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奎

    显好兄的散文集《闲潭落花》终于从抽屉里走了出来，摆到了我的书案上，而且估计不久就可以和读者见面，作为他的本家弟弟，真心为之高兴。

　　我半路出家，弃商从文，结识了一些文友后，就不断听到有人谈起程显好：此人博闻强识，功底深厚，学贯中西，记忆力惊人……弄得我大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叹。

　　终于有了见面的机会，寒喧中我打量着这位本家兄长：尽管已经不再年轻，但岁月却无法遮住他当年的英俊，微笑里透着淡定，举止间颇为自信，而言谈中尤显儒雅，只是穿戴似不大讲究，也许这正是大家风范吧。

　　于是我们接触渐渐多了起来。交往中，我零距离地感受到了显好兄的厚重，大段大段的古诗词常常脱口而出；心理学的知识曾让一位心理学教授折服；天文、地理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谈起药理学、转基因更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这应该得益于他连续8年在卫校给高护班、医师班讲授药理学与拉丁文的经历；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英语竟然达到了翻译英文小说的程度，他朗诵的一首英文诗歌，令中南大学的英语教授激动不已……

　　分析显好兄现象，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确有天才。记忆力是天生的才能，一个人能有一个好的记忆力，就能比别人储存更多的知识， 就如同一千兆的电脑，存有海量信息，如需提取，按下键子即可激活。谈起话来，自然是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人文物理，皆可随手拈来。我想这是显好兄最大的优势，他之所以博学多才，盖源于此乎？

　　然而，敬佩之余，和许多文友一样，时时会生出一丝遗憾，因为毕竟没有一睹显好兄抽屉里的那些瑰宝。而今夜，怀着几分好奇和敬意，我轻轻走进显好兄的闲潭边，聆听他那久远的一瓣瓣落花的余音。

　　显好兄的这部散文集，我是在不忍释手的状态下读完的，读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显好兄是真文人！ 

　　并非写文章的人就是文人，文人是有着丰富内涵和特定指向的一个群体。我以为只有追求独立人格与独立价值，描述、研究社会和人生、具有人文情怀且从事文艺创作的人，才能称之为文人。文人应是岁寒而后凋的君子，是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丈夫。没有独立人格，没有独立价值取向，献媚取宠，人云亦云，只知歌功颂德，唯利是图的人不是文人。 

    真文人是身无半文心忧天下的社会良心，上帝之所以创造文人，就是让他承担一种救赎的使命，他应激情地歌颂真善美，也一定要无情地批判假丑恶。因为有文人的嘻笑，真善美才能得以传播；因为有文人的怒骂，假丑恶才得以收敛，世风才得以净化。

    文学的本质是批判的。《闲潭落花》正是如此，77篇散文或直抒胸臆，或寓意曲笔，体显着一个文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养蜂者说》描写了一对常年在外奔波靠养蜂为生的夫妇，字里行间充满对底层民众的同情，读来令人动情。

    “你们这样奔波，一年能挣多少钱？”我问。

    “挣不到钱的，”小伙子叹道，“今年汽油涨价，运费更贵了，这一趟光雇车就要１万多，合着每个箱子200多块。这几年天气不好，蜜也不多。”

    “已经赔了三年了。”站在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小女人轻轻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

    小女人不大情愿地打开碗橱。我凑过头去，只见两只菜碗，一只装着咸萝卜，一只装着酱油浸泡的葱叶。

   “大葱是在这里买的，萝卜是我们带来的，还有雪里红。”小伙子在一边做着说明。

    读到这里，令人不禁心生酸楚，有多少底层民众在为最起码的生存而拼搏挣扎啊！那些整天龙虾鲍鱼燕窝鱼翅的官员和富豪们是否曾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用“咸萝卜和酱油浸泡的葱叶”下饭的百姓！

    “你们这里派出所还要收钱的，”停了一会儿，小伙子忽然说道，“一个人要交25元的管理费。”……

    “前几天他们来了两个人，开着车，穿着警服。头一天收去了我们的身份证，第二天过来，拿走10斤蜜。还说有事可以找他们，可他们没留名片，也没留电话。昨天夜里，有人到这里要蜂蜜，我们跑出去打110，那边说‘一会来一会来’，到底还是没有来。”小伙子缓缓说着，一边露出苦笑。

   “你们这样赔钱，干嘛还要出来呢？”

   “不出来没有办法呀……我们养蜂的，一年年就只盼着花好、天气好。今年盼着明年好。明年盼着后年好。”小伙子望着帐棚外面的蜂箱，说一句，顿一下。

    “会好的，年年开花，会好的。”我学着《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的腔调，只是口气不那么确定。

　  　作者是在白描，似乎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我们已经感到了他的同情，他的愤怒。稍稍一笔，就将两个小吏的丑恶嘴脸勾勒出来，这两个家伙连最底层的民众也不放过，雁过拔毛，欺压良善，令人鄙睨。此文应当是新版的《捕蛇者说》，只不过是笔者所描述的事件没有如捕蛇者那么惨烈。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共奔小康的时代，因此作者和那对夫妇一样，对未来抱有希望，让人对文中主人公不禁心生一分牵挂，这对夫妇还在养蜂吗？他们真的好起来了吗？

