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详细信息—> 请在我们脏的时候爱我们
请在我们脏的时候爱我们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4年05月09日

——《肖斯塔科维奇第7交响曲》背后的故事


八  歹



      第一次知道肖斯塔科维奇是刚工作不久,在武汉。那天正好遇到个什么节日,大街小巷都是彩旗和一脸兴奋的路人。记得中午和当地的朋友吃完午饭就散了,他们要去参加个什么活动,我就一个人逛。走到歌舞剧院那儿实在累了,四处寻摸着准备找个地儿歇会儿,就有人过来问要票不。说是俄罗斯很牛的一个交响乐团来了,演奏一个很牛的曲目。我只想找个地方歇会,只出三十块钱。他居然同意了。

  在大厅喝免费冰水的时候,我要了张印刷精美的节目单,看上面写着“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交响曲)”。

  那个下午过的很舒坦,有那么一阵子我确实完全沉浸在音乐中了。当排山倒海的旋律扑面而来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内心的阵阵悸动,随着音乐起伏,有那么一会儿呼吸都它被控制了。我们对苏联的音乐不陌生,从小耳闻目睹的都是他们的东西,文学绘画音乐,小时候能接触到的,几乎都来自苏联。甚至在里面我还听到了《平原游击队》中熟悉的鬼子进村的音乐——那细碎密集的鼓点声。后来才知道,这段音乐真是来自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不过是略有改编。

  听完音乐会脑袋里还都是那些旋律,就直奔前进4路,这里是武汉扎堆卖古典唱片的地方,到了家卖黑胶唱片的店找到了一套伯恩斯坦指挥纽约爱乐演奏的肖七。老板是个正宗的音乐发烧友,秃头,很健谈。

  选完唱片,老板让我试听,这首曲目是他的最爱,给我讲各种版本肖七的不同,每个乐章指挥的变化,给我讲老肖创作这曲子的环境。喝着茶抽着烟听他神侃,结果又是一场音乐会的时间,直到两张唱片听完。

肖七的排练和首演

  后来我在《音乐圣经》上看的介绍和秃头老板讲的基本相似: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包围列宁格勒的时候,肖斯塔维奇作为防空监视队成员一直在前线战斗,看着祖国被侵略,急了。埋头创作奋笔疾书完成了这部后来“获斯大林奖”首奖的第七交响曲。

  有故事的是相关资料中介绍肖七在战火中排练及首演的细节。完成了前两章的乐谱之后,老肖同志在古比雪夫完成了剩下部分的创作,然后由一架运送药品的飞机把总谱空投到列宁格勒。但当时被战火涂炭饿殍满城的列宁格勒已经凑不齐一支完整的乐队,首次排练只有20多人,而且一半乐手还是用担架抬来的。于是在街头贴布告征召并从前线调回演奏者,终于凑够了演奏人数,满足了总谱上要求的大乐队编制。为了演出成功,前线司令部又制定了一个代号“风暴”的特别行动,就是在列宁格勒大剧场首演前苏军先一顿炮轰德国阵营。给敌人炮火制服住以后,首演开始。

  据后来苏联官方的资料描述:“人们从街头、从住所里集合到扩音器前,聆听着这催人奋进、鼓舞人心的音乐,雄壮有力的《第七交响曲》回荡在整个列宁格勒上空。许多乐手在演奏结束的时候激动的晕厥了过去。”但我估计是饿的,当时列宁格勒被德军包围断粮半年多了。

  接着肖七的总谱又拍成了微型胶卷,冒着战火由一架B29轰炸机带到德黑兰,又通过汽车运到开罗,最后又空运到美国。1942年7月由一个意大利人——托斯卡尼尼指挥美国国家广播交响乐团(NBC)在纽约音乐厅演出。因为都想指挥这场首演,托斯卡尼尼和另一位苏联逃亡美国的音乐家斯托科夫斯基还掐了起来,太复杂,不说这些了。盟军国家的电台同时转播了这次盛况,随后成功的喝彩和索取总谱的邮件从国外雪片一样飞来。

  在NBC公司首播肖七的同时,老肖同志头戴防火帽的形象登上了《时代》杂志封面,附加说明文字是:在战火连天的列宁格勒,他听到了胜利的音符。杂志文字的标题为“肖斯塔科维奇与枪炮”,讲诉了老肖同志生平及创作此曲的经历,称这部交响曲为“对战争中俄国音乐的诠释”。一时间这部作品被誉为“音乐史上的传奇,反法西斯的赞歌”,很多音乐家都宣称在这部伟大的作品中看到了苏联人民抗击法西斯暴行的顽强斗志和坚强毅力。更有一位音乐家听完乐章末尾的部分觉得是一曲感人肺腑的悲歌,甚至看到了“母亲在战场上寻找阵亡爱子”的情景。

