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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身(下)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1年11月09日

祝全华

    哥哥孟繁义篮球打得好,一次到部队友谊比赛时被部队首长看上了,让哥哥去部队专门打球。在孟繁军回来之前,房前屋后的邻居已经知道了这个事,都过来道喜了。哥哥球友,还有青年点上的同学,知道哥哥有了这样大的喜事儿,一个个都欢儿上了,让哥哥请好几回罐头了。但事情进展正如妈妈所料,哥哥孟繁义当兵的事真就出了岔头。组织上照例是外调,外调结果仍旧是一个谜团:他爷爷是地主出身,他爸爸怎么就是贫农?爸爸就去解释,可越解释人家越是糊涂,甚至怀疑爸爸隐瞒了成分。爸爸就有气,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根本不懂土改时的情况,那边答对你们的一定也是年轻人,肯定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们要是找那边的老人儿问问,好好调查调查,也许就调查清楚了。组织上真就按爸爸说的办了,可仍然是一个结果,说当时参与土改的老人儿有的不在了,有的找不到了,别的老人儿也是说不清楚当时的情况。
    孟庆祝觉得有一肚子的话,却没地方去说,正好路过矿上唯一的那个饭馆,就走过去,掀起厚厚的防寒门帘子钻了进去。菜是炒现成的,一样一样地装在盆子里面,交了钱,菜盛到碗里,再要二两酒,就可以喝了。
    孟庆祝喝上酒,脑子里开始放电影,从小到大的事情都浮现出来。
    当初要是不离开家,自己也会划成地主的,那事情就一清二楚了,孩子当兵的事也就应该成了吧?呵,也不一定啊,我他妈的一老本实的工作,入党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提干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一外调事就黄了,不就是因为这成分问题搞不清楚么?有什么可搞不清楚的呢?满脑子就想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完蛋儿混蛋”,这怎么能搞清楚我的事呀!不是讲凡事都是有特殊情况的嘛,我那贫农就是共产党给定的呀,那是我自己能写的吗?他妈的!我爸爸是地主关我什么事?这外调怎么就这么厉害?这成分怎么就这么厉害?我这辈就这样了也没啥,不能让孩子也跟着吃这亏呀,这到哪辈子才是个头哇!
    孟庆祝工作上没人说他个不字,就是脾气倔,不爱为自己的事找人求人。其实他找也没用,成分上的事,那是出身问题,是历史问题,是政治上的事儿,谁敢拿政治开玩笑!但现在是为了孩子呀,哪怕有一点希望就不能放弃。现在不是吵吵改革了么?说不定就能变一变的,听天命,尽人事吧。他想起在矿上当干部的张瞎子,嗯,让他去找组织部门说说话,也许能管用。
    张瞎子叫张传昌,原来和孟庆祝是一个村的。张传昌家原来相当富有,有好几间大房子。他爱淘气,十多岁的时候,用筷子逗弄一个大公鸡,被那鸡叨瞎了眼睛,当时也没个治,就用大烟顶着,后来就上瘾了,天天抽大烟,家就一天天空了,老爹管不住他,气死了,再后来老婆也休掉了,房子也卖了,成了穷光蛋。但他还是抽,没钱就借,时间长了就没有人借他了,他就在人前作贱自己,边打自己耳光边骂:“你看我这个败家玩意儿,真是不要脸,我他妈的最后抽这一回,最最后,最最后这一回,再抽就吊死,你们再也看不到我!”人家看他可怜的样子,就给他一点。可他这样表演的次数多了,就没人再理他了,人们就像看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任他怎么作贱自己,大家只是卖呆儿,当热闹看。张瞎子实在混不下去了,就离开了村子,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刚解放时,孟庆祝在县城遇到了张瞎子,才知道他后来到部队上去了,转到地方后当了个什么主任。
