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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尽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2年07月21日

 

春 尽

 

周  蓓

 

    春婵站在路口拎着夜市贱卖的橘子,身后不远处便是叽叽喳喳满嘴流油的食客。她扯了扯口罩,想吸口新鲜的空气,里面夹杂的全是酒味、汗味、烟味和香水味。这座城的初夏,天气闷热得要命,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原本不算明亮的夜被昏黄的路灯和不停闪烁的霓虹灯撕开了一道口子,将五颜六色洒向从头看不到尾的夜市。路边各色的小摊,杂乱的摆放,并不宽阔的路显得更加狭窄。吆喝声伴随音乐声,淹没了人群的欢笑,嘈杂吞噬了夜的宁静。

    她看着往来的人流车海,有些愣神。白天,这里很少看到年轻人,店铺门户虚掩,路上行人寥寥。到了晚上、周末,就会换副景象,显露出烟火气十足的一面,三三两两的男女坐在一起,吃烧烤、喝啤酒,天南海北的聊,街上湖南、河南、四川、广西、贵州各地不同口音相互交织,哪怕第二天要早起床,谁也不愿早离去。

    春婵也是外来的打工人,每天上12个小时,两班倒。她做事踏实,能吃苦,从不随意请假,为人又随和,笑起来脸颊现出一对梨涡,眼睛眯成细缝透出一丝银亮的光,很得领导和同事的喜欢。即使工厂效益大不如前,减员名单中也一直没有她的名字。年末评优,还成了“最佳生产标兵”,有了“老带新”的资格。春婵心里自然觉得美,因为每带出一个新员工,就有500元奖励。

    她的老公老吴和她在同一个厂里工作。两人工资虽然不多,但工厂包吃包住,没有额外花销,一年下来也能存下八九万。他俩早年倒是有些积蓄,但这几年又是装修房子,又是给儿子投资做生意,几番折腾也没剩多少。

    年轻人都抱怨食堂的伙食差,每餐只有一荤一素。可他们夫妻俩却吃得很踏实,人到中年,自然比年轻人更能吃苦。天气越来越热,工厂宿舍是铁皮房没有隔层,下雨像打鼓,噪音大得让人抓狂;晴天,太阳一晒,狭窄的空间闷得像烤炉。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两台电风扇,不停地摆头送风。厂里的夫妻房条件要好很多,空调、电视、衣柜一应俱全,租金比起市面价格算不上贵,却足以让春婵夫妻俩望而却步。于是他们只能跟年轻人挤在一起,衣服没有衣柜存放,就直接放在床上或者挂在铁皮顶的钢架上,有时裤子、T恤、衬衫、毛巾、袜子等挂满了钢架。房顶本来就矮,再挂上这么多衣物,简直像个难民窝,进去的时候必须弓着腰,穿过花花绿绿的衣服才能摸索上床。每逢下雨,没地方晾衣服,就把湿漉漉的衣服挂在房间里阴干,整个房间就散发出一股霉潮味。即使如此,春婵也不愿意在烈日耕种,脸被风吹得像没有釉的灰陶瓷。

    一阵手机铃响,春婵被拉回了现实。这个时间点能给她打电话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老吴,另一个是她儿子小吴。春婵接起电话,那头慵懒地声音就钻进了她的耳朵。“妈,干嘛呢?”

    “臭小子,刚睡醒呢,知道给你妈打电话了。”

    “我不每个月都给你打电话吗?你和爸怎么样?”

