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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桥拾遗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9年08月06日

李  栋


    缺少那些遗迹的参照,再难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年龄、辈分以及时间的味道,让归来者结满乡愁。                                            

——题记



    竣工于1968年的新华桥,数月前寿终正寝了。

    几天之内便被人们漫不经心地拆成了一堆废弃的乱石,在载重卡车吼出浓重的黑烟、几番往复装卸之后,远望那桥下的河滩里,就现出一片狼藉的旧痕……

    能有如此一条大河穿城而过,并为其润泽、滋养、增其韵致,既是这座城市的幸运,也体现着先人择地而居的智慧。

    可是,这座新华桥却有它的幸之不幸,因为那个时代的贫瘠,身体原本就不够结实,又加半生超载透支,一度已是渍痕流布、缝隙胀裂、殚精竭虑、心神俱衰,以至于每次乘车行过它勉力撑起的桥面,都能感到它喘息的急促与腿脚的踉跄。

    如今,终于以一副局促、孱弱与恍惚的老态被淘汰出局。

    一座费尽人力、物力和时间建起的煌煌巨桥,才刚刚走过半个人生的长度,就转身而去了。

    ——一堆坚硬的石头竟活不过一个血肉循环的人,呜呼!

    如果把它与一个人的寿命相比较,那就更说不过去了,因为那恰是心理成熟和阅历丰富的年龄,像初时的公务员终于熬到个级别,本欲担当大任,却因抗压能力差,却转身卸职离任了!

    也有点像时下某些官员的辞职,既已无宠可得,无媚可献,又羞于弯腰、看脸色或被年轻一辈捉弄,也恐遭风险与不测,或隐身向暗,或另谋它用,就选择了安然与清静,自愿走向沉寂。

    这里主要说的是桥,那座刚刚被拆除的新华桥,与它事无关。



    2014年10月16日,重建的新华桥举行通车仪式。

    一座长达350米的跨河大桥,只六个月零十一天就建成了,所用时间是上次建桥的五分之一。可它应该是浑河上的第十几座桥呢?算来算去也没算明白。而重建后的新华桥除去宽敞一些,没了原来的旧痕,模样也并无特别,比起东西相望的天湖桥与永安桥引颈远去的造型,也就简简单单、素面朝天、心无旁骛地卧在那里。 

    桥之发明,应该缘于水之阻而人不愿受阻。对于那些山村野老之地来说,也就是数条木杆或几片脚踏石,便完成了它的全部功用。可对于一个繁复的城市结构来说,要建造一条大河之上的通衢,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这都要感谢那些高妙的设计者与建造者了。

    于此,我又不禁想起了它的父辈——永安桥。

    那是一位饱经沧桑、风骨犹厉的长者,虽为殖民者所生,记载着一代历史的屈辱,却也延续了百年时空。曾几何时这一老一小同河上下,相视相觑,虽扮相有所不同,却和谐相融,比邻而卧,阴晴冷暖,共处朝夕。如今老的先去了,小的也就紧跟着走了!

    记得,有人在永安桥拆出的时候,曾提议将那卸下的钢梁拧成个造型,高高大大地就立在岸上,让那段死去的历史活起来,接续给后人那段难以说尽的历史记忆…… 

    可惜至今也没有见到,老桥被拆掉后,那堆价值不菲的废铜烂铁再也找不到了,一座城市也就跟着淡去了它的历史韵味。而年轻的城市已难以安慰老人的记忆,唯时尚的阿姐阿妹袅娜在桥上左右流盼,只是缺少那些遗迹的参照,再难让人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年龄、辈分以及时间的味道,让归来者结满乡愁。

    其实,城市的差别首先表现为人的差别,首先是城市管理者的差别,这在现有的体制下有着诸多的无奈。

    是的,中国的建筑多为木质结构,其寿命终是一定的,而城市却总是需要除旧布新的。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建筑虽是让人留恋,可对其维护犹如寿者的疗救,再多的投入也无缘于当年。尽管如此,作为城中人的情感到底还是老的更好,有故事、耐回味、留牵挂、受尊重。

    如此说来,人们怀念的不只是一座桥,是在怀念那逝去的岁月、生命以及那些与其相伴相生的个人情感,这就如同怀念自家那位克勤负重、虽老尤奋、模样清晰却已无奈远去的老人。

    这又让我想起一件这样的经历:果然,我那位仁兄终于有钱了,在老娘短暂的外出期间,出于对她生养的感激,把老人的旧衣、旧被、旧筪悉数扔掉,厅堂粉刷一新。想不到的是,老人回来后遍寻不见那几件旧物,几乎嚎啕大哭,“……这还是我的家吗?”