    “张瞎子最怕我。”说到这儿,孟庆祝脸上会有笑容的。“他这个人嘴可能讲了,经常跟人吹自己在部队上如何如何威风,跟上面领导说话也敢说上句,有人就叫他‘张铁嘴’,也是在部队上来的李瘸子还叫他‘瞎犟’呢。如果他正口若悬河地吹,发现我站在他身后,马上就闭嘴了,他就怕我说出他的底细。”
    孟庆祝找到张瞎子时,他正在他家附近的胡同口跟李瘸子斗嘴摆老资格呢,旁边有许多人围着看笑话,孟庆祝就站在他身后听他白话。“你那腿是被炮弹炸的,我这眼睛也不是狗咬的!”张瞎子道,那意思是,他的眼睛和李瘸子一样,也是在枪林弹雨中受的伤,自己也是劳苦功高的老革命。也许他发现围观的人往他身后瞅,就回头看,见是孟庆祝就说:“我得走了,还有点事。”孟庆祝就说,你别走哇,我找你有事呢。张瞎子说你别扯了,找我有什么事。显然他怕孟庆祝在这个场合说他什么。孟庆祝说你看你,我真有事。张瞎子说那就咱俩边走边说,说着自己已经迈脚了。
    “我现在越想越羡慕你呀,当初我们家要是也跟你一样,抽个大烟啥的,哪会弄个地主呢!”孟庆祝话中使着坏,直点张瞎子的死穴。
    “可别和我扯这个噢!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你这是怎么了这是?”张瞎子不爱听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说的是真的!你看你这后半辈子活得多风光,你再看我,让这成分给害的,就不说我了,现在轮到孩子了,当个兵都当不上。”
    “也差成分?”
    “可不是咋的,要不怎么找你呢。”
    “找我有什么用啊?”
    “组织科的那帮人都不知道当初是咋回事,你去说一说情况是怎么个情况,说啥也不能把孩子前途给耽误了。”
    “那我明天就去说说,现在都改革了,怎么还拿成分说事呢?我看问题不大。”
    “那可谢你了,你那嘴能说,说说当时土改的情况,让他们清楚俺家是咋回事就行,最次也让他们知道我这贫农就是共产党给定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第二天张瞎子来电话:“人家说了,你家就是都地主也没啥,现在也不讲‘唯成分论’了,可关键的是,你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一个贫农,他们说搞不清就不能办。”
    孟庆祝在那边听了火就上来了:“我这个贫农还不如当个地主了”虽然孟庆祝这样骂着,却不知道自己在骂谁。
    哥哥兵没当上,自然要埋怨爸爸,说生在这个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妈妈也是一口一个“这个老东西”,骂骂咧咧的没个完。爸爸是有苦难言,好像欠了全家人似的,也就不说什么。最后妈妈告诉哥哥:“别和人家说成分啥的,就说是妈不让你去,打球太累。”
    知道家里有了成分问题的秘密,孟繁军总感觉背上有重重的东西压着似的,心中也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就开始自觉的表现积极。这以后,他加入了最后一批红卫兵,再以后又入了团,上了技校。孟繁军走的一步一步都得填表的,不知道有爷爷的时候,他在“主要社会关系”那一栏没填爷爷,知道有爷爷以后,他又不敢填。他知道舅舅是共产党员,就总是填上舅舅,他感觉舅舅是可以给自己带来安稳和荣耀的人。

    爷爷后来搬到姑姑家了,不久爷爷就有病了,是姑姑说他病了。那几天天特别冷,爷爷一直缩在他的小屋里,两三天没起来,邻居来看到爷爷缩在小屋里,问姑姑,姑姑说“病了吧”。邻居又来时,姑姑家正吃饭,问老头儿没吃点啥?姑姑说爱吃不吃,不管他。
    准是邻居看到爷爷的炕洞里只是冰冷的灰烬,提醒说炕烧火了吗?姑姑说烧过了,烧多少是多?
    姑姑的假话全家人都心知肚明,其实根本就没烧,一直没烧,小三子要烧火姑姑也不让烧,小三子说那不冻死了吗?姑姑骂小三子不知好歹,“冻死不冻死管你小屁孩什么事?活那么大岁数有什么用!”小三子说:“到你老了我也不管你!”姑姑就骂:“你能管我什么?我也没指望你!你现在死我都不管你,你去死吧!”