    “我和你爸都挺好,你怎么样?”春婵对儿子总是不给她电话是有些埋怨的,但她更怕儿子在外面委屈了自己。

    “我还行,最近打算和朋友合伙开一家剧本杀。我算过了,加盟费、门面租金、装修加在一起60万,差不多。我们每人出30万,最多两年就能回本。妈,你觉得你儿子是不是挺厉害。”

    “儿子,你说的那些,我不懂。这两年生意可不好做,你要是听劝,就老老实实的工作,你妈和你爸也不指望你赚大钱。”春婵声音一下子沉下去很多。

    “妈,现在年轻人、学生都爱玩这个。前几天,我俩去看了店面,位置好得很,临近步行街口,人多。这次肯定赚钱。”小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往下说:“妈,我手头有点紧,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我哥们先把加盟费给付了。”

    “你俩把钱给付了?”春婵眉头立马锁住,声音又提高了些。

    “妈,你嚷嚷什么,人那是仗义,我年底前把钱给他就行。现在合同签下来了。”小吴声音透亮清晰了不少,人仿佛清醒了,“反正情况就这样,你看我那30万,你和爸能不能想想办法。”

    春婵半天也没有吱声,心里犯起了愁,嘴里嘟囔着,“你怎么也不和家里商量商量,30万,我上哪儿去给你弄呀。”

    儿子直接打断了她的唠叨,“妈,我这边有急事,晚点再说。你们想着点。”说完直接把电话挂了。春婵听着电话里的盲音,脑袋里嗡嗡作响。闪烁的霓虹,让夜更显张扬,新一轮的人潮涌动,涌向道路的分叉,她却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春婵觉得拎着的橘子变得坠手,像是不得了的重物,沉甸甸地拽在她的手上。好不容易回到了宿舍,她一通电话把老吴喊到了楼下。两口子蹲在不起眼的路灯下,借着昏黄的灯光,开始拿着手机算账。夫妻俩每个月一万多的收入,就算一分钱不花,到年底也才7万元,加上手头的,还有10多万的缺口。老吴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口,沉默半晌,低声说:“要不,再干一把。”春婵习惯性地揉了揉手腕,叹了口气:“哪就到了那一步?咱们再想想辙,看能不能先跟亲戚们……”

    老吴打断她的话,“亲戚都穷哈哈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咱们呢。再说,你跟谁借去?就老五还有点家底。可去年他家修房子跟咱们借四万,你说要留给儿子买车,没借。这会儿哪能再跟他开口?”

    春婵低着头,心里是不痛快的。不借给老五是老吴的主意。俗话说要债的儿子,欠债的爹,借给他,谁知道他啥时候还?这才借口说要买车,把人给拒了。这会倒把锅推给自己了。

    春婵黑着脸,一言不发地揉着手腕,觉得脚掌的旧伤也隐隐作痛。老吴从宿舍门房那里搬了两个小胶凳,紧挨着坐在春婵旁边,拉过她的手,慢慢揉捏她的手腕,小声说:“我知道你怕痛。”春婵瞪了他一眼,“谁怕痛了?我是怕像上次那样,啥也没得。”老吴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像刷了层浆糊般紧绷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沉默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再说吧。”

    几天后,春婵上夜班,眼中带着好些血丝,头发一把拢起却有好几绺碎发微乱地垂在额前、脑后。徒弟给她倒水的功夫,本来停下来的机器突然轰隆开起来了,卷轴快速滚动,一下子就碾过了春婵原本放在轴心边的左手。霎时间,她感觉到小手臂一阵酥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机器扑了上去。这时,边上的螺杆又顺势甩来,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胸侧,几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她猛地喷了口血,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旁边的人吓懵了,大声尖叫起来:“姐!救命啊!出事啦!”工友连忙跑过来。

    春婵痛得眼前发黑,冷汗像下雨一样不停地流。她咬紧牙关,提了口气说:“你,按一下红色那个钮,把机子停了。”春婵心想,不能让机器继续空转了,模具没装好,万一再把电机烧坏了,这机子就不能用了。见徒弟僵在原地,春婵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拉拉工友的衣角,虚脱地说:“先,把机子停了。”工友见她这样还在操心机器的事,又气又急地说道:“你都这样了,还想这些呢,快呆着,千万别动。”赶紧按下制动钮。没想到等他回过头,春婵又吐出一大口血,原本一双明亮的眸子此时已经有些涣散,唇被她咬得发白。徒弟大惊失色地扯着嗓子喊:“班长!快,叫救护车!”救护车连夜把她送去了医院。