    如此,城市的弃旧图新也有着同样的道理。

    


    一座桥的生命也许算不上久远,但留给城里人的回味却相当丰厚。

    当年,我家还居于城外的山脚下,那里房屋破败,道路泥泞,尚不知浑河是什么模样。某次,跟随父亲走出那条细长的煤巷,来到市内的本家串门时,才与它及其建造中的大桥相见。那时进出市内只有那种绿皮电车,票价八分,远近由己,一路铿锵,笛声辽远…… 

    一度逃票兜风已成为某些孩子们课外的一种游戏。

    我至今仍留恋那时廉价与风光——尤其高峰时段,往来不断的车厢外挤挂着臆态放浪的年轻人,远望那长长的电车,就像一根爬行的绿藤上挂着串串葡萄。可惜的是,如今再也寻不到那时的惬意与逍遥了!

    我那时还很瘦小,一路上车晃人挤,时走时停,脸夹在数条男女的粗腿间,被顶来撞去,受了不少委屈。终于跟随父亲冲出了站台后,才见识了这城市的另一面:街道从没见过的宽阔,路边叶片肥大的梧桐树懒散而随意,树旁排列着一幢幢紫红色的日式小楼,某些楼廊的扶手泛着铜锈,寂静里透着傲慢——我是紧扯着父亲的衣襟走进那个门里的。

    我现在还记得,初见那小楼主人时的莫名与诡秘。

    总之我是很不待见那位现已作古的本家,他那时虽为科长,只因在“工宣队”里谋了点什么,却很有如今某某长的感觉。显然,他那天对父亲的造访没什么兴致,眼前始终罩着茶镜,并以仰头看天的架势,以鼻代嘴地应付着,神情散漫,问东答西,不堪就俗,人五人六,这印像让我至今不快。

    那个时代造就一座大桥,也造就了一些这样的脸孔。

    就在他们唠得有一搭无一搭的时候,我便鼓动同辈溜出门外,在翻过数座大坑与一条土坝之后,来到浑河岸边,见识了那时荒芜的河道与野性尚存的河流,还见到由木板搭起的围挡和刚刚用红砖围砌的桥墩,对岸迷蒙着散乱的农田与民房……

    “你还没见过吧?这里正在建一座大桥,再过几天它就要通车啦!”

    穷与富就一定要表现为卑怯与傲慢吗?那次光顾,所以如今仍然记忆深刻,也多半缘于这居高临下的指点,是它让一个穷孩子的心因为敏感而变得隔膜。是的,环境会暂时遮蔽人的眼界,却与尊重和憧憬无关。

    再后来,我家经过下乡重又返回城里生活。那时,几乎每个学校里都有模样像我一样刚刚回城的孩子,也几乎都是身穿自家缝起的对襟黑棉袄,身上的某个部位油光锃亮,一顶旧帽下透着憨态与惊诧,这煞是让城里那些顽劣的学伴感到陌生、懦弱、滑稽与不屑。

    而那时,城市能够让大人参与的活动也有限,更别说是孩子了,除了列队游行,就是畅游江河,再就是城市接力赛。某次,有位同伴在代表学校参赛中,恰好跑了新华桥那一棒,他回来后还带着脸上的汗水,便炫耀起自己的兴奋,说那桥不但宽,而且是如何的长——足足有一千多米呀!

    我便以一个乡下孩子的心态,一直对他的英武深感佩服!



    说起我的命运的转变,倒也与这新华桥有过一些过往。

    那是某个冬天,有个模样还算周正的年轻人,复员后被分去煤矿修铁路,那或许只是一个临时的社会角色,竟让他苦恼至极。其时,他尚不懂得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讲,是注定要过普通日子的,当然也说不上积累了什么并且心向往之,只是年轻的虚幻让他一心追求轻松和体面。

    结果,迫使父亲无奈地带上他,陪着笑脸,一次次迈进那些高高低低的门槛。

    殊不知,他的父亲太普通了。所谓普通就在于没有能力支配现实,只能被现实各种力量所左右。于是,除去苦心孤诣解释相求之外,再没有任何可资使用的条件,结果是权力与命运皆未肯让路,他的四周依然是一片红灯。

    最后,他的父亲无奈地摊开双手,一脸的叹息。母亲则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脸心疼地说“……别再难为你爸了,你那样的事他办不了!”

    父母最后指给他那条唯一的出路。于是,就在同伴忙着娶妻生子的时候,他却暂凭一丝河水的清凉,强迫自己翻开书本,背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词句,为改变命运苦读备考。

    ——那个年轻人就是我。

    现在还依稀记得,在那个多雪的冬天里,父亲每迈出一家门坎后,是如何的怅惘。可他已心思穷尽,又不愿拒绝孩子哪怕些微的合理要求,只能苦着脸怪自己。

    如今说来,父亲留给我的的确是一个小人物的形象,一生默默无闻,又谨小慎微,毕生羡慕着别人的成功,他一手漂亮的行楷字透着功夫,也透着对权力的羡慕与仰望。可是,在我后来借阅了他两寸厚的人事档案,看过他在历次运动字斟句酌的检查与所谓家庭问题的说明和解释之后,才体会到他曾有过的政治追求与幻灭。最终是岁月让他辉煌落尽,便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并已达到隐忍负重、劳心伤神、舔犊情至、无怨无悔的程度。

