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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不去的文艺老青年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6年03月31日

于晓威



    关于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其实不太好谈,因为它似乎不成体系,显得非常斑斓,纷纭,驳杂。但是恰恰是这种不成体系,反而成为优点,流露出它的许多有价值的文学信息。这种有价值的文学信息不在于木心讲述古今中外文学史本身,因为文学史本身只是代表了一个客观传承,木心的讲述正像他的学生陈丹青说的,经常游离于和旁逸斜出于照本宣科的讲述,加入了木心的情绪和观点,加入了一些题外话,而这恰是有意义的。但是毕竟是四五十万字的著作,我们读下来,即便驳杂,也还是大概会感觉到木心最想要说的是什么,他的文学观是什么,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是什么,也可以约略地感受到木心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个人总结,他要说的无非是三个方面的问题,一,什么是好的文学?二,为什么说它们是好的文学?三,怎样才能成就出这些好的文学?同时,木心的高妙也在于,这三个问题,他每每通过一件事情、一个现象就统一回答了。

    我非常喜欢木心。感觉他是一个携着民国时期和新文化运动之后(当年在刘海粟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之后又从事文学创作)的一个“文艺老青年”的气息。老,是老道,睿智,厚学,渊博,贵族气;青年,是率真,好玩,浪漫,忧郁。它们又都跟文艺相伴。这个人是一个人本主义者,视生命为最高法则,视文学与生命为并放的花朵,同时具有一定的精神洁癖和精神自信。他文学创作几十年,有人定义为“孤岛”现象,“鲁滨逊”创作现象,除创作旨趣和而不同之外,更多是指涉他的人格精神独立。他虽然学贯中西,但是低调而行,加之多年在国内和美国循环往复,外界并不熟悉他。尤其是经历了1956年入狱、文革期间再次入狱,他成为了一个不受主流世界所知的人。好在他有坚强的信仰,那就是他认为的“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他活了下来,不仅活下来,他在监狱里著述,写文章,用钢笔在纸上画出钢琴的黑白键盘,弹奏莫扎特和巴赫。他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

    木心的整体文学观念是怎样的呢?将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与《文学回忆录》结合来看,正好有一个巧合和共融,那就是,木心和席勒一样,是反对以德育代替美育的,或者说反对以德凌驾于美之上。我记得我小学时上间操,经常听到广播喇叭里传出毛主席语录,“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这里边没有提到美育。即便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德智体”后面续加了“美、劳”,那么美育也是排在第四位。其实不论席勒也好,尼采也好,木心也好,他们认为一个健全的社会和人生,应该是美育放在首位。因为“德”这个事物,有时候是“靠不住”的,其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封建社会的“德”,很多都是规约糟粕;另一个是指“德”往往随世事和时事发生变化扭转,成为对公众的考量,与政治符码捆绑在一起,体现不同时代的统治者对“治群”关系的政治和功利诉求乃至要求,于是产生了不确定性和不真实性,并容易产生极端。历史上类似的史实不胜枚举,比如纳粹德国、比如当下一部分极端集权统治国家对于公民的道德欺骗、约束和引领。所以木心认为“美”是真理,一个人内心有了“美”的判断,他就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善和真,他就不至于在任何时代变得虚伪、虚妄、偏颇、极端、暴戾,更不会随时事摇摆。

    我冒昧地感觉到,木心的精神导师有那么几位,比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德,福楼拜,尼采,而这些人都是典型的人文主义者和人本主义者。尤其受尼采影响最大。木心的文学修养和文学教养,包括他的诗歌创作理念,都非常践行着尼采的“酒神精神”,推崇生命的原创力,重视个人生活极其体现出的要义。虽然木心本人的生活也许具有世俗意义上的不幸,比如他没有官位,没有金钱,没有婚姻,没有子女,一生漂泊——他的婚姻状况用他的话讲,“柳暗花明无一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个人信仰,即个人生活才是真正有价值和意义的生活,一切从人出发。尤其从生命感受来讲,他的艺术理念是尊重人的欲望、人的身体的感官快乐不容忽视和抹杀。木心曾经在他的著作里面,对听课的陈丹青等一大批留美艺术家说过,上帝派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其实很简单和朴实的道理,人活着,就是要爱我们所爱的,听我们所爱听的,吃我们所爱吃的。这是生命最本真的价值。只不过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许多人出于各样冠冕的、道学的理由不愿承认或自认罢了。中国几百年文坛口号盛行,主义流变,但是一种伪的卫道士所捍卫的行为准则几乎没变,这也恰是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等人长期被遮蔽的原因之一。食色生香和个体情调是不可以入文的,入了也只是三流文学。劳伦斯写的作品是不健康的,因为他写了人的真实的欲望、感受、快乐,包括身体甚至性爱的欢乐。但是须知,这种快乐首先不是来源于别的,而是来源于身体本身的感官。所以,同样的文学或人生理论命题,不同的说法,结果也大不相同,热爱生命没问题,形而上,热爱身体广受诟病,形而下。但是没有身体,哪来生命?身体知冷暖,知疼,见到喜欢的人知道颤栗,被所爱的人碰触知道舒服。这首先是生命的物理原则。所以木心认为一切爱情心理活动,包括相思、理想、信念、乌托邦,都来源于性爱。当然基于爱情上的性是最好的了,反之,不要讲什么可以有爱无性,那只不过是没有得到罢了,兀自安慰而已。一对相思男女,盈盈一水间,相聚而不得,时间越久,越可以幻化出许多柏拉图式的爱情心理,但是问题是,一旦两人相见,产生肌肤之亲或是性爱,就会消解往日漫长的相思之苦,这是毋庸讳言的。有没有人想想这是为什么?木心并不是形而下主义者,他对爱情对艺术的形而上信仰近乎痴迷。说这个不是贬低爱情,也不是贬低性爱,只是说明,爱情的情绪和心理是跟身体和生理感官紧密相联的,而且后者更为基础。所以木心的许多诗歌表现爱情,冲动、力量、快乐,欲望,畅想、失落或忧伤,张力非常之大。