    老吴接到厂里的电话,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急诊室外凌乱的脚步和刻意放轻的谈话声让这里的氛围更显沉重,四处弥散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护士一路碎步小跑,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表情严肃,老吴觉得他们更像是阎罗殿的判官,个个黑沉着脸。春婵已经被厂里的人推着去做各种检查,老吴像无头的苍蝇,只能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他不自觉地使劲儿搓手,眼睛不时看向就诊处。几番检查治疗,医生告诉老吴,春婵左手胳膊下半段粉碎性骨折,胸膛里肋骨断了两根,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这时,他才吃下了颗丁心万丸,心想活着就好。

    一个月后,春婵和老吴因祸得福,搬进了厂里提供的夫妻房,免费的,暂时告别了闷热的铁皮房,吹上了舒服的空调。厂里痛快给春婵报了工伤,还给她发了5000块奖金,奖励她临危不乱,身负重伤之时还念着公司的财产安全。同时,按往年的平均工资继续支付春婵薪水,每次检查还会安排专车接送。春婵在厂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躺在床上刷电视剧、看综艺、静心养伤。《王牌对王牌》,她之前没闲情看,现在一口气把第一季到第五季统统补完了。可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月,春婵也觉得无趣,老吴便买来一大兜瓜子塞进春婵怀里。春婵边看电视,边将瓜子塞进口中,“格”地一咬,瓜子的外壳全部浸湿,拿在右手里剥的时候,滑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寻找了。她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这回她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列在被褥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好象修理钟表的样子,约莫一二分钟之后,好容易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进自己嘴里。

    春婵每天窝在宿舍,终于熬到了第三个月,人都胖了好几圈。老吴合计把两口子把之前的积蓄和这几个月的工资给儿子寄了过去。为了凑个好意头,两人还跟厂里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整好18万。春婵嘴上不说,去汇款的时候,银行卡在粗糙的指尖摩了又摩,才递给老吴。老吴知道她不是不舍得,是怕儿子年轻见识浅,被人骗了。老吴微倾着身子,起身准备走向柜台,春婵从座位轻轻拉了拉他,皱着眉头,轻声问:“前几次他也说和别人创业,开奶茶店、做水果生意,结果都是钱没了,生意也没做成。这次能行吗?”

    老吴转身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儿子这回说得头头是道,我看能成,你想再多也没用。”说着便大步迈向柜台,不再给春婵犹豫的机会。钱汇过去,春婵的心不再悬着,她知道担心也没有用。

    老吴搀着春婵回到宿舍,刚喝了口水,儿子又打电话来催钱了。春婵用手撑住床沿,缓缓站起,这样说话她觉得稍微顺畅些。她疑惑又憋气:“刚不是给了你18万吗?你现在又要,我和你爸又不是印钞厂的,你自己就一点钱都没有?”可电话那头的儿子声音由低而高,渐渐吼了起来,“你们弄不到钱就直接告诉我。问你们要的时候,你不吱声,现在拿不出钱,要我怎么办。我去接高利贷,你俩是不是就高兴了。”春婵的脸彻底变了颜色,由白转红,又从红变回白,她的心像被数万跟钢针插着,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咽住了。她还没来得及追问之前钱用到哪了,就被老吴抢过电话连声应承了下来。春婵剜了老吴一眼,便恹恹坐回床边。

    第二天,春婵顾不上伤处的疼,便让老吴搀扶着找到了人力资源部的经理,提出了辞职,理由是不愿给厂里增加负担,想回家休养,一并商量伤残鉴定的事。人力资源经理耐心地解释,“春婵,你是不是完全康复了,一次性就业补助金发了,以后补不了。这事儿急不得的。”春婵习惯性地揉了揉手腕,说:“都好了。就是不能用力,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后期持续复健就行。”

