当初是冤枉他了。不只是我冤枉了他,还有别人也冤枉了他。我就想,我应当把“老人喊饿又不吃”这个现象讲出来,否则的话,不仅我那个朋友继续被冤枉,还会有别人被冤枉。都说耳听为虚,现在看来,有时眼见也未必就属“实”呀。

这几年吃饭时,我总是让母亲先吃,她吃一会儿后,我再上桌和她一起吃,我要是下桌了,她往往就不吃了,而有我陪着,她就能多吃点儿。可现在,母亲吃饭得喂了。因为母亲吃得慢,在她咀嚼的过程中,我也吃饭,我俩用的是一双筷子一个羹匙,她吃剩的饭最后都被我吃了。有人问我不嫌弃吗?其实,在我的内心,母亲就是我,我就是母亲,她中有我,我中有她,这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相互渗透,是一种融入彼此生命的依恋和温暖。我与母亲早已一体化了,我们是一颗大树,我是飘荡于空中的树梢,母亲是扎于土壤的树根,我的营养都是母亲供给;我们是一条河,我是容易泛滥的河水,母亲是规范、引导我奔向大海或流入农田的河堤;我们是一只船,我是漂泊的船身,母亲是扬起的帆,她使我不迷失方向而驶向心中的彼岸。我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和母亲血肉相连,不存在谁嫌弃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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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次水肿开始,母亲就不愿吃饭。这段时间,母亲明显瘦了,瘦得让我揪心。也看过医生,吃了健胃消食片、奥美拉唑、大山楂丸等母亲以前常吃的药,但都没有效果。母亲打不起精神,对以前热衷的讲故事、唠嗑等等都不感兴趣,也不给我挠背了。母亲整日躺在床上,和她说话,她只是勉强地点头或摇头,喊母亲时,她偶尔吃力地睁一下呆滞无神的眼睛。

母亲饭量越来越少,到2020年春节前,也就是从腊月二十七那天开始,她不再说饿了,也不吃不喝了。喂母亲饭,她就皱着眉紧紧地闭着嘴摇头。我又请教了几位知名的大夫,他们都无奈地表示爱莫能助。

我有几个朋友,他们的老人最后就是不吃饭,在我记忆中,好像都是时间不长就走了。

94岁的母亲虽然熬过了三肿三消,但在这一过程中,她的消化器官已受到了严重损伤,再加上体弱卧床,胃肠就不易蠕动,这应该是母亲不能吃饭的原因。消化器官受到损伤,这得慢慢恢复,当务之急是怎么能让母亲胃肠蠕动。

我就想,母亲自身已没有胃肠蠕动的能力了,要想让她胃肠蠕动,应该是外力介入。用药也算外力,但尝试后并没有效果。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上网查百度,但这次没有找到好的办法。

我已无助了,就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也不应该放弃,我必须得竭尽全力,只有自强不息的坚持才可能创造奇迹。”于是我就又开始了琢磨……

腊月二十八那天中午,我到不远处的小商店买东西。平常这家商店很冷清,但这时店内有四五个人,我觉得都面晃晃的,知道他们是林场的下岗职工。他们在谈论各自都买了什么,愿意喝什么样的酒,说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还都表示这段时间打麻将点好……从那些愉悦欣慰自豪的脸上,感觉他们好像都有钱有闲有心情。不知怎地,他们都认识我,并向我投来热情友善的目光,还关心地询问了我母亲的近况。                

回来的路上,我发现邻居家大人在扫院子、打扫卫生,还提前在大门两边的柱子上贴上了祝福吉祥的大红对子。这家的两个孩子在雪地上高兴地追逐戏耍。孩子都盼望过年,因为过年时没有学习的负担,可以饱饱地吃、尽情地玩儿。当初我不也是这样吗?不知道邻居家两扇门板上凹凸得立体感很强的大“福”字为什么是倒着的。我低头急走,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吓了一跳,原来是戏耍的孩子在零星地放着鞭炮。我从家出来时,大门前的矮树上蹲了一大球子的鸟儿,数不清个数,喳喳不停地叫。它们比我胆小,反应却比我快,早就飞的无影无踪了。刚回到院儿里,又听到震耳的连环两响,一个响在地上,一个响在天上,那是邻居家大人在放“二踢脚”。黑狗的尾巴紧紧地向下卷着,绕过两腿之间后又向上翘,尾尖都扎到了肚皮,如果没有肚子挡着,尾巴就能卷成一个圆。但它在我面前还是假装勇敢地冲着响的方向汪汪地叫。

快过年啦,一个好朋友到家里来,给我送了几个超市的购物卡。他看到母亲的情况,要留下来陪我,被我谢绝了。临走时他不放心地说:“今晚我不关手机,如果夜里有情况,随时打电话,我来帮你料理。”简单的几句话,让我很受感动。同时,我也更清楚地意识到了当下的处境。

我毫无心绪,因为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了,我没有想到办法;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我还是束手无策。心随着暮色的加重越来越不安,我在院中徘徊,月亮躲起来了,星星也闭上了眼睛,天地间是无边的黑暗。屋里的灯无声地亮着,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不吃不喝不拉不尿,也不需要我再为她做什么了。多么希望母亲能让我再为她做点什么呀。夜深了,我感到了身心的疲惫,就和衣在床上躺着想……我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滴答声,但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滴答滴答声是否会突然就停止。

伴着滴答滴答声,我回到了童年,躺在母亲怀里撒娇。母亲并不老,她给我挠刺挠,还像在草里找东西一样地摆弄我的头发。我说肚子疼,母亲就给我揉肚子,我感觉母亲揉得很舒服,就说:“妈,我也给你揉揉肚子”,母亲笑着点点头。当我伸手给母亲揉肚子时,手却摸空了——我睁开眼睛,原来是做了个梦。

我低头回味着梦中童年的幸福时光,又抬头看看蜷缩在床上不吃不喝的母亲,这时我内心感受到了一种震撼:柔和的时光转瞬间就魔幻般地改变了我和母亲的模样!

我再躺下,想续梦,想回到梦中给母亲揉肚子,但梦中和现实的情景都交织在一起,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缭绕,我根本无法控制放映的开关,怎么也睡不着了。就自言自语:“妈等着我给她揉肚子,我怎么就醒了呢?妈等着我揉-肚-子-”,我突然想到了揉肚子能使胃肠蠕动——终于找到了办法!不,是办法找到了我。  

我尝试给母亲揉肚子:母亲在床上平躺,我在母亲的右边朝她的方向侧躺,左臂搂着母亲的脖子,脑门贴着母亲的脸,右手以肚脐为中心,顺时针揉母亲的腹部。刚给母亲揉时,她喊“疼”,我也感觉母亲腹部很硬,好像有腹肌似的,于是我就轻轻地揉。十多分钟后,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试着逐渐用力,并将让母亲胃肠蠕动的意念集中在手上。我问母亲:“这么揉行不?”母亲没说话,只是微微地点点头。揉着揉着,母亲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我就这么试着揉,一天揉三四次,每次半个小时左右。第一天母亲没什么反应,我焦急地等待着;第二天母亲能喝点儿水了,我感觉有了转机;第三天母亲能吃半碗小米粥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希望之光!之后我就坚持给母亲揉肚子。我发现母亲腹部像腹肌似的硬物渐渐地软了,渐渐地消失了,笼罩着我的忧愁也烟消云散了。半个多月后,母亲的饮食基本正常了,终于又一次化解了危机。每次危机过后,我都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每次失而复得,都让我更加珍惜和母亲在一起亲情交融的美好时光。

情爱无言,灵魂有声,于是我默默地给自己点了赞!由此,我深深懂得了,人生永远不要轻言放弃。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从困苦到幸福,需要怀揣渴望地跋涉由坚持铺就的路,因为成功往往就在路的尽头等着那些跋涉过来的人。

事后我就想,为什么我用心思考都没能想到的办法却通过一个梦想到了?而且这个办法简单、实用、有效!难道这就是梦寐以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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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    尬

小心驶得万年船,防范于未然是平安的最好办法。通过手疗,母亲能正常吃饭了,但这不是一劳永逸的事。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一次小小的疏忽,可能会带来无法预知的后果,决不能放松警惕。一个月后,我又带母亲到医院进行预防性治疗,一方面心脏房颤,需要扩冠、营养,另一方面白蛋白可能有流失,如有流失,应该及时再补两瓶。

虽然办了住院手续,因母亲身体状况较好,她不愿在医院住,输完液,我和大夫打了招呼就用轮椅推母亲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帮母亲穿上衣服、洗完脸、梳了头,我就做饭。母亲很有食欲,吃了十五个韭菜鸡蛋馅饺子,还喝了一小碗饺子汤。小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原汤化原食”。吃完饭,我把母亲抱到坐便椅上,说:“该拉拉该尿尿,一会儿咱们去医院”。母亲在坐便椅上坐了一会儿说:“没有”。把母亲抱到床上后,我到外面感受了一下气温,上午九点多钟,天气虽有些寒冷,但也有暖暖的阳光。进屋后,我和母亲分吃了一根香蕉。在准备给母亲穿大棉袄时,她说:“还没擦雪花膏呢。”我给忘了,每次出去,母亲都想着擦雪花膏。

我和医生约定好了输液的时间。母亲擦完雪花膏后,我贴近她脸闻一闻,说:“老娘,你怎么这么香呢?”母亲就抿着嘴笑了。在母亲笑的同时,我就麻溜地给她穿上大棉袄,之后把母亲抱到轮椅上,再给她戴上帽子、手套,系好围巾,并用一件小毛毯盖在她腿上,之后就推着母亲出了家门。   

 

前几天下了场大雪,路面有冰,凹凸不平。路的南面是水源保护的苏子河,北面是大片的农田,这条路我用轮椅推着母亲不知走了多少遍,夏天,能看到河道内清澈缓急的流水,能听到稻田里此起彼伏蛙鸣,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沁人心肺的稻花香。但现在都是一个模样,不论稻田、河道、群山,都铺着望不到尽头的皑皑白雪。我们是从东往西走,虽然背着光,但雪的晶莹闪烁还是让母亲眯着眼睛。轮椅不停地向前颠簸着,母亲时而左顾右盼,时而手搭凉棚……

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医院附近,这时母亲说要拉屎。我感觉情况不妙,就和母亲说:“等一会儿、马上到了”。我赶紧加快脚步,推着轮椅小跑,这一跑,吸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我不管这些了。不到五分钟,护士看我推母亲进了病房,就去兑药了(我和医生约好了见人兑药)。同病房的人和我打招呼,我应付了一声,赶紧给母亲摘帽子、围脖、手套,脱了大棉袄,之后熟练地钻到母亲右腋下,用右胳膊搂着母亲的腰,将她抱起,一转身的同时,用左手将母亲的裤子脱到膝盖,这样她就坐到了我在病房准备好的坐便椅上了。这时,我发现母亲早就拉了,拉了一裤兜子的稀屎!而且稀屎顺着两腿已淌到了脚踝。

母亲以前也有拉裤兜子稀屎的情况,比如,有时吃饭前我先把母亲抱到坐便椅坐一坐,她说没有,可饭吃到半道,她说要拉,我赶紧把她抱到坐便椅上,这时她已经拉裤兜子里了……等给她擦洗干净换完衬裤后,饭已经凉了。夏天还好,可冬天,不仅得重新热饭,而且还不能开窗户放味儿……这种情况在家里有条件处理,我都习惯了。可这次是在医院,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就抱怨母亲:“在家让你拉,你不拉,现在拉了一裤兜子,这让我怎么整?”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像犯了错的孩子茫然无奈地看着我。

我把母亲鞋脱了,袜子脱了,毛裤脱了,最后把衬裤也脱了。衬裤已被稀屎浸透了,腿上也都是稀屎,这时护士推车来打针……我知道影响了别人,非常地不好意思,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尴尬!

我准备不足,只带了一点儿手纸,根本不够用,就在病房里向病友借了一卷手纸,急急忙忙给母亲擦了一遍。一卷手纸都用完了,最后也没能擦净,还弄了自己一手……当我把母亲抱到病床上坐好时,母亲无奈地看着我并自责地说:“我也不想这样,憋不住,我老了,真没用。”看着可怜的母亲,我心里酸酸的也不好受,只是用双臂楼着母亲的头和她贴贴脸儿,以此来化解刚才对母亲的抱怨。

病房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但谁都没有表现出不满,还都向我投来友好的目光。多么善良的人啊!

挂上滴流,我就想,早上给母亲吃的是韭菜鸡蛋馅饺子,出门前还让她吃了几口香蕉,这些都滑肠子,母亲坐轮椅颠簸二十来分钟后就控制不住地失禁了。这是我的失误,根本就不应怪母亲。以前只注重轮椅对母亲的精神作用,现在我明白了,颠簸的轮椅能促使母亲胃肠蠕动。

即将春暖花开,如果上天给我机会的话,2020年,我将让母亲再度过一个轮椅上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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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    澡

输完滴流回到家里,我先给母亲吃了四季感冒片,之后赶紧做饭,同时把卫生间电暖气打着。

吃完饭,我跟母亲商量给她洗澡,母亲欣然地点头接受。我把母亲抱到卫生间在坐便上坐好,就给她脱了衣服,先用热水淋浴十来分钟,打肥皂,再把肥皂冲掉,然后给她搓澡。当看到那么多老皮屑和日积月累的尘埃掺和在一起从母亲身上纷纷滚落时,我隐约感到一丝愧疚。入冬以来,还是头一次给母亲洗澡,平时只是用热毛巾擦擦局部,如果不是她大便失禁拉了一裤兜子稀屎,那今天也不会想起给母亲洗澡。我阿Q了一下:冬天怕感冒。搓完澡,打浴液,我把母亲全身都抚摸了一遍。母亲皮肤白而细腻,只是松懈褶多。我问母亲:“你肉皮儿怎么这么滑呢?”母亲没说原因,只是微微地笑了。

我用毛巾将母亲身上的水珠擦干,这时水雾已散。给母亲穿衣服前,我仔细端详:眼睛变小了,眼珠已向眼眶内塌陷;脖子明显比以前细了,锁骨突兀,肋骨靠视觉就能数出根数;小腹没有赘肉,肚皮平行堆积褶皱着,靠右侧阑尾炎手术留下的揪揪着的疤痕清晰可见;侧着看,大腿有肉,但可怜的那点肉已离开了骨头而下坠着,所以从上往下看,膝盖处比大腿还粗;两个乳房早已干瘪了,却重重的低垂着,那上面仿佛还有我的齿痕——这是我生命的源泉!或许是它过多地消耗了母亲的能量并长年累月地坠驼了母亲的背。

我想起母亲以前唱过的歌谣:我家有个胖娃娃,不吃饭,不喝茶,整日吃妈妈……

看着满头白发、眼花耳背、瘦弱得佝偻着背脊骨都突出、腿僵硬得不能伸直也不能站立的母亲,我鼻根发酸,深深感受到了一种无奈的苍凉!


话 语 的 力 量

到了2020年,母亲的智力、体力和记忆力等都严重减退了,新发生的事、刚说过的话,马上就忘了。母亲尿床频了,大便也经常失禁。春夏秋三个季节,褯子、小褥子、褥单、裤子洗完后在院子中凉,而在冬天,为了干得快,就只能是在炕上烙。母亲耳朵背得愈加严重,眼睛也视物模糊,别人和她说话,她很难听清,即便听清了,因反应迟钝,也难以交流。但我和母亲唠嗑却很容易,因为我和她唠的都是母亲感兴趣并且以前说过千遍万遍的嗑,我说上句,母亲不加思索就能说出下句。我和母亲唠什么呢?现将部分内容摘录如下:

我搂着母亲的脖儿,贴近她的耳朵和她唠嗑:

(一)

我问:谁是老娘?

母亲说:我是老娘。

我问:谁是于老师?

母亲说:我是于老师。

我问:谁是小桂子?

母亲说:我是小桂子。

我问:谁是赵宝鸾?

母亲说:我是赵宝鸾。

我问:谁是小淘气?

母亲说:我是小淘气。

我问:你怎么叫小淘气呢?

母亲笑着说:我小时候淘气,哈哈哈……

(二)

我问:谁是老娘?

母亲用右手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是老娘。

我问:我有几个老娘?

母亲说:就一个,就是我。

我说:一个老娘太少了,我出去再找一个。

母亲说:你找不着,全天下就我一个。

我说:有个老太太,她说她是我老娘。我就分不清了,就让她给我挠刺挠,她挠时我感觉不舒服,我就知道她不是我老娘了。

母亲笑着说:她是假的。

(三)

我问:你是谁?

母亲说:我是你老娘。

我问:“我老娘跑过运动会,你跑过吗?

母亲说:跑过呀。

我问:我老娘得过奖,你得过吗?

