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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周游记(二则)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3年01月28日

 

 


 

刘静宜

 

 

胜  界

 

    提到林周,这个藏语中意为“天然沃土”的地方,会极其本能地从词汇那有力而威严的发音中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扎实和厚重。位于西藏中部、距离拉萨市区仅60余公里的便利,坐拥拉热振河、达龙河、乌如龙河、拉萨河流域组成的“三河一流”,加之念青唐古拉山支脉——卡拉山横贯全境、平分南北,使林周境内山水毓秀、良田美景,不负“天赐”之名。

    那么,自然之外呢?

    作为一个外来者,一个潜意识总在隐隐追寻着这动人名字背后更鲜活而具体的阐释,妄图配这风光以更多的主观的人的意志。不负所望,在林周,同样天赐了一群闪烁着坚定目光的藏族人,他们那么真实、简单、果敢,在这片土地上春来冬往、生生不息。

    偶遇这户牧民人家,是寻找白唇鹿途中的意外收获。

    从县城一路驱车前往懂村,再从懂村的开阔平缓的山谷一路爬升,盘山的土石路陡峭崎岖,颠簸难行,突然在一个山坡豁然开朗。虽然已经时至六月末,高海拔让群山的生机艰难而稀薄,鹅黄浅褐相间的群山并辔连绵,使整面温润的山坡格外出众,牦牛或孑然独行于岩石峭壁,或三五成群悠然于草滩上,远远的是村庄藏式民居的群落,而这其间的山坡上则点缀着黑色的帐房和褐色的碉房。

    玩耍的孩童们发现了我们,于是羞怯地跑回帐房,不多久,索郎曲珍一家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邀我们入房。交谈得知,二十出头的索郎曲珍已经是两个男孩的母亲,她和丈夫及公婆一起生活,构成了这高高的山坡上懂村卓木隆组仅有的六户人家之一。与其他藏族同胞一样,索郎曲珍一家,有着藏族特有的坚实而健康的美感,他们的五官如同被风沙打磨过一般的轮廓清晰,目光如同反射着烈日一般的深邃明亮,笑容质朴而亲切,每每说话,总有一种不自觉的未经世俗浸染的羞涩。

    索郎曲珍的公公用茶桶上下反复抽打制成酥油茶,索郎曲珍的婆婆将斟满酥油茶的茶杯敬到我们面前,索郎曲珍呈给每人一个糌粑碗,索郎曲珍的儿子和邻家的女儿则簇拥在我们这些客人身边好奇而欢乐。在平日,酥油茶和糍粑于我们这样的藏地外来者,或许只是猎奇的茶点。而这样的中午时分,这样的荒野高原,这及时的餐饮,不由得让人御寒提神、生津止渴,胸中生出无限亲近与感喟。

    松赞干布制定的《十六净法》中恭敬有德、诚爱亲友、正直无欺等内容,对藏族的礼仪习俗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平时,家人和邻里和睦相处,诚信待人。若有宾朋登门,或是陌生访客,则倾其所有,盛情款待。索郎曲珍一家的忠厚热情,正深刻地印证着这样朴素而深刻的伦理精神。由于生活环境更为封闭、简易,与外界的交流并不频繁,他们保留了更多古老的淳朴的品质和互助的基因。而这世代相传的善良,正是在高原人烟稀少及严酷自然条件下生存的不二法门。

    不知道这高原上,有多少如我们一般饥肠辘辘、精疲力竭的行路人,有多少在狂风怒吼、滴水成冰的风雪中叩开的帐门,但可想而知的是,每扇帐门后都会有让人过目难忘的真挚的笑脸。

    索郎曲珍说,她的小姑也就是公婆的女儿,在山下的夏寺做尼姑,正巧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就在夏寺。

    走近强嘎乡旦马山山坳处,立时就会被由数不清的大小佛塔组成的塔林所辐射出的肃穆之感震撼,那一刹那,冥冥中仿佛有殊胜之气在提示,夏寺到了。

    在夏寺,我们如愿找到了索郎曲珍的小姑——洛桑白姆。洛桑白姆,从23岁告别父母、离开家乡、放弃了俗名以幸汪姆来到夏寺出家仅仅只有两个年头。在夏寺,她算是资历最浅的尼姑,然而能成为一名夏寺的尼姑,并不是易事。洛桑白姆在跟随经师修习相关佛教典籍,最终通过了严格的考试后,才成为了与81岁的大尼姑坚参曲英一样的夏寺的一员。

    洛桑白姆与其他尼姑们一样,虽不施粉黛,却面色红润、姿容端庄。出于女性清洁和审美的天性,她们的尼舍、佛堂设施虽比男僧为主的寺院略显简薄,但却被精心布置、认真打扫。尼姑们悉心培育的花卉将寺庙点缀的色彩缤纷、生机盎然。与并不放弃的生活秩序和对美的热爱相比,为了信仰,她们选择了义无反顾地修行,选择了在日出日落、盛夏严冬的周而复始里学经、修行、布道。她们用少女的身姿,跳跃出由时空交织着的充满悲欢离合的社会世俗,去用修行者的慈悲窥视人生真谛,从中领略超越与脱俗的欢欣和喜悦。