    “那就是还要继续治疗?”人力资源经理侧头看向春婵。

    老吴连忙插嘴,陪笑着说:“不用不用,就不麻烦公司和领导了。她好得差不多了,农村人,没那么娇气,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都养了好一阵子了,早就没事了。眼看就年底了,我们先做了鉴定吧,一拖到年后,又不知道哪会儿才能办。”

    人力资源经理怕夫妻俩不清楚相关规定,又补充道:“你要考虑清楚,申请了鉴定,后续如果又产生什么医疗费用的话,公司和社保就不再承担了。发生工伤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但既然已经发生,不论你申不申请鉴定,公司都会按照《劳动法》负责到底,你们不用担心的。”夫妻俩满口感谢,做伤残鉴定的态度却非常坚定。

    45天后,伤残鉴定结果出来了,七级。春婵用一条左胳膊和两根肋骨,换了44个月的工资,心满意足地回了老家。

    老吴拿着这些钱,又给儿子打过去整整12万,夫妻俩手里留了10万块。上个月,儿子说交了女朋友,过年就带回家。要是双方父母谈得拢,五一节就能摆酒结婚了。春婵盘算着,这10万块钱,拿7万做彩礼,剩下的3万块在镇上摆酒,也是足够体面了。

    没想到,钱汇过去了儿子才说,生意做不成了,钱拿去买车了。一听这话,春婵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鼻翼由于内心激动张得大大的,眉间一条深深的川字纹,气势汹汹地往脑门伸展过去。老吴生怕春婵生气,弄成高血压,连忙宽慰:“买车,总比乱花强。至少车子看得着,咱俩原本不也合计给他买车吗,他自己买了,咱俩还省心。”春婵无力地捶打了几下老吴,看着远处的天空,本来湛蓝的天空,此时显得格外灰暗。春婵叹了口气,沮丧地说:“年轻那会儿咱俩条件不好,为了能多赚点钱,长年在广东打工,自小就没把他养在身边,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现在怎么对他好,都挽回不了。”说完,她的眼眶和鼻头已经微微泛红。

    镇上年节气氛渐浓,家家户户忙着采购年货。儿子开车回家,春婵早早等在村口,伸长的脖子像是够不着树叶的长颈鹿。儿子站在跟前,春婵之前因为钱生的气,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的泡沫。儿子的脸消瘦了不少,古铜色的皮肤,算是城市送给他的印记。到家,春婵着急给他端盘水果,伸出手,拿起茶几上的果盘,才不到两秒,就听见“啪”的一声,水果洒落一地,盘子彻底碎了,她的手无力的垂落在身体两侧。老吴连忙赶过去,把春婵搀扶到一边,儿子边扫地边抱怨:“妈,你手不好使,就别拿东西了。”

    春婵尴尬地笑了笑,想掩饰自己的慌张,顺带扯出了眼角的皱纹,“你回来,我不是高兴吗?对了,啥时候能让妈瞅一眼你女朋友,不是说过年要过来的吗?”儿子有点不耐烦:“妈,你着什么急,我俩约了,过两天她带着她家里人过来,当时候,你可千万别张罗在家做饭,容易添乱,我们一起去镇上饭店定个包间就行。”

    夜里,老吴喝醉酒,他死死攥住儿子的手,翻来覆去地唠叨:“以后,你一定要孝顺,懂吗?孝顺。孝不孝顺我没关系,一定要孝顺你妈,她为了你真是受太多苦了。”

    儿子放下排骨,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将碎肉轻轻地弹出去,眼帘一垂,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和妈这些年不容易。我也想你俩能早些过上舒坦日子,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到处张罗租铺子、开店。打工能赚几个钱。我承认,上过当、吃过亏,谁又没走过弯路。”

    老吴对儿子突如其来的真诚,显得有些激动,开始猛劲给儿子杯里倒酒,桌上湿漉漉地一片,他才意识到酒斟满了,手却不听使唤地僵在杯口。儿子连忙起身退到桌边,大喊:“妈,快拿抹布来。”不一会儿,他便避到一旁给女朋友打电话去了。