母亲说:我得过奖,得的是二等奖。

我问:奖品是什么?

母亲说:书和本。

我问:你得了多少书和本?

母亲用双手比划着说:一大抱。

我问:奖品哪去了?

母亲说:都让我用了。

我问:怎么没给我留点呢?

母亲想了一会,哈哈笑着说:那时还没有你呢。

(四)

我问:谁是于老师?

母亲说:我是于老师。

我喊:打铃啦——

母亲说:上课啦——

我说:学生给你敬礼啦——

母亲说:老师还礼啦——

我问:怎么外面的人都认识你呢?

母亲说:我当过老师呗。

我问:他们看见你就给你敬礼,还向你伸大手指头,这是什么意思呢?

母亲很自豪地说:这是好的意思。

(五)

我喊:小桂子——

母亲答:唉——

我喊:回家吃饭啦——

母亲答:知道啦——

我问:小桂子,你淘气没?

母亲很仗义地说:没淘气。

我问:淘气怎么办?

母亲顽皮地笑着说:淘气打我屁股。哈哈哈……

(六)

我说:大路朝天。

母亲说:各走一边。

我说:不挠不刺挠。

母亲说:一挠就刺挠。

于是我就给母亲挠背。

(七)

我说:他们说于老师可厉害啦。

母亲问:他们怎么说?

我说:他们说于老师讲课讲得好,跑得还快,得过二等奖!

(母亲就自豪地微笑)

我说:我听他们说于老师厉害,就问他们谁是于老师,他们哈哈大笑地说,你妈呗!

母亲就哈哈大笑后,问:你感觉自豪不?

我说:我和你借光啦。

(母亲就点点头,掩不住自豪的喜悦)

(八)

我说:我问你个事儿。

母亲说:你说吧。

我问:我是谁养大的?

母亲说:你是我养大的。

我问:我会的东西都是谁教的?

母亲说:是我教的。

我说:以后你还得教我。

母亲强打精神说:我教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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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话,我和母亲说了无数遍。或许有人认为这都是些无用的废话,但我知道,就是这些话,让母亲自豪、自信,倍感亲情的温暖。在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这些简单的话语每天都触碰她的心灵,慰藉着她的精神,使她不孤独寂寞,并忍着难以想象的衰老病痛之苦,满怀期盼地熬过每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高高兴兴地度过每一个亲情交融的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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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    恋

2020年8月,那时母亲的视力已模糊了,勉强能分清我用手指在她面前比划的“二”和“三”;她耳朵背得厉害,但还能听明白我说的话。

那天我想回自己家取点儿东西,就用轮椅推着母亲到了邻居家在路边儿的小商店。店主姓马,我们相识多年关系很好。我说:“马哥,求你帮我照看一下老娘,我骑你电动自行车回趟家,一会儿就回来。”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二十多分钟后我回来时,在门外就听到母亲正喊我呢。我赶紧进屋走到母亲身边伸手摸她的脸,我一摸她,她就知道是我了。母亲有些激动地抬起颤抖着的手急切地抓住我的手,像受了委屈似的说:“权呀,你上哪啦?”她一边说一边不停地亲我的手。我贴近母亲耳朵说:“回家取点儿东西,这不回来了吗。”母亲带着“求”的口吻说:“妈想你,妈离不开你,你别走啊。”我大声地说:“好——,我也离不开你,我就在你身边。”说完就习惯性地弯腰在母亲脸上亲了两口。

这时马哥说话了:“你才走她就不干了,刚才来了几个人,谁也不行,她就要找你,真像婴儿找娘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我见他眼里含着泪。

马哥的话,拨动了我的思绪。我就想,风烛残年的老人恋子女,就像年幼的孩子恋母亲。当初孩子恋母亲之时,母亲也恋孩子;而老人恋子女之时,子女往往不恋老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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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的办法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2020年,母亲艰难地度过了轮椅上的春天,也艰难地度过了轮椅上的夏天,金秋十月,在暖暖的晴空下,母亲经常坐在轮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虽然这期间母亲住了九次院,但她仍然顽强地生活在我的身旁!母亲唠叨时,我是听众;母亲想唠嗑时,我是搭档;生活照料,我当保姆;饮食方面,我当厨师;保养身体,我当保健医;母亲发号施令时,我当勤务兵;母亲寂寞时,我当开心果;母亲自卑时,我找理由表扬她、夸奖她、崇拜她,当心理医师……我在总结、在思考,思考如何做才能和母亲一起度过即将到来、令我生畏、令我恐惧的2020年这个变幻莫测的冬天。

现在,我已不能像对待孩子而应当像对待婴儿一样全方位精心地照料母亲:吃饭,得喂;睡觉,得搂着;大小便,得问、得抱、得擦;情绪不好,得哄;未病之病,得防……母亲的生命如风中即将燃尽之弱烛,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令我惊恐,让我不安。虽然有我全力地遮风挡雨,但也随时都有熄灭之可能。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默默祈祷并期待着能与母亲共同迎接2021年的第一缕阳光!

通过长时间的实践和思考,结合业余时间学习《老年心理学》、《老年护理学》、《中医基础理论》及《黄帝内经》等掌握的常识,我早已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守护母亲的办法,那就是在细心、用心、耐心地照料好母亲生活、慰藉好母亲精神的前提下,及时处理好下列问题:

一、看住母亲的脚。如有水肿现象,要趁早给她服利尿药或打利尿针,并找出水肿原因对症治疗。水肿现象看似无关紧要,其实它是致命疾病的风向标。

二、给母亲补气。冬天即将来临,大自然阳降阴升,母亲年纪太大了,气亏,气亏则血难行。而用人参、党参、黄芪等补气,能增强她生命的动力。

三、确保母亲不贫血、不缺白蛋白。我认为这是母亲的生命之本。如果贫血或缺白蛋白,应及时补上,否则的话,怎么治疗都不会有好的疗效。

四、保持适当活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是自然之理。母亲不能自理了,因其自身条件所限,往往缺少活动。有人说生命在于动,有人说生命在于静,我认为最佳状态是让母亲心静而身动。冬天寒冷,不宜经常用轮椅推母亲出去,我不能让母亲总卧床,而应该帮她在室内适当地活动。

五、关注母亲身体的细微变化。老房子是容易漏的,老人是容易得病的,而病又都是由轻到重有蛛丝马迹的。如果早发现、早治疗,治好小病也不难。发现没发现、是否早治疗,这是我的事,能不能治好,那主要是医生的事。

六、坚持每天给母亲揉肚子。不能自理的老人,因胃肠蠕动不好,往往被“吃”和“拉”的问题所困扰。通过实践、观察和思考,我感觉要解决“吃”的问题,应先解决“拉”的问题。而揉肚子能促使胃肠蠕动,这既益于对食物的消化吸收,也利于大便畅通。给母亲揉肚子之前,她三四天才排一次大便,通过揉肚子,她一两天就排一次大便。大便畅通了,母亲有食欲了,吃的自然就多了。揉肚子,这个办法虽然土些,但能解决老人“拉”的问题,是简单有效很奇妙的养生办法。我有个朋友,他父亲九十岁了,处于半失能状态,老人大便干燥,靠通便药四五天才能很困难地排一次大便。我建议给老人揉肚子,过了一段时间,朋友告诉我这个办法效果非常好。

据我观察,在东北每年有两个时段对老人身体不利,那就是开春河冰开化时段和入冬河水结冰时段。这两个时段是大自然阴阳交替的季节,对患有心脏病、高血压及哮喘病的老人而言是多事之秋。母亲有心脏病,往年这两个时段母亲都是被动地住院,我发现这个规律后,就主动出击:在这两个时段到来之前,领母亲到医院进行预防性治疗。此后每年的二、三月份和十一、十二月份,当许多老年人集中住院致使医院的心脑肺科病房人满为患时,我母亲基本是安然无恙的。

不能自理的老人,他们就像秋天熟透的果实,经历一场风雨可能就落了。大自然既有风和日丽,也有暴风骤雨,而子女精心地照料,细心地观察,发现风吹草动及时防患于未然,这就是为老人遮风挡雨。

保护好老人身体,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是主要的,而治疗是必要的,但也是辅助的,因为所有的药都是双刃剑,都有副作用,而喜乐的心,这才是老人颐养天年最好的妙药良方。因此,我领母亲进行预防性治疗,一般情况下住院不超过四天。

处理好上述问题,不仅能减轻母亲的危险程度,而且能提升母亲那让我看着都心疼的生活质量。2017至2019这三年间,母亲每年都休克十余次。在总结出上述陪护母亲的原则和方法并付诸实践后,母亲虽然很弱很弱,但一次都没休克过。

通过一系列的实践,我就想:老人的需求并不复杂,只要我们细心、用心、耐心地学习、观察、思考、揣摩,那么办法一定比困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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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 念 故 乡

母亲九十四岁时明显地有些糊涂了,但她还记着老家,说老家有我爷、我大伯、我大姨和姨夫,还有她当老师时的校长刘辉、一起住宿的老师郄桂兰及一些老邻居,还告诉我老家有大园子,园中有枣树,还有柿子树。从2020年春天开始,母亲经常要求回老家,还说要见她提到的那些人。

母亲出生在河北省保定市满城县协议村,那地方距县城有十多里路。父亲是满城县魏公村人,1938年,也就是14岁时,他参加了八路军,因年龄小,被安排当了卫生兵。抗战胜利后,本以为太平了,父亲和母亲经媒人介绍结了婚。不久内战爆发了,父亲被召回了部队(华北军区第四纵队),参加了平津战役、太原战役及兰州战役等。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父亲是1951年2月17日随军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的,当时父亲是中国人民志愿军19兵团64军191师573团1营卫生所所长(那幅著名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的照片就是当年64军过江时拍摄的)。入朝后,64军参加了第五次战役和马良山防御、反击战等。父亲是军医,职责是在前线对伤员包扎、治疗,治疗地点都在山洞中。1951年10月,马良山战役时,包扎所洞口被美机重磅炸弹命中,山洞被炸塌了一半,伤亡的人挺多。当时父亲是七窍流血,身上的衣服被炸成了碎片,只有腰上系着的皮带是完好的。父亲命大,但也落下了三等甲级残。1953年回国后,父亲被就近安置在了东北。能活着回来已属万幸,安置在哪父亲都高兴地服从。因父亲资历老、文化水平低,组织安排他到辽宁省文化厅干校学习。学习期间,父亲因说了“错话”被定为“反党分子”,下放到新宾县境内偏远的硫化铁矿卫生所当卫生员,后又辗转于红庙子和朝阳林场。1973年,父亲被调到县城附近的城郊林场任卫生所大夫。

母亲是1956年离开家乡投奔父亲来到东北的。父亲到哪工作,家就搬到哪,但在哪条件都艰苦。不仅如此,“文革”期间,父亲还因历史问题挨了批斗。

1965年,我没见着面的大姐(当时19岁)因先天性心脏病去世了,这是母亲遭受的一次重大打击,母亲就是从那时开始抽烟的,还得了间歇性的精神病,一生气就容易犯病,这也是后来我们不敢惹她生气的原因之一。日子刚好一点,1975年10月6日,父亲因病去世了。此后,母亲带领我们靠着微薄的遗属费在世人的冷眼中苦渡前行。过苦难的日子,最苦的是母亲,她总是省吃俭用,并且总览家中大事小情,或许是这样的特殊经历,使母亲养成了管事的习惯。那时母亲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希望将来孩子有出息,因此她总逼我们学习……还好,后来(父亲离世6年后)父亲平反了,我们姐弟五人陆续都通过考试有了稳定的工作。

母亲最后一次回老家是1980年,我想她回去的目的可能是为了了却心愿,此后就再也没提过回老家的事。

40余年后,多年不能自理的母亲突然提出要回老家,这可给我出了难题。

母亲提到的亲属长辈都早已过世。刘辉、郄桂兰这俩人是母亲70余年未见面的记忆中的人,他们还有吗?还能记得母亲吗?这么多年的巨变,老家早已不是母亲心中的模样!

家乡的情在母亲心中是有结的,是难以割舍的,而且这种情结越来越萦绕在母亲的心灵深处。做为游子,就像树叶,绿时飘荡于空中,一黄,就得归根了。有时母亲从梦中醒来,她高兴地告诉我她回老家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又失落了。我就想,虽然距离老家不算太远,但如果回去的话,母亲能经得住来回的颠簸吗?就算经得住这样的颠簸,母亲也见不到她想见的人了。我不敢尝试去解开这个结。

回老家见见记忆中的亲人、朋友,这是母亲内心的愿望,我没有办法帮助母亲实现这个愿望,但也不能让母亲失望。现实情况使我懂得了变通,当母亲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说要回老家时,我说:“等你身体好一好咱们再回去”;到了春天我说:“等秋天咱们再回去”。到了秋天,母亲要回老家的愿望更加强烈了,我不能再用一句话来应付她了,就说:“上帝在帮你治病,你得好好配合,过了冬天病就好了,到开春时,你不仅能走,还能跑了。能走能跑你也不行自己回去,你得着领我,你不领着我,我找不着老家。回去后,园子里的活你干,你给我种菜吃……”只要我承诺陪母亲回老家,母亲就高兴,就兴奋,就期盼。每次承诺陪母亲回老家的时候,我内心都隐隐作痛地感受到一种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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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 过 严 冬

2020年入冬以来,辽东山区罕见地没下一场雪,天气干冷,室外最低气温已达零下30多度,滴水成冰。我和母亲住的平房靠烧火取暖,室内有火炕和床,还有土暖气,我早上把火生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停火。母亲反应迟钝了,我不敢让她住炕,怕她出现烫伤。母亲就像婴儿,她早已离不开我了,我和母亲住一张床,她随时都能摸着我,但多数时间是我在摸着她。因平房接地气的缘故,室内温暖而不干燥,只是每天烧火也增加了很多麻烦。

忙碌着,寂寞着,无奈着,提心吊胆着,同时也亲情交融着,在每个白天及白天过后的晚上,在每个晚上及晚上过后的白天。

我经常和母亲说:“老娘,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没意思,你得陪着我。”母亲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说:“孩子,你是妈的好儿子,妈也离不开你,咱俩谁也离不开谁,妈陪着你,妈永远陪着你。”

母亲就带着一种价值感,带着一种责任感,带着一种使命感,以顽强的精神,以超强的生命力,在阴与阳的交界线上痛并快乐地煎熬着,一点儿一点儿地蹒跚前行。我感觉母亲的脚步很沉重,她往前每蹭一小步,都吃力地摇晃,倍显艰难。衰老和病痛在母亲背上已堆积成了一座山,压得母亲经常沉重地喘息着。我很无奈,因为我没有办法直接分担。我只能当母亲的拐杖,手拉着手,肩挨着肩,我们娘俩共同努力着,齐心协力风雨兼程地沿着泥泞坎坷之路,互相鼓励着小心谨慎地向前、向前,终于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连推带拽地走过了2020年!

我就想,无论做任何事,只要用心,只要专注,只要坚持,再配以合理的方式方法,那就没有爬不过的山,也没有过不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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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动的一课

走进2021年,这是2020年入冬时我努力追求的也是奢望实现的目标,而现在,它已变成了途中的一个驿站。虽然已很疲惫,但我不敢歇息,因为我还渴望着、渴望着与母亲再过一个母子团圆的传统大年!

