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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沟的回忆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0年10月10日

茨沟的回忆

 

蓝  狐

 

    茨沟很深,深到我即便用去了近五十年的岁月,仍没能走到它的尽头。

    茨沟很大,大到我把整个童年和青年时光都用在了对它的丈量,却依然留下了大段大段的空白。

    茨沟很浅,浅到你一旦站在附近的山梁上随意一望,便会轻易望尽它的每一方屋檐、每一扇门窗、每一缕炊烟。

    茨沟很小,小到我只需让自己的心头猛一抽紧,便会立时感知到它的所在,以及它在血脉中一直未曾位移的精确位置……

    我其实是茨沟的孩子啊,是它的蒺藜拉扯的、永远也不舍得放手的毛小子,是它长长藤蔓上的一片绿叶,是绿叶上的露珠,也是露珠折射的一抹光……

 

 

    茨沟是草本的。你看,一踏进沟口,就可清楚地看到茨山,茨山多草木,草多为蒺藜,木多为刺槐,草木皆为多刺,“茨沟”也便应势而生了。小时候我就常往山上跑,白天网蜻蜓,傍晚捉蟋蟀,再不就是伴着一帮同龄的孩子,一人拿着一把木头雕琢而成的手枪,“转战”于草丛和林间。

    “喂,别忘了,放学后咱还去逮蚂蛉(蜻蜓)!”

    “忘不了,我爸又给我新做了一个蚂蛉拍子,瞧好吧你!”

    蚂蛉拍子是我们捕捉蜻蜓的利器。先将一根铁丝弯成圆圈,再用放炮用的细线沿着圆圈结实而巧妙地编织成网状,尔后再找来一根长杆,把已经编织成网的铁圈固定在一端,两手握紧,瞄准在半空中飞舞的蜻蜓猛一挥动,蜻蜓躲闪不及,自会应声落地。当然,有时候也会因为用力过猛,致使蜻蜓身首异处。即便这样,我们仍是会把用力击落的每一只蜻蜓穿在早已准备好的一根铁丝上,转而拿回到家中,给总是处于半饱状态的鸡鸭贴补肠胃。

    说起来,那个时候,人又何尝不是处于半饱状态的呢!粮食是按人头定量供应的,且基本上仅限于玉米面、高粱米之类,至于副食,则好像只有土豆、萝卜、大白菜了。想想看,整天玉米面、高粱米,加上土豆萝卜和白菜,长此以往,每一个人的脸上无疑都满是菜色。换句话说,依此生长的每一个生命个体,其内在的成分,难免会被悄然改写成草本的样态,且更会因营养不济而皮肤粗糙,或如芒刺,一如蒺藜一般。也正因此,我在此后多年也曾去想,似乎生长于茨沟的人,往往更相近于它的地名,他们俨然像是一个又一个“会行走”的拉拉秧,因生存的卑屈而黯然,更因生活的困窘而执拗和坚强。

    相比起来,有矿工的家庭,餐桌上似乎会稍有些滋味。在我的印象中,茨沟街成千上万的壮劳力中,绝大多数都是附近煤矿龙凤矿的矿工,而按照当时的规定,矿工在每个月都有13斤的细粮补助,这在按人头供应细粮的年头,无疑算是一个额外的福利。也正因此,爸妈两人商量,购粮证上的细粮要留下来过年才用,而细粮票上的那份儿不妨就留作日常改善吧。

    然而,13斤细粮的改善难免会是捉襟见肘的,尤其对一个健壮的矿工而言,即便将13斤白面一股脑都蒸成肥白胖嫩的大馒头,又能够他受用多长时间?我就曾见过茨沟沟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一顿吃下十八个肉包子的场景,也就是从那会儿,我才彻底明了了究竟啥叫大快朵颐,啥叫囫囵吞枣。所以我妈选择了化整为零的办法,就是专门在我爸下二班的时候,拿出细粮加以款待。烙糖饼,烙馅饼,擀面条,抻面片,蒸馒头,蒸花卷……不断变化花样,绝不连天重复。我爸下二班一般总要在夜半时分。一个人从中午下井开始劳作,直忙到深更半夜才赶回家来,显然早已经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好在每晚的这个时候,妈早已经将饭菜备好,只等爸那一声熟悉的吆喝:“开门!”虽然已是深夜,我也几乎很少睡去,只是稍稍地眯缝着两眼,耳孔则使劲地往外探听,只盼着爸临近家门的脚步,盼着爸快些填补一下辘辘的饥肠,更盼着爸在将筷子丢在桌上时的一声轻声招呼:“儿子!”我便会猛地掀开被子,一跃跳到地上,扑在餐桌旁,香香地品咂起爸“吃饱了”剩下的细菜和细粮。

