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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饺子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9年06月13日

 

 

 

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

                           ——北方民谚

 

 

    今天是大年初二,女儿也从上海回来了,年夜的饺子刚刚吃过,便又期待“破五”了。

    北方人喜爱面食,总是胜过米饭。无论蒸馒头、做花卷、摊煎饼,还是擀面条、煮馄饨、油炸大馃子、烙糖饼等等,面食总是花样翻新,而我无疑更喜欢饺子。在年近花甲之时,回顾让自己一生逐渐长大并筋骨强劲以及生活快乐的,总是占有饺子的功劳。那种混合着不同馅料,最后由雪白的面皮包裹起来的东西,经水煮过捞到盘子里,宛如一窝挪动的小白兔——相伴着的却是一些酸甜苦辣的家庭往事。

 

 

    我至今仍有自己包饺子的习惯,俗话说百家的饺子有百家的味道,早年日子过得紧巴,饺子圆圆的肚子里尽是肉的美味。如今到了这把年纪,妻子轻易不许我动肉,韭菜、茴香还有青瓜就成了主角,一口咬开饺子嫩软的外皮,虾红、菜绿、蛋黄——让随便的一顿饭都吃出仪式感。

    可在早年间,要想吃上一顿饺子还真不易。那时家家都很困难,粮油凭票供应:油只给三两,大米每斤1.7角,白面1.85角,成人每月定量为31斤,其中细粮只占十之一二。如若想包上一顿饺子,馅料好歹倒好对付,只是白面常常要用去月半的份额。

    我就亲见母亲舍不得吃,将白面一点点地积攒着装进仓房的矮缸里。过年的时候,再去掀那缸盖,竟见一窝老鼠在里边团圆,老的养的粗毛油亮,四五个小的皮色肉红,还没睁开眼睛。母亲在掀开时吓得一声惊叫,左右无从下手,最后只能战战兢兢地将它们集体舀出缸外,又在雪白的面粉里挑来拣去,将那些黑毛和浊物扔去半瓢,嘴上啧啧地心疼,其后便狠了狠心地把余下的面粉拌了拌,舀进了盆里,径直端上包饺子的案板上。

    那顿饺子究竟是啥滋味,现在已经记不得了。

    那时,我家吃饭还有个习惯,虽然孩子多收入少,日常的饭食简单得很,常常是三四个盘子端了上来,总有一个是稍好一点的,可我们很少去碰,总在饭桌上推来让去,或争着夹给生病的母亲。结果是饭吃完了,孬菜见了盘底,好菜却剩了不少。

    只有吃饺子时,大家无法谦让,一个个埋头桌上,稀里哗啦吃的起劲。

    那时尚不懂美食一词,如有此评选,我们一定会投票给它,既有对口感和滋味的肯定,也有对它形状的喜爱。

 

 

    我们的家,最初是由老家底接续过来的,祖上过世后,有些用过的旧家当也辗转地留下了。记得有一套圆圆的帽筒和方方瓷盒子的组件,还有一组日式的大立柜,那时就靠在墙角边,模样幽森而沉稳。与饺子有关的则是一个古香古色的盘子,尺寸超长,通体厚重,在深蓝和紫红色的油彩上,描摹着写意的花鸟饰物,某些线条纹理还向外凸着。

    当年,我家吃饺子通常是由横七竖八的碟子盘子盛上来,一但饺子煮的多了,桌子上盛不下,便只能由父亲把它从柜子里端出来,常能装上四五盘之多。我们那时对它很好奇,总想替父亲去拿,可父亲总是拦在前边,说我们还小拿不动,怕把它给打碎了。

    我至今每逢想起饺子,总忘不了那时贫困又热闹的场景,忘不了由它留下的深深记忆。

    转眼老人们都走了,大家庭经过拆分组合形成自己单元后,虽是电话、微信或不停地走动往来不断,但聚在一起包饺子的机会毕竟少多了。

    那天,我们姐弟几经犹豫之后,终于张罗着分父母遗下的东西了。当不多的家产分完之后,姐姐指着那个盘子对我说,这个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姐姐们认为我还有点文化,会把它利用的更好。内心里却觉得这盘子有些年头了,应该多值几个钱,总之让我留下会让她们心安些。

    此后,这个盘子就被我配了个漂亮的底座,戳在书架的最高处,并时常站在那里想过去的事。

    我不搞收藏,一来没条件,二是没心情,赔挣与真假都让人担心。某日将这盘子的事情说与一位行家,他只在看过我微信的图案后,就说这盘子历史不长,价格自然不高,它不属于艺术品,只是日本家庭的厨房用品。而且是一套磁盘当中的一个,如今成套的都能在市上买到等等。

    我对此并没有什么失落,从来没有往价值连城上想过,它只是我家过往生活的用品,唯有真品的价值让我不舍。

    当年,他盛满热腾腾的饺子,也盛满父母的辛勤劳作,还有生活对我的滋养。如今却盛满了我们这一辈对往昔生活的的思念,以及姐姐们对我的深深爱意。

 

 

    某天,我从外边玩完回来,见母亲手上提着肉,爸爸也一脸喜色地张罗着“今天你们都别闹了,咱们包饺子吃。”