    从这个角度说,自从我成熟以后就没有羡慕过那些有着显赫父亲的人。

    记得,那一整个夏天让我既忧怨又不甘,仿佛太阳总是照在脸上,亮得让人昏眩,我只能斜倚在那颗老树下,手里捧着一本旧书,随着那一点点树影慢慢转动……

    那时的新华桥还年轻力壮,总有喇叭声从那里传来,这让我很是无奈。我也曾想过,假如这桥老到不能通车了,只留下这流水的清凉与偶尔路过的风,或许会让我的心情好一些。某次,那苦行般的记忆着实太烦闷了,我遂将目光从书本移开,去望那桥上悠然来去的行人与车流,想他们最初是否也为今天奋斗过呢?又抬头望那树上哗啦啦抖动的叶子,继而猜想我会是它们中的哪一片呢?

    此时,河道里的风正捉弄着大树,树冠发疯似地甩动着长发,所有的叶片都扭头向外,企图挣脱那天来的束缚。偶见一片叶子幸运地挣脱了,它打着旋转落到河里被带走了,我又陡地想到那个可怕的字眼儿——淘汰。

    随即又自我安慰起来,不会的,也许是上天的选择,让它中榜了……在如此的算计与安慰当中,我苦乐无助地度过了那整整一个夏季,最后的结果自是乐不可支,我真的成了那片被摇落的树叶。

    发榜那天,我兴奋的一夜睡不着,天未亮便独自一人向河堤走去。那天天色仍是阴沉得很,路上偶尔遇到遛早的老人走过,却一律表情木然的样子。没人注意身旁走过的那个孩子,更无人知道那个孩子心里装着成人般的感激与幸福,在向着自己人生的彼岸遥望着。

    我最后又走上那条荒芜的土坝,来到那棵沉默的老树下。只见脚下的浑河水还在从容地流着,它无意于风的眷顾与树的挽留,只是一路向西。而那座新华桥依然无悲无喜地卧在那里,任凭河水吵吵闹闹地从身下流过,它却不急不躁,似乎从未睡去,却也并未醒来。

    它同样不会理会一个孩子的心事,更不会接纳哪怕些微的对于他的感激与回报!



    如果向记忆的深处搜寻,我的眼前还会闪出这样的画面:

    比如长桥落日,英武而又悲壮,让城市感动的为它落泪;比如夏柳低垂,清风佛过桥面,晚凉的人们久久地留恋而不去;也比如浊殇的洪流,忽然涨满河床,远远地来又远远地走,唯有那新华桥孱弱地承受着城中人的惊悚……

    而下边这组画面,则让我每当忆起就想念又悲伤。

    ——那是两个还算硬朗的老人,总是准时出现在坝前的小公园里。那里简单得也就几条木凳、一片矮林以及伸向坝体的一曲石阶。老头儿发色全白,脸庞却生动而饱满,总是乐呵呵地跨着大步、甩动胳膊走在前边,身后跟着一个瘦削袅娜的老太太。

    ——在桥边那个残破的体育场里,老头儿每天都来跑步,还是那个老太太坐在看台边等他。见跑了四圈五圈还在跑,老太太便埋怨地喊“停下——快停下吧,别逞能啦,你以为还是小伙子呐!”老头儿却得意地向她摆手“就剩一圈啦,再等等,你就让我跑完吧!”

    ——晨练回来时,路过早市的馄饨摊,老太太摸出怀揣的蓝格手帕,向师傅要了两碗馄饨,老头跟着就喝了起来,并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再后来,老太太总是有意躲着那里走开,那个蓝格的手帕还揣在她怀里的深处……

    每逢想到这里,我的泪都在心里流。

    那两个老人,就是我十七年前的父亲母亲,那些温暖的画面,就组成了他们晚年简朴而幸福的影像。母亲一生瘦小多病,没有文化,也没有工作,先后哺育了九个孩子,却是父亲的女皇。

    如今,当许多城市的旧影连同那些老人都已成为过去,我的父亲母爱也已走远之后,常常让我忆起的还是他们那如同西西弗斯与蒙娜丽莎般的魅影。

    ……

    哦,我要述说的故事该结束了!

    可是,就如同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一样,我与新华桥可以诉说的故事当然还有很多。这也好比自家的一件寻常摆设,当年只用鞋底与它接触与流连,不曾感到什么。如今桥没了,人也去了,记忆却被重新唤醒。如果再稍加体会和玩味,又会自心底掀起层层波澜,就连那些匆匆行于桥上的辛苦和奔忙,也都成了一种缅怀的幸福。当然,这也包括那些让你让我曾经不快的人和不快的事,一并得到了感情的赦免。

    于是,感慨之中难免也有些叹息。因为世间万物都在更新与生长,生活的脚步固然也无法静止,这也正如那座曾经的新桥变作老桥之后,又被新的桥所取代。

    我不禁问自己——桥去也,人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