    老吴心里也清楚,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怎么管他,做儿子的,自然对他们也没多少感情。但是夫妻俩总是自我安慰,等他成了家,自己就不出去打工了。一家子团团圆圆在一起,处上一段时间感情就好了。儿子虽说没啥大出息,但也没走歪路。生意没做成就没做成吧,钱拿去买车了也好,出入方便,说起婚事也体面。

    小镇上,家家户户一直忙着迎来送往、走亲访友,春婵连娘家都没去,只顾在村里、镇上来回奔波,张罗会亲家,谈儿子的婚事。

    春婵提着全新的手提袋,挤进一台半新不旧的五菱宏光里。一上车,就被隔房的妯娌打趣:“哟,咱们的发财嫂不坐自家的小轿车回家,跑来跟我们挤什么?”她回了个笑脸:“你能坐,我就坐不得?”面包车经过改装,两排座位拆掉后,在靠窗的两侧装上了窄窄的长条木凳,中间又放一排小马扎,这样就能往里塞上十几个人。春婵被挤在中间,胸膛里的肋骨隐隐作痛。

    妯娌见她脸色发白,额头上冒着冷汗,对司机喊:“师傅,稳点儿开,车子上有个病人。”接着又去拍坐在副驾驶的乘客,好声好气地商量:“妹子,你还有好久下车?让这个大姐坐一下可不可以?她年前受过重伤,挤在后头要不得。”

    春婵感激地握了握妯娌的手,低声说:“算了,人这么多,反正也快到了。”妯娌横了她一眼,把手里抱着的一箱罐装八宝粥塞在她屁股底下,没好气地说:“你也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得行,还跑来挤,家里有车不坐。你儿子呢?”春婵挪了挪屁股,坐高一点,舒服多了,小声解释:“他陪他女朋友到县城买东西了。”

    “你拿命换来的钱,他拿去买车就算了,买了车自己开起陪女朋友逛,连老娘都不管了!”妯娌不屑地说:“你这个儿子教得好哦。”她的话引得周遭侧目,春婵又羞又恼,手肘拐了拐她,连忙说:“别瞎说。什么拿命换,没那么严重,就是受了点伤。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

    乡亲们一路上上下下,五菱宏光面包车走走停停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冯家村。春婵忍着闷痛挤下了车,站定后认真端详起自己的房子来。

    春婵的新房子就建在路边,一幢三层的小楼,楼顶是当年最流行的仿琉璃瓦样式。房子在马路边,出入方便,但灰尘也大,崭新的房子,这才几年,白墙就成了灰墙。修房子的时候,把家底都掏空了。要不是当时得了“外财”,这房子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装修呢。没想到自己花大价钱建的小楼,女方家根本不稀罕。

    老吴夹着一支白沙烟,背着手从屋后转出来。看到她在发呆,连忙招呼:“回来了咋不进屋?外头风这么大,着凉了怎么弄?”一面说,一面转身进屋烧水。

    春婵晃了晃酸痛的左手,慢吞吞地进了家门,在沙发上疲惫地坐下来。老吴连忙递了个抱枕给她靠着,又从热水壶里倒出滚烫的水,把毛巾浸湿后,小心翼翼地拈起。春婵把袖子卷起来,露出苍白清瘦的胳膊,一条长长的伤口蜿蜒在靠近手肘的位置,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老吴用劲把毛巾拧干,趁热给她敷在胳膊上,问:“儿子,咋没跟你一起回来?女娃娃看着人挺好的,这婚事能成。”

    春婵的皮肤被烫得通红,她却像没感觉一样,说:“他陪女朋友逛街去了,她对咱们还算满意吧。”

    “那是。咱家有房有车,咱儿子长得也不赖。这样的条件,在我们这片儿都是数得着的。”老吴得意地看了一眼春婵,“再说,我们两个还年轻,少说还能挣十来年的钱。再挑剔的丈母娘也挑不出毛病了。”

    春婵习惯性地捏了捏手腕,“人家条件也不差,长得好,又是大学生,老两口看起来也是讲礼数的人。这门亲事,我是满意的。”

    “那你刚才咋愁眉苦脸的?人家不想这么快订婚?那姑娘都28了,比咱家的还大3岁呢。”

    春婵摇摇头,“人家不是不同意,只是提了个条件,要先在那边买房再订婚。”

    “她看不上咱们这房子?”

