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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是美好的”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7年04月26日

        ——关于毕研君的近作


赵  松



    在这个世界上,凡潮流所及之处,必有沸腾生活,于是对于新生活有强烈想象与憧憬的人,都自然喜欢往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里扎深火热。“长安米贵,白居不易”,打拼在北京的艺术家多数没办法生活在七九八那边的,只能去宋庄、上苑之类的远离京城的地方,甚至更为边远的村庄里找到自己的那一点空间。 


    每次想到毕研君,我都会很自然地想到,有一年他去了北京,到宋庄那边租了个简陋的工作室,边兼职教书边勤奋画画的事。这对于当时很多想成为真正艺术家的年青人来说,几乎是个必要选项。为了节省开销,磨练意志,小毕特意买了一麻袋红薯,放在那个冬天里非常寒冷的工作室里,经常在火炉上烤红薯,这东西既好吃,又有营养,富含纤维,还省钱。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意外的,这个办法不错。他却以他惯常的冷幽默低头一笑,话锋一转:“就是牙吃坏了好几颗,还得花好多钱去修补。”


    后来,听说他已离开宋庄重返东北老家的时候,还是有些为他遗憾的。现在想想,这种感觉其实也是一种习惯性思维,挺可笑的。谁能说艺术家一定得在大城市里才能光辉灿烂,如果跑到外省、回到二三线城市里,就注定会被了无生机的日常生活所淹没?正如卡夫卡说的,呆在家里,或是周游世界,是同样的冒险。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其“冒险性”是本质意义上的,而并不在于他在哪里。无论身在何处,他始终都要面对的,是艺术本身的问题。如果他的艺术实践是不能成立的,那么他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那以后,一晃就是好些年,在我们之间,不知不觉地就出现了很多空白。以前,毕研君在我的印象里是以书画见长的,这次看了他这十多幅油画作品,让我对他在绘画领域的实践与追求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这批作品,都是风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都是那种时代特征相对模糊的风景。然而从画面本身来说,它们又是异常“清晰”的。这种清晰,是气息意义上的。实际上,它们并不是描绘存在于那里的风景,而是他重新构建的属于自己的风景。也就是说,我们只能通过毕研君的画面看到它们,理解它们的存在,而不需要在某一天经过某处时,忽然说,哦,原来画的是这里。当然你也可以说,即使是找不到对应的素材原景,看着它们,也会觉得似曾相识,那种北方的山中雪野,海边的渔船,总归是在哪里看到过的吧?但只要你耐心凝神注视这些画面,就会发现,会有一个逐渐陌生化的过程。这并不是风景本身所致,而是画面里的那缕光悄然流动的结果。它仿佛是作者眼光与日光的相互渗透而成,有时候,这两种光又会彼此分流那么一会儿,但转瞬又会重新融合。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这缕微妙的光,这些风景的视界将会瞬间解体,变成暗淡的“现实图景”。


    随着这缕流动在风景里的光,我们能感觉得到作者那细微的情感律动,那种不易察觉的发现了什么的欣喜之意,还有更为隐秘的孤独沉在细节的深处。无论是2013年的《桦皮峪的冬天》、《舒缓的乐章》,还是作于2015年的《春雪待融》、《暖阳》、《远村》等系列作品,我们都不难发现,他的感官追随着那缕光,在这无名的东北山野里作有限的漫游,那里的所有细节都仿佛初次呈现在他的视野里,在那种细微的光照中他用自己的眼光触摸它们,就像母亲的手触摸新生儿的肌肤,它们在那里,在以自己的存在方式回应着他的凝视,而作为观看者的他倒像是并不以实体存在的,存在的只是他的感觉,与那缕光在一起。这种感觉,甚至带有几分少年的腼腆、单纯与鲜活。他仿佛借此机会在这画面图景里轻轻地透了口气,又不想发出哪怕是一丝半点的声音,唯恐扰动这里的那份宁静与温柔,同时也将自己的微妙心境,那种欣悦与孤独,在这里做一次短暂的寄托。


    在这些风景画里,我们能清晰地发现,他虽然用的是油画的方式,但是透过那些细节笔触,甚至也包括整体的画面布局,仍然能感觉到他的书画功底所起的作用,这种手法对油画笔与油彩语境的渗透,确实会产生某种异质性的殊离效果,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那缕光对风景的介入所产生的作用一样,会造成某种双重图景的感觉。他小心地平衡着这种感觉与效果,并不想做出超乎其外的僭越,同时有意无意地隔离了日常生活背景有可能带来的任何信息重负,他仿佛根本就不想把这一切景色拉入胸怀,而只是让它们就在那里,在不远处,保存一下那份发生在彼此间的隐约呼应。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满足甚至沉湎于这一片从自己心里映射出来的小小的美境,他知道它们是薄薄的,如同冰面的一抹光雾,来一阵轻风就可能荡然无存,但仅此也足矣。他固然是转身就会回到琐碎繁杂而又仿佛在无限循环的日常世界里的,可是他已用自己的方式构建了这不可与人道哉的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的风景,让它们永远地在那里了。


    特别值得注意的,倒是那两幅2016年创作的以海边渔船为主题的作品,他分别命名为《辉光》与《自由前行》。这两个作品的共同之处,是都以破旧不堪的小渔船为画面的主角,他丝毫无意去掩饰它们的那种破败的状态,当然也不想有半点的夸张,就像在前面的那些风景画里他发现了风景,在这两幅作品中他发现了“物”与“人”的光。无疑他是把渔船当作人来呈现的。它们太普通了,太不值一看了,除了那种触目的时光腐蚀感与朽败感,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关注呢,就像那些蜷缩在街角晒着冬日阳光的老人?可是他赋予了它们一缕温情的光。这光仍旧是混合的,既有来自他眼里的光,也有阳光,还有那老人般的作为“物”的渔船本身的光。我们不能不说,它们是自在的,悠闲的,既没有满载而归的洋洋得意状,也没有空空而回的失落沮丧,它们只是在那里,沐浴着并不华丽也不算热烈的光。这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不寻常的,是他发现了它们,留住了它们,在自己这有限的画面里,就像邀请几个老人坐在一起,喝壶酽茶,他不言不语地注视着他们/它们,并欣慰于此。 


    出现在他笔下的所有风景,都不是大的,而是小的。但也正如E-F-舒马赫所言:“小的是美好的。”只有真正回归于人的一切,才有可能是美好的,哪怕最微小的事物,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作为艺术家的毕严君就这样安静而坦然地躲在东北一隅,像一个地道的农民伺弄自己的果园那样老老实实地创作着自己的“小作品”,并安静地享用着劳作之中以及之后所获得的一切——那些小小的发光的果实,那些微妙有光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