这几天母亲身体还算好,她愿意和我唠嗑,还主动给我挠刺挠,只是晚上很难睡觉。我就想,老人身体的变化比六月天的阴晴转换还快,春节将至,为稳妥起见,我得对母亲进行立体式预防性治疗。

1月4日,我用轮椅推母亲到了医院。因为和医生早已成朋友了,我们就直接去了住院部。护士看见我们,就笑着说:“又来预防性治疗。”医生问:“她这段时间怎么样?”我说:“还算好。快过年了,想给她调理一下。”医生问:“这次想怎么弄?”我说:“营养一下心脏,疏通疏通血管,输400CC血,再给她两个白蛋白。”医生会意地点点头,就把母亲安排到了616病房。

2019年冬天最冷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出了种传染性极强的“新冠病毒”,它突然间史无前例地骚扰了九省通衢的大武汉;而到了2020年冬天,这种病毒不可思议地在全世界妖魔般地肆虐、海啸似地蔓延。我们家居住的辽东山区小镇虽然没有这种病例,但防范也很严,得戴口罩,住院的患者及陪护人员都得做“核酸检测”,检测一次,每人得花107元。可能与疫情影响有关,住院的人较少。记得2019年冬天,母亲住院的病房不仅五张床住满了患者,还有六个陪护人员,在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晚上竞住了十一个人,外加床都没地方,我休息只能在轮椅上坐着。而今天的616病房也是五张床,含我母亲只有三个患者,对我而言,条件还是不错的,不用坐轮椅过夜了。但我还是不能睡觉,因为病房内有呻吟声、有咳喘声,还有那个不太老的男患者如雷的鼾声……没有点硬功夫,在病房里实在是无法入眠。但我还算安心,我就想,这是人世间的一种交响乐,走过的地方皆是风景,有过了这种经历,接受了这种声音,将来闲庭信步地望云卷云舒、赏青山绿水、观鬼斧神工之时,那将是怎样的惬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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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血管已很脆了,以往输液过程中,她手总不自觉地动,还尿频,如果用普通的针,就容易鼓。这次住院,我准备给母亲输血,还输每针需10多个小时的硝酸甘油。因此,我和护士沟通后,就埋针。埋一针,正常情况下能用4—5天。母亲有些糊涂了,她可能是觉得手臂上带着埋的针不舒适,就总要拔,我告诉母亲那是埋的针,她听懂了,还问我给她用的什么药,我说是长寿药,母亲听后就很高兴,但一会就忘了。我到底还是没看住,三个晚上的后半夜,母亲拔掉了两次针,好在我都及时发现了,否则的话,会血流不止的。

临床的患者是个老太太,手不停地比划,还哇哇地叫,原来是个聋哑人。老太太75岁,得的是肺心病,入院前左大腿还骨折了,到了深夜就喘,痰多,但咳出来挺难。把着老太太手输液的是她的姑娘,能有40多岁,因小时候得了软骨病,腿是夸张的“0”型,而且很短,她上身正常,但身高只有一米二三,她们娘俩都是残疾的乡下农民。她说家里困难,但以前并没享受低保待遇,现在好了,国家搞“精准扶贫”,前段时间办了“低保”,说低保户住院治病不用自己花钱,说以后给母亲治病就不用愁了。说这些事儿时,她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喜悦,是眉开眼笑的。这时,我发现她脖颈上戴着细细的、银色的项链下端,有心形橙色的坠在伴着她的喜悦欢快地晃动着。

她整天都吃力地忙着,因为她得帮母亲在床上大小便,还得给母亲捶背,帮老人咳痰,还得外出打饭……我只观察了四天,她每天都像蜜蜂一样在默默地忙碌,对老人侍候得细致而周到。从她对老人的了解及为老人做事的熟练程度看,她陪伴老人的时间应该是很长了。在她侍奉母亲的每个娴熟细小的动作中,我看到了她大大的功夫。不仅如此,在这一过程中,她心平气和,从未抱怨。偶有闲暇,还涂涂口红,照照镜子。在她身上,看到的是欣慰和幸福,而没有一点点的悲观。         

这个残疾的女人,经济条件并不好,但她对母亲的爱心和耐心让人感动。我感觉她的善是藏不住的,在举手投足间,在细微末节处,那种善的光辉如星斗一样自然地闪烁。

里应外合

感谢苍天,母亲平安地度过了2021年春节。

变化如影随形。从正月初八那天开始,母亲又吃不下饭了。肚子没停地揉,却没有效果。两天后,姐也回来了,她说让母亲住院。我和医生沟通,医生不建议住院,这其实是告诉了我结果。我也不想让母亲住院,怕母亲到了医院就回不来了。因为母亲几年前就跟我说过“最后要在家里”。

姐急得不行,就给母亲熬“焦三鲜(焦山楂、焦神曲、焦麦芽)”,这是治消化不良的小药。我知道这治不了母亲的病,可在当下,尽尽心意也符合情理。但母亲已喝不下了。

医生没有了办法,我也只能在网上查。查“老人不吃饭”,屏幕上的文字使我心里像坠了铅一样。我又查“如何使胃肠蠕动”,在阅读了大量文字后,我凭感觉筛选出了两种药:吗丁啉(促进胃蠕动)和莫沙必利(促进肠蠕动)。这是两种白色的小药片,母亲已吃不进了,我就将药溶于水,抽入注射器管中。我和躺在床上的母亲说:“老娘,上帝赐福与你,他派使者给你送药了,把药吃进去病就好了”。母亲点点头,就张开嘴,我赶紧將药注到母亲嘴里。母亲紧闭双眼,使足了劲,咕咚一口把药喝到了肚里。

我开始揉母亲的肚子。我就想,胃肠动力的药于内,手揉肚子于外,里应外合或许能有效吧。

我听到母亲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到四个小时,扶母亲坐起来试着喂她饭,母亲令我惊讶地吃了半小碗稀稀的小米粥!当时我那心情啊,简直像花开一样绽放!

其实我以前对西药印象不好,但通过这事儿,使我固有的认知发生了改变。西药疗效来得快,而中药慢;西药治标,中药治本;西药能为使用中药争取时间创造条件。二者结合,效果最好。

到了六月,母亲又不能吃饭了,“里应外合”也不灵了。我突然想到母亲已经五天没大便了,前一天母亲说要大便,但没拉出来。可能是干燥不畅通的缘故吧,我就给母亲用了“开塞露”,几分钟后母亲排出了大便,虽然恶臭,但那是我期盼的。

果然母亲又能吃饭了!

眼前的问题解决了,但我内心隐隐地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油将干、灯要灭,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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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杨 的 提 醒

2021年5月底的一天下午,日头早已偏西,但还没落山。太阳不烤人,晒着也温暖。这样的时候,是我用轮椅推母亲出去遛遛的最好时光。

路边大地里的蔬菜,有的是播种的,已经油绿,有的是栽植的,还在缓苗。田里忙活着五六个人,他们有的用壶,有的用舀,有的用桶,都在给新栽的苗浇水。

地头儿停着辆绿色的“丰田”大吉普,我一看就知道老杨又来干活了。

老杨原是县里政法部门的领导,退休五六年了,身体很好,有年轻人的风采。他闲不住,为了老有所乐,几年前在我家附近包了点儿地,从春到秋的早上或傍晚经常在地里侍弄那些无农药化肥的“绿色蔬菜”。他精心侍弄的蔬菜下来时自己用不了,就送给朋友。

我推着轮椅,眼睛不自觉地向地里寻老杨。老杨很容易辨认,因为他是在这片地里唯一一个经常身穿西装干农活的人。我很纳闷,地里怎么没有他呢?这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老杨!他身穿整洁的淡蓝色西装,头戴鸭舌帽,脚蹬大靴子,双手戴着白色的手套,使劲地拎着刚从河里打了水的两个桶,脑门上已渗出了汗。他是要给地里的菜浇水。

寒暄之后,他忙他的,我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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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日透过远处山梁上树木的间隙洒下万道金光之时,我就推母亲悠悠地回来了。这时老杨已收工,正和几个散步过来的人聊呢。见到我,他问:“老太太这段时间怎么样?”我说:“还行吧”。他看我老娘闭着眼睛,就关切地说:“老太太瘦了,精神头也不足”。我无奈地点点头。他说:“我来时看见你媳妇了。”我说:“她来给我送几件换洗的衣服。”老杨很神秘地说:“刚才我们还议论你呢。”我好奇地看着他。老杨接着说:“这些年你撇家舍业地陪老人不容易,大伙都很佩服你,但我更佩服你媳妇。”我不解地笑了,说:“你佩服她啥呀?”老杨很严肃地说:“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媳妇的理解和支持,你能做到这种程度吗?”老杨没退休时背有一点儿驼,听说还有慢性病,这几年干农活不仅身体好了,腰板也直了,只是略带沙哑的声音没变。他对我媳妇的这种评价,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也引起了我的回忆和思考。

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哥姐陆续结婚另过,我也参加了工作。因我是老儿子,母亲对我很是依恋。早晨目送我上班,傍晚在家门口盼我归来。1992年夏季的一天,是星期六,有个同学到我家里来,说给我介绍个对象,明天见见面。我没加思索就同意了,当时母亲也在身边。当天晚上母亲就睡不着觉,我问她原因,母亲也没说。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就看着我,不让我走,说那个人可能不行。我说不行就不处呗。母亲说:“那要是行了呢?”我无语。因拗不过母亲,就失约没去跟人家见面。由此我就感觉母亲是怕我被别人“抢走”。

我与妻子是1993年相识并于1994年4月30日旅游结婚的。那天我和妻子说不放心我妈,妻子也很无奈,结果我们是外出了一天就回家了。

母亲很强势,她总觉得我小,什么事都要管,对我而言,母亲是“控制”型的。

在母亲看来,是我的妻子抢走了她的儿子。因此,妻子也受了一些委屈,但她从来没跟母亲顶过一句嘴。

母亲不能自理之时,我把照料母亲的想法和妻子讲了。她没加思索地说:“她是你妈,你管是应该的,要是弄不了,我帮你。”我说:“不用你管,别和我闹别扭就行。”她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这些年过来,不论工作还是生活,我放弃了许多许多,家里的事几乎都甩给她了,但她从没因为我照料母亲之事和我闹过一次别扭。

以前,我总认为是自己在照料母亲,而老杨的话,让我明白了妻子的付出。

十五的月亮,有我一半儿,也有妻子的一半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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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罪 过

2021年8月10日凌晨2点多钟,母亲喝了半小碗肠溶液就躺下了。我看母亲睡了,也赶紧眯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听到砰的一声,我惊恐地扑棱一下坐起来,看到母亲不知怎么回事儿已掉到了地上。我赶紧把母亲抱到床上,这时发现她脸上出血了,眉骨处有个一指长的口子。我扶母亲仰躺,上了云南白药,简单地进行了包扎,血止住了。但母亲总用手抠,一抠就出血,很难痊愈。没办法,推母亲到医院,想缝两针。因母亲年纪太大,医生不敢给打麻药,只是建议看着点,别让母亲再抠伤口。

母亲时而明白时而糊涂,伤口不舒服她就抠,几天时间竟抠破了好几次。我因看不住而心绪烦躁地坐卧不安。

我终于想起一个朋友,是外科医生。他得知母亲的情况后就直接带着缝合的器械和药水来了。检查后他说:“伤口不大,但碰着小动脉了。接着他说:“她老抠,你根本看不住,不缝绝对不行。”我试探地问:“你能给缝不?”他说:“没问题。”我像抓到了稻草似的激动地说:“那太好了,我都愁完了。”他熟练地给母亲清洗了创口,打了麻药,很快就缝完了两针。当时母亲躲着喊疼,我使劲把着母亲的头,母亲疼疼的喊声像刀子一样扎着我的心。

看着朋友给母亲包扎好了伤口,我揪着的心也舒缓了。我感激地对朋友说:“太谢谢你啦!”朋友一扭头,不以为然地说:“小事儿一桩。”我发自肺腑地说:“对你而言是小事儿,但对我而言,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呀。”

95岁的母亲从床上掉下受伤,这是我的罪过。不仅当下自责,这也将成为我心中永久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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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 头 修 脚

生活中的一些小事看似简单,但做时又觉得复杂。其实简单还是复杂,有时不取决于事物本身,而取决于我们是用心还是应付。

2021年10月上旬,母亲住了七天院,但疗效不好。回到家里,给母亲洗了澡,剪了头,修了脚。当时我心情很沉重,因为我已预感到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为母亲洗澡、剪头、修脚。

二十多年前,理发店剪一次头是七元钱,母亲嫌贵,又不得不剪,怎么办呢?她就把剪头间隔的时间拉长,这样每年就能少剪两次,省下十多元钱,母亲就是这么节俭。有一天,我看母亲头发有些长了,就准备骑自行车带她去剪头,母亲照照镜子,说再等等吧。我就想,我能给母亲修脚,就不能给她剪头吗?于是我说:“我给你剪头行不?”母亲笑着说:“你会剪吗?”我说:“试试呗”,母亲就欣然同意了。

家里有老式的推子,还有剪刀和梳子,这是好久以前母亲给我们剪头时用的。推子还掉了两个齿,我试了一下,还能用。

记得我小的时候,剪一次头是两毛钱,我们哥四个,家里困难,母亲不舍得花钱,她就学剪头。当时流行的头型有平头、分头、转头、背头等等,而留平头给人的感觉都是很正经的,所以母亲就学了剪平头。母亲不仅给我们剪头,还义务给邻居家的孩子剪头……虽然那个时代困难,不仅是我们家困难,那时全国人民都困难,但困难并不影响快乐,至今我还很怀念少年时的美好时光,但已一去不返了。

第一次给母亲剪头时,我不知从哪下手,反正剪完瞅着不顺眼,但母亲说短点就行。后来在发廊剪头时,我就暗中观察理发师怎么给女同志剪头,其实就是偷着学。只要用心,学点东西还是容易的,一点一点就熟练了。我发现有一种剪子很特殊,是锯齿剪,刷头用的,就买了一把。这种剪子很实用,不仅提高了剪头的效率,而且剪得还好,当时我就挺佩服发明这种剪子的人。我也只会剪一种头型——五号头。

母亲能蹒跚走路时,我帮她洗头,母亲卧床后,洗头就有些难了。我琢磨后这样给母亲洗头:床头放个凳子,凳子上放多半盆温水,水盆和床一样高,床边桌子上放洗发精并把盖打开,再备一小盆温水,也放在桌子上,都是伸手就能够着的。之后帮母亲在床上冲着水盆的方向仰躺,同时用毛巾兜着母亲的脖子,我左手用力向上拽着毛巾,这时母亲的头正好在水盆的上方,我用右手给她洗头,伸手还能够着洗发精,最后用右手端着桌上备用的那小盆温水冲洗一遍,扶母亲坐起来,用毛巾将头发擦干,头就洗完了。

我把母亲抱到轮椅上坐好,用两张报纸当围裙,前一张、后一张,无缝对接地用胶带粘好,就开始给她剪头。先用锯齿剪刷头,一边刷头一边梳头,感觉行了,就用剪子从右耳垂处开始,向左边把头发剪齐,再用推子把后颈部绒发剃掉,最后修一下鬓角——头就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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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完头之后,撤掉报纸,母亲用手摸摸头和脖子,这时我问:“感觉怎么样?”以前母亲总是高兴地说:“爽快了,谢谢!”我说:“你是我老娘,不用谢。”

我还有一门手艺,那就是修脚。我没给别人修过脚,只给母亲修脚,

母亲的大脚趾甲特别厚,其它的脚趾甲都像是小疙瘩似的,是很重的灰趾甲,早年也用“亮甲”治过,但效果不好。20多年前,母亲自己修脚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给母亲修脚的。修母亲的脚,普通的指甲刀是不行的,我有特殊工具:一个是从商店买的专用的小钢剪子,另一个是早年粘自行车里袋用的锉,这种工具可能只有我用它修脚,用着有些危险,当初是无奈之举,时间长了我就顺手了,感觉还很实用。

用热水给母亲泡完脚,让她在床上躺着,我在母亲俩小腿之间背对着她坐着,左手把着母亲的脚趾,同时用左手大拇指指甲当着,右手拿着锉,一点一点地把脚趾甲锉平,如果不用指甲当着,很容易锉破脚趾。用力小了不赶劲,用力大了母亲说疼,我早已能恰到好处地用力了。锉完左脚的趾甲,再到母亲右边锉右趾甲。都锉完后,我用专用的小钢剪子剪脚趾甲,母亲脚趾甲很硬,剪时啪啪地响,剪掉的趾甲块经常崩到脸上,所以用力剪时,我是眯着眼睛的。最难修的是俩个大脚趾甲,因为大脚趾甲两边都往肉里扎,得一点一点地修,不小心就容易弄出血。给母亲修一次脚,我得注意力很集中地用40多分钟时间,每次给母亲修完脚,我都得出汗,如果是夏天,就得大汗淋漓了。

修完脚,我问母亲:“得劲不?”母亲每次都是很感激地说:“得劲了,谢谢!”母亲的一句得劲,瞬间就能缓解我的疲劳。

我小的时候,手指甲、脚趾甲就是母亲给剪。虽然那已是遥远的事,但我没有忘怀。20多年来,能给母亲剪手指甲、脚趾甲,感觉是老天赐给我的福分——多少人想给自己的母亲剪剪手指甲或脚趾甲都已没有机会了,所以我是幸运的。

陪伴母亲过程中,母亲经常对我说“谢谢”。母亲生我、养我、教育我、牵挂我,但我总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从没对母亲说过一句“谢谢”呀!