回忆录的风波

   肖七的故事主要的还是在老肖同志离开这个世界以后。1975年8月苏联最具影响力的当代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在莫斯科病逝。四年之后,在美国出版了由沃尔科夫整理并由肖斯塔科维奇儿子(当时已移居美国)授权的《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关于伟大的第七交响曲老肖自述说:这部作品是战前设计的,主题与希特勒的进攻毫无关系。

  回忆录一经问世,在国际乐坛一片哗然,闹闹哄哄的说啥都有,前苏联音乐界强烈否定了该书的真实性,指责是造谣。老肖的遗孀叫伊莉什么的(他的第三任妻子)也出来否认《见证》一书,不久又传出是因为没分到版税的原因。

  后来挺费劲的终于看见了这本传说的《见证》,了解了肖斯塔科维奇圆滑而智慧的一生之后,对肖七和老肖同志又有了新的认识。晚年的老肖同志在整理回忆录的时候和伏尔科夫讲述往事说:“等待枪决是一个折磨了我一辈子的主题。”实际在肖七成功之前,老肖已经被斯大林“关注”了。那年老肖不到30岁,是苏联音乐界最耀眼的新星,他的歌剧《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在列宁格勒举行首演,好评如潮,不久开始在欧美各国公演。一时间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俨然已是苏联音乐第一人。

  但这部红极一时的歌剧不知道为什么却惹恼了斯大林。在莫斯科首演的时候,斯大林在第一幕还没结束便愤然离场。第二天,一篇题为《不是音乐是混乱》的文章出现在《真理报》上,对这部歌剧及其作者进行了一顿猛烈的抨击。《真理报》当年是全国的舆论导向,所有人都知道该干什么了,平时都是看见谁跌倒了就上去踩几脚那种人,更何况这是需要站好队伍的时候呢,于是痛打“落水狗”,开始各大报纸和乐评人纷纷表明立场对老肖同志铺天盖地口诛笔伐,人民也有组织地聚集在广场上声讨抗议,转眼之间,肖斯塔科维奇就废了,变成了“人民的敌人”。

  估计老肖当时肯定懵了,昨天还赞不绝口的朋友今天就一脸愤怒的要拔刀了都。但懵是懵,过后肯定是恐惧,因为这一年苏联的“大清洗”运动进入了高潮,数以万计的知识分子被处决或者莫名其妙地失踪。他意识自己在劫难逃,和其他人一样,老肖同志收拾好手提箱静静的坐在家中,时刻等待着克格勃把他带走。但最后他幸免了,因为老肖同志认清形势选择了屈服。不但做了公开检讨,还写了一部《第五交响曲》献给斯大林,老肖称第五交响曲是“一个苏维埃作曲家对批评的答复”。这部作品得到了斯大林的首肯,挽回了曾经失去的荣誉。很多西方评论肖五是献媚和歌功颂德之作,但实际听起来也非常不错,起码我在里面听到了高压下的微弱坚持和不妥协。

   这风波使他后半生一直谨小慎微的做人处事,老肖的狡黠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机会,能在前苏联高压专制文化下漏网的音乐人不多,除了公开谄媚还要有歌颂作品才不会成为“祖国的叛徒”。用他在回忆录里的话说,他将对斯大林的仇视和憎恶情绪通过《第七交响曲》转嫁到希特勒身上得以发泄。他说:“我毫不反对把《第七交响曲》题为‘列宁格勒’,但它描写的不是被围困的列宁格勒,而是被斯大林所破坏、被希特勒最后毁掉的列宁格勒。”

  艺术本身的多义性使得老肖把秘密隐藏在作品之中,在专制下为了苟活他随声附和着肖七是反法西斯的呐喊,而在死后他让世人了解了这部作品是对斯大林专权统治暴行的反抗。作为一个有良知还想活下去音乐家,他也只能做这些了。

  任何艺术形式都需要解读,但艺术家也很难用文字准确的诠释自己的作品,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面对同样的作品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和思考,这应该是种私立的个体行为,过分的阐释是画蛇添足,过分的解读而量化出一个审美标准就是一种扯蛋了。就像中学课本里对鲁迅某篇文章第二自然段的分析给出统一的答案,不只是对鲁迅的不敬,也是对文学的侮辱。

  后来,老肖终其一生都在胆颤心惊悄悄地活着,更不愿意和国内外的艺术家交往。他不能原谅,甚至痛恨那些在当时为苏联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人们。在他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中,主人公是一个可怜虫,最后被人像狗一样杀死,他为主人公配了满是柔情的音乐,他说:“请在我们脏的时候爱我们。别在我们干净的时候爱,因为干净的时候人人都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