    “说在乡下生活不方便。你儿子脸当时就耷拉下来了,我怕他和人家犯话,赶紧拦着了。幸亏,对方也挺通情达理,姑娘妈说,只要咱们付首付,装修的事娘家负责,等成了家小两口就自己还房贷。”

    老吴皱紧眉头:“才买了车,哪还有钱买房。这几年房价涨了,隔壁邻居买那套三房的,首付交了15万,听说房子一般,还没电梯。”他把冷掉的毛巾拿开,用张干帕子把她胳膊上的水擦干,然后拿过一张黑漆漆的膏药贴上去,把袖子妥帖地放下来。到底是受过重伤,胳膊至今还是使不上力,之前听说有个老中医擅治骨科,膏方也便宜,就买了一大包天天贴着。

    春婵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要买这么贵的车了,人家七八万的车开出去也是体体面面的,儿子非要买什么越野车,18万啊!坐进去也没啥区别。”

    “就是。不买那车,咱们凑一凑,首付的钱就有了。”老吴附和,“只是买都买了,退是退不了了,要不然亏得更多。咱们只有另外想辙。”

    春婵盯着老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现在伤养得也差不多了,不行,还是回厂里。”

    “我知道你的心思,”老吴目光柔软地端详春婵,语速很缓地说:“上次你受伤,命都差点搭进去,这次不能再舍你出去了。”

    春婵被老吴看得不好意思了,一种久未感受到的温暖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鼻头一酸,急忙扭过头说:“上次是有个该换掉的零件没有换,等到弹片一断,按键就会失灵。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就……这么定吧。”

    老吴意味深长地看了春蝉一眼,点起烟,深深吸了一口,却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转身去了院子。春婵也不再多说,径直回了房间。

    过完年,没过多久,村口的老树又发了嫩芽。春婵夫妇老家的土地早已荒废,他俩再次踏上打工之路。没想到,大半个月,竟没找到一家合适的厂子。明明有几次都通过面试、让他回去准备入职资料了,后来却接到电话,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不是已招满,就是年龄偏大,不符合录用要求。

    两口子只好辗转去了邻镇的工厂。春婵满怀希望地递上身份证,报上名字。负责招聘的姑娘上下打量了春婵一番,问:“你老公是不是叫吴某某?”

    “是啊,你怎么知道?”春婵略微惊讶。

    姑娘翻看着资料,语气平淡:“当然知道。6年报了3次工伤,每次都能评上伤残等级,单赔偿金就拿了四五十万。这样厉害的人物,我真是久仰大名了。”

    春婵大惊失色,连忙说:“我是真受了伤,不是假的。”姑娘笑道:“我没说你是假的,你要是假的,就是骗保了。正因为你是真的,所以才说你厉害。这样的狠角色,我们公司是不敢要。”

    老吴眼看她不中用了,忙凑上前,低声下气地问:“那我呢?我没受过工伤,身体健康,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那姑娘回过头,眼神诚挚,缓缓说道:“大哥,你再说也没用了。你俩但凡正规一点的厂都进不了。”

    春婵两脚发软,摇摇欲倒。姑娘生怕在厂门口春婵出个好歹,便多解释了几句:“你老公虽然没有,但难保他以后不会有。像你们这样尝到甜头的人,有一就有二,你身体不行了,他就上了。”

    老吴语无伦次起来:“自己上?不,我是不可能自己上的。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像她。她受伤没关系,我是不可能主动去受工伤的。”但已经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了。

    春婵直直地站在那儿,突然鼻头一酸,眼泪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老吴掏出纸巾边为春婵擦拭眼泪,边安慰,“这里来不了,咱换一家,总归有办法。”他搀扶着春婵,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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