    我记得,爸上二班时,我做过的梦,都很香甜。

    那时候,茨沟的大片平房区内的窄小胡同里,偶尔还会有背着竹筐叫卖大果子的,那一声声重音在前、尾音短促的叫卖,我即便听上几句都觉得奢侈。也有忍不住的时候,索性跑到胡同里去,跟在竹筐身后,用力张开鼻孔,使劲去嗅那滚油浸过的面香。卖大果子的红脸老汉显然不习惯只跟着偷食香味儿却不肯掏钱购买的馋猫,冷不丁地就会转过身来,虎着脸道:“小子,别瞎转悠,快找你爸要钱去,我给你留一根大个儿的,快去!”每每这会儿,我都会小脸一热,扭身说道:“哼,我爸上班了,才不稀罕买你的呢,我妈能给我炸!”

    红脸老汉听罢,讪讪地笑着,返身又重音在前、尾音短促地吆喝起来:“大、果子,大、果子……”

    那一刻,我就觉着仿佛整个茨沟都响起了他馋人的叫卖。

    说起来,那时候盼过年几乎成了所有孩子魂牵梦萦的念想。但与其他孩子略有不同的是,我尤其盼望的是年根儿底下的腊月二十七,因为那一天是我的生日,那一天爸妈要从早到晚将整整一个正月的吃食全都准备出来,那一天我即便睡着了也同样会美得梦中含笑,心花怒放。

    我尤其觉得,那俨然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春节,春光明媚,春风荡漾。那天一大早,我会比以往更积极地爬起来,匆匆吃过早饭后便和爸妈一道忙碌起来。妈要将需要烹炸的油条、麻花、丸子所用的白面一盆又一盆地和好,再按照不同的比例将白矾一点点化开,均匀地掺入到面中,目的是要让所炸出的油条、麻花个顶个饱满,香嫩。爸同样也是不得清闲,他要将已经发酵了的白面在施了水碱之后一块一块地揉好,搋开,再分别给揉搓成隐含不同寓意的特殊样貌,转而在笼屉上逐一码好,置入蒸锅,给上大火,直至蒸出一锅又一锅白白嫩嫩的欢跃的鲤鱼,憨笑的老虎,还有吉祥的白莲。想想看,置身在如此令人兴奋又垂涎的美食的包围中,早已经吃惯了玉米面、高粱米的我,显然难以招架了,我甚至想一把就抓过一只老虎来,三口两口吞下肚去。可是,不行,在我还没有把分配给我的活计忙活完,吃显然还远远不是时候——我要将爸精心扎制好的灯笼,一个照面又一个照面地逐一糊好,还要在灯笼的上部加上精致的装饰,在中部的每一个照面上画上花鸟、写上祝语,在下部以大红的流苏拖曳出一个飘逸的花坠。那时候,在茨沟方圆几里甚至十几里的成千上万户的大片平房区内,临近年根儿,家家户户都要扎制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灯笼,又都会以长短不同、高矮不一的木杆给高高挂起;到了晚上,抬眼望去,万家灯火随风摇荡,万般祥瑞普照人间,真真的好一派年光胜景,好一番人间烟火。

    我知道,等都忙完了,晚饭的时间就该到了。所不同的是,这是生生盼了一年的一顿晚饭。按爸的说法:“儿子过生日,不妨就从今儿个起,主食全都改成细粮,菜里也都加点儿肉吧!”不仅如此,晚饭后,天将傍晚时候,爸妈还要再起锅灶,将积攒了整整一年的白面全都烹炸成香酥甜嫩的油条、麻花和丸子——它们会和那些鲤鱼、老虎还有荷花一道,被冷冻到院子里的一口大缸里去,从初一到十五,只要想吃,就去拿来……呵呵,如此说来,味蕾被彻底颠覆的腊月二十七,我的生日,实则就是一个小小的轮回,它从上一年的舌尖上的幸福开始,在被垂涎、被愉悦、被饕餮了之后,再复归到相对更漫长的寡淡、单调和索然的草本岁月之中,只等待又一个腊月的到来。

