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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柳 魂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4年06月09日

   战文友



    题记:林苍苍,野茫茫。鸟啁啾,鹿呦鸣,星月辉映。每夜每夜只有伊勒呼里的山风,能够听懂那些灵魂的歌唱。呼玛河畔的红柳一簇簇、一片片,如同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发生在大兴安岭的悠悠往事。

    一九六五年冬,天嘎嘎冷。十二月下旬,气温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呼玛河早就失去了夏日的浩荡。大兴安岭的山山水水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只有长长的河滩上长满了红柳,一簇簇、一片片、像燃烧的火焰,温暖地舔舐着你的视线。偶尔有几缕灰白色炊烟从山坳里歪歪斜斜地升起,一面红旗猎猎随风招展着。这是并排两趟木刻楞房子,大门旁边钉着一块樟子松的厚木板,上书一大一小两行黑墨字:大兴安岭呼南林业局开发指挥部。

    积雪咯吱、咯吱的响,一个身材魁梧的猎人出现在一座山岭脚下。腰间别着一把猎刀,肩上扛着一杆步枪。狍子皮的大衣上挂满了白霜,他就是鄂族新村的老莫,也是指挥部的向导。旧历新年快到了,为了给指挥部的领导改善伙食老莫已经在老林子里跋涉了大半天。他眯着眼睛抬起头看了看树梢上的太阳,然后掏出狍子皮制作的烟荷包坐在一根枯朽木上,烟草的糊巴香就弥漫开来了。一个上午也没有啥收获,老莫心里想:哪怕打到两只山鸡也好啊。他的眼神飘过了对面的山梁,看来得换个地方试试运气喽。然而山梁下的积雪陷到了膝盖,老莫累出一身热汗。吹出一团团乳白色的哈气,他靠在一株老松树下深深地呼吸着。突然,他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原来顺风吹过一股子熟悉的腥臊味儿,是熊!那气味儿正从树洞里飘过来,蹲仓的老黑熊惊醒了。驮子马咴咴一叫,只见一头大黑熊猛然站起,嘴里甩着白色的唾沫扑了上来。天呐!老莫心里不由一惊,手指马上扣动了步枪的扳机,他娘的,子弹没响,再扣,还是没响。黑熊挥舞着大爪子拍向老莫,啪的一声他手里的步枪断作两截。纵是神人也不禁魂飞魄散,慌乱中他从腰间抽出锋利的猎刀拼命捅向黑熊,一下、两下、三下……一个硕大的身躯终于倒在了血泊中。他也瘫软在雪地上,满脸是血,分不清是熊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呼呼的山风拍着手使劲儿地给老莫鼓掌,驮子马安静地站在主人的身边咀嚼着桦树的嫩枝。此时,他和马的瞳孔里都映满了通红晚霞。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缓过神儿来的老莫找来一些干松枝和桦树皮点起一堆篝火。离指挥部有六七十里的山路,他决定今晚就在老林子里过夜。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老莫喝了几口烈酒,嚼了一点狍肉干。力气和温度又一点点儿回到他虚脱的身体里。在大兴安岭高寒地区,鄂伦春人都离不开烈酒。他看着雪地上的死熊,约莫有二百多公斤,就等着天亮回去找人马来运吧。星星在树梢上冻得直眨眼,猫头鹰也蹲在树梢上一动不动。点燃一块松明子,光晕炸开,他举着火把朝树洞走去。这是老熊冬眠蹲仓的地方,伸出火把老莫发现洞穴很深。原来树洞只是一个出入口,下面却别有洞天。在深山密林里长大的猎人,胆子就是大。他猫着腰钻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和了许多,还能直起身子。老莫仔细打量着,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地窨子。由于年久失修,风雨侵蚀引发的小型泥石流几乎掩埋了大半个洞口。里面用比碗口还粗的落叶松搭建而成,大约有二十多个平方米。老莫心想这老熊还真会找地方啊。由于当地的特殊气候,猎人和林业工人非常喜欢建造地窨子居住越冬。冬暖夏凉保温性和隐蔽性极好,不走近了很难发现。再往里走,火把照到了地窨子的尽头。老莫突然停住了脚步,心中不由一颤。他分明看到一具人的骸骨,就躺在角落里。十四岁就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老莫无所畏惧,何况是个骷髅呢?奇怪呀,是什么人死在这里?他心里忽悠一下,难道是?火把凑近骷髅,尸骨的腰间一个铜质的皮带扣锈蚀得像一块绿色的苔藓。旁边一个几乎烂透的军用水壶,老莫意识到这是一具抗联战士的遗骨,这地窨子就是当年的密营啊。他的鼻子一酸,热泪顺着脸颊奔涌而出。三十年了,我最崇敬的抗联啊,竟在此时此地跨越时空的相逢。多少次梦里一起走过的身影,多少次梦里一起唱起的歌声:

    浓荫碧天,野花弥漫,湿云低暗,足溃汗滴气喘难。

    烟火冲空起,蚊吮血透衫。战士们,热忱踏破兴安万重山。

    奋斗啊!重任在肩,突封锁,破重围,曙光至,黑暗一扫完。

    而如今,松涛阵阵唤不回亲人。许久,他收了眼泪,决定把战士的遗骨就地掩埋,就让他的灵魂永远守护这座苍翠的山岭吧。地窨子里的土没有冻实,只有薄薄的一层硬盖儿。老莫用猎刀一点点儿刨开冻层,湿润的沙土挖起来就容易多了。忽然,他感觉刀尖儿戳到了一个硬物。以为是石头,用手扒出来一看竟是个用桐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枕头大小,沉甸甸的。随着猎刀一点一点划开油布,一把德国造的驳壳枪、一幅军用地图、四块黄灿灿的金砖一一展现在眼前。老莫仔细端详着这把老枪,只见枪柄上刻着:抗联战士华明。他抚摸着枪身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华排长啊,你怎么……怎么就牺牲在这里了呀?当年参加抗日斗争的场景,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尘封的记忆一页页翻开:一九三五年的夏天,一个鄂伦春少年跟随父亲莫把头给老金沟的日本鬼子当向导。当时日本鬼子疯狂掠夺大兴安岭的黄金资源,他们抓了莫把头父子威逼利诱,如果不带路就杀了这个孩子。莫把头只好答应下来,内心却充满了愤怒。鄂伦春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山林里,非常熟悉大兴安岭的脾气。他们听得懂鸟声兽语,对山川、小路清楚的如同自己的手掌纹。哪片松林里有灰鼠,哪条河流里有水獭,哪座桦树林里有蘑菇,哪个都柿甸子有黑熊,都一清二楚。其实,莫把头早就看清了日本人的丑恶嘴脸。他痛恨这些东洋鬼子,经常利用打猎的机会给东北抗日义勇军传递情报。后来,东北抗日义勇军改为东北抗日联军。整个北满的抗联队伍都由李兆麟将军领导,那首脍炙人口的《露营之歌》就是李将军创作的。

   华排长的队伍就出没在这片密林山岭之间,不断地袭击伪警察所和日本鬼子的运粮队。狠狠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为解放大兴安岭奠定了基础。莫把头父子平时给日本鬼子喂马,有时候也偷偷地给华排长通风报信。所以,抗联的队伍每次出击都会大获全胜。华排长的枪法非常准,也是莫把头的儿子最崇拜的英雄。每打死一个鬼子,华排长就在枪柄上用匕首刻下一道。有一次给华排长送情报的时候,他认真地数过一共是五十六道刀痕。华排长,你真了不起!打死了这么多敌人呀!少年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羡慕。华排长微笑着说:小莫,等咱们打跑了鬼子我就把这支枪送给你好不好?

    现在,睹物思人,老莫的心里好不凄凉。他用手摩挲着这一道道刀痕,禁不住思绪翻涌。要不是国家开发大兴安岭,要不是和黑熊遭遇,就不会发现这隐藏在地下三十年的秘密。要不是掩埋华排长的骨骸,也发现不了这枪、这地图、这金砖。华明受伤后就躲藏在这里,也许他是死于伤口感染。为了不暴露抗联的机密,才埋下了这个包裹。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这次巧合。三十年物换星移,那个鄂伦春少年变成了眼前这个满脸胡茬的壮汉子。只有那鹰一样的眼神,隐隐透着不凡。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土坑就挖好了。老莫收回了思绪,定了定心神,开始掩埋华排长的遗骨。他对着小小的土包深深的鞠躬,拿过酒囊把酒撒在华排长的坟上。然后收拾烈士的遗物,在每块金砖的背面都隐约刻有字迹,就着火把的光亮老莫辨认出二十八个字。每块金砖上的字连在一起就是一首抗日诗歌,他轻轻地读了出来:

    此生不驱倭奴尽,壮士何颜面诸君。

    倚待春光归来日,泣与游魂共举樽。

    这正是当年老莫常听华排长吟诵的一首诗,他的心中顿生无限感慨。华排长啊,你可知道小日本鬼子早就打跑了,新中国已经成立十多年了,大兴安岭也开发建设林业局了,然而这一切你都没有亲眼看到呀。老莫把东西用油布重新包好,心中暗想这是抗联战士用生命保存下来的,一定要交给国家。唉!叹了一口气后他坐在地上摸出老榆木疙瘩烟斗装满压实,凑到火把上点燃,吧嗒吧嗒地吸着。随着烟斗的忽明忽暗,他的思绪又飘向那烽烟四起年代。自己的父亲莫把头就是牺牲在这片土地上。