    在我们逗留的短暂时间里,洛桑白姆和尼姑们并没有停下手中忙碌的工作。夏寺以寺养寺的规矩,养成了尼姑们自身的勤勉和对众生的悲悯,完成到寺信众的供奉后,还要到村子里念经。也许是关于夏寺诸多佛塔被加持而灵验的传说,也许是洛桑白姆和诸多尼姑们的坚守言行,村民们总要到佛塔周边绕转不休,他们给予寺庙以虔诚的信仰又从寺庙中收获信仰的力量。

    在高原上游历,关于信仰究竟有多大作用的疑问,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无疑,在不同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宗教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宗教最初包容着大量的科学、文化、艺术等内容,科学的发展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门又一门科学不断从宗教理论中诞生和分化的过程。信仰是人民摆脱苦难的精神寄托,但往往又演变为神化政权的工具,但其对人的教化又往往起着其它力量所难以替代的作用。

    在甘曲寺,有这样一尊造像:面形赤如火焰、三目圆睁、鼻梁扁平、呲牙咧嘴、张口吐舌,以五骷髅为冠、头戴伞形藤帽,壮硕的躯体、短粗的四肢,身穿多褶的世间袍服,双手执有法器。这尊护法神为“祖孙三法王”之一的第四十一代藏王赤热巴坚的大呈陈喀白云。在震慑于护法神的怒目威风之时,不难发现,无论是护法神手中法器还是整个天井和周围一应悬挂,皆为藏枪、弓、箭等民间器具。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藏传佛教如此理解世间万物的因缘际合,也如此将人与自然共生共荣的智慧发挥到极致。“不准杀生”是所有戒律中首要的一条,藏传佛教认为,人要与众生平等相处,不能以自己的所需去判断其他生命存在的意义。然而,高原之上,以生存为本能的杀戮时有发生,对于动物、牲畜的杀戮保证了环境安全和食物供给。在生存本能与严苛戒律之间,护法神成了一条折衷的救赎之法。

    老人们,会在不事生产之后,将杀过生的猎枪、武器供奉到护法神处,深深忏悔,请求护法神的宽恕与护佑,而护法神随着法器的增多法力增强,更加护佑信众。戒律与习俗的内化,成为藏传佛教影响下的西藏人民本能的思想和行动。人的欲望得到在生存底限之上最大化的约束,西藏脆弱的生态系统和淳朴民风得到了最大化的保护和关怀。

    至今,仍然可以看到许多寺庙为老人们准备的经堂。老人们,从晨起聚积于经堂念经、转经,完成从年迈向死亡过渡的必修课。手上的一只只经筒,在岁月的打磨下闪着乌黑的光,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有着乌黑的慈祥。虔诚中,我无法张口问老人,朝圣的路有多长,念不完的经文有多厚。他们只是默默地转经,将长长的佛珠,一遍遍的摩挲。他们的长袍有着高原、天空、草场、河流的颜色,他们的双眸闪耀着大地的光芒,他们的血液流淌着信仰,他们的微笑可以看见格桑花盛开的模样。

 

 

寻  鹿

 

    远山,寂静无边。

    他的脚深深地踩进覆盖着并不茁壮的植被的泥土,兴奋抑或感动都无法阻止心脏越来越快的震颤。渐渐地,耳边可以听到逐渐失速的心跳,他下意识地抑制着气息,抑制着围绕身边的于高海拔并不蕴藏水分的干枯的灌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试图把一切定格在眼前这一瞬。

    他不是林周人,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林周,他在寻鹿。

    每个林周人,都知道林周有鹿。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这些他们经常得见,体长接近两米,体重在二百公斤以上,雄性拥有五叉茸角,上下嘴唇、鼻端四周及下颌终年纯白色的鹿,是种神秘而古老的稀罕物。

    林周的白唇鹿是中国鹿类中的特有种之一,仅分布于青藏高原的青海、西藏、甘肃、四川及云南西北五省(区),是唯一生存在高原及其邻近区域的大型鹿类。1883年俄国人Przewalski在甘肃苏北首次获得白唇鹿标本,记录在《第三次亚洲之行》一书中。又过十年,英国人Bloom在西藏考察时,在拉萨附近的林周县发现大量白唇鹿,随之白唇鹿被称为“泰勒鹿”闻名于世。