这次为母亲剪完头、修完脚,母亲没能说“谢谢”。而我,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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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   忆

2017年10月的一天,我找人在家给母亲打针输液。输的是一个多月前母亲出院时开的营养心脏的中药制剂。

我看护着母亲。输液不到五分钟,母亲说冷。我给母亲加盖了棉被,但母亲还说冷,而且冷的打颤,还伴有呼吸急促和心率加速症状。

母亲突然出现这种情况,我凭直觉认定这应该与输液有关,就急忙把滴流关了。

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让马上停止输液。我说已经停了,这是什么原因?医生含糊地和我说:“这次进的药换了批号,可能是输液反应,前段时间病房也有人出现了这种情况。”接着他又说:“把没开封的药拿回来退了吧”。

一个多小时后,母亲恢复了正常。这次“事件”有惊无险,但也吓了我一身冷汗。

我心里有点儿怨气,却不敢和医生发作;我必须得忍着,因为母亲离不开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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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了一篇文章,收益匪浅。

报载:在湖北省通山县孟垅村,有一个叫孟阿香的老人,她生育了三个“先天性智障”的儿子。1997年丈夫去世后,照顾三个儿子的重担就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那时,她已年逾七十。    

她常说:“我可不能死,我死了,我的儿子怎么办?”因为这种牵挂、这种不舍,此后,她独自照顾三个儿子二十多年。

2018年初,92岁的孟阿香老人耗尽了全部的心血,无奈地走了——她是睁着眼睛离开的这个世界。

当人们帮着料理后事时,在她家的阁楼上发现了六个大木缸,每个缸里都装着满满的稻谷,共有一千多斤。

原来,早在多年前,孟阿香就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撒手人寰,而三个“傻”儿子是她最大的牵挂。于是就开始默默地给儿子们“囤积粮食”,直到90岁时,她还坚持耕种家里的两亩多地,而自己却只吃野菜和地瓜干,将省出来的稻谷一点儿一点儿装进大缸。

92岁的老人、六大缸稻谷、闭不上眼睛的牵挂……

这段文字感染得我心潮起伏,彻夜难眠。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情感亘古绵长,它不因季节而更替,不因名利而沉浮。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孟阿香的故事使我更加懂得了孝敬老人不仅仅是陪伴照料好老人,还应想办法调动老人自身的积极性、主动性,挖掘老人内在的潜力,使老人有责任感、使命感和价值感。懂得了这个道理,在做家务活时,我就装不会做而向母亲请教;陪母亲唠嗑时,我经常和母亲说:“老娘,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没意思,你得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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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春,有一天推母亲出来时忘了关阳光房的门。回到家,发现有觅食的鸟在阳光房里东撞西撞。我关上门,经过一番周折捉到了一只麻雀。它并不好看,满身土灰色,小米粒大的眼睛圆圆地瞪着我,充满了仇恨和恐惧。

我把鸟放到母亲手上,鸟一挣扎,吓了母亲一跳。母亲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捉到了一只鸟。我拽着鸟的腿,让母亲摸鸟的羽毛。母亲抚摸着羽毛,怜悯地说:“放了它吧,窝里还有小鸟”。

我小的时候,总愿意掏鸟窝,还经常用弹弓打鸟。母亲多次告诫我“不要残害生灵”,但那时我并不听话。现如今我早已有了怜悯之心,今日捉鸟,只是想让母亲摸摸鸟的羽毛。

听了母亲的话,我出了阳光房,将鸟向空中高高一抛,同时说“老娘救你,飞吧!”那鸟像箭一样斜着射向天空,还惊魂未定或是侥幸逃生地啾啾叫了几声,我不知道那叫声是骂还是感激。当鸟的背影消失在天空中的时候,我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妈放心了”。

 

2019年夏,为了照几张相,我给母亲订做了一件暗红色的旗袍。母亲问:“这件衣服多少钱?”我说:“不知道。”母亲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我说:“不是我买的,是你学生送的。”母亲问:“哪个学生送的?”我说:“老和你打招呼的那个。”母亲很感激地说:“学生想着我,咱得谢谢他。”

刚给母亲穿这件衣服时,我问:“这衣服叫什么名?”母亲说:“不知道。”我说:“叫太后服。”

后来每次给母亲穿这件衣服时,我都会问母亲:“你穿的是什么?”有时母亲说:“太后服”,有时母亲说:“不知道”。当母亲说不知道时,我就说:“太——太——”,于是母亲就想起来了,说:“太后服”,说完就哈哈地笑,仿佛穿上了太后服她就成了太后。

本来只是为了照几张相,但母亲每次出去都愿意穿这件衣服,到现在母亲已穿了两年多的时间,并且照了几百张的相。花300元钱买这件衣服真是太值了。

2020年5月下旬的一天,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暖暖的阳光柔和地照着大地。苏子河的水欢快地流淌着,岸边柳树新长出的嫩绿的枝条伴着鸟的歌声婆娑起舞;轮椅压着路面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河堤路北侧一直连到山脚的稻田地里早已灌饱了水,翻过的黑土的棱角一块一块密密麻麻露出水面;拖拉机不知疲倦地在稻田里绕着圈耙地,耙过的地像一幅画,有蓝天,有白云,还有倒着的开着白色槐花的远山。        

 路上的行人匆匆而过,母亲居高临下地坐在轮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静静地观看默默地欣赏。我抓空儿用手机咔咔地拍下了这最美的春光。

2021年 9月13日深夜,我搂着母亲睡觉时,感觉腿上碰到了带有温度的粘稠状的东西,同时也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

我知道母亲又大便失禁了,就赶紧起来,先将自己腿上沾着的大便简单处理一下,再给母亲身上擦净。撤了卫生防护垫,看到被子和褥子上也都蹭上了大便。我把母亲抱到轮椅上,换了被褥,再把母亲抱到床上安顿好,之后在卫生间把被褥上的屎刷掉。被罩褥单能洗,而被褥只能在洗衣机里浸泡和甩干。

当我把这些事儿做完时,院子里关在笼中的几只大公鸡轮番地鸣叫。我深受鼓舞,因为这种叫声能驱走黑暗唤来光明。

 

2021年10月初,母亲愈加憔悴,她呻吟着说心脏难受,喂饭也吃不下。或许母亲已感知到大限将至,那几天她多次失望地拉着我的手说:“权,妈快不行了。”其实,我也知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但还得给她希望。我就对母亲说:“老娘,我问你个事儿。”母亲强打精神地说:“啥事儿?”我说:“你是不是从小时就信上帝?”母亲睁大眼睛说:“是”。我说:“我说上帝怎么赐福与你呢。”接着我继续说:“上帝让你活100岁,等你100岁时,上帝就会派穿着白衣服长着翅膀的人来接你……”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抢话说:“那是天使。”我说:“你得活到100岁,要不天使来接你时找不到你怎么办?”母亲点着头说:“我得活到100岁,我得活到10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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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靠精神疗法是不行的。我送母亲到医院,用了四天营养心脏的药,还给母亲输了400cc血,但母亲的身体状况却出乎意料地未见好转。接着又输了三天的“欣康”,仍然是没有疗效。

医生善意地劝我放弃,我无奈地仰天长叹。

从医院出来,在马路边我遇到了一个同学,唠了一会儿嗑,他礼貌地和母亲打了招呼,但母亲听不到。我跟母亲说:“他是你的学生,向你问好呢。”母亲就和他握手,还说:“谢谢!”

往家走时,我告诉母亲:“你的这个学生都当县长啦!真是名师出高徒。”回到家,母亲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自言自语:“我的学生当县长了,我的学生当县长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母亲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远行前的牵挂和祝福

2021年秋末,这是一个叶子尽落的季节,东北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即将来临。据报载:受“拉尼娜”现象影响,我国将有强降温、强降雪的极寒天气,今年冬天可能是60年来最冷的寒冬。“拉尼娜”还没来,冥冥中我预感这个冬天对我而言注定要翻江倒海起波澜。

今冬第一场雪其实是雨夹雪,它来得很猛,匆匆忙忙杂乱无章韧性十足地下着。大地被淋湿冻结,树木被冻雪压弯了头,冷不丁发出喀嚓喀嚓折枝断干的声响。这种声响打破苏子河的宁静,也惊吓着了路上独自匆匆归家的行人。河水缓缓地流淌,默默地融化着冰冷的雪片,河的北岸已结了冰。

早上已生了火,屋里暖暖的。母亲有些精神,午饭过后,她坐在坐便椅上大便时拉着我的手,睁大眼睛看着我,平静地说:“权啊,我要走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问:“你要上哪?”母亲说:“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之后就永远不能回来了。”我说:“老娘,上帝保佑你,你不能走,你还得陪着我呢。”母亲无奈地说:“我也不想走,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但不走不行啦。”我强忍着,泪没溢出。母亲慈爱地用那双我熟悉的眼睛仔细地端详我,端详我,我看到母亲枯干的眼睛里涌动着一点晶莹的亮光。母亲含泪却面带微笑、缓慢而清晰地对我说:“上帝会赐福与你”。说的时候母亲用右手食指指着我,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接着母亲安慰我说:“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我说:“那你做孩子,我当老娘。”母亲伸手抚摸我的脸,深情地说:“你是妈的好儿子,妈谢谢你,妈走了之后,你要注意保重身体,好好生活。”我惊愕地看着母亲,母亲也在深情地看着我,她那充满无奈和不舍的目光,瞬间凝固,永远在我心中珍藏。我情感的闸门再也关不住了,紧紧抱住了母亲,抱住了母亲……


纠   结

天气越来越寒冷,母亲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各器官功能都频临衰竭。我很无奈,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医生也没有办法。

有人说“母亲是一只船,载着我的期待和梦幻;母亲是一盏灯,给我光明和温暖。山,没有母亲的爱高;海,没有母亲的爱深;天,没有母亲的爱广阔;地,没有母亲的爱包容;云朵,没有母亲的爱洁白;花朵,没有母亲的爱灿烂……”这些溢美之词,我不会说,更不会写。我只知道母亲养育了我,在母亲心中,我的需求胜似她的需求;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为我操碎了心,只知道她还没老就白了头;我不知道母亲有多辛苦,只知道为了家她累弯了腰;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挨过饿,只知道好吃的她都紧着我……母亲也有喜悦,那就是看到我成长、看到我进步、看到我快乐、看到我取得成绩的时候。

我嘴笨笔拙,不会讴歌母亲的伟大,只是想对母爱回馈一点报答。这一点报答也不仅仅是为了母亲,这是我精神的自由宣泄,这是为我飘荡的灵魂找到一个安稳的家。

当母亲亲我的时候,当母亲抚摸我的时候,当母亲给我挠背的时候,当母亲搂着我的时候,当母亲睡觉打呼噜的时候,当母亲大口吃饭的时候,当母亲往脸上擦雪花膏的时候,当母亲由衷地哈哈大笑的时候,当我喊母亲她大声答应的时候,当母亲亲切地喊我乳名的时候,当每个奢望实现的目标变成途中驿站的时候,当母亲一次次顽强地挣脱死神又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由衷地感受到沐浴春风的惬意、亲情交融的温暖、有妈妈真好的幸福。

母亲啊,你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天,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你就是那玉米秧,而我是一夏帯秋长在你身上的玉米棒。现如今,我束手无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你日复一日地枯黄。

我知道和母亲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失去了母亲,谁还能给我挠背?谁还能给我讲故事?谁还能亲切地喊我乳名?谁还能整日地牵挂我?我上哪能找到温暖喷香的怀抱?母亲啊,你别离开我,我舍不得你离开。我知道,你也不舍得离开我。

其实我很矛盾:我不忍,同时又不舍。母亲啊,你已看不见我了,所以总是摸我;你也听不见我对你的呼唤了,所以总是喊我;你脉搏微弱,只能喝点儿流食,已没有翻身抬手的力量。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当初我说:“老娘,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没意思,你得陪着我。”于是为了使我有妈,你忍着病痛之苦,艰难地熬过每一个夜晚,为了让我有娘,你拖着衰老之身,强打精神挨过每一个白天。母亲啊,我不会让你孤独,我就守在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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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大雪纷纷,母亲瘦骨嶙峋。我抚摸母亲的脸,用手指梳母亲的头,还给母亲挠痒痒;我把着母亲的手抚我的脸,摸我的头;母亲吃力地睁开眼睛、用力地睁大眼睛,她在寻我,但却看不见面前的我;我大声地呼唤“娘,老娘”,母亲什么也听不见;我脸轻轻地贴着母亲的嘴,感受到她唇微微地动,知道母亲还在亲我。我想象、感受、体味母亲看不见、听不着的感觉,无奈的泪水在心中默默地流淌。我只能用抚摸和亲的方式传递情感的信息,让母亲感受亲情的阳光。母亲啊,在你弥留之际,我们共同感受着亲情交融的温暖,这也是骨肉即将分离碎肝断肠难以言说的凄凉。母亲啊,原谅我吧,这些年我竭尽全力地挽留你,本想让你幸福,可结果却是让你受了这么多的折磨。我不忍再让你受罪,但我更是不舍,我实在是舍不得呀!

2021年的第二场大雪正鹅毛般紧紧地下着。四顾茫然,我的心被无奈给揉碎了。不忍与不舍,在失控的情感中纠结。

纠结,无法摆脱的颠来倒去的纠结!


天 使 回 宫

2021年11月29日13时40分,母亲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在温暖家里,在熟悉的床上,在我像平常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脸并“娘,老娘”深情地呼唤着的时候,闭上了眼、合拢了嘴,安详得像睡着了似的溘然长逝。当时大哥也在身边,真就应了“二子送终”的谶语。

茫茫苍穹,入冬以来的第三场暴风雪正天旋地转地下着,大地一色素服。我方寸已乱,思绪一片空白,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白天夜晚,分不清天上人间……

游蜂近百年,离网登天国。按母亲的嘱托,丧事从简:没有花圈花篮,没有纸牛纸马,没有披麻戴孝,没有磕头鞠躬,没有烧纸上供,没有吹喇叭,没有哭九肠……但是,我不忍让母亲在院儿中——那里空旷又寒冷;我也不愿让母亲在客厅——那里白天杂乱晚上孤单;我得让母亲在卧室——这才是母亲最留恋的地方。我们默默地陪伴着、珍惜着,这是和母亲在一起的最后三天!三天之后,母亲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是难以言说的无奈和水滴石穿的缅怀。

《圣经》在灵柩前守护着母亲;天使化作洁白的鲜花为母亲引路;牧师和唱诗班的“弟兄姊妹”用祝福和赞美的歌声为母亲送行。            

火化前,我含泪揭开了盖布,最后一次亲了母亲的左脸——右脸——脑门——下巴,还轻轻咬了咬母亲的鼻子。多想母亲再亲我一口,可是母亲却不能了;我握着母亲的手,那亲切而熟悉的手没有僵硬,仍柔软如初,只是不再摸我……以前是享受着亲情交融的温暖,而此刻是忍受着生离死别的心酸。“人活七十古来稀”,母亲已九十五岁,我应该知足了;“若不撇开终为苦”的道理我也是懂得的。但我与母亲早已融为一体了,在骨肉分离的之时、在碎肝断肠之刻,任何理性的思考都是不堪一击的。

苍天啊,你见证过我和母亲的拉勾!大地啊,我怎么就没留住母亲……                      

冻冰的苏子河明年春天还会融化,可远行的母亲今生再也不能回来。别了,母亲。能别吗?睁开眼睛,东南西北寻不到母亲;闭上眼睛,四面八方哪都是老娘。母亲并没走,她慈爱的眼神,她深情的呼唤,她喷香的怀抱,她自然而然的举手投足,她发自内心的音容笑貌,她爱怜地亲我抚摸我的那种美妙的感觉以及我们俩一系列深情的往事,永远固化在我的记忆中,飘荡于我的梦幻里。“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我的心装得满满的,又像是被掏得空空的。多想时光重来,再真真切切地轮回一次亲情交融的地久天长!