    七月,大兴安岭像一块碧绿的翡翠。呼玛河银链般流向东南,成群的野鸭大雁白天鹅在这里觅食嬉戏。这一切美景都不能让莫把头停下来欣赏,他要给华明送情报:日本鬼子在老金沟囤积了大量的黄金。当时,整个北满抗日联军严重缺乏经费。华明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马上向支队长做了汇报。支队领导共同制定了袭击老金沟的作战计划,时间就定在七月二十一日深夜。老金沟里驻扎着鬼子铃木的一个骑兵中队,这是一个杀人恶魔。满脸的疙瘩,死在他手里的汉族人鄂族人不计其数。二百多个淘金工住在两座木刻楞房子里,四周围着带刺的铁丝网。二十多条大狼狗呲牙咧嘴不停狂吠着,血红的舌头,白森森的獠牙,令人望而生畏。狗圈里还有两具血胡林拉的尸体,早已辨不出人形。这里戒备森严,要想逃跑难上加难。二十一日晚,天阴沉沉的,东南风很大。华排长带领五十多个战士潜伏在附近的密林里,他在等莫把头的信号。莫把头已经联络了几个淘金把头,准备和抗联里应外合。莫把头用鄂族话告诉儿子,如此这般,切记!

    深夜鬼子都睡熟了,一个身影悄悄地把一盆拌了毒药的碎肉扔进了狼狗圈,狼狗得到了食物一顿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翻白眼儿了。又一个身影悄悄摸到了马厩,点燃了存放草料的木棚。鬼子的战马被烧的咴咴直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排排的房子都窜起了熊熊的火苗。铃木在睡梦里惊醒,乌哩哇啦喊人救火,营房里一阵骚乱。这是莫把头和华明商量好的,以火为号。敌明我暗,抗联的神枪手们一枪一个,救火的鬼子被撂倒了一大半。死的,伤的,鬼哭狼嚎。铃木和其余的鬼子龟缩在地堡里,机枪哒哒哒吐出毒蛇信子,冲在前面的几个抗联战士倒下了。因为是夜间突袭,弄得铃木晕头转向草木皆兵。他不知道树林里究竟有多少抗联,只好凭借地堡用机枪来回扫射。华明决定速战速决,带领三名战士摸到鬼子的金库后面。迅速解决了哨兵,踹开房门。没等其余的鬼子发现,他们已经搬着一箱金砖撤离了。华明不敢恋战,敌人的火力太强了。天蒙蒙亮时,他们已经翻过了两个山头。没想到在撤回营地的途中,华排长他们遭到了伪警察队的伏击。经过大半天的血战,抗联的队伍被打散了。华排长捂着流血的胳膊,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莫把头怕连累了淘金的苦力们,他没有逃走。铃木把莫把头吊在大树上,狠狠地抽打。莫把头咬紧牙关,没有吐露抗联的半点消息 。气急败坏的铃木用军刀一块一块割下他身上的肉,最后捅进了他的胸膛。莫把头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用鄂族话叮嘱儿子:快跑啊孩子,一定找到华排长他们!替——我——报——仇……出老金沟的山路有鬼子的追兵,急中生智的少年顾不得腥臭,藏进了一匹死马的腹腔里才躲过一劫。等敌人的追兵过去后,他敏捷地钻进了密林。野外生存对鄂伦春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喝山泉吃野果,有时还能在山溪里叉到鱼。少年用身上的皮条子制作弓箭,射到一些小动物花鼠子了小鸟了,他不愁食物。三个月后,少年找到了一个鄂伦春部落,酋长收留了他。

    老莫回到指挥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副指挥老吉正要派民兵进山找他。见老莫骑着马回来了,就急忙吩咐食堂给他做热汤面。怎么样?有收获没?老吉这才转身问道。老莫回答道:阿玛哈,喜欢我,亲吻我啦。(意思是猎到了公熊)老吉又派出两张马爬犁,一伙人兴高采烈地拉熊去了。老莫交代了大体的方位,让他们沿着他回来时的马蹄印就能找到。太阳快落的时候,拉熊的马爬犁回来了。老伙计你真厉害呀,这么大的老熊都被你撂倒了。老吉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嘴里不停的说:来来来,老伙计我给你倒碗酒。说起这老哥俩的故事,还得从一九四七年开始。俗话说不打不成交。解放军进驻县城后,开展了一系列的安民活动。为了剿灭土匪组成的光复军,就必须联络素有兴安之王称号的鄂伦春,鄂伦春人是活地图。土匪大多隐藏在山里。只有依靠猎人才能找到土匪窝。当时呼玛河流域的几股土匪联合起来,企图攻打县城推翻人民政权。年轻的老吉就是剿匪队员,他和老莫就这样相认了。一次战斗的间隙,天非常寒冷。老莫弄了一堆火,让战士们取暖。老吉烤火的时候往火堆里吐了一口唾沫,没想到挨了老莫三马鞭子。老吉是汉族人他不了解鄂伦春的习俗,鄂伦春人认为万物都有神灵。要尊重火神,不能往火堆里吐痰,也不能用刀拨火。否则,就会冒犯火神。喝酒吃肉要先敬天神敬火神,老莫的妻子依琳悄悄地告诉老吉一些鄂伦春的风俗和忌讳。一天,土匪们趁着剿匪部队不在县城的机会,偷袭了县委家属大院儿。老吉的爱人就牺牲在这次战斗中。由于事先把小吉娜托付给了当地的老乡,孩子才幸免于难。