    显好兄年近古稀，一生颇为坎坷，然而，岁月的锋刃并没有削平他的棱角，对钳制人们思想的行为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批判。在《读诗者鉴》一文中，他这样写道：“有清一代，文禁森严……因言获罪者不知凡几。逮至近代，更有‘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文艺是阶级斗争工具’之说盛极一时，诗词本身的言志、抒情、娱乐等基本功能竟成异端。”而这种钳制人们思想政策造成的恶果是灾难性的，作者在《必也止乎礼仪乎？》一文中直陈利害：“清康雍乾几世，屡兴文字狱，文士们执笔为文，动辄得咎，以致于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渐成迁延几代集体无意识的习惯。”这种集体无意识习惯在极左年代再次登峰造极，直到今天尚有余臭。

　　集体无意识造成文章教化作用被扭曲，批判精神被压制，歌功颂德的垃圾泛滥，结果必然导致人们行为准则的混乱，价值取向的偏失，甚至道德大厦的崩塌。对此，显好兄比别人感受更深，在《恒久的心灵寄托》一文中，他感慨着“许久了……我们不再谈论信仰，金钱的话题已经足够激动人心。人与人不再倾吐衷肠，社交的纽带已经足够联络各方。人与自然更是无暇交流，长河落日、月夜清辉、东风细雨、碧海青天、深涧鸟鸣、燕草秦桑都不再让人留连。许多人宁愿整夜在麻将桌前算计别人腰包里的钞票，也不肯抬头望一眼浩渺的星空；宁愿每天几个钟头对着电视机中粗鄙的娱乐节目傻笑，也不肯静下心来读一本好书，倾听一下古今贤哲的幽微心曲。人们忙着追逐眼前的名利和不断更新的时髦，却忘了给心灵留一点空闲，让它去感受生命本身。”

　　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怎能不让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人为之忧虑！

　　《闲潭落花》通篇给人以大气象。大气象者，修齐治平之抱负，先忧后乐之情怀也。唯有此气象，为诗为文方能立意高远，庶几木铎金声。孟子讲：“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如何养浩然之气？汲圣贤之精髓，聚俊杰之才华，“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朝如斯，夕如斯，或可水到渠成。

　　从《我心中的图书馆》一文中我们得知，显好兄早在18岁时就已通读了《鲁迅全集》，青年时期的显好兄求知的渴望，读书的痴迷到了忘我的境地。利用朋友和妻子管理图书之便，他阅读了大量的名著，超常的记忆力帮助他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功底。

　　有时听显好兄侃侃而谈，我脑子里曾生出一个怪念头：这个人的大脑一定不同寻常，左脑装的是自然科学，右脑装的是人文科学，而且左右脑都比常人运转的频率高，速度当然也更快。

　　文学最讲灵性，没有灵气写出来的东西呆板呆滞，味同嚼蜡。在《鲁迅全集》和中外名著中浸泡着的显好兄，右脑细胞一个个都充盈着文学的灵光，反映在他笔下的文章一篇篇也就无怪乎那么的摇曳多姿，妙趣横生了。《螭斗龙缠万象来》记述了著名书法篆刻家吕世坤，文章一开始用大量的笔墨渲染世坤的成就：沈鹏为之题写“世坤印存”，冯其庸作诗相赠，康殷先生口传心授，王镛题签赞赏；而“辽宁省内的书篆大家，如已故沈延毅、杨仁恺、郭子绪、冯月庵诸老，以及聂成文、姚哲成和后起之秀刘恒、王丹、刘文华等人，更是世坤时相往来的师友。”行文到此，世坤的形象已经在读者面前高大起来，文章的“猪肚”已极其充实，结尾该作如何处理呢？一般人可能要用华丽高贵的词藻推向高峰，即人们常说的升华。然而笔者却用一件出人意外的小事缓缓而止：“在杭州西泠印社，听说我来自辽宁抚顺，一位工作人员问我：‘抚顺有位吕世坤，您认识吗？’我发短信将此告知世坤。半分钟后，接到回信，只两个字：‘谢谢。’不知是谢我，还是谢西泠的那位，只一句客气，看不出惊喜，看不出激动。这就是世坤。不过，手机那头，应该还有那憨厚的一笑吧？”

    短短的一百多个字如惊鸿一暼，将世坤的大家风范亲切温和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豹尾固然刚劲有力，但往往会落于空洞的俗套。这种凤尾似的处理有余音绕梁之韵，更令人动情。

    显好兄的散文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鲁迅的风格，文笔老辣，亦庄亦谐。起承转合、欲擒故纵、欲扬先抑、欲褒先贬等散文手法被显好兄运用得十分娴熟。

　  以《七七漫话卢沟桥》一文为例。作者开头两个自然段抒发对卢沟桥的眷恋，以至于四上卢沟桥。接着几笔点出了卢沟桥在中国和世界历史上的地位，并用马可波罗的一句话为卢沟桥定性：“一座无可比拟的世界上最美的桥。”对这样的桥，哪个读者不想一睹为快呢？借用影视界的一句行话，显好兄的文章“拽着你往前看。”