天道循环,生生不息。对于母亲的离去,我没有断肠的痛苦,没有悔恨的自责,没有永别的悲哀。只是感受到萧瑟的苍凉和空旷的失落,这是物是人非的无奈,这是人去心空的惆怅。此情此景,十几年前我就通过梦境体验过多次了,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是一个必将到来也必须接受的结果。但现在,以前感觉对母亲的那些好,都随风飘散,而对母亲的那些不妥当,如海啸般将我淹没。我那看似牢固的理性的护堤瞬间被失控的情感的波涛泛滥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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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荒山一冢。母亲在里面,我在外面。咫尺之近,天地之遥。暮鸦声声,归路迢迢。阴隔阳阻,身单影孤。此去经年,梦绕魂牵。

我多想:远行的,一半儿是母亲,另一半儿是我;留下的,一半儿是我,另一半儿是母亲。这样,在里面,不孤单;在外面,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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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望着深邃的夜空,看到那满天的、明亮的、闪烁的星星,就感觉那是我熟悉的、亲切的、慈爱的、正牵挂着我、注视着我的母亲的眼睛!情不能已,涌出《思念》:

下凡因使命,

礼物献众生。

诸事皆成就,

天使已回宫。

 

思母望天庭,

相聚梦幻中。

念儿扶栏瞰,

闪烁满天星。

苏子河的水早已融化完一冬的冰雪正哗哗地流淌着,河边垂柳伴着微风已显婀娜,枝头渺茫着嫩嫩的黄绿色的雾;砬子头上一墩墩的达子香举起了粉红色的小旗;阳坡山脚下早已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点点的黄花;大地里沉睡了一冬天的种子都睁开了童稚的眼睛,正卯着劲儿地从土里往出钻;带着泥土气息的暖风温柔地吹下了人们身上的冬衣 ----这一切都提醒我:盎然着勃勃生机的春天正在深情地向我呼唤。

巍峨的高山承载着千年的积雪,沧桑的大地奔流着古老的江河。每个人心中都有道义之责和理想之舟,天生其才必有用。做为人之子,我尽全力践行了孝道,实现了当初设定的“油干灯灭”的目标。当母亲闭上眼、合拢嘴的瞬间,我有娘的时代在眷恋和无奈中永远地过去了。人生本过客,不应太纠结,母亲在远行前也嘱咐过我“保重身体,好好生活”。经过半年多的忙碌和调整,我终于挣脱了情感年轮的层层束缚与纠缠,新的时代即将开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和母亲相互陪伴过程中,不论是幸福还是忧伤,不论是欢乐还是哀愁,不论是希望还是失望,都为我积累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母亲希望我 “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并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力量,给了我坚强。虽已奔花甲之年,但我心中仍然像年轻时一样澎湃着难以抑制的激情。天地转,光阴逝,时不我待。现在,马上,我要顺时代之大潮,向着心灵渴望已久的彼岸,乘风破浪,扬帆远航!


思考篇

我们做任何事情,不仅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只有在正确理论指导下的实践,才能事半功倍,从而达到知行合一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境界。


孝之形——温馨陪伴

有首唱响华夏、经久不衰的歌,歌词感人,朗朗上口,曲调优美,绕梁不绝。这首歌的名字叫《常回家看看》。

《常回家看看》为什么能家喻户晓、经久不衰?是因为它唱出了老人实实在在的精神需求,唱出了老人日思夜想的灵魂渴望。

通过改革开放,我们的物质生活逐步改善了。近年来,国家加大了扶贫力度,农村温饱问题也基本解决。但我们的老人,尤其是不能自理的老人,因种种原因,他们在精神上却更加孤独寂寞了。

现在很多老人养宠物狗,有的老人跟宠物狗叫“儿子”或“姑娘”,还给它穿漂亮的衣服、鞋子,定期给它洗澡,每天给它买好吃的,有的老人省吃俭用也要养宠物狗。这种现象是不是不可思议?可它却真实而普遍的存在着。

老人社会活动少,甚至没有了社会活动。若子女很少回家陪伴,老人往往就长久地孤独寂寞。而宠物狗略通人性,它忠贞不渝、不离不弃,可以长久不离左右地陪伴老人,能给老人带来些许的快乐,缓解老人的孤独寂寞。这既是很多老人养宠物狗的原因,也是他们无奈的选择。

儿女比狗亲,却在手机里,远水不能解近渴;狗比儿女疏,但能伴身边,近水楼台可得月。所以老人养狗,因日久生情,就叫“儿子”或“姑娘”了。

老人养宠物狗无可厚非,但这反映出他们因缺少关爱而孤独寂寞的心理状态。

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们传统的家庭生活模式逐渐发生了空前的变化,那就是数量庞大的老人空巢而居。

以前,在农村经常能看到四世同堂的温情,但如今却难得一见。那时,农民在家种地,工人在工厂上班,几代人共同生活,其乐融融。后来农民和下岗工人外出打工,开始时,外出务工主要以中青年男性为主,老人、妇女和孩子看家守地。近年,打工族携妻带子外出已成趋势,只有老人在家留守,成为空巢老人。外出务工的子女们忙于生计,一年难得回一次家,有的甚至几年都没回过一次家。留守老人只能围着自己的空巢打转转,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生活无人照料,情感得不到倾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的老人最后无奈地与他们的子女永远地不告而别。

此外,还有其他原因使农村和城市老人空巢而居。

近年,媒体报道的老人在家孤独地离世,直到尸体发出腐烂的气味才被邻居发现的事例也不少。

常回家看看,这是能自理老人的需求,而不能自理的老人,尤其是不能自理的孤单老人,他们不仅需要子女常回家看看,更需要子女的陪伴。如果没有子女的陪伴,他们往往就生活在孤独寂寞的世界里,生活在冷酷无情的地狱中……

有时我就想,为什么幼小的孩子能被父母呵护着快乐地成长,而一些不能自理的老人就得孤独寂寞地躺在床上?

陪伴,不仅仅是陪着老人,而是在一种亲密、融洽、温暖的氛围中使老人感受到亲情。

陪伴,就是和老人在一起,陪老人唠嗑,和老人做伴,照料老人的生活,慰藉老人的精神。陪伴,决不是找点儿时间、找点儿空闲能做到的;陪伴,是驱散老人孤独寂寞的开心果,是照亮老人幸福生活的孔明灯;陪伴,是老人的需求,也是子女的责任、子女的义务。

我就想,仅仅靠责任、义务,这还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责任、义务这都是负担,其来源是外部的压力,是不得不做的事。既然是这样,那除了应付,还能有什么?陪伴好老人,靠的是内在的动力,只有内在的动力,才能迸发出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

责任、义务和“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这都带有等价交换的商业味道。既然是交换,就淡化了情感。没有浓浓的亲情,如何能待好老人呢?

父母对孩子有抚养教育的义务。但父母只是抚养教育孩子吗?父母是因孩子的快乐而快乐,因孩子的忧愁而忧愁。孩子长大成了子女,父母没有责任和义务了吧,但父母会牵挂子女一生。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父母对孩子(子女)绝不仅仅是履责任、尽义务,还有深深的爱。如果我们能怀揣着挚爱陪伴父母,那就一定会有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这才是陪伴好老人的先决条件。

陪伴,我思考多年,至今没有找到理想的答案。因为各自的情况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就是都难,不仅客观难,主观也难。我就想,要克服这种难,首先得克服主观上的难,只有克服了主观上的难,才能克服客观上的难。克服多一点的难,就能增加多一点的陪伴;增加多一点的陪伴,就能让老人感受多一点的温暖;老人感受多一点的温暖,子女将来就少一点的遗憾。人的能力有大小,条件也各不一样,我应努力做好的,就是尽量满足母亲当下的需求。只要我尽心尽力了,将来就能无怨无悔,这就是我这些年追求的目标。

我们幼小时在母亲怀里三年,也正是基于此,古人讲:“守孝三年”,以示报恩。现代的人们“守孝三年”已很少见到了,但丧事隆重大操大办还是有的。我就想,守孝也好,大办也罢,都莫如生前陪伴。如此,老人幸福,子女心安。

当代语言学家季羡林在望九之年,他感到“永久的悔”便是“离开母亲。”他说:“世界上无论什名誉,什么点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

有人说:“小孝是陪伴,大孝是骄傲”。我就想,行孝是满足老人的需求,而老人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需求。老人身体尚好时,他们最渴望的是因子女而骄傲;老人不能自理之后,他们最需要的是子女的陪伴。尽孝的形式应取决于老人处在什么阶段,所以,孝,不分大小。

有一位母亲,丈夫去世早,她和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很争气,不仅聪明,而且刻苦学习,名牌大学毕业后,远走新加坡定居。当时,这位母亲逢人就讲她儿子的事儿,而且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欣慰。儿子也挂念母亲,每年都给她寄回很多钱,但几年也回不了一趟家。这位母亲年纪大了之后,生活力不从心,情感无人倾诉,她每天撕一页日历,天天盼儿归。一本儿一本儿的日历都撕完了,但儿子仍归期遥遥,后来她选择了自杀。儿子寄回的钱,她都在银行存着呢!钱,并不是万能的。现实生活中,多少人凭着给老人钱财而很自豪地认为自己是尽孝了。

好多父母总期望孩子能考上好大学,能到大城市工作,希望孩子远走高飞。他们认为这样不仅孩子出息了,还能引来别人羡慕的目光,但却忽视了品行教育。到了老年孤苦之时,他们才会从内心感受到老无所依的悲凉。多少老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感慨:“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把孩子培养得太‘出色’了”。

风烛残年的老人需要子女,就像浦乳期的孩子需要母亲。当初,孩子需要母亲时,母亲就在身边;而老人需要子女时,子女却远离。

老年人的路通向深秋,是越走越荒凉。老当益壮,那是还没老时人们的一种期望。理想很丰满,而现实太骨感,老人不能自理后,如果没有子女的陪伴,谁都难免要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茫然无奈地经历一场惨不忍睹的血雨腥风。

老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老去过程中无助的痛苦与悲伤。这种痛苦与悲伤最好的解药便是子女的陪伴。

老人不能自理之后,如果子女有条件,最好是由子女陪伴。但现实生活中,好多人工作、生活等压力都很大,整日为工作而努力,为生活而奔波,真是不具备常年累月地陪伴老人的条件。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孔子强调要陪伴老人,但也不反对有正当理由离开父母,若离开父母,得有“方”。我理解这里的“方”有两种含义:一是去哪里干什么要让老人知道,免得父母担心。二是对需要照料的老人得有适当地安排,比如雇保姆或送养老院等。

雇保姆或送养老院的好处:老人能够得到照料,甚至是比较专业的照料,同时也不大影响子女的工作和生活。弊端:由于没有亲情关系,工作人员很难有情感的投入。没有情感的投入,老人就得不到情感的满足。

雇保姆或送养老院只是基本上照料了老人的生活,可老人更需要精神的慰藉。而慰藉好老人的精神,除了身体状况尚好的老人能自娱自乐外,往往需要的是亲情,靠的是子女,这是不可替代的。

有一个养老院,2016年9月的一天,发现一个老人不见了。这个老人男性,七十八岁,小脑萎缩,有些痴呆。

院方很着急,通知了他的子女,并迅速派人外出寻找。两天后,老人的儿子告诉养老院老人回家了。

老人的家与养老院有五里路远,老人找到家用了两天的时间,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找到家的?老人事后都说不清。

老人是怎么出的养老院呢?原来养老院院子里有一个老式的铁质大油桶,直径接约0.7米,重约六七十斤。他竟然是把大油桶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到墙边儿,之后不可思议地踩着大油桶翻墙出了养老院。

他说翻墙回家就是“想孩子了,要看看孩子。”因为他的子女已经半年多没去看他了。

这是怎样的情感需求?这种情感需求竟能使七十八岁的痴呆老人那么不可思议地翻墙而出!

雇保姆或送敬老院是无奈的选择,这只是照料了老人的生活,而慰藉老人的精神,主要还得靠子女。所以,不管多忙,子女要常过去看看老人,和老人亲近亲近,尽量满足老人的情感需求。

我就想,去看望老人(这也是一种陪伴),最好是约定固定的时间,比如星期三和星期天。这样,过了星期天,老人就盼着星期三;过了星期三,老人就盼着星期天。如果老人天天都有盼望,那么这种盼望就会转化为一种神奇的精神力量,而这种精神力量能奇妙地使老人幸福安康。

 

孝之难——知难而进

有人和我说侍奉不能自理的老人应该也很容易。我问他怎么个容易法?他说老人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呗。我问他老人需要什么?他说吃喝呗。我说可不是这么简单。他反问我老人都需要什么?我说一般情况下,老人有如下需求:一、生活照料。包括吃喝拉撒、洗洗刷刷、柴米油盐等等,得使老人能舒适地生活。二、精神慰藉。包括和颜悦色、亲情交融、听老人唠叨、和老人唠嗑等等,使老人不孤独寂寞。三、适当的活动。这类活动得我们引导、配合、帮助。四、自信。得想办法让老人有价值感、成就感、自豪感。五、防病治病。应及时准确地发现老人身体的细微变化,如有疾病,要早发现、早治疗……

对于不能自理的老人而言,子女陪伴的目的是满足老人的需求。要满足老人的需求,首先得全面地了解老人,如老人的经历、性格,心理状态、身体状况、精神需求等等,只有全面地了解了老人,才能理解老人、包容老人。否则的话,那也只能是被动的应付。

我就想,陪伴老人往往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所做的都是生活中平凡的琐事,而且是默默地、重复地做。

长期陪伴好不能自理老人之难:

1、难在时间:老人需要照料之时,子女往往正处在为工作而努力、为生活而奔波的壮年阶段,他们有好多事情要做,这都需要时间,而老人需要的是长久的陪伴。这本身就是矛盾,需要艰难地抉择取舍,因为鱼和熊掌难以兼得。我女儿以前就和我爱人说:“人家老爸经常陪孩子,我老爸成天陪我奶,就是不陪我们。”我爱人对女儿说:“奶奶都卧床了,不能独立生活,你爸是奶奶养大的儿子,他应该陪奶奶,等他有时间了,一定能多陪你。”女儿说:“那时我可能就长大了,就不需要老爸陪了。”听了她们娘俩的对话,当时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年,爱人从没因为我陪伴母亲耽误家事甚至放弃仕途而跟我红过脸。我是既感激她的理解和支持,也感觉委屈了女儿。2020年9月25日女儿出嫁了,婚礼上,当我把女儿的手放在女婿手中的刹那,突然百感交集地意识到女儿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和陪伴了。我怅然若失,深感无法弥补对女儿的亏欠。这十多年来,我有好多事儿想做而做不了,比如,做了多年的律师工作我放弃了,县里要调我任政府法制办主任也被我婉拒了,我们没有分身术,所以在时间上很难。

2、难在心甘情愿:照料好老人的生活,这是简单动作默默地重复做的过程。比如老人尿频、尿急、尿失禁,每天十几遍甚至二十几遍,我们不仅要帮,而且要端、倒、刷、洗……,哪是一种事情呀,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重复做——几千次、几万次、几年、十几年。陪伴老人不需要理由,如果偏要说理由的话,那理由只有一个:他们是养育了我们、牵挂着我们、爱了我们一生的老人。

陪伴照料好老人,这是我们内心的需求,但往往被浮躁和疏忽所掩盖。在老人离开我们之后,这种需求时常会撞击我们的心灵,但为时已晚,空悲叹。所以陪伴照料好老人,不是给别人看的,如果给别人看,那就是应付;也不需要表扬,如果追求表扬,那就是表演;更不能和兄弟姊妹推诿分责,推诿分责,那就是不担当。表演、应付、不担当,不仅待不好老人,而且让老人心寒、失望。慰藉好老人的精神,就像是哄孩子,需要的是细心、用心和耐心。只有细心,才能及时准确地发现老人灵魂深处的渴望;只有用心,能才找到切实可行的慰藉老人心灵的好办法;只有耐心,才能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地滋养老人的精神。

孔子有个学生,他跟孔子抱怨说守孝三年不合理,应改为一年,并征求孔子意见。孔子问他:“守孝缩短为一年,你觉得心安吗?”那学生说:“安那。”孔子说:“安,那就一年。心不甘情不愿,守三年又有什么意义呢?”陪伴老人也一样,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责任感,没有时不我待及时陪伴的紧迫感,没有以老人幸福快乐为自己幸福快乐的感恩心,就不可能长久地陪伴好老人。陪伴照料好老人,需要的是不求回报无怨无悔的心甘情愿。

3、难在和颜悦色:我们都有家庭、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也都有七情六欲,在工作和生活中还有很多烦心的事儿。在这种情况下,能长期顺着老人就很不容易了。当老人和我们唠叨的时候,当老人按他们几十年前的经验管我们、指挥我们的时候,当老人大小便失禁、屋里臭气熏天的时候,当老人一个劲儿喊饿却不吃东西的时候,当老人莫明其妙地对我们发脾气的时候,当我们在陪伴老人过程中不被理解、被误解甚至蒙冤受屈的时候……我们有多少人能理解老人、包容老人而做到和颜悦色呢?所以孔子告诉我们“色难”。 慰藉好老人的精神,必须得升华自己、破解“色难”。

4、难在忍受苍凉:老人像孩子,但又与孩子不同。孩子幼小时不会走路,在我们精心呵护下很快会走了,能跑了,而老人本来能走路,可我们侍候侍候却不能走了,卧床了;孩子吃饭靠喂,他成长着,很快自己能吃饭了,而老人本来自己能吃饭,在我们照料过程中,却渐渐靠喂了;孩子不懂事,一点点变得聪明伶俐了,老人很懂道理,慢慢地变糊涂了……抚养每天成长的孩子,我们始终怀揣着的是憧憬和希望,而陪伴日趋衰弱老人,我们感受到的往往是无奈和苍凉。

5、难在持久:多少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发过“孝”的誓言。可现实却是“百日床前难有孝子”——陪伴老人,说说容易做好难,偶尔容易长久难,承诺容易兑现难,许愿容易还愿难……