    大家七手八脚忙活起来,他们按照老莫的交代架起两堆篝火。老熊的皮被剥了下来,固定在木板上。鄂伦春有个习俗,吃熊肉男女分开,熊肉分别煮在两个吊锅里。男人吃熊四肢和前半部分的肉,女人吃熊下半身和后背上的肉。吃剩的骨头不能乱扔,要放在一起包好挂在树上风葬。老猎人还要带头唱葬熊歌,非常庄重。他们认为熊是通灵的。老莫的儿子莫玉和媳妇吉娜也闻讯赶来了,一进门吉娜就心疼地问:阿爸,你没有伤着吧?老莫微微一笑:没事,就是擦破点儿皮。莫玉看到父亲没受伤,就拉着吉娜跑出去看熊皮。哎呀,这么大的个儿啊!差不多有五百斤重?莫玉得意叫喊着:吉娜,咱阿爸厉害吧!聪明伶俐的吉娜能歌善舞,是老吉的宝贝闺女。大盆的熊肉端上桌,香味弥漫开来。老莫带着莫玉和吉娜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这也是鄂伦春人的习俗。他们非常崇拜黑熊,吃肉时要学乌鸦哇哇、哇哇地叫。仪式过后,大家围在一起吃肉喝酒。老吉拍着老莫的肩头:老伙计,当年你那三马鞭子可真够狠的。哈哈哈,你这家伙咋还记仇呢?老莫笑了。几碗烈酒下肚,老莫紫红色的脸膛更紫了。莫玉吉娜还有十几个鄂族青年为大家表演了斗熊舞,嘴里不时发出嘿嘿的吼声。老吉醉了,老莫也醉了。他恍惚间又看到了依琳,就站在白桦林里冲着自己笑,她手里的达紫香可真漂亮啊。那银铃一样的笑声,真好听呀。依琳!依琳!老莫的声音有些模糊。

    依琳就是当年收留老莫那个部落酋长的女儿 。那时候的依琳和老莫形影不离,他们一起进山打猎,一起下河捕鱼。美丽的依琳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她绣的烟荷包精巧耐用,她酿的都柿酒甘甜浓香。在老莫十八岁时,酋长决定把这个苦孩子招为女婿,并且给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结婚那天,好多部落的人都来祝福这对儿幸福的新人。一九五三年,鄂伦春人下山定居。夫妻俩一起参加了工作,老莫是狩猎队长,依琳是妇女队长。八岁的儿子莫玉和吉娜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吉娜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她早就把依琳当做了自己的妈妈。依琳走一步她就跟一步,亲的不行。吉娜还跟着莫玉喊老莫阿爸,两个小鬼老是唧唧喳喳地打闹。

    十年前,大兴安岭发生一场罕见的大火。几天功夫大片的山林就化作了灰烬。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一个多月,男人们都上山扑火去了。依琳带领妇女们没日没夜地给扑火前线做干粮 。老莫那支扑火队冲在最前沿,很多队员的眉毛和头发都烧秃了。大家全然不顾,没有一个人退缩。一片片母树林、一片片白桦林转眼就被无情的大火吞噬了。老莫十分清楚山火的危险性,可是不能眼睁睁傻看着呀。他仿佛听到了树木的呻吟和小鸟的哀鸣。这是鄂伦春人世世代代生存的家园,他带领队员们拼命地扑打着火头。距离火场太远了,由于没有路,汽车根本就开不进去。给养怎么办?依琳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主动向扑火指挥部请缨。老吉,让我上吧!我熟悉地形,给我几匹驮子马把给养运上去。老吉看到依琳坚定的眼神,内心非常感动。他紧紧握着依琳的手说:嫂子,不管是否完成任务,你都要平安回来。依琳的马队出发了,她沿着打猎时走的小路跋涉了两天两夜。到处都是大火烧过的痕迹,还碰到了几具野兽烧焦的尸体。干粮及时送到了,扑火队员们激动的直喊:依琳!依琳!没想到就在依琳返回的途中,风向突然变了。十几个火头猛然转身扑了过来,依琳被大火包围了。等人们找到依琳的时候,她年轻的生命已经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五岁。噩耗传来,老莫一下晕倒了。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狍子皮做的烟荷包,那是当年依琳亲手给他缝制的定情物。