    写卢沟桥不能不写卢沟桥的狮子，但作者的写法却别辟蹊径，以反复数狮子却数不清为由头，为读者留下悬念，并从另一个侧面衬托出卢沟桥狮子的千姿百态。写卢沟桥当然更不能不写令文人们梦绕魂牵的卢沟晓月，作者在写这一举世闻名的燕京八景时独具匠心，虽四上卢沟却“未能领略到这一佳境，只能在心中勾画它的美妙了。”从而让读者与之一起，留下一段挥之不去的遗憾。行文到此，一般应是尾声，然而作者陡然一转，通过与一位老人的对话，将笔锋直奔卢沟桥的另一杰作“斩凌剑”。“一提起‘斩凌剑’，老人霍地站起来，快步走出几十米，在桥栏上俯下身去指指点点，一面瞪圆了眼睛：‘瞧瞧那剑锋，不锈不烂，哪儿找去！’那份得意，看得出从心眼里为老祖宗骄傲。斩凌剑历八百个春秋栉风沐雨，完好如初，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若论中国古代高超的冶金技术，‘斩凌剑’当是一份有力佐证。”

    “霍地站起、快步走出、指指点点，瞪圆了眼睛”，几个动词接连迸出，老人形象跃然纸上，显好兄的确是状物写人的高手。

　　如果说狮子、晓月、斩凌剑是卢沟桥唯美的艺术奇葩的话，那么“七七抗战”就是卢沟桥慷慨悲壮的英雄史诗。“卢沟桥不但在建筑上具有很高的艺术和技术价值，更是一座英雄桥梁。”寥寥几笔，深化了主题，将读者带入了那段硝烟弥漫“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激起人们抗日救亡的爱国情怀。

    此文的结尾与《螭斗龙缠万象来》有异曲同工之妙：“到那时候，我将重访卢沟桥，选择月明的时节，当然，还要在那里住上一夜。”这就回应了四上卢沟没能见到卢沟晓月的遗憾，读者的脑海此刻一定泛起卢沟晓月的风情，与作者一道奇思飞逸，诵文神游吧。

    此文细腻流畅，如诗如画，迭宕起伏，韵味无穷，天衣无缝，堪称力作！

    《眼睛》突显出作者观察入微，状物写情的功力，通过眼睛透视出尘世间的千姿百态，读着此文，你的脑海一定会出现许多经历过的眼神，品味着其中的善恶贤愚，也一定从中有所感悟。

    《从吴兆骞晚眺诗推测观音阁之创建时间》一文可以看出显好兄治学之严谨。

    《猫奶奶和八道湾》更是一篇难得的美文，该文描述了作者探访北京鲁迅故居的经过，通过与猫奶奶的对话，倾吐着对大师的景仰，感叹着人世的沧桑，流露出对践踏文物的忧心忡忡。

    《知事明理辨》以诙谐的笔调叙述了我们熟知的一个文学沙龙里几位“老顽童”在一起“斗嘴”的寻常场景，读来情趣盎然，让人忍俊不禁，同时，促你掩卷深思。

    《测字与做梦》一文大有意趣，仔细品读，你可领略到显好兄不落凡俗的奇特思维之一斑。

    《闲潭落花》的九十篇散文，犹如一部小百科全书，其中有对底层民众的同情，有对道德沦落的愤懑，有对书法、绘画的见解，历史的，人文的，自然科学的，方方面面，包罗万象，真真是状世间之百态，挫万类于笔端。其兴也，如水波乍起，涟漪迷离；其赋也，洋洋洒洒，纵横东西；其雅也，弦歌曼舞，余音袅袅。篇篇珠玑，极少瑕疵，娓娓道来，有滋有味，极有可读性。而文笔之精道，堪为楷模，如果将《闲潭落花》看作一泓幽静的湖水，那么，我们就可以从这泓清水中凝炼出两个字来——隽永。隽永应当是《闲潭落花》最突出的风格。

    显好兄多次说过，凡大学问者或迟或早都会与宗教结缘。显好兄是我心中的大师，如今他也与宗教结缘了，现在是《抚顺佛教》的副主编。一次，他曾颇有感触地说：原来对佛教的了解实在是太浮浅了，可居然有胆子上省里的佛学讲坛，想起来深感惭愧。走进佛学的显好兄为人为文又上了个层次，在《她在建人间净土》一文对永茂集团总经理田若南的描写中，我们不仅会看到企业家对社会进步的推动作用，更能感受到一股充满无边大爱的宗教情怀，而从《一位学者僧伽的佛法追求》中，我们则可以察觉到显好兄文风的渐变。

    庾信文章老更成，赋到沧桑句始工，历尽沧桑的显好兄其文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他文学的抽屉刚刚拉开一道小缝，里面还贮有很多的瑰宝，千呼万唤始出来，接下去，我们将听到的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一定是更美更动人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