    于是姐姐们也跟着上手,择菜的择菜,剁肉的剁肉,正在忙呼的时候,屋门被从外打开了,是大姐从外边带回一个人。那人个矮眼大不语,先是站在门前腼腆地笑,在向老人点过头之后,便两手袖在前边坐到炕沿上,仍是没话。

    父亲两手粘在面盆里忙着,笑着与他打招呼,称他为小肖儿,他就是我后来的姐夫。

    后来,他就时不时地来我家,来了还是没话,只是干活。一次,他见缸里的水不多了,便拎起两个水桶去远处打水。那时父亲和姐姐打水,总是用一根很长的扁担挑着,悠来晃去累得很,每次都要歇上几次。可他转眼的功夫,就将两桶水用手拎了回来,那时还不懂气定神闲这个词,只见他将水倒进缸里时,两只胳膊鼓鼓地胀,却不见急喘,这让我很是羡慕。

    后来的一天,午后的阳光正好,我随他由屋子里转出来,他见家里的劈柴不多了,就拿起家里的那把大斧子忙了起来。他先将粗的劈成细的,接着又在院子里坐下,圈起两条不长的腿,又把长的剁成短的,只一会儿功夫就让几段粗木耸起了一堆小山。

    我那时并不认生,总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送这送那的,大约很是殷勤,这让他喜欢,于是就慢声慢语地与我说起话来。先是问啥时上学,有啥喜欢的没有,接着问想不想学诗词?在我还懵懂于诗词是何物的时候,他便有些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只是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又能听懂多少呢?

    至今记得,他还脸色绯红地与我讲起了李后主与小周后的一段情缘,什么“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之类,一边讲还一边嗤嗤地笑。

    想必那次的偶然经历,成就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让我日后还真的读了文科。

    姐夫后来跟我说过,他学生时本是偏向文科,但高考时父亲却让他报了矿山机电专业,说时一脸的苦笑。因为家里是富农,祖上都有些文化,可是那时家里被整怕了,不敢再舞文弄墨,招惹是非了。

    谁知毕业后,工作分配的仍不如意,又加上个子偏矮,这门亲事曾让父母亲犹豫过。后来又觉得人不错,父亲便说他家的事情那就再说吧,话语里透着对未来的期许。

    ——那天是大姐出来喊吃饭,才让这一段时光被迫结束,此后我便一直与姐夫很是亲近。

    回到屋里时,见一家人都在等着了,热腾腾的饺子已经摆上了桌,我急忙夹起一个就塞进了嘴里,立即又吐了出来,母亲以为是烫的,见状大喊慢些吃。又见姐姐们也如此这般地吐了出来,并且大呼小叫。于是母亲夹过一个,紧跟着也吐到了碗里。原来父亲在做饺子馅时,竟把盐和糖精弄混了,结果就弄成了这个样子。一顿原本为新姑爷特意准备的家宴,竟吃出了父亲一脸的懊丧。

    这时,未来的姐夫却说话了,他在桌上倒了一碗清水,首先把饺子咬开一点,到水里蘸一蘸,涮去它的甜味后就笑着咽了下去,还一连地说这样挺好吃的。

    母亲却见那碗里泛起一些油花,便心疼起来。

 

 

    我的母亲打小犯气管病,长得又瘦小,吃点东西总是在嘴里抿来抿去的咽不下。每逢换季的时候,又总是卧在炕上一阵阵地咳,嘴上吐出黏黏的东西,这就让父亲很是心疼。

    家里每逢包饺子,父亲总是在肉馅刚刚拌完后,先加少量的菜,亲手给母亲包上几个,饺子要小、皮要薄、细心地将边捏实了,然后放到一边。于是再把余下的瓜菜稀里哗啦地倒进去,这才让大家去动起手来。这时父亲又忙着去烧水了,他要给母亲先煮一锅,因为水清,饺子不黏,也不易煮漏,这样口感会好上一点。

    我那时总在猜想母亲的饺子会如何的香,可终究没有尝过,只待属于我们的饺子端上来后,一群孩子还是吃得急不可待,汗布流水。

    某次,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姐姐们跟着父亲一起上手了,连择带洗饺子馅很快弄完了。父亲去仓房里取面,他将那个口袋拿回屋里,一抖再抖,可也只倒出了半盆,这显然是不够用的。只见他犹豫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地掺入一些黑红色的全面。结果这种全面禁不了煮,做蒸饺倒还好说,如今经沸水煮过捞出后,端上了桌子,又黑又红,皮子厚的粘牙,让我们这帮孩子一口咬不破,于是纷纷地嚷起来。

    父亲见后却不再接话,只是把头低在碗里,日子过的这个样子实在是让他心酸。

    ……

    如今,情势加上年龄的缘故,不再留恋外边的热闹了。女儿又在千里之外,两个人的饭虽是寻常,便又在家里稳定了下来,我便对自家的饺子再次生出久违的向往。

    某天下班路过菜市场,忽地想起了什么,便电话征求妻子的意见,咱们晚上吃什么……话还没说完,那边就传来咯咯的笑声,“那就听你的,还吃饺子。”

    ——是的,还吃饺子,我亲爱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