    打到老熊的消息传开后,老莫却病倒了。看着阿爸烧的直说胡话,莫玉和吉娜急得团团转。老莫病的不轻,他一会儿看到依琳变成了一只美丽大鸟飞走了,一会儿又看到满山的达紫香变成了跳跃的火苗。请来大夫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可是总不见起色。这一病就是大半年,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病情也时好时坏。老吉几次来看望他,拉着老莫的手说:老伙计,你可要挺住喽!咱这大半辈子啥风浪没见过?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啊!老莫微微点点头,眼神没有多少光亮。老莫不知道,这半年的时间里全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大兴安岭也同样卷入了这股红色的大潮,生产停了,学校停了,医院也没人管了,生活全乱了套。大喇叭天天喊,大字报贴的到处都是,人们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当权派、造反派你争我夺,红旗飞舞枪声不断。老吉被造反派打倒了,关进牛棚。莫玉去了几次都没有见到人,吉娜也变得沉默寡言。老莫以为自己的大限到了,在清醒的时候就把如何发现那个油布包和地窨子的事情告诉了莫玉和吉娜。并郑重交待他们找时机上交给国家,吉娜说:阿爸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妥善保管好。她一边陪着老莫说话,一边给他掖了掖被子。老莫担心地说:我原本想尽快把东西交上去的,没想到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现在的时局又不稳定,我真怕抗联烈士的遗物落到造反派的手里啊。

    牛棚里的老吉也不好过,天天都被批斗游街。他解放前去过苏联,造反派就说他是苏修特务,是潜伏在人民群众队伍里的定时炸弹。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强忍着断肋的剧痛,把裤腰带拴在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第二天,吉娜去送饭才发现父亲已死去多时。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破迷蒙的晨雾。远处的山林静默着,溪边的蒿草上挂满了雨滴,泪珠般晶莹,一缕风呜咽着隐没无踪。

    一年后,吉娜给莫玉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宏伟。孙子的降生给老莫焦黄阴郁的脸上带来久违的笑容,他的病渐渐地好了起来。全国红色的浪潮依然没有平息,县城里也是枪声不断。年轻的莫玉就和父亲商量,他不愿意参加任何一派的武斗。他想去森调队工作,那里虽然条件艰苦,但是能远离县城纷繁复杂的环境。老莫看了看吉娜,吉娜也同意莫玉的想法。夜里吉娜偎依在丈夫的怀里温柔地说:玉哥,你不用担心阿爸和儿子,家里有我呢。这一夜莫玉始终没有睡,窗外半块月亮蹲在屋檐上。吉娜的呼吸是那样的均匀,月光照在她的长睫毛上,有些虚幻。莫玉又想起和吉娜小时候一起读书的情景,小吉娜像一个欢快的百灵鸟。整天跟在依琳的身后,小尾巴一样阿妈阿妈的叫。鄂族定居点里,就属依琳的歌舞最好。她还帮助省里来的老师们搜集鄂伦春族的民间故事,给他们讲解鄂伦春的风俗习惯。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这首鄂伦春小唱是阿妈最喜欢的歌曲。现在,偶尔听到吉娜的哼唱,莫玉的心都会难受。         

    山丁子花才落,雨就下个不停。森调队困在大山里无法作业。帐篷里莫玉躺在大通铺上听着撸吐鸟的叫声,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 他翻身拿出一个野鸭的胸脯骨头,眯着眼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父亲教给他的骨卜方法,预测天气非常准确。如果骨面透明就预示晴天,如果骨面发黑就预示阴天。莫玉看着队长说:咱们这半个月怕是不能工作了。其他人甩扑克的、睡大觉的、看书的都在打发无聊的时间。队长环视了一眼,没说话,只是郁闷地抽着烟。唉!这需要送出去维修的测量仪可咋整呢?粮食也剩下不多了,他盼着这雨快点停住。果然被莫玉算准了,一连十多天雨雾连绵。整个山林都笼罩在令人心烦的沙沙声里,衣服和被子都潮乎乎的。山涧里浊浪夹杂着树木滚滚而下,不时发出瘆人的低吼。

    雨终于停止了,老天露出少有的蓝。树林里的气温逐渐升高,大家都钻出帐篷长出一口气。然后,进进出出忙着晾晒衣物。森调队的给养必须补充,队长决定让莫玉带两个队员下山。他们背着那些出了故障的仪器出发了。在山里他们走了一天半,距离最近的公路还有大约五六十里。他们累坏了,莫玉说休息一下吧。一路上为了缓解疲劳和寂寞,他边走边唱:神鼓声声哎腰铃响,鲜美的烤肉香山崖。鄂伦春摆下林中宴,欢聚在这古伦木沓。那依耶,那依斯耶……远山应和,一只苍鹰在天空上忽而盘旋忽而拔高。