 

 

    茨沟是血性的。这和茨山有关,当然,尤其和环绕茨山居住的那些贪长又贪玩的男孩子有关。

    茨山实则是一道连绵的丘陵,大体状如一个平躺的字母“n”。沿着字母右侧的外延,一顺水地蜿蜒密布了大片的居民区,这就是茨沟;而字母的内侧,比较规整的一条马路的两侧,同样密布了一片又一片的民宅,这里名字听起来有些令人生畏:乌龙沟。茨沟和乌龙沟之间有一个不大的山包,站在上面,不仅可以俯瞰茨沟、乌龙沟的大致样貌,更可以远眺西北方向那一尊高高耸立的龙凤矿井架。

    对于生活在这一地域的人们而言,龙凤矿大架子俨然就是他们内心深处永远屹立不倒的“绝版地标”,它不只在寻常走路时抬头可见,甚至还被印在了当时的辽宁省地方粮票上,让人即便是在想要缓解一下饥饿时,仍可以看到它高傲的身姿。

    还记得,六岁那年,我随家人刚刚搬到茨沟居住的第二天,便由于贪玩,一个人顺路推着一个大大的铁环,沿着修缮班前的斜坡,一路走到了龙凤矿前。当时,龙凤矿前有一个比较大的副食商店,每天都有不少的顾客来此购物。我推着铁环走到商店前,见里面有那么多好吃的,随着人流就走了进来。我先是冲着码放齐整的香肠吧嗒了一阵小嘴,转而盯着造型各异的动物饼干流了好一通口水,结果一来二去,我的肚子真就叫了起来。我立时想到了回家,并快速抄起铁环跑出商店,想再迈步,却忽悠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这是哪儿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地方?我的小心脏立时慌乱起来,随即鼻根儿一酸,生生地把眼泪给哭了出来。我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喊着妈妈,嚷着我要回家。

    就在这时,一个跟爸爸的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来到我面前,一边拉起我的一只小手,轻声问道:“小家伙,你跟谁来的啊?”“我自己。”“怎么是自己?你家在哪儿啊?”“在东安。”我当时的记忆里,我的家还仍是我的出生地——距离我的新家不过十几分钟路程的东安。

    “那,你能领叔叔到你家里去吗?”男人问。

    “能。”我含着眼泪,嗫喏着答道。

    说着,我再次将铁环丢到地上,随即使右手握着的铁钩一推,铁环便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动起来。我边推着铁环边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转而向着位于东安的原住地走去。一边走,我还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高高的井架,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家原本就在井架的东面。可是这样只走了一半,我就清楚地辨认出来一家人在搬家时所走过的那一条马路,随即回头大声喊道:“叔叔,俺家应该住那边。”男人停下脚步,一脸的愣怔:“小家伙,你不是说你家在东安吗,可那边是茨沟啊!”

    我再次仰起脸来,认真地看着男人,告诉他:“俺家搬家了。”

    男人有些不解,却又一时别无他法,只得挥了挥手说:“那好吧,你这就领叔叔去你的新家,好吗?”“行。”我干脆地答道,随即加快脚步,不多时便走进了自家所在的胡同,推开了家门。妈一见到我,忙跑过来,刚要数落,却见我身后跟着个陌生男人,便问咋了。男人随即简单说明了情况,妈听后好个感激,还一再挽留贵人在家吃饭。男人笑笑,推脱自己还要赶去上班,便匆匆走出了家门。

    后来,妈问我是如何找到家的,我答,看大架子啊。我问妈那个好心人姓啥,妈告诉我,妈问了,他姓窦。

    这件事迄今虽已过去了四十余载,但它却让我愈发感到,倘若说当时的龙凤矿大架子已然成为了我辨明路径的航标的话,那么那个好心的窦叔叔,应该就是我在走失了之后的护卫了吧?它和他,一个要我仰视,一个在我心间。

    不过,若是站在茨沟与乌龙沟之间的小山包上远望龙凤矿大架子,却无须仰视,因为直观来看,山包的水平标高与大架子的标高应该相差无多。而也似乎正因如此,居住在山包东西两侧的人们,但有闲暇,便总愿意踱到山头之上,好生地舒缓一阵儿。