    这些事情,是孟繁军为爷爷守灵的时候,听小三子的大嫂讲的。
    爷爷去世时,只有孟繁军和哥哥去了那边,爸爸妈妈都没有去,至于为什么不去,当时孟繁军还小,没想那么多,只是到他长大以后猜想了许多,但只有一条他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经济上的原因,就是差钱,妈妈不让去。
    孟繁军看到了爷爷在姑姑家住的那个小屋,看了后心里酸酸的。
    爷爷的小屋在厨房里,是临时在厨房靠北的墙边搭建的,比一张单人床还小,没有门,只用一块小布帘挡着,揭开布帘可以看到整个小屋就是一个小土炕。孟繁军想,天一黑或者不黑时,爷爷就钻到这里面了呀!一个“地主”,一个靠劳动积累了一生的人,到最后他只拥有这么一个小屋!只有这么一个小土炕是属于他的,他就在这样的一个小屋里走完了他的一生啊!
    为爷爷守了一夜灵,早上出殡的时候,有人让哥哥顶盆,也许哥哥不敢顶,也许哥哥此时还对没当上兵耿耿于怀,他让孟繁军顶,孟繁军懵懵懂懂的就顶了。当那个盆从孟繁军头顶上掉下来时,他听到了“  啷”一声,他才知道那盆是铝的。
    按习俗说法,顶盆的人应该是长子,长子不在应该是次子,轮到孙子辈也应该是长孙首当其冲。而头顶的盆,应该是泥的,掉下来时应该使劲把盆摔碎,没摔碎也要用脚踩碎,说这样后人才吉利平安。
    这些,当时孟繁军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可他搞不明白自己顶的怎么就是个铝盆呢?回家以后孟繁军和妈妈说了,妈妈说你姑姑怎么这么坏!你当时没踩几脚呀?孟繁军说没。妈妈说你这个傻孩子!
    这件事孟繁军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到了以后,他考大学特别不顺,年年只差那么几分。特别是他到而立之年,也就是从1989年开始,他就感觉更不顺了。比如婚姻,孟繁军感觉特失败,打打闹闹了好多年,到最后才发现妻子早已经背叛了他。再比如,他入党、提干、晋职称,样样都不顺。他在厂里负责两个科室,但只干活,没待遇,因为只有组织部下文件确定你是科长才会有待遇,可组织部却一直不下文。孟繁军听人说过,说书记说过,“孟繁军没有政治头脑,不能重用。”孟繁军心中就不服气:我那么努力工作,那么关心政治,那么关心国家,那么盼望国家更好一些,怎么就没有政治头脑了呢?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政治头脑呢?是只有一种呢?还是好多种?难道只有学会了投机钻营溜须拍马,学会顺势说好听的,这样才算有政治头脑?才算是政治上成熟?
    当然,这些都是以后发生的事情,当孟繁军摔下铝盆后,就上了灵车。灵车是一驾马车,拉着爷爷的棺材上路了。
    虽然车轮子转动得很慢,懒懒的样子,却把地面的雪压得吱吱叫。
    孟繁军坐在棺材上,想着爷爷就在棺材里面,心想坐在棺材上是不是对爷爷不太恭敬,但他看到大伙都坐在上面,也就自己原谅了自己。听说要走三十里地呢,不坐在棺材上也确实没地方呆的。
    孟繁军只和爷爷相处了那一回,也就一个月吧,以后再也没见到他,这一回来为爷爷送葬,他也没掀起盖在爷爷头上的布看一眼爷爷,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不敢看,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过死人的人脸。
    想到爷爷一会就要被埋入土里去,慢慢地腐朽掉,孟繁军就觉得人这一生也太简单了,没有太大的意思的。
    突然孟繁军听到不远处传来男人的哭声,寻声看去,一个老汉从路下的田埂上往这边奔,边哭边说着什么,来到灵车前,老汉边拍打棺材边哭,边哭边说,说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你这一辈子啥福没享着啊!你是大好人啊!你太委屈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呀!