母亲不能自理之后,在陪伴她的过程中,我也遇到好多的难。比如晚上,母亲尿频尿急,每次都得把她抱到坐便椅上,稍不及时,就尿床了,就得换洗;她又多痰,一听到咳痰声,我马上得用面巾纸去接;每天深夜,尤其是后半夜,她经常喊饿,听到喊饿我就得起来给她弄吃的,几顿得根据她的需求,没准;晚上十一点之后,她心脏难受,痛苦地呻吟,不能躺下睡觉,我只能陪着,直到凌晨三四点钟她才能安稳,我才有睡觉的机会。我的睡眠情况也不好,躺下挺长时间才可能睡着,刚睡一会,天亮了,又得起来做饭……而且她管事、唠叨、经常莫名地发脾气、闹情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说不难,那不是真话。不仅难,而且是很难很难!陪伴好一个失能老人,其难度远胜于抚养一个孩子。

在陪伴母亲过程中,我经常是每个夜晚的睡眠时间不足两三个小时。苦点累点都不怕,但我以前得过肝病,而肝病又最怕熬夜和上火。对此,我也有些恐惧。如果身体因此出现了重大问题而倒下了,就对不起支持我陪伴母亲的妻子和女儿。我曾经也准备雇个保姆,但母亲坚决不同意。那时我认为母亲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趁母亲还在,我要兑现当初许下的愿。我就想,人终有一死,但我要力争让母亲油干而灯灭,决不能灯灭而油没干。于是我就默默地给自己定了位:保姆,家庭医生,心理医生。后来我身边的朋友看到我消瘦、憔悴,纷纷善意地提醒:“你这么干,身体就垮了,不行就雇个保姆呗。”我说:“这么干,我身体可能会垮;如果不这么干,那我精神很快就得垮。我放不下老娘,为了老娘,我宁可身体垮掉。”这些年我都不敢体检,因为一旦查出了问题,我是住院还是不住院?如果住院,那母亲该怎么办?如果不住院,这又增加了我的精神负担。我就想:“母亲是爱我的,她只是通过特殊的方式让我体验生活并思考和感悟人生,从而有所作为。母亲决不会让我倒下,老天也不忍让我倒下”。就是这种坚定的信念,让我平安地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岁月。当然,我也不是凭天由命,为了预防身体潜在的危险,我每天都喝“灵芝孢子粉”来提高自己的免疫力。当初如果不尽心尽力陪伴母亲,我也能找到一大堆“理由”,但唯一逾越不了的是灵魂深处那道看不见的良心的关。

历朝历代,有好多文字都是讴歌母爱的,但我还没看到有一本书是弘扬母爱的,倒是看到了一些弘扬孝道的书籍。为什么会是这样?有一句话讲的很有道理:“凡是社会弘扬的,都是社会缺失的。”缺失的原因就是因为“难”,对此,在长期的实践中,我深深地体会到了。

我有克难秘诀,它适用于想陪伴老人,但又对陪伴老人过程中的种种难有困惑的人。我的克难秘诀,可用三句话表述:

1、珍惜老人留给我们的最后时光。今日脱下鞋和袜,明日不知穿不穿。当初我选择陪伴母亲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已风雨飘摇。我认为母亲随时都可能离开,过了这段时间,就永远没有陪伴母亲的机会了,我得珍惜这最后的时光。我就是抱着这种心态陪伴母亲的。十几年过去了,母亲仍然安康!于是我懂了:心态决定行为,行为决定结果。

2、把老人当孩子。一个母亲能使10个孩子快乐地成长,可10个子女未必能陪伴好一位母亲。为什么呢?因为母亲把孩子当孩子,而子女把母亲当妈呀。通过长期的实践、思考、总结,我就想,如果把母亲当妈,那么我们永远陪伴不好母亲,如果把母亲当孩子,我们就能油然而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情怀,就会有足够的理解和包容。而理解和包容,这是照料好老人生活、慰藉好老人精神的法宝。

3、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陪伴好老人绝不是简单的事,这是个系统性工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忍耐、需要坚持、需要理解、需要包容,既要顺其自然地耐得住寂寞,也要心平气和地解决各种麻烦。这是一个自我克制,自我修炼的过程。这些年当我感觉难以忍受的时候,就想想母亲以前对我的恩情,同时也想想《西游记》,想想唐僧师徒取经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于是我内心就平和了。

珍惜最后时光、把老人当孩子、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这是我十余年实践、思考、总结、感悟出的克难秘诀。


孝之魂——破解色难

子夏问孝时,孔子说“色难”。通过长期陪伴母亲,我深深体会到“色难”这个词表述得太精准了,精准到灵魂深处,精准到骨髓里了。我就想,只有从内心真正破解了“色难”,在陪伴过程中遇到的难题才容易迎刃而解。

如果武断地硬把陪伴分成两个档次的话,那么我想:低档次的陪伴应该是照料好老人的生活;高档次的陪伴是在照料好老人生活基础上,慰藉好老人的精神。而慰藉好老人的精神,就必须得破解“色难”。

对于身体较好,相对年轻,生活完全能自理的老人,子女心情好时,只是抽点儿时间、抽点空闲地回家看看,甚至走时还能带点儿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对老人和颜悦色不难。

“色难”难在长期照料不能自理老人的过程中。

照料不能自理老人需要的是长久的陪伴。陪伴需要大量时间,这必然影响我们的工作和生活;陪伴虽然是自愿的,但有时也难免感到无奈、产生抱怨;陪伴的目的和作用是使老人幸福安康,但往往得不到别人认可;陪伴得经常忍着孤独寂寞处理那些无休止的麻烦,但自己的付出很少被别人看见;陪伴过程中,我们的良苦用心还可能不被兄弟姊妹理解,或遭到老人抱怨……人人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也有好多的烦恼、无奈和沮丧,生活是一杯酒,生活是一团麻。以上种种现象参杂到一起时,我们就难以控制自己情绪,就容易抱怨老人,对老人发脾气,甚至恶语相加……

母亲性格刚强,早年还得过间歇性精神病,她凭着自己的认知和一辈子积累的经验,好心地什么事都要管,不听她的,她就不停地唠叨、抱怨。母亲的管事和唠叨,让我很不理解,那时我就想: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我满足了你的需求就得了呗,为什么还得老管我?于是就经常和母亲产生矛盾、发生争执,结果是母亲伤心我也抱怨。其实母亲管的都是生活中的琐事,什么事怎么办她都愿意发表意见,不按母亲的意见办,她就生气,她就急眼。按母亲的意见办了,她还让我把办的过程和结果再和她讲一遍。母亲耳朵又背得厉害,我说话声音小了,她听不见,大声地喊时,脸上的笑容自然就没有了,她就说我态度不好……深夜,母亲说饿,我做好了饭,她说不饿,刚端下去,她又说饿;把母亲抱到坐便椅上让她尿,她说没有,刚抱到床上,她尿了;母亲在床上大便失禁了,她偶尔也用手抓,还哪都抹……2018年以前,我是经常地抱怨,甚至指责母亲,有时是心理活动,有时是付诸行为,每一次都伤害了母亲。

我就想,和颜悦色那是一种境界,虽然难,我应克服自我努力去做。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更何况我面对的是生我养我爱我的母亲。我做得再好,也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也知道,孝敬老人是“天之经,地之义,人之行也”。道理想清楚了,但我还是不能完全做到和颜悦色。比如我烦躁时就控制不住情绪,多次态度很不好地顶撞和抱怨过母亲。看到母亲伤心无奈的模样,我又因心疼她而自责,甚至啪啪地打自己的嘴巴,心里默默地说:“老娘,我对不起你”,之后赶紧去哄母亲。有时虽然没发火,但内心却不高兴,这时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的表情一定是冷漠可恶的模样,之后又是自责。再自责,也是伤害了母亲。我知道了:单凭感恩心,克服不了“色难”。

其实这就是难解的矛盾,这种矛盾困扰我好长时间。我也知道我改变不了母亲,就只能尽量地控制自己,压制自己。可我的忍耐经常达到极限,我的精神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实在受不了,我有时就冲出房门,站在院中冲天大喊;有时我的情绪就像是一座活火山,突然间控制不住就喷发出极具杀伤力的熔岩。这不是我的初心,可为什么我的行为时常与心灵发生碰撞、扭曲、纠缠?看着伤心无奈的母亲,自责、愧疚一起敲打着我的灵魂,灵魂被敲打,令我苦不堪言。由于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这种现象就循环往复地轮回。我是深深地爱着母亲的,我的目的就是善待母亲,不仅让她感受到生活的乐趣,还得让她感受到活着的尊严。那为什么我就不能包容母亲呢?我实在感受到了,自我克制的忍耐,也战胜不了“色难”。

2008年春节过后,我开始着手记录关于陪伴母亲的文字,并将待好母亲视为自己的使命。我就想,母亲为什么有这么多我难以接受的“毛病”呢?带着这个问题我就开始思考。我想到了黑格尔的一句话:“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于是就对母亲存在的我不理解、不愿接受的“毛病”做为课题进行探讨研究,分析其产生的原因,找到其合理性,并琢磨出有针对性的应对办法,然后再把这些办法应用到母亲身上。如果效果不好,我就再思考,再琢磨,我相信最后一定能找到适合母亲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在这一过程中,每破解一个难题,都是我的一次提升一次收获,我深深地感受到只有真正了解老人的身体状况、心理状态及精神需求,才能理解和包容老人,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老人,才能找到老人能够接受、愿意接受的化解矛盾的方式方法,从而因势利导。我明白了:我不能用自己的标准要求母亲,更不能把自己的认知强加在母亲身上,不能总想去改变母亲,应试着了解、理解、同情、包容母亲。母亲需要的不是我的道理、我的认知,而是我的爱心。这时我已意识到了,从形式上看是我在陪伴母亲,而从本质上讲,是母亲在启示我,让我思考、给我感悟。这些年,母亲历经磨难和坎坷,如此艰难顽强地活着,我觉得这是母亲在成就我、是老天在磨炼我,从而使我脱胎换骨、化茧成蝶。就是这种阿Q精神,使我在陪伴母亲过程中心甘情愿、斗志昂扬,让我对未来充满幻想、充满渴望!偶尔我也想,我应把母亲给我的感悟升华为唐古拉山涓涓之水,在历史的长河中,在华夏的大地上,一代一代永不枯竭地凝聚、滋润、流淌……

阿Q精神在无所事事时是可悲可笑的,但在艰苦奋斗过程中却是难能可贵的。它对鼓舞人的精神和激发人的斗志,与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此后在陪伴母亲过程中,我时刻等待甚至期盼母亲在不知不觉中给我出些难题,我对此感兴趣了。我发现不管母亲出现什么问题,我都不用控制自己、压制自己,我可以随心所欲了,但再也没有因为态度不好而伤着过母亲!母亲没变,还是原来的母亲,但她不再生气了,因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能心平气和地理解、接受、包容母亲。

相随心生,境由意转。了解、理解、包容、深爱着则气和,气和则色愉,色愉则容婉——容婉即色悦。

以前我有些好高骛远,不够脚踏实地。现在我明白了:如果带着责任感、带着使命感、带着爱心,把最普通、最平凡的事用心长久地做下去,不仅能做好,而且将来终有一天,普通就会变得不普通,平凡就会变得不平凡!

我懂了,人一旦有了爱心,有了兴趣,有了责任感,有了使命感,那就没有克服不了的难!我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办法,不仅解脱了自己,也破解了两千多年前孔子出的这道题:“色难”。


孝之误——强加己愿

前几年有些地方搞城市绿化,怎么搞呢?就是栽阔叶大树,栽了好多大柞树(每棵都需几千块钱)。结果没过几年,所栽的大柞树经过痛苦挣扎后,绝大部分都死掉了,活着的那点儿就是打滴流(给树挂吊瓶输什么营养液我感觉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无精打采毫无生机呀。

为什么呢?柞树适合于山地生长,它不适应于平地。未经专业论证,单凭主观愿望盲目地将大柞树从山地强行移栽到平地,严重人为地改变了它的生长环境,树能承受的了吗?在山里时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到了平地就无精打采枝枯叶落,这种违背客观规律的行为不仅劳民伤财达不到城市绿化的目的,也是树之殇!大柞树的生长环境不能被严重地改变,由此我想,我们也不应轻易改变老人的生活环境,大柞树的生长与老人的生活似有相通之处。

有这么一种现象,有的人仕途成功或经商发达了,为了对老人尽孝,硬把在农村生活多年的父母接到了城里,让老人住上了高楼大厦,给老人雇了保姆,什么也不用老人干,老人也没什么可干的。他(她)认为这样老人就高兴了,老人就享福了,老人就可以健康长寿了,自己也算尽孝了。结果呢?接到城里前,老人健健康康,可到了城里后没过几年,老人却离世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与愿违的结果呢?我想其重要原因之一应该是硬性改变了老人的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

老人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他们对自己的房子亲、院子亲、乡邻亲、环境亲……老人在农村已习惯了干些农活、串串门、唠唠嗑、养几只鸡、养几只鸭的生活,他们早已和这种环境融为一体了,并且形成了随心所欲的既忙碌又悠闲的生活习惯。可是到了城里住上了高楼大厦,他们无所事事、无人唠嗑,内心空虚、坐立不安……既无适当的活动,也无精神的寄托。这种看似豪华的享受,对习惯了农村生活的老人来讲,往往就是遭罪呀。老人适应不了,自然身体就垮了。

我就想:有孝心、有条件也不一定就得让习惯了农村生活的老人到城里住高楼大厦,我们不妨试着和老人沟通,征求老人的意见,如果老人不愿意离开自己生活多年的老家,那么我们可以考虑在农村为老人改善居住条件。若如此,我想许多老人就会由衷的感到幸福。

杨大哥是我的邻居,他父亲九十岁了,住在距县城60余里的农村。虽然勉强能自理,但杨大哥牵挂着老人,退休后这两年总是和杨大嫂回农村照料老人。两头跑很辛苦,尤其是冬天,天寒地冻,烧火取暖,夜长昼短,整日不闲。

去年冬天,杨大哥把老人接到了县城的家里。本想这么做每日守着照料老人,老人能幸福,自己也心安。

可是老人上楼后不长时间,就闹腾着要回农村老家生活。杨大哥和杨大嫂认为老人回农村生活遭罪,就不同意老人走,因此与老人产生了矛盾。最后只能是杨大哥妥协,同意老人回农村。

当天晚上,老人就急切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天还没亮,他就穿好衣服坐在门口盼黎明、等着走……

杨大哥和杨大嫂也只能无奈地回到农村照料老人。

杨大哥的弟弟妹妹都很忙,他们看杨大哥在农村照料老人很辛苦,就开了家庭会议,一致决定:让老人到杨大哥家养老。

老人坚决不同意,说;“你们要让我死吗?”对此,子女都难以理解,并感到委屈。

杨大哥很闹心,就把这事儿和我说了。

我将不能硬性改变老人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的原因及可能出现的结果和杨大哥分析了一下。杨大哥是退休教师,他很明事理,窗户纸一捅就破。听了我的分析之后,他一拍大腿,说:“我明白了,以前总认为是老人的毛病,现在知道是我们不对呀。”

于是杨大哥杨大嫂就心平气和回农村陪伴照料老人了。

这事儿已过去两年多了,现在老人仍身体安康!对此,我也感到由衷地欣慰。

有个在镇政府当领导的朋友向我诉苦,说父亲八十来岁了,退休金每个月四千多元,生活也不差钱,可老人就爱捡破烂儿,都把捡破烂当职业了。他觉得面子很过不去,问我怎么才能制止老人捡破烂。我问老人捡破烂多久了,他说好多年了。 我说给你出道选择题:1、两年后老人还在捡破烂;2、两年后老人不在了。你怎么选择?他说那当然希望老人活着。我说那你就继续让老人捡破烂吧。

他说老人在不在和捡破烂有什么关系?我说关系大了:1、老人在活动。对于你家老人而言,只有捡破烂他才愿意活动,而适当有规律的活动对老人健康非常有利。2、老人有精神寄托。老人捡破烂时间已很长了,哪有什么东西他都知道。他出去时有希望、有期待、有目标,而捡完回来时,他有收获感、有满足感、有成就感。这些都是他需要而你给不了他的精神支撑。老人若没有适当的活动,没有精神支撑,那身体很快就容易垮掉。所以,你不但应该让他继续捡破烂,而且你应当支持他、夸奖他、帮助他(比如提供手套、口罩、工具等)。至于捡什么,你可以试着和老人沟通,比如捡些纸壳、易拉罐什么的,不卫生的东西最好不捡。如果这样的话,我想老人是能够接受的。如此,老人一定能幸福、健康、长寿。否则,你强行改变了老人多年的生活习惯,对老人相当不利呀。

这位朋友听了之后,欣然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五年过去了,这位老人仍然每天还在快乐地捡着破烂儿。

 

我谈上述问题,不是说老人就不能进城生活,也不是提倡让老人捡破烂,我只是借此说明老人生活多年早已适应的生活环境和多年养成的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惯是不能轻易硬给改变的,除非老人愿意。我就想,在对待老人问题上,包括方方面面的事,根据不同情况,有时可以心平气和地和老人沟通,有时可运用智慧说些善意的谎言,有时可以视而不见地顺其自然……我们陪伴老人,目的是满足老人的需求,而不是满足我们的需求。因此,我们一定要弄清老人内心的需求是什么,而不能以自我为中心认为老人需求什么。否则,孝的初心就容易事与愿违,自以为是的好心不如相互尊重的沟通,这是我们应当警惕的。

 

现实生活中,好多父母与子女之间矛盾时有发生,导致亲情变淡,关系疏远。

父母对子女是好心,子女对父母也是好心。为什么两颗好心在某些时候就产生矛盾、发生冲突呢?