    一条湍急河流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平日骑马就能趟过去的小河变得又宽又急。怎么办呢?莫玉有些着急。他们只好选择水流稍缓的地方涉水过河。他找来一根细木杆在前面探路,河水渐渐深了,一会儿就没到了胸部。就在他们快到对岸的时候,其中一名队员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被水流冲出了四五米远。莫玉知道他是个旱鸭子,赶紧朝他扑了过去。下游的水更深更急,莫玉终于抓到了对方的手。使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向岸边,因为身上背着一台测量仪,莫玉再也游不动了。冰冷的急流吞没了他微微扬起的手臂。两个伙伴发疯般地呼喊着他的名字:莫玉!莫玉!可是回答他们的只有大山的回声和哗哗的流水声。后来森调队派出大批的队员,他们沿着河岸向下游寻找了三天,始终没有找到莫玉的遗体。

     吉娜强忍着巨大的悲痛,隐瞒了丈夫遇难的消息。她知道孩子需要她,阿爸需要她,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离不开她呀。每当老莫询问莫玉的情况,吉娜都说队里太忙了,他的队友捎信儿了。莫玉挺好的,阿爸你别瞎担心。这个坚强的女人,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毛巾捂住自己的嘴巴,任由决堤的泪水肆意纵横。

   白天吉娜还要到养猪场劳动,孩子就由老莫带着。因为父亲老吉的原因,吉娜被扣上黑五类接班人的大帽子。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到养猪场接受劳动改造。不管是刮风下雨,她都得挑着沉重的饲料桶,来来回回地忙碌着。场长办公室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男人,隔着窗户正色眯眯地盯着吉娜浑圆的臀部,馋的如同吞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他就是场长章大牙,从吉娜来到养猪场的那天开始就打起了坏主意。有一天,吉娜给猪刚刚添完饲料不久,十几头猪就突然死亡了。章大牙就诬陷吉娜在饲料里下了毒,是破坏革命事业的坏分子。其实是猪场没有做好防疫,猪群爆发了蓝耳病。吉娜气得浑身直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章大牙奸笑着:我要把你交给革委会,让全县人民审判你,然后把你关进笆篱子(监狱)。吉娜,我老章呢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我的心很软的,尤其是对待女人。他边说边凑过来:吉娜,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会替你担着的。此时,吉娜无助地看着眼前这个丑陋的家伙,没了主意。章大牙猛地抱住她的腰,一张臭嘴在吉娜的脸上胡乱啃着。吉娜使劲儿挣扎着,大声呼喊求救。小娘子,只要你把身子给了我,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你喊吧,这里没人。你男人不在身边,难道你就不寻思那事儿?章大牙疯狂地撕碎了吉娜的衣服。一想到莫玉,吉娜的头脑就冷静了下来。心中暗想决不能让这个禽兽给糟蹋了。吉娜突然把手指扣进了章大牙的金鱼眼,疼得他哇哇暴跳。抬起脚狠狠踹在吉娜的胸脯上,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门口。吉娜的脑袋磕在石头台阶上鲜血直流 ,再也没有站起来。章大牙一看闹出了人命,也有些慌乱。他转了几圈儿计上心来,扛起吉娜投进了院里的水井。他连跑带颠地跑到革委会报告说吉娜毒死了几十头猪,被他发现后畏罪自杀了。最后吉娜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老莫根本就不相信吉娜会在饲料里投毒,更不相信吉娜会畏罪自杀。老莫疯了,他愤怒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操起猎刀四处寻找章大牙,他要亲手宰了这个畜生。章大牙吓得屁滚尿流,早就躲的无影无踪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章大牙后来死在一场武斗中。他被手榴弹炸开了天灵盖,脑浆飞的到处都是。老莫听说章大牙死了,高兴的喝了三碗酒。嘴里喃喃着:吉娜,我的孩子。吉娜,我的孩子……

    吉娜就埋在养猪场的小山坡上,坟上插灵幡的红柳条竟然发出了绿叶儿。清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养猪场荒废在一片杂草丛中。

    大兴安岭的春天终于来了。春风吹过起伏的山峦,吹过解冻的河流,也吹过老莫心中寂寥的原野。太阳有些晃眼,鸟鸣就挂在窗棂上。他把一块儿野鸭的头皮贴在门楣上,祈求幸福吉祥。

    夕阳照在一块高大的纪念碑上,仿佛给它披上了金色的衣裳。碑前站着一高一矮的一老一少,老的指着纪念碑上的名字说:这个呢是你的奶奶,下面这个呢是你的爸爸。孩子,你记住了吗?少的抿着小嘴脆生生地回答:我记住了,爷爷!夕阳下,一长一短两个身影在纪念碑前伫立了许久许久。

    莫宏伟一踏上民族乡的土地,就感到浑身舒畅。山下宁静的村庄像一位老人,坐在呼玛河岸边听流水向东,看白云卷起花香。阵阵清脆的鸟鸣驱散了一身的疲倦,他刚刚从省城少数民族干部培训班毕业。结实的身体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一双细长的眼睛掩饰不住归乡的兴奋。他离不开这片深情的土地,就像红柳离不开呼玛河的沙滩,他离不开相依为命的爷爷,更离不开深爱他的姑娘葛佳。