    看老汉哭得那样伤心,孟繁军就有点不好意思,爷爷死了,他还一滴眼泪没掉呢!他不是不想哭,是哭不出来。爷爷在他脑子里没有太多的印象,他只记得爷爷讲过的零零碎碎的事情,他只知道没有爷爷这个人就没有爸爸,没有爸爸就不会有他自己。
    下葬的时候,那老汉讲起了孟繁军的爷爷。说爷爷孟宪品如何如何好。老汉说:“你爷爷那人才好呢,他的地白给我种,秋后想给他点粮,他说辛辛苦苦地伺弄点地,打点粮食多不容易,我忙这手艺活还愁缺钱花?你爷爷什么都不要不说,还分东西给别人。那年发大水,好多人家被冲的稀里哗拉,你爷爷给人家分老了东西了,我哥的炕柜就是他给的。噢,你奶奶,就是你亲奶奶,那大个儿,人漂亮啊,可惜就死在那年大水了。当时道都不通了,过不了你家祖坟那边去,所以就埋在这了。”老汉说着,用手指了一下爷爷墓穴的旁边。
    孟繁军就认真地看了看老汉指的地方。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几乎是平地!难道这里还有个坟墓?这里的地下就有奶奶的尸骨吗?这里埋着我亲奶奶?爸爸有过两个妈妈呀!

    孟宪品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了,他感觉又冷又饿,想下地却动不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是没有人听到?还是自己根本就没有喊出声音?他又重新喊了几下,仔细听了听,自己也没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怎么动不了了呢?怎么就一点力气也没有呢?我在这躺了几天了呢?是不是她给我吃了什么药?是安眠药吗?这个狼心狗肺的!我真是白养活你了,你十五岁跟你妈到我这,我拿你当自己亲闺女一样,对你比对我亲儿子都亲。我那几个儿子,哪个我没往死里打过,可我没打你一下吧?生你再大的气,我也没碰你一手指头哇!我没闺女,稀罕你像稀罕那什么似的,那么多年,什么好吃好穿的缺你少你的了?你那一大帮孩子,没我你能养活?你怎么就不管管我?我还有几年活头?不就白吃你几天饭嘛?这一辈子你吃我用我多少啊!你心也太狠了!就这么让我死啊?你就不怕邻居笑话?你就不怕天打五雷劈?
    孟宪品想到了小三子。小三子啊,姥爷对你多好呀,你管管姥爷吧!你妈不管我你能管我啊,我多疼你呀,你的小鸡鸡我都亲过呢,我和你姥姥做什么好吃的没让你来吃,我给过你多少零花钱啊,你妈不让给我都偷着给,你的书包,哪个不是我给买的,只要你喜欢,旧的没坏我都给买,你妈都说我惯你,你不记得了吗?你在干什么呢?别光顾着自己玩呀,管管你姥爷吧,给姥爷倒点水喝吧,这炕也太凉了,姥爷要冻死了,你给烧烧吧,平常不都是你给姥爷烧炕吗?唉,也许这家里出什么事了吧?会出什么事呀?还能是小三子掉进冰窟窿了?掉进冰窟窿应该比这冷啊,他二姥爷不就死在后山的冰窟窿里吗!他死的可真冤屈呀,整天为这好,为那好,这边忙答对,那边忙应付,到最后自己没落好,不明不白就死掉了,多年轻啊!唉,可是,可是自己多活这么多年不也白活了,过几天舒心日子了?那帮下乡青年,一个个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分清敌我友”,分也对,可我是什么敌人呀?我做过什么坏事呀?为啥都年轻轻的,下乡来不好好干庄稼活,一到村里就先斗争我呀?我做过什么坏事呀!我帮过多少人啊?那个去大连念书的姑娘,现在还在吧?她要是活着,要是当了共产党,也许会当上什么干部了吧?她多聪明呀,在县上考了头名呢!可她家真穷呀,要是不帮,她哪能念书去!她把这边都忘了吧?要不就是死了,死了好,死了好,都死吧,都死去吧,我也要死了……
    在孟繁军的想象中,爷爷就是这样在又冻又饿中死去的。有时孟繁军甚至想,也许爷爷根本就没有机会想什么,是吃了安眠药后不知不觉的被冻饿死了,但孟繁军不敢往这方面多想,想多了就容易成一个案件了。在以后的好长一段日子里,孟繁军脑海中总是出现爷爷的小屋,总在猜想爷爷去世前的心理状态,越想越觉得爷爷一生可怜又委屈。一个地主,劳累了一生之后,竟然在土改30年后被活活的冻饿死了!