    然而,这样的所谓意绪排遣,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竟意外地遭到了阻碍。因为不晓得是从哪一天开始,茨沟的一个孩子到山头上玩耍,不想却被偶然遇到的一个乌龙沟的孩子用石块打破了头颅;受伤的孩子捂着鲜血直流的伤口跑下山来,刚好被一群玩伴儿撞见,遂问他咋了,他回话说是被乌龙沟的一个小崽子砸了。几个小伙伴闻听,立时火冒三丈,血脉偾张,随即转身,一人抓起一把石块跑上山头,将尚未走远的“乌龙沟的小崽子”同样凿了个鲜血直流。这样一来,问题可就大了:原本一个乌龙沟的孩子击伤了一个茨沟的孩子,你们茨沟怎么能一股脑撵上来三五个孩子来胖揍俺们乌龙沟的一个孩子?不行,你们有人,咱也不差!结果没过多时,乌龙沟的十几个孩子便齐齐地站立在了山头之上。茨沟的几个孩子一见,慌了,忙分头跑回家去喊自己的哥哥,乃至哥哥的哥哥。同样没用多长时间,更显庞大的“茨沟战队”很快攻克了山头,并还示威一般地在山头上站了好久。而也就是打这时开始,小山头上除了偶尔有人经过外,再没有孩子敢停留片刻,因为任何一个“小兔崽子”的山头一望,都可能会引来枪林弹雨般的石块的较量。至今,我还隐约记得,山头两边最疯狂的一次对攻,双方足足互换了不下十余次位置,直到茨沟一方又从更深的沟里喊来援兵,黑压压地近百号“拼命的刺头”几乎把整个山头全都覆盖了起来,那一场“山头之战”才总算压下了征烟。

    说来也怪,无论攻上山头的刺头们如何不可一世、耀武扬威,但凡听到山下家人的一声呼喊:“狗剩,回家吃饭!”被唤到的孩子便立时像是做了天大的糗事一般,把头一低,两腿飞快,一溜烟儿地开了小差,跑回家去。

    后来,在与友人谈起这段血色记忆时,友人说,孩子们攻的根本不是什么山头,而是无法安放的青春躁动和滚烫血性。我听了,未置可否。我只觉得,那个时候,绝大多数的家庭还都没有电视,中小学校的教学也几乎都不够规范,而习惯了被散养的孩子们,往往总是会在抵触和接纳之间,忽而迷失了自我,忽而模糊了他人。而这,也正如茨山上随处可见的拉拉秧一般,要么疯长了恣肆的藤蔓,要么划伤了脆弱的童年……

 

 

    茨沟是诗意的。这不光是地域的、人文的、感知的抑或痛痒的发现,而是一颗被边缘化了的心灵,在被无数次地打磨和挖掘之后,那种热泪萦怀、百感交集、自言自语似的深深喟叹。

    14岁那年刚好初中毕业,但因不甘于在家啃老,索性跑到当时的龙凤矿农场,撸起了锄把。每天,早晨四点钟我就要起床,尔后走上茨山,直沿着那个字母“n”的右侧圆弧部分走到尽头,转而下山,再穿过一片民居,来到我们的“青年点”。在此,我们一共19名年纪相仿的小伙子要先接受点长的点名,然后才来到库房,认准各自的锄头,随手往肩上一杠,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开始一天的劳作。我们一共有159亩旱田,分别种有玉米、高粱和大豆。每早,我们要从5点左右就开始下田,却要一直忙碌到9点过后,才被准许歇息一会儿。那会儿,但凡听到点长有点儿口吃的吆喝:“休、休息!”十几个小伙子立马像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气球人一般,就地瘫软下去,垄沟,草丛,树下,只要能够伸展一下疲乏的筋骨,又何惧生冷和尘土,且只顾肆无忌惮地横躺下去也便是了。而一旦躺下,我就会仰起脸来,透过玉米叶子去看瓦蓝瓦蓝的天空,看天空中变幻万千的云朵,看云朵下偶尔飞过的鸟儿们的剪影。还有的时候,待忙完了一整天的活计后,我们不知疲惫地爬到南面的高岗上去,一边袒开衣襟任劲风吹拂,一边将积蓄了一天的劳顿大声地呼号出去。间或,我还会望着北方的天际下那一条如白练一般的浑河幽幽地发呆。我知道,那正是我的母亲河,我正是在她的滋养下才一天天长高长大,尽管此时的我真的不够出息,整天撩锄板、挥锄把,汗水和泥、满嘴风沙,但我却如何也忘不了母亲河的滋养,忘不了她的皱纹、她的叹息、她的白发……