    老莫听说孙子回来了,乐颠颠地迎了出来。 祖孙俩抱在一起很长时间都舍不得分开。宏伟摸着老莫沟壑纵横的老脸笑着说:爷爷,你咋又年轻了呢?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孙子,老莫的嘴都合不拢:你也长高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逗着回到家。老莫忙着给孙子炖鱼吃,他知道这孩子从小就爱吃呼玛河里的鱼。那时候河里的鱼可真多呀,有细鳞、有花翅子、有山鲶鱼、有大狗鱼,小柳根儿鱼一群一群黑压压的。大马哈鱼也游到河里产卵,后来生态变化了,鱼也少了。不一会儿,香喷喷的河鱼就炖好了。老莫看着孙子的贪吃相,满脸的核桃纹儿都舒展开来,漾着一波一波的微笑。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如今长大出息了,成为国家干部了,老莫在心里不停地自言自语着。文革结束后,莫玉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莫宏伟是烈士的后代,初中一毕业就被政府保送到齐齐哈尔民族师范学习深造。莫宏伟放下筷子说:爷爷,我都快撑死了。老莫一边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一边听他打电话。葛佳吗?我早就到家了,爷爷炖的鱼老香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悦耳的女中音:哎呀,莫大乡长你吃饱了才想起我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轻轻敲击着老莫的耳膜。两个人在电话里嘻嘻哈哈交谈着,声音忽高忽低。窗外,阳光穿过向日葵的叶子在地上留下一块块陆离的光斑。

    葛佳是莫宏伟在民族师范读书时的同学,两个人相识相恋快十年了。这是一个活泼开朗的鄂族姑娘,对民族歌舞非常痴迷。他和她都有自己的理想,商定先立业后成家。葛佳对宏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要组建鄂伦春民间艺术团。让全国乃至世界人民都了解鄂伦春族和鄂伦春的民族文化。望着葛佳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憧憬,莫宏伟情不自禁地说:埃米罕(亲爱的),我支持你!葛佳是个说干就干的姑娘,一毕业就行动起来实施她的计划。歌舞团慢慢有了规模,由最初的五六个人发展到三十多名队员。张罗服装道具,筹集经费,彩排节目,她忙得不亦乐乎。看到葛佳忙碌的身影,莫宏伟是既心疼又高兴。他知道一个人最大的快乐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工作之余,莫宏伟就给葛佳的队员们讲解民族文化的现状,讲党的民族政策。他说:咱们鄂伦春族是个弱小的民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好多传统文化艺术正渐渐走向消亡。咱们这一代人有责任有义务拯救、传承、发扬、鄂伦春族的濒危文化艺术。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老一代的民间艺术家越来越少,有的都已经亡故。所以这项工作迫在眉睫。队员们都是鄂伦春族的后代,听了他的一席话都沉默了,会场一片寂静。

    莫宏伟站在吉娜的坟前,泪水渐渐溢出了眼眶。任凭晨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妈妈,儿子来看你了。刚焚烧过的纸钱黑蝴蝶般的随风飞舞着。当年吉娜坟上的小柳条儿竟然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莫宏伟抚摸着它浮想联翩。吉娜去世的时候他刚刚学会走路,所以对妈妈的印象十分模糊。随着岁月的推移,他内心里对妈妈的思念越来越浓。吉娜留给儿子的记忆太少太少了,只有一个红肚兜从小到大陪伴着他。每当想起妈妈,莫宏伟都会把这个红肚兜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这个红肚兜是他的珍宝,谁都不让碰。他只能凭借爷爷断断续续的讲诉,勾勒着父母的形象。

    几年来,民族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座温暖明亮的楼房拔地而起,乡亲们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广场上音乐像流淌的溪水,欢快的舞步踩着黄昏的余韵。 老莫变成了老转,没事就四处转悠。东瞅瞅,西看看,怡然自乐。种植基地的黑木耳长势咋样,养马场的马匹膘情好不好,他都知道。这些琐碎的情况他都在吃晚饭的时候向莫乡长一一作了汇报。爷爷的参与让莫宏伟内心特别高兴,这也是祖孙俩都喜欢的交流方式。乡政府的工作千头万绪,这让作为领头雁的莫宏伟感觉很有压力。为了改善鄂族群众交通差的情况,他三天两头地跑县政府,跑地区政府。回来后马不停蹄地搞测量,制作报表,写规划,一项项落实。经过六十多天的紧张施工,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就竣工剪彩了。老莫颤悠悠地倒背着手,一遍遍地在新路上来回踱步。笑呵呵地念叨着:真好,真好!