    爷爷去世五年后,孟繁军已经技校毕业工作了。一天他们电工正挨家挨户安电表,一户人家有个老头儿,爱说话,和孟繁军问了家长里短之后,说啥也要留孟繁军吃饭,说他认识孟繁军的爷爷,“你爷对我有恩,救过我的命呢!”那老头儿说。
    他说解放东北打四平时,他和爷爷被召去当担架队员,仗打得惨,草都被子弹打得齐刷刷的倒在那里,刀切的一样啊!那地上的血,眼瞅着流!我们那时就是整天整夜的跑哇,那困的,眼睛一闭就能睡着。困不行了就闭着眼睛跑,一喊休息,倒地就睡。那天遇到一条河,刚涨过大水,也得过去呀,下去后人只露个脑袋,就得把伤员举过头顶过河。高个的还凑合,个子矮小的就不行了,只能用脚尖在河里走,那不扯了,好多人脚下一滑,嘴就到了水面以下,一不小心就喝了河水,要是呛着了,就本能的自己顾自己撒手扔了担架,那担架和伤员就顺水漂走了。我和你爷爷一个组,我个儿小哇,当时也淹着了,以为没命了,是你爷拼死拼活的把我救上来了。
    回家后,孟繁军和爸爸说了遇到老头儿的事,提议要给爷爷上上坟,爸爸说家里做买卖,太忙了,你想去就去看看。正好几天后是清明,孟繁军就一个人去了。爷爷坟墓不远处修了一个水库,还新开了一条大路,地形地貌变化太大,孟繁军找了好久才找到爷爷的坟,就有点自责:这几年都忙啥了?祖坟都找不着了!更让他自责的是,爷爷的坟上面没有多少土,四个棺材角全露在外边,坟上长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的还长成了小树!简直像个无主坟!他想到爷爷去世时是冬天,当时坟上只盖了一些冻土,天暖一开化,土自然就少了。
    早就应该来上上坟了呀!孟繁军一边责备自己,一边挖土盖到坟上。他觉得坟越大越好,就拚尽全力把周边的土往坟上弄,还往奶奶坟墓的位置弄了些土,多多少少让人能看出来那是个坟。他看到手上磨起了好多血泡,就任那血泡破了,再任那血粘到铁锹的木把儿上去,他感觉这样心里才好受,他觉得他的血的源头来自爷爷,现在为爷爷流点血,爷爷才不会怪罪他们后辈人的粗心大意。
    上坟回来的路上,孟繁军看到好多窜来窜去上坟的人,都是仨仨俩俩一伙一伙的,他就考虑给爷爷上坟为什么只有自己?为什么爸爸就不来?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没人提起给爷爷上坟?爸爸和妈妈摆摊做生意固然是忙,可耽误一天又能怎么样呢?说到根本还是对爷爷不够重视。孟繁军突然发现,爸爸就是从爷爷去世以后才显得越来越自私的。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他和妈妈去市里上货,手提肩扛的把大包小包弄到车站后,得是妈妈蹲车站守着东西,饿了就啃口面包,爸爸则去找个饭店,自己喝酒吃菜,然后才和妈妈一起回来。妈妈在生活上处处体现着刚强,天天的舍己为家操劳着,她挂在嘴边的话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而每次爸爸听到妈妈的埋怨,总是以“活着够本,死了喂狗都行”直言相对,这话听起来实在让人感觉到冷,但我多少对爸爸理解一点,他一定是从爷爷可怜的一生悟出了什么的。爷爷让人说好有什么用了?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冻死饿死的结局?也许爸爸已经把人生看通透了。
十一
    爸爸妈妈做的是小本生意,就是在市场占个摊位,一秤一秤的卖菜和水果什么的,辛苦辛苦干了十多年也没积下多少钱,倒是孟繁伍折腾没几年就发了。
    孟繁伍先是打架“立棍儿”,征服矿上所有的混混,然后就和人弄台汽车,拉矿上的废铁、钢丝绳之类的东西卖钱,看着都是光明正大的买卖,却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那时候矿上各色人等都这样嘀咕:老伍是属于“二进宫”的人,谁敢惹啊!“二进宫”是说孟繁伍“进去”过两次,一次是进“少管所”,一次是因“伤害致死”进过那座全国有名的“战犯监狱”,出来后就更没人敢惹他了。更主要的,他有钱以后花钱或用武力“摆平”了好多事情,这样谁都知道他黑白道都通,甚至省里市里都有人的,关系还绝对不一般呢。
    后来孟繁伍又开了金矿煤矿啥的,钱就更多了,整天开个宝马来来去去的,好多人都羡慕的不得了的,可他妈妈就是看不上他,他给妈妈钱妈妈都不要,他妈妈说你那钱不是好道来的,撇大街都没人捡。
    孟繁伍和妈妈说话的时候却满肚子是理,说:“你啥也不知道,你出去看看,那么多厂子,那么多大楼,过去不都是共产党的?现在不都是个人的了,他们的钱都是好道来的吗?要是都跟你一样站大街摆摊儿,到啥时候能做上那么大生意?你也看电视吧?你没看见动迁户让人拆了房子,哭闹都没用吧,没有背景谁敢拆人家房子?”妈妈就骂:“你们就伤天害理吧,早晚得报应,‘儿大不由爷’,打不了你了。”孟繁伍说:“老娘你别老看不上我,我可做过不少好事呢,好多当官的都是我朋友,说不上哪天我就当上人大代表了呢!”