我们小时候,父母是家长,是家庭事务的管理者。这种状况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漫长的岁月中,管理家庭事务的家长的身份在父母的心中早已固定化。当我们成年独立后,事实上,父母和我们的身份都已经发生了转变——父母已由家长变成了老人,而我们也由孩子变成了子女。但好多老人内心不接受这种身份转变的现实,他们总认为我们多大都是孩子,而他们多老都是家长。我们的世界很大,老人的事儿只是我们世界的一小部分;而老人的世界很小,我们的事儿却是老人世界的一大部分。他们往往好心地认准一个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听老人言,危险在眼前……”他们挂念我们,因此,就愿意管我们的事儿,而这种管,往往已达到了干涉的程度。

年轻时尽量把孩子培养成才,年老时努力保护好自己,这是父母对子女最大的贡献。可好多老人就是不愿意考虑自己的事儿,成天干涉子女的事儿,甚至大小便失禁,自己连饭都吃不到嘴里时,还指挥子女干这个事儿、干那个事儿,反复地说这个事儿该怎么办、那个事儿该怎么办……

有这么一种现象:成年子女离老人越远,则关系越好;越近,矛盾越多。为什么?离得远,接触就少,老人干涉的事儿就少;离得近,接触就多,老人干涉的事儿就多。干涉得少则矛盾少,干涉得多则矛盾多。

老人愿意管子女的事儿,原因是好多老人在认知上有个误区,那就是老人总认为“你(子女)的事儿就是我(老人)的事儿”。

父母也好、成年子女也好,因为性格、爱好、经历、思维方式及所处的环境等等不同,各自都已形成了独立的人格。虽然是父母子女关系,但在人格上是各自独立而不能合二为一的。父母培养孩子的目标不就是让子女成才吗?孩子成长的目标不也是独立自主吗?但当这一目标实现的时候,有的老人却接受不了这种现实,还是以家长的身份坚持认为“你(子女)的事儿就是我(老人)的事儿”。

如果老人这一认知不改变,那么对子女的事儿在意见分歧时,常规的思维方式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好心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子女。而子女不愿意接受,故而产生矛盾。

子女不希望老人把意见强加给自己,老人也一样,他们也不希望子女把意见强加给他们。

如果能换位思考,做到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而不是过度干涉对方的事儿,那矛盾不就避免了吗?其实这就是个认知问题,认清了这个问题,矛盾不仅可以避免,而且是从思想上、心理上能够接受的避免。其实孔子早就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了,那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多么精准的教诲啊!这就是避免矛盾的办法,只是我们平时缺少思考、感悟而已。

谈上述老人存在的问题,并不是说老人就不能参与子女的事儿了,如当个参谋很好,但若偏要当发号施令的主宰,那就是过度地干涉了。而这恰恰是让子女最无奈、最烦恼的事儿。

我分析并指出老人存在的上述问题,也不是试图改变老人,因为老人已很难被改变了,除非老人自己主动改变。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说呢?原因有二:1、只有弄清老人管事儿的原因,才能理解老人,包容老人。2、我们现在还算年轻,但也终将会变老。当我们变成老人的时候该怎么办?我想这是我们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受此言启发而感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己之所欲,勿强于人”。如果不敬地和孔子的话对接,那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勿强于人。”这已成为我的人生准则。


孝之本——自珍自爱

有一个故事:他勤劳善良,经过多年努力,让家人过上了好日子。他是个孝顺的儿子、慈爱的父亲、体贴的丈夫。他乐善好施、助人为乐,他谁都关心,唯独不关心他自己,他是个公认的好人。然而,四十多岁的他却突发疾病英年早逝了。

他人为自己生前积德行善,死后一定能上天堂,可是却下了地狱。他很委屈,认为是冤案,就去找阎王评理。阎王带他到一个可以看到人间百态的窗口,让他从窗口往下看。他看到年迈的父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地在捡垃圾糊口度日;看到妻子正在烈日下打工,憔悴不堪地干着本应是男人干的粗活;看到儿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在街头流浪……

看到这一切,他心在滴血。这时阎王说话了:“你平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因为你的离去,使你的至亲至爱陷入极度的痛苦中,在人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你凭什么进天堂?

这是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悲剧故事,但它离我们的现实生活远吗?

我有个朋友,他家住农村,小时候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也是缺吃少穿。但他很有天分,经过多年努力后成为了全国有名的“农民画家”。为了创作出更多更好作品,他勤奋的工作、忘我地奔波,起早贪黑,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很遗憾,他在55岁时不幸因胃癌去世。他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是怎样的悲痛啊?这种悲痛无药可医,会让老人一直痛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又想起了一个同学,他高中毕业就开始经商,因头脑灵活,

十几年时间生意就风生水起了。但在一次酒局后,他因忽视安全,醉酒驾车发生了交通事故,致高位截瘫、终身残疾。他的父母得怎样的揪心呢?

近年媒体报道了多起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自杀身亡事件。

我做过多年的律师工作,期间看到好多人因刑事犯罪而锒铛入狱,有的甚至已被执行了死刑。

我窥见过老人因子女犯罪而羞于见人的眼神;

我理解老人对残疾子女或狱中子女的牵肠挂肚;

我听到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撕心裂肺的哀鸣;

我凝视过老人因子女早亡流干泪水失明的眼睛。

……

这一幕幕悲惨揪心的情景 ,像黑夜里电闪雷鸣般震撼着我的灵魂,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坎上。

当初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还不以为然,认为掉点儿头发,受点儿皮肉之苦,这与孝不孝有什么关系?再者说了,吃亏才能长见识,我们是平常百姓,又不是公子王孙,哪那么娇气?这些年通过体会、观察、思考、感悟,我才明白“不可毁伤”的“身体发肤”,指的不是毛发和皮肤,而是生命、健康及名节和自由。《弟子规》云:“身有伤,遗亲忧。德有伤,遗亲羞。”这是告诉我们要堂堂正正做人,本本分分做事,要珍惜自己、保护好自己呀。

身体是行为之本,只有保护好自己,才有能力侍奉老人。要想渡人,先得渡己呀。“身体毁伤”,不仅丧失了孝的基础,同时也残忍地给老人带来了无尽的哀愁。

早年上学时,我住在抚顺师专,有一段时间,在宿舍经常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女人在喊“回来吧,回来——”我很好奇,经过了解得知:是一个中年女人因为孩子在山里意外死亡而疯了。此后,她每天都到山里寻找孩子,不分白天黑夜、不顾刮风下雨、不管酷暑严寒……她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每天呼唤她意外早逝的孩子“回来吧,回来——”

“回来吧,回来——”这揪心的呼唤回荡于山谷,这悲惨的哀鸣透骨之寒!

这个声音已过去了三十余年,每每想起,就像在昨天。

“回来吧,回来——”这不仅是一位母亲对早逝孩子的呼唤,也是给我们敲响的珍惜自己、保护好自己的警钟!


孝之痛——欲养不在

我参加一位92岁老人葬礼时,看到他60多岁的女儿连跺脚带拍棺地恸哭,恸哭中诉说:“还未尽孝,(老人)怎么就走了?”这种情景虽然感人,但也引起了我对其原因的思考和探究。

孔子借用一个故事,说出了两千多年来家喻户晓广为流传的名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么这句话适合于大众吗?

先了解一下孔子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的这句话。孔子三岁丧父,十七岁丧母,他成年后想孝养父母,但父母早已离世,故而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待”。所以这句话适用于孔子及那些父母早逝的人。用这句话劝勉人们早日尽孝很好,但它不应成为不孝之人的遮羞布。就像我看到的那位60多岁拍棺痛哭的人,她的老人92岁离世,在此情况下,怎么能说“子欲孝而亲不待”?还得让老人待到何时?这不是把自己不孝的责任推给了老人吗?

谈到孝老话题时,绝大多数人都表示应该孝敬老人,同时也流露出渴望对老人尽孝的心声。俗话说“家有一老,胜似一宝”,可现实生活中,“宝”最后怎么在许多子女眼中就变成了避之不及的“累赘”,变成了不屑一顾的“枯草”?君不见,多少不能自理的老人,最终都无奈地以绝望之心在黑暗寂寞中孤独地远行!

其实,人都是有孝心的,这是与生俱来的。“人之初,性本善”嘛。那为什么有的人尽孝做得好,有的人做得差,还有的人不孝呢?“性相近习相远”呗。与生俱来的孝心往往处于沉睡状态,只有被唤醒的孝心才能转化为孝行,孝心转化为孝行的催化剂是教育,只有教育(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等等)才能唤醒人们沉睡的孝心。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所以,教育的首要任务是唤醒人们内心的善,培养人们的感恩情结,激发国人的家国情怀,而不是一味地让人们掌握知识、技能。《弟子规》云:“首孝悌,次谨信,泛而爱,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这是我们的古训,先教做人,后教做事。否则的话,可能就会“知识越多危害社会越重”。这些年,“北、清”因培养出太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饱受诟病。其实,精致利己主义的形成,这是以金钱和权力为人的价值尺度的必然结果,而“北、清”只不过是学生的技能出众故而显山露水罢了。由此看来,我们的教育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任重而道远啊。

父母不是不待,绝大多数老人都是眼巴巴地盼啊盼、待啊待,当他们盼也盼不到、待也待不来、待到待不了的时候,他们无奈地、失落地、伤心地不待了,他们真的是待不了了呀!

用“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自我安慰的人还有一堆理由,以前忙:工作忙、挣钱忙、应酬忙,甚至忙着玩……

现实生活中有这么一种现象:刚刚退休的人,他们有时间了,身体也还好,但上有老——老人需要陪伴;下有子女,子女又有子女——子女的子女也需要照料。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往往选择照料子女的子女,而老人或送敬老院,或雇保姆,或孤独的生活。我就想,陪伴老人,这是自己的义务,而照料子女的子女,那是子女的义务。为什么有的人优先选择照料子女的子女呢?因为照料后代是天性,落实天性的东西容易;而陪伴老人是人性,彰显人性的善就有些难。更何况我们的社会在近代还经历过不止一次的“子与父斗”的血雨腥风。

子欲养,这只是一个想法,老人在时未养,说明没有实施孝养的行为。孝的想法与孝的行为既是咫尺之近,也是万里之遥。没有浓浓的亲情,没有知恩图报的品格,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没有恒久的毅力,就难以将孝的想法转化为孝的行为。作为我们普通的大众,没有孝行的孝心与没有孝心并无本质区别。

老人在时欲养而未养,这不是真的欲养;老人不在时触景生情,这时才良心发现,自觉未尽到养老、孝老之义务,愧对生养自己的父母,才真想养。这种真想养的想法是因为老人不在了而产生的,故对这些人而言,不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亲不在了之后而子欲养”,但为时已晚,故而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农村有句俗语“活着不孝,死了乱叫”,我想指的应该是这类现象吧。

自己这边无所事事,老人那边望眼欲穿……

老人在时,或许子女不懂得尽孝,而懂得尽孝时,老人却不在了——有些东西一旦遗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拥有时忽视了珍惜,失去后追悔莫及,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有人充满抱怨地说:“老人太折磨人了”;有人很羡慕地说:“有老妈真幸福”。这时我就能作出判断:说老人折磨人的人,他的老人尚在,正处在艰难期;说有老妈真幸福的人,他的老妈应该是不在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老人在时,许多人只感受到陪伴老人之难,却忽视了亲情的温暖,而老人不在之后,想起了亲情的温暖却忘记了陪伴之难。其实,陪伴老人(尤其是不能自理的老人),既有忙碌的辛苦,也有自豪的欣慰,既有太多的无奈,也有亲情的温暖,这是一个痛并快乐着的过程。

孝不能等,因为等来等去等到的都是悔恨、自责、愧疚。人的生命都有尽头,迟到的孝遗憾着两代人,可它却无声无息地一代一代演义着。如果能站在老人离开后的角度审视我们当下的行为,那我们不仅能心平气和地尽好孝,将来也一定能少一些遗憾。《三世因果经》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回首走过的路,我就想:现在,皆因过去;未来,也必定皆因现在。我们永远处在过去和未来的交界线上,没有努力奋斗的现在,就难有成功理想的未来。我终于明白了:陪伴老人,不仅仅是陪伴老人,包括方方面面的事,最应当珍惜的是承前启后的现在。

今日脱下鞋和袜,明日不知穿不穿。对于老人来讲,时间是残酷的,生命是脆弱的,余生是短暂的,情感是不能伤害的;对于子女而言,孝心应该是醒着的,是滚烫的,是心甘情愿的,孝行是不能等待的。子女应时刻警惕着,因为老人随时都可能离开。时不我待,而不是亲不待,不能等到老人离开之后再感叹“子欲养而孝不待”。为了不让自己悔恨、自责、愧疚,为了老人能够岁月静好、幸福安康,尽孝应该趁老人还在、趁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


孝之安——无怨无悔

人们都认可孝,但说法不一,做法不同。有的人认为孝能够说清楚,有的人认为孝无法讲明白;有的人认为孝有标准,有的人认为孝没尺度。是婆说婆合情,公说公有理。

孝由两部分组成,即理论和实践。

如果把孝比喻成一棵大树,那么理论就是树干,它正直、挺拔、伟岸,像山一样巍然屹立,不管风吹浪打,岿然不动,故而能说清楚;而实践则是树枝,它舒展、飘逸、婀娜,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如水一样莫测变幻,所以永远无法讲明白。故我谈孝道,只说自己所做、所思、所悟,而不妄论他人之短长。

孝道,是自然之理,人伦之规。“善事父母为孝”,孝不仅指孝心、孝行,也包含老人能够接受、愿意接受的切实可行的方式方法。“道可道,非常道”,树上每一片叶子都相似而又不同。我多次提到“孝敬老人的目的是满足老人的需求”,而每个老人又都有与众不同的特殊性,所以,孝敬老人的方式方法也没有标准化,应因人而异,因需而为。但唯一不变的是我们那颗滚烫的、发自肺腑的、不求回报的、生生不息的拳拳孝心。因为所有孝行皆源于灵魂深处的孝心!