    木心的艺术观和爱情观几乎是一样的。他曾经举例说明他认为的最高爱情观和艺术观。耶稣看见野地里的百合花,突然由此想到人类的枉自劳苦。这个比喻又悲观又充满雄辩,让听者动了,有所感触,但事后又很茫然。木心认为,当初心动,事后茫然,这就是诗,就是艺术,就是爱情。所以我一直认为,好的文学作品,一定不是给读者提供了这个世界的答案,使世界看起来变得简单,而是相反,它永远只提出观察的问题,使世界看起来更加复杂。这种复杂的因子和理念,会互相牵绊与制衡,使文明发展不致跛向某个极端。也正是在这种不同理念的框架空间和结构缝隙中,得到滋生并斑斓起来的才是生活和人性的真实姿态。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文化。

    我早年读尼采时,他的一句话:艺术价值大于真理,让我感到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一切道德、习俗、标准、律令、规约往往都代表着一定的真理,或者是成为真理的一种化身,我们说披着真理的外衣也不为过。但是这些事物都是随着人性的发展、变化、突破而做出不断的调整、修正和完善的。反观历史,我们的文明和文化就是这样不断走到今天。因为艺术就是人性最前沿、最真实和最敏感的表达和流露,是突围的号角,是风向标和晴雨表。大家都知道,欧洲的文艺复兴直接影响和推动了后来的工业革命,它的方法谱系就是通过文学,包括雕塑、戏剧、美术以及连带的思想启蒙,打破神权——提倡人性自由,人人平等——封建统治关系松动与瓦解——促成法治在各个领域和层面的完善——尤其是专利法颁布——以瓦特、爱迪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与科学家的创造性和积极性得到张扬和保护,各种发明层出不穷——工业革命——影响欧洲整体生活。它们的前提都离不开思想解放。我一直想过,也许是可笑地想过吧,遗憾中国一直没有真正的文艺复兴。如果我没记错,腼腆而又自负的木心曾经说过,不用多,如果中国有那么五六十位他这样的人,大概中国的文艺复兴就可能产生了吧。我们有太多的地方领导者,不懂得艺术价值大于真理、思想解放是真正的生产力这个道理,所以只一味抓经济,那充其量是头疼医头,并且还没有医好,因为抓出来的也是泡沫经济。

    有评论者认为木心的文言功力极深,经由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洗礼产生的文白结合,行文继承和体现了汉语言自由而独特的精髓,而这种文风和神韵在大陆几成“昨日黄花”,日渐寥落。木心在《文学回忆录》谈过,古代的历史学家、哲学家甚至包括政治家,几乎都是文学上的通人,四位一体,杰出者比如司马迁、孔子、墨子、诸葛亮等无数俊杰鸿儒。古人深明文学与文采的重要,是传达学术、历史与思想的优秀载体,所以孔子甚至断言“不学诗,无以言”,不好好学习《诗经》里面的文采简直就无法对外交流。这也就导致为什么《古文观止》最早选本收录的优秀文章,多是出自历史著作《左传》、《国语》、《战国策》。我想,反观今天,我们现代和当代的历史书写,包括《中国革命史》,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断了这种文化传承和春秋笔法了呢?从文采方面来说,简直不堪卒读;从方法论来说,只见事件、场面和年份,不见人物和性格;如果有人物的话,也是为宏大场面和革命理论服务的一个僵化的符号而已。我不知道这种历史书写,起码在文笔和文采方面,如何流传得下去。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此语出自西方历史学家克罗齐。木心同时欣赏克罗齐的另一个观点是,历史并不在于理解它的客体(对象),而仅止于凝想那个客体。这种凝想、凝视、凝思,正是艺术家命定要来从事的活动。《文学回忆录》已经体现了这种了这种特点;木心的文学思想也体现了这种特点,同时他还说,逊于凯撒而强于乞丐的人,这世上多得是。他们多多少少是生活在一种“琐屑的如意”里边。而我,希望把快乐集中起来,既蕴藉长久,又充满变化,这就是艺术活动,这使我感到幸福;木心的爱情观也体现了这种特点,他应该有许多爱情经历和故事,所以他说:“不要放弃真实,这点仅有的真实再放弃,就什么也没有了。人生如梦。但人生比梦真实一些,所以还值得活下去。梦中情人还是不如真的情人,我要见真的情人。”但是这与他说过的另一句话并行不悖,爱情,是跟自己心灵发生的故事,“我已经算是不期然自拔于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爱的范畴中是决无韬略可施的,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明谋暗算来的幸福,都是污泥浊水,不入杯盏。日光之下皆覆辙,月光之下皆旧梦。”

    木心是一个文化和艺术上的贵族。懂得付出的才是真贵族,而木心为艺术付出了一生。他可言说的东西太多了。遗憾的是,我们知道他太迟了,他已经去了;安慰的是,我们离他最近,因为他毕竟同我们一起曾经活在这个时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