    葛佳一个多月都没有朝面。莫宏伟来到文化馆多功能厅,远远就听到一阵阵音乐传过来。一进门就看到爷爷老莫悄悄地坐在角落里当观众呢。歌舞团的队员们正在排练民族舞《揉皮子》。他们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表情生动。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不断调整着动作节奏。莫宏伟没有打扰爷爷,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台上翩翩起舞的葛佳。葛佳看上去消瘦了很多,但是她的精神却显得十分饱满。每个舞蹈动作都很到位,完全没有注意到站了半天的心上人。歌舞团接到了参加哈洽会开幕式的邀请函,这段时间正抓紧彩排。音乐停了,最后一个节目结束了。葛佳这才看到莫宏伟冲着自己打了个胜利的手势。老莫的脑袋低垂在胸前无声无息。莫宏伟走过去想叫醒他,连喊了两声爷爷,也不见反应。他仔细一看,发现爷爷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老莫安祥地去了。也许,他又梦到了他的依琳站在白桦林里向他轻轻招手。天空里,一只大雁发出高亢的叫声向南飞去。

十一

    葛佳带领的歌舞团在哈洽会开幕式上的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队员们的士气空前高涨。最近,广交会筹备组又向他们伸出了橄榄枝。莫宏伟听到县委要建设民族风情园的消息后,高兴地直转圈儿。这也是乡政府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大界江、大林海、古驿站、开发旅游资源,大兴安岭有得天独厚的地域优势。

    夜像一块透明的琥珀,朦胧的月光洒满山谷。枕着呼玛河的流水声,莫宏伟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他又拿出妈妈留给他的红肚兜,轻轻地抚摸着。多彩的丝线早就褪了色,上面的图案他不知看过了多少遍。葛佳也看过,她说:这个图案好奇特呀?我从来没见过,像一个很大很大的“井”字。经葛佳这么一说,莫宏伟也觉得像。除了四周的花边是云字纹以外,其他部分的图案都不像鄂伦春妇女刺绣时常用的。他百思不得其解,有点纠结。葛佳说:你妈妈为什么要绣这么一个奇怪的图案呢?莫宏伟询问过很多鄂伦春老人,大家都说没见过这种绣法。

    晚饭后,莫宏伟和葛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大兴安岭剿匪记》,主人公深深吸引了他们。莫宏伟忽然想起爷爷曾经给他讲过抗联队伍袭击老金沟的战斗故事,那时爷爷还提起过打黑熊发现地窨子以及华排长留下金砖的事情。老莫对孙子说:那时我差点病死了,就把金砖托付给你妈妈保管。由于你妈妈的意外去世,爷爷至今也不知道那四块金砖的下落呀。莫宏伟清楚地记得爷爷当时遗憾的神情。他再也无心看电视剧了,坐在桌子前用铅笔有意无意地在稿纸上划拉着。抗联——华排长——地窨子——爷爷——金砖——妈妈——养猪场——井,突然莫宏伟的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推测。葛佳也觉得他的推测有点靠谱。

    在一位老人是指点下,挖掘机手终于确定了当年养猪场水井的位置。随着挖掘机的隆隆轰鸣声,一节坍塌的井壁露了出来。一个小时后,抓斗里出现了一个被松油子包裹的枕状物。此时,莫宏伟看到对面小山坡的那棵红柳树上落满了喜鹊。       

十二

    北去的列车追赶着渐凉的秋风,莫宏伟坐在车窗前陷入了沉思,诸多往事在他的记忆里浮出水面。刚参加完东北抗联纪念馆的捐赠仪式,沿途斑斓的风景也无法吸引他。一张和陈雷夫人李敏的合影就摆在面前,照片里这个饱经风霜的抗联老战士笑容是那么慈祥。这让他联想到大兴安岭山顶岩缝里的偃松,无论风吹雨打酷暑严寒都能顽强的长出生命的绿色。莫宏伟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到:

    有一块倾城的翡翠

    镶嵌在祖国版图的上角

    且不说婷婷的白桦

    且不说杜鹃的妖娆

    仅是你打马走过的身影啊

    夜夜都在我的梦乡 荡起连绵的松涛

    让云慢飞,让雪慢飘,让太阳苍老!


    有一块倾城的翡翠

    镶嵌在祖国最北的边陲

    且不说鄂伦春的篝火有多旺

    且不说乌那吉的歌声有多美

    仅是你下马斟满的祝福啊

    夜夜都在我的梦乡 叩响思念的心扉

    让水慢流,让风慢吹,让月亮沉醉!

    十一国庆节,东北抗联纪念馆的门前挤满了前来参观的游客。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女孩儿,正站在一个新设的展台旁向一队学生讲诉着一段发生在大兴安岭林海的历史传奇。此生不驱倭奴尽,壮士何颜面诸君。倚待春光归来日,泣与游魂共举樽。四块刻有抗日诗句的金砖静静地躺在玻璃展台里,旁边是一幅破损的军用地图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驳壳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