形式主义害死人,我们不能只是期盼、祝愿老人幸福、安康、长寿,而应当通过自己实实在在的孝行为老人创造幸福、安康、长寿的客观条件。我们不仅要仰望星空,更要脚踏实地。

通过十多年的实践,我就想:孝,不仅仅是偶尔带些东西回家看看老人,或每年陪老人旅一次游 ,或为老人办寿,或为老人一次性建房……虽然这些也是老人需要的。孝在于保护好自己,并堂堂正正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不让老人操心。对于不能自理的老人,尤其是不能自理的孤单老人,孝在于将孝敬老人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在于心系老人,在于想孝敬老人,在于会孝敬老人,在于能长期孝敬好老人,在于了解老人,在于理解老人,在于包容老人,在于和颜悦色地顺着老人,在于像关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老人……在于日积月累,在于水滴石穿。

孝,其实很简单,它就在我们的心里,就在我们点点滴滴的行为中。只要真心想孝,就一定能孝,就一定会孝。虽然方式方法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

开始陪伴母亲时,母亲已病弱不堪,我以为她的时间不会很长,最多也不过几年。现在回首,蓦然吃惊地发现,泥泞坎坷的路上,我与母亲已走过了十几个春秋冬夏。那些老邻居熟悉的面孔早已见不到了,而母亲却令很多人不可思议地痛并快乐着生活在我的身旁!都说健康长寿,而我母亲这么多年疾病缠身,她也长寿了。现在我懂了:子女的精心陪伴,这是老人能与病共舞安康长寿的重要条件。老人不能自理之后,其命运往往掌握在子女手中,就像子女幼小时命运掌握在爸爸妈妈手里一样。

陪伴,不一定能解除老人的所有痛苦,但一定能提升老人的幸福指数;陪伴,不一定能拓展老人生活之路的宽度,但一定能延伸老人生活之路的长度;陪伴,会使子女很辛苦、很忙碌甚至很委屈,还可能影响子女的仕途和收入,但在陪伴老人的过程中,子女也能收获欣慰和幸福。

父母对孩子都是慈爱的,而子女对老人却是千差万别。子女总是把父母所做的一切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却忽略了孝敬父母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幼小时能健康快乐地成长,那是父母在负重前行;老人不能自理后能岁月静好地生活,那得是子女负重前行!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岂能尽人意,但求无愧心。

子女陪伴,老人未必都能长寿;但长寿的老人,身边往往有个能陪伴、会陪伴的子女。

在陪伴母亲过程中,我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同时也体味到了幸福和自豪。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心诚则灵。我就想,爱是力量的源泉,只要子女的爱心是醒着的、是温暖的、是心甘情愿的,那就一定能找到适合于老人的行孝办法,从而做一个使老人外安其身、内安其心、老有所依、老有所乐的无怨无悔的善事父母者。


感悟篇

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出生,或许这就是一个偶然。活着,只是偶然后的一个修行过程,这个过程或长或短都有结点。我就想,人在出生时应该是做过承诺的:承诺了自己的使命和最终的死亡。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承诺还有附加条款:多做善事,上天会把人的死亡延后、把生命延长。这样想来,“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句话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

生命虽然能延长,但最终的死亡是改不了的,因为人是要对承诺负责的。如果当初不承诺,那么上天也不会让人偶然地就出生,就到了这个世界。于是我又想,那个承诺应该是出生前就做完了的。

既然做了承诺,那就应该按承诺去做。但承诺的内容早已被人忘了,于是有人但行好事,有人丧尽天良。结果上天就把丧尽天良的人生命缩短,把但行好事的人生命延长。可具体情况谁也难以说清,于是就有了“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我感觉自己是有使命的,而这一使命的完成需要母亲给我感悟。所以,母亲也是有使命的,也就是说,是我和母亲有着共同的使命。或许是为了完成共同的使命,今生我们有缘成了娘俩。

 

冥冥之中,既有定数,也有变数。尚未脱俗的我,一叶障目,难以看穿,故心中千千之结,越捋越乱。

深邃的夜,近而遥远。繁星点点,或朦胧或璀璨,都一眨一眨的,既似在诉说那些留不住悄然逝去的从前,也像在告知必将到来我尚不知晓的预见。

走过的路,渐行渐远。蓦然回首,方知岁月悠悠、时光荏苒。与母亲朝夕相伴的日子,刻于心,现于梦,亦真亦幻。唉,俱往矣,无力回天!母亲给我的人生感悟,油然而生于内心,不能自已于笔尖——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如奔腾之野马,似喷发的熔岩……如此如此,皆因与母亲那放不下、琢磨不透、也割舍不了的缘!

我本愚钝,天命之年,仍困惑于人世之情缘:撇不开,捺不住,心神不宁,坐卧不安,难眠夜夜,夜夜难眠。下了眉头上心头,一江春水向东流。现如今,凄凄惨惨,丢了来处;寻寻觅觅,只剩归途。         

未来的路,或长或短,或窄或宽,或荆棘或平坦,或孤单或相伴,或风风火火,或平平淡淡……觉悟之门何时敲响?修行之路又在何方?迷茫、迷茫!

切记切记:不管是风轻云淡或“直下三千尺”的惬意与冲刷,也不管是电闪雷鸣或“离天三尺三”的惊魂与潇洒,都要保护好每根肋骨——每根肋骨都是日夜守护着心灵的栅栏!因为,因为那里,那里珍藏着,珍藏着我和母亲约定好的来生再续的——缘。

 

母亲的衰老有一个过程:在身体方面,拄棍蹒跚行走,生活勉强自理;搀扶缓慢行走,部分生活能自理;不能行走,生活不能自理。在心理方面,由独立变得依赖子女,甚至依赖得一会儿都离不开。在智力方面,由理性转变为感性,由感性转变为糊涂……这也可能是是绝大多数老人必经的过程。

母亲是我的好妈妈,在我成长阶段,她既是我的天,也是我的地,既温暖着我,也滋润着我。在晚年,邻里都说我母亲有福,其实我知道母亲也很苦。

母亲的苦,不仅是因为父亲早逝二哥早亡,还因为她进入老年之后,没有完成由家长到老人的角色转换。这给母亲带来了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长久的伤害,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的烦恼和无奈。

曾经好长时间,我试图改变母亲的管事,结果我俩的矛盾就像碟子和碗。母亲是家长她得管事,这种观念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其实我内心也知道,母亲管事也是为我好,但她没搞清楚老年人的任务是静心地养老,更意识不到她的这种好心能给子女增添多少烦恼。我曾跟母亲说:“你的事按你的意见办,公共的事也按你的意见办,我的事你不管,行不?”母亲说:“儿大不由爷,你想夺权造反?”真是生命不息管事不止啊。我很无奈,只能选择“山不走到我这里来,我就到它那里去”。此后我就不再努力改变母亲了,因为我知道我改变不了她,这把年纪了,她自己也无法再改变。

是因为没能完成角色转换而导致母亲愿意管事,亦或是因为母亲愿意管事而导致没有完成角色转换,到现在我都不知那个是原因那个是结果。但这种现象引起了我的思考和警觉,我不仅思考母亲,也在通过思考母亲而警觉我自己。

由于没有完成角色转换,母亲始终以家长的身份自居。九十多岁的母亲早已不能自理了,但她仍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不考虑自己的事(比如自己需求什么、哪不舒服),成天好心地管我的事,她这样做多累心呀,往往还费力不讨好。前些年,我是既不理解母亲也可怜母亲。在找到破解“色难”的XXX之后,我很容易就能心平气和地顺着母亲了,对我而言,母亲自然就当上了金口玉牙的“皇帝”。

现在想来,我母亲的确是有一些“毛病”的,这些“毛病”是和她经历、认知、性格、身体状况等等有关的。我就想,在母亲风烛残年之时,我不应该因这些“毛病”而抱怨,这更不是我不善待母亲的借口,就像国家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些问题的存在而不热爱自己的祖国吧。

母亲虽然当上了“皇帝”,但却很少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因而我总认为母亲并不是很幸福。因为幸福是发自内心的,而母亲所得到的往往是来自于外部的种种满足。

老人是否幸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和子女关系是否和谐,而这种和谐是双向的。子女独立后,老人和子女的关系,应该既是“合二为一”、也是“一分为二”的,既不要缺位也不要越位。在这种关系中,虽然子女起主导作用,可老人的作用也不可忽视。从情感上讲,子女内心都有孝敬老人的良好愿望。老来难,长期陪伴孝敬好老人,子女也不容易,换位思考,互相体谅。如果老人总是管事、唠叨、抱怨,子女往往承受不了,这很容易吓跑子女呀。两代人在认知上有鸿沟,而鸿沟上面的桥需要双方共同搭建。有了这座桥梁,老人欢颜,子女心安,家庭和谐,幸福美满。

我也将很快步入老年。我就想,我的老年生活应该是这样:

不奢求长寿,要追求健康。

步入老年,生理机能的老化不可避免。谁也改变不了这种趋势,但却可以把这种趋势延缓。为什么有的人还未退休就变成了老头?而有的人七八十多岁了,看着却像是五六十岁的精神和容颜?这里有先天的原因,也有后天的影响。先天的原因我们无法改变,而后天的影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可以不考虑长寿,但要努力追求健康。健康有个伴侣,名字叫长寿,追求健康的结果,必定是在健康中长寿,在长寿中健康。

完成角色转换,构建和谐桥梁。

孩子小时,我是家长。孩子长大变成子女,我就变成了老人。每个年龄阶段都有这个年龄阶段的使命:少年时忙着成长,青年时忙着奋斗,中年时忙着养家,老年时忙着健康,就像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自然规律改不了,人的生活也是一样。我现在就应做好心理准备,将来必须自我完成角色转换,到老年时,我要多考虑自己的事,少干涉子女的事,子女已化茧成蝶,为什么不让她自由地飞翔?我得警钟长鸣,千万不要好心地给子女帮倒忙。若如此,两代人之间就容易搭建和谐的桥梁。

三、不拒绝子女的孝心,也不把幸福都寄托在子女身上。

孩子长大变成子女之后,家长的任务已经完成。其实绝大多数子女都有孝心,他们内心是牵挂老人的。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们对老人尽孝也是应该的。老人接受子女的孝心,对子女而言,既是情感需求,也是一种心里安慰。所以对子女的孝心,我要欣然地接受。

古语道:“指儿不养娘。”我想“儿不养娘”现象主要原因有三种:一是子女极度自私自利,无孝心可言。比如,自己花天酒地却对需要照顾的老人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二是子女有孝心,但客观条件太难了。比如,生活条件困难,自顾不暇,既无经济条件,也因在外奔波而没有时间。三是子女有孝心有条件孝敬老人,但却受不了老人的管事和唠叨,于是就无奈地选择远离。我曾经就有过这种想法,好在我没这么做。

父母和子女之间应该还有另一种关系:既朋友关系。从父母子女关系而言,当老人有需要时,子女应该对老人尽孝。从朋友关系而言,老人也应该尊重子女。如果老人把自己的幸福都寄托在子女身上,那就必然过度地关注子女的事,不仅仅是关注,而且不知不觉地就总要干涉,总要唠叨,这就容易破坏了朋友关系。老人的管事和唠叨,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子女被束缚得受不了,往往就要破网而出,选择逃离。人就是这样,你越想控制他,他就离你越远,而你给他自由,他就愿意留在你的身边。

我就想,当我步入老年,我要自己寻找兴趣之乐、助人之乐、与人之乐、自然之乐、健康之乐。若如此,那我就一定有了天伦之乐。

四、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人的生命其实很短,似乎昨日还是少年,今天却已白头。人的衰老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增大,更重要的是因为经历过痛苦、磨难、迷茫后对生活的厌倦和绝望。回顾走过的路,想想不如意的十之八九,豁然明白,原来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竭力想去改变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呀。这样想来,感觉社会并不复杂,生活也很简单。最奇妙的是缘:如意是缘,不如意也是缘;聚是缘,散也是缘;得是缘,失也是缘;健康是缘,病痛也是缘……一切到来的都是缘。

我就想,当我步入老年,我要随缘顺缘。有缘才相聚,来的都是客,如意是客,不如意是客,幸福是客,痛苦是客,健康是客,病魔也是客……我要学会和它们交朋友,与它们和谐共舞。我接纳它们、善待它们,它们就会把我当朋友,就容易与我和睦相处;我厌恶它们、排斥它们,它们就会把我当敌人,就必然得和我发生冲突。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是朋友还是敌人,不取决于对方,而取决于我抱着什么态度。有缘的终将到来,它来时我要出门相迎;缘尽的必将离去,它走时我应惜别相送。我曾有过沾沾自喜的辉煌,也经历过苦不堪言的沮丧。人生啊,幸运往往由磨难中萌生,而痛苦也常常在幸运中孕育;当初的忧伤可能是今天的幸福,今天的幸福也可能正是明天的惆怅。浮沉过后,现在终于懂了:欲无止境,平淡为真;量力而行,平安是福。今后我所努力追求的,应该是不烦不燥,不妒不攀,知足常乐,宁静致远,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其实,人生都是在品尝酸甜苦辣咸。区别就在于是否品尝得津津有味。

五、自娱自乐,创建自己的天堂。  

当我步入老年,千万要记得将重心转移到自己的生活上,要发现自己的兴趣,培养自己的兴趣,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步入老年,不用再按部就班地工作了,那时就有了大把的时间,我要把它变成实现兴趣、目标和新追求的起点。因为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身体就有了忙碌,生活就有了追求,精神就有了寄托,同时内心也一定会感觉自豪和欣慰。若如此,哪还能整天无聊地干涉子女的事并对子女唠叨?人最怕闲,闲是无所事事,使人心烦意乱,让人坐卧不安,闲的原因,就是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事可做。有人把幸福定义为不断追求,把不幸定义为享受和占有,我也注意到一个现象,在兴趣中忙碌着的人,他们不仅健康长寿,而且精神上也快乐逍遥。忙是长寿丹,忙是开心果,在兴趣中忙着,忙在兴趣中,这就是天堂般的生活。我明白了:天堂原来就这么简单,自己是可以创建的。

老不老,年龄大小不是尺度,健康状况才是标准。

年轻时的奋斗目标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而老了之后的生活追求,应该是把余生用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上来。不给别人添乱,这其实就是做贡献。

当我步入老年时,我所做的一切应该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而快乐地活着。自己健康快乐,就不会给别人增添负担。我要把自己的幸福健康作为最后的礼物,送给我的女儿——阳阳。


后   记

在陪伴母亲过程中,因一些情景的刺激和感染,我时有情感喷发,偶有感悟闪现,那就是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就从我身体里蒸发了,随风飘散。如果都飘散了也行,却偏偏在我心里留下那么一点点,它很不安地躁动着,让我忘不掉又想不起,既觉得有还说不出,这种如鲠在喉的感觉经常纠缠着我。

终于想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那就是把稍纵即逝的特殊情感和感悟及时地记录下来。在记录的时候,我既感到了心潮的澎湃,又觉得心头像火一样在燃烧。此后,我的床头、桌上、兜里都准备了笔和纸。有人告诉我,喷发的情感和闪烁的感悟,那叫“灵感”,我及时地记录,就是捕捉了“灵感”。但事后品味时,觉得似乎还有缺憾,我捕捉到的“灵感”就像是鲜花缺了绿叶,筋骨少了血肉,于是我就把喷发情感、感悟闪现的原因和背景也记录了。这么做了之后,不但一吐为快不受折磨了,我还能随时很投入地品味和享受那种情感、那种感悟。

随着时光的流逝,母亲一点儿一点儿地变老。她把衰老的每个环节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面前,极力地通过演绎一系列的故事让我感悟和思考。不仅如此,母亲还用一双无形的大手,帮我归纳、整理、积累了“我与母亲的故事、我的思考和感悟”的文字材料。

我有个朋友,是学中文的,早年当过中学语文教师,后转入机关,做过多年的领导工作。2021年他回来时,我把这些文字材料让他看了。他说看时深受感染,看后由衷惊叹。他告诉我当今社会亟需这样的书籍,并建议系统整理一下,由他联系,争取出版。

当时我不以为然,但出于尊重,还是把整理后的稿子交给了他。不久,他告诉我:出版社同意出版!

这让我很意外,出版书籍,那是文人的事,对我而言,应该是遥不可及的。当初,我主观上并没想写什么,也没有能力和勇气写东西,是心中的情感和感悟憋得我实在受不了,是不得不写。虽然这期间我也读了一些书,甚至学时如饥似渴,写时废寝忘食。但我总觉得是在被“逼”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写出来的。准确地讲,我不是写作,而是对陪伴母亲过程中的点点滴滴用心灵去体味,用情感来诉说。

我就想,在纸媒并不景气的背景下,出版社为什么愿意把我随意写的文字材料出版为书呢?

朋友告诉我:“这些文字材料可不是轻易能写出来的,没有长期丰富的生活体验及深刻的思考和灵动的感悟,谁也难以写出这样的文字。纯朴、真实、独特,源自生活,拙中带巧,既闪烁出人性智慧之美,也散发着泥土本真之香。这与其说是你写的文字,不如说是你灵魂的呼唤——它能唤醒沉睡着的人。”

怎么就能写出书了呢?我就回想这些文字材料形成的过程。这些文字都是在母亲身边默默地生成,慢慢地积淀,汩汩地流淌出来的,都和母亲有关,部分内容是一边观察着母亲一边写的。母亲不仅生我、养我、教育我,还在她人生的最后阶段,用各种独特的方式让我思考、给我感悟,如果没有母亲的启示,那我是一点也写不出来。我懂了,文字是我写的,但文字的灵魂是母亲给的,我只是被动地把母亲给我的思考和感悟归纳整理了一下。我能写出关于孝道的书,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应该是母亲给我的礼物。我越来越觉得我对母亲的陪护是本分的,是有形的,而母亲给我的礼物是意外的,是无价的。

我就琢磨,母亲为什么要给我这么珍贵的礼物呢?猛然想起那位朋友说的话:社会需要。既然是社会需要,我想母亲应该是给社会、给众生的。而我,只是母亲的信使。

母亲给社会、给众生的礼物,我不能私存,应秉承母亲的意愿将它献给社会、献给众生。母亲就像一颗火种,她不仅点亮了我,还让我去温暖他人。这么想了之后,就同意出版了。

文字材料要是变成书,那它得有个名。我从高大上的角度想了许久,愣是没琢磨出满意的书名。后来我就想,既然这个礼物是母亲给的,实至名归,那就应该叫《母亲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