    那时候,每天白天,我都会把自己完全交给土地和庄稼,可到了晚间,我则会心无旁骛地捧读起好容易才买到的几本诗刊,而后开始照猫画虎般地任意抒发一下自己稚嫩的梦想和感怀。起初,我写山上的小花、小草、小鸟和春燕,渐渐地又开始写玉米、大豆、汗水和泥巴,再后来,不知怎地,我竟发觉自己如何也写不下去了,即便时时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不住地在血管和思绪里穿梭,但却始终抓不到它,猜不准它,唱不出它。它成为了我时常走神的主谋,更成为了我险些残疾的隐患。

    干过农活的人晓得,早些年,备耕时的刨茬子环节多是靠人工来完成的,而且既要用力,还要讨巧。也就是说,只有手、眼、脚、力完全配合得当,才可能做到一步一镐、一镐一茬,不然的话,不仅力气白费、残茬未除,闹不好还有可能伤了腰身。

    偏巧这年的刨茬子时节,正赶上了我的神游状态。不过还好,在尝试着抡过几镐之后,我很快就找到了感觉,索性一鼓作气,一个茬子又一个茬子地足足刨出了几根长垄。可就在我转过身来,准备对另一根长垄发起攻势的当口,只听一声惊呼过后,我的左脚后跟便瞬间失去了知觉,随即整个人重重地翻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众人见状,忙丢下锄板围拢过来,并随即将我送到了医院。

    结果是,我的左脚筋腱险些被刨断。

    原因是,另一个同样处于神游状态的家伙意外失手,将一尺长的牛舌镐刨在了我的后脚跟上。

    结论是,“青年点”拿不出钱来让我住院,“要不就回家先养两天,然后再、再来上班!”

    没法子,我只得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回到了家中。但我只在家里躺了三天,就又爬上了茨山。只不过这时的我,只能将锄把当成了拐杖。点长还特别关照我说:“你只管看护农具就行了,要不就到那边的水井,蒯一桶解渴的水来。”我听了,嘴上连声说谢,心里却禁不住骂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从我们所在的地头到“那边的水井”,我这个瘸子至少要五十分钟才能走完一个来回。

    不过也好,我刚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眺望浑河,揣摩诗句,捕捉一阕又一阕或许悄然而至的灵感。我甚至觉得,那一段时日里,我虽然身在茨沟的山间,但是内心里时刻都在游走的,应该都是茨沟的诗话,茨沟的引申和外延,甚至是茨沟的灵感和发现。而且,经过一整天的酝酿之后,待傍晚时分走进家门,一看到摆放在炕头上的那几本已近残破的诗刊,我的早已经奔突在意绪里的创作的冲动,便会愈发的强烈和热切起来。就这样往来穿梭,一来二去,终于在一个傍晚,当我再一次一瘸一拐地返回到家中,当我大口地畅饮从水缸里舀起的浑河水,当我猛一回头间看到母亲的两鬓已然缤纷出了白发,一股再也制止不住的感情的潮汐,终于奔腾、渲泄了出来。

    我是喝浑河水长大的

    浑河水甘甜如母亲的乳汁

    哺育我生长生长成岸边蓬勃的藤蔓

    倔强地伸出爱恋伸出褐色的心的成熟

    抚摩母亲永无遏止的操劳和

    春风里一行行欣慰的鱼尾纹

    那一夜,我一口气写下了三首诗歌。我感恩母亲,感恩家乡,感恩生我养我的这一片朴实又淳厚的可敬山河。

    后来,这一组取名《浑河魂》的诗歌成为了我的处女作,并被发表在当年出版的《琥珀诗报》上,我也因此逐渐地被人们记起,还时常被介绍说:喏,这就是《浑河魂》的作者,茨沟的……

    茨沟的,生僻吗?偏远吗?土气吗?

    几天前,当我驾车途经茨沟的时候,只感觉那里的每一幢楼宇都高过了茨山,而从茨山飘拂而下的浓郁槐花香气,竟宛若一种可以醒神的灵丹,令车窗外的每一张笑脸都那么的真切迷人,难以忘怀。不禁的,我放下车窗,自豪地告诉他们:

    没错,我是茨沟的孩子,草本,血性,诗意,无须攀援,生而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