    上个世纪90年代的时候,孟繁军好说歹说爸爸才答应一起去给爷爷上坟,由于开车方便,还顺便到姑姑家看了一眼。孟繁军心里清楚,“到姑姑家看了一眼”也有一点显摆的意思。
    姑姑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看到她的时候,当时正呆坐在炕的一头,炕的另一头散乱的放着好多土豆,屋里几乎找不到干净的地方可坐。孟繁军心里说,这个家,除了人变老了,没变一点样子!二十多年了呀!这里怎么还是老样子呢?
    孟繁军只对这个家的小三子有些感情,就打听小三子,姑姑慢吞吞地说:“那年和我怄气,走了,上哪了也不知道,十多年了也没给家个信儿,是死是活谁知道呢,户口都消了!”
十二
    说起来奇怪,到了孟繁军这一辈儿,谁也不打孩子了。
    哥哥有了女儿的时候,女儿哭闹,哥哥拿女儿当心肝似的用好话哄,弟弟看不惯,说要是我的孩子,两巴掌打死她,看她敢再闹!
    后来孟繁伍也有了孩子,孩子也哭闹,孟繁伍也是耐心的用好话哄,哥哥就揭孟繁伍的短,说你倒是打呀?你不是能打吗?孟繁伍说真气人,可怎么就是下不了手打呢?大家就都会心地笑了。
    孟繁军有了孩子以后,他也没有打过孩子一下,爱还爱不过来呢,怎么舍得打呢?其实孩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值得打的!
    在一次家庭聚会的时候,孟繁军问爸爸为什么总打孩子,爸爸说,谁愿意打呀,可不打你们不听话呀,大人挣点钱不容易,几十块钱养活五六口人,你们贪玩把衣服弄湿了,弄破了,那都是钱,贪玩费衣又费食的,说又没记性,那就打呗。
    孟繁军说,那时候孩子也没什么可玩的呀,只有上河套玩,去冰上玩,再就是弹弹玻璃球藏藏猫猫啥的,把衣服弄脏了破了免不了的。其实说到底,你们大人打孩子就是因为贫穷的缘故。爸爸就不说什么了,以为孟繁军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紧接着孟繁军又说,其实有时候你们打孩子,也是你们大人当时的一种消遣娱乐方式,或者是排泄苦闷的一种方法。爸爸就辩解说,打你们有什么可乐的,气够呛也累够呛。孟繁军就以事实说话,回忆起他因“屁”挨打的事。
    孟繁军十多岁的时候,一天放了一个屁,爸爸听到了,让他以后放屁别出动静,他说放屁也管啊?爸爸说就管你了,还敢顶嘴了你!说着拿起炕上的条帚打他的屁股,边打边问疼不疼,他知道爸爸没真心打,就说不疼,还补充说像屁打的似的,没想到这样一说爸爸真火了,到厨房拿了一根木棒抡起来叭叭地打,又是边打边问疼不疼,他就喊疼啊疼!爸爸说还是屁打的不?他说不是屁打的啦!是爸爸打的。爸爸说是我打的吗?是棒子打的。他说是棒子呀,是棒子!孟繁军说到这儿,全家人都哈哈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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