    白唇鹿的发现成了生物界的一记惊雷。白唇鹿的分布,从生态地理分布看,整个位置都处在雅鲁藏布江以北的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横断山脉之间;从动物地理的角度看,恰巧在“藏东山地小区”的范围内。此前学界普遍认为,鹿类的起源及进化中心可能在中国华北平原,而白唇鹿的化石种及现有种群仅都发现在青藏高原,化石也仅发现在西藏聂拉木县第三纪上新世时期,足以证明它是在高原条件下长期演化而成的,进化上独特的一支。

    这样天赐的林周,有很多可以观鹿的地方。

    在多方打探下,他一路驱车深入懂村。这个季节的懂村,是藏族同胞收获高原财富的时机。漫山的虫草,是太阳埋进土壤又探头出来的黄金。然而,这黄金宝贵且短暂。夏至开始,虫草生长迅速,一天之内的“头草”,质量最好;第二天的“二草”,质量次之;三天以上的菌孢疯长,采之无用。

    他不断的垦求,在言语不通的村庄低三下四,用尽浑身解数。终于,有藏族同胞被他的执着与真诚打动,愿意暂停采虫草的工作带他进山寻鹿。

    地处雅鲁藏布江中游河谷地带,念青唐古拉山支脉卡拉山横贯全境,总长度577千米的丰沛的水系,湿润的高山草甸,使林周拥有整个亚欧大陆最为完好的山地草原生态系统之一。浩浩荡荡的河水奔流而下,为林周带来生命的肆意和张扬。这里山川秀丽,嵯峨多姿,湖如明镜,绿荫连天,繁花似锦。

    森林灌丛、灌丛草甸及高山草甸草原地带,是白唇鹿栖息的天堂。白唇鹿雌雄成体分群活动,终年漫游于林周的山麓、平原、沟谷、山岭。除了晨昏采食,白天大部分时间,白唇鹿均卧伏于僻静的地方休息、反刍,在气温较高的月份,生活于海拔较高的山地地区,9月份以后随着气温的下降,又慢迁往海拔较低的地方。

    林周因而特别受在较大区域内觅食的有蹄类动物青睐,白唇鹿便自由驰骋在这高天厚土间。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寻鹿。

    中原文化赋予“鹿”太多含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常常成对,时时成群,鹿因此往往作为美好、祥和的象征。道家以鹿为仙兽,又因与“禄”同音,人们喜爱鹿往往带有着功利的色彩。除此,鹿角、鹿皮,越是珍惜的鹿越有价值,猎鹿更是一门无往不利的生意。

    然而,他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记得,曾经在冬日的林周看过那样一只鹿:耸立着双角的头仿佛幻想着远山迷雾,又好似眺望着爱与起初。忽然小鹿惊鸿一瞥,他们对视的刹那,不觉黯淡了朝霞。然后,小鹿掠过白茫茫的雪,消失于凛冽的岁月之中。

    鹿被藏族人视为“神物”,而白唇鹿则是神物中的神物。

    在许许多多的藏传佛教寺庙的屋檐或壁画上,都可以轻易找到“双鹿法轮”的图腾。法轮,代表佛祖释迦牟尼在讲法,左右是一公一母两只鹿,代表的是佛祖释迦牟尼佛第一次讲法之地——鹿野苑。根据法显在《佛国记》的记述,佛祖的前世迦叶佛(辟支佛)居处有野鹿经常出没,故而得名“鹿野苑”。公元前531年,释迦牟尼在菩提伽耶觉悟成佛后,来到鹿野苑,找到了原来的五位侍者,为其讲演四圣谛,他们因此有所证悟,随即出家为五比丘僧,佛教的佛、法、僧三宝至此初创完成。鹿皮可以用来制作佛教瑜伽师或像米拉日巴、日琼巴和汤东杰布这样的大成就者的禅修坐垫。由于苦修者能吸收鹿的精力,因此人们认为,鹿皮坐垫能够增加定力和意识。

    除了指代佛祖讲经说法的传承,白唇鹿有着更凄美的传说:远古时候,林周土肥草美,养育着无数的飞禽走兽。后来湖里钻出个白毛怪,大地蒙上一层白花花的盐碱,草原衰败无法进食,野牦牛走了,野马、野驴跑了,棕熊搬家了,林周变成死气沉沉。住在雪山脚下的一群金鹿得知消息后,在鹿王的带领下赶到湖边,它们昂首长嘶,控诉妖魔的罪恶,然后用嘴啃、用舌舔,立誓除去盐碱。鹿舌磨破了,血滴在哪儿,那里的盐碱立刻消失,长出嫩草,它们不停地啃,不停地舔,终于使草原恢复了生机,但是鹿的嘴唇却被盐碱磨成白色,从此再也褪不掉了。

    一路尽是无路的寻鹿之路。

    夏季的溪流并不温暖,蹒跚地在乱石中穿越急流,山由缓而陡,林间空地裸露大片青石,生满绿色苔藓,草都无土可抓,树根之浅已到了极限,而他要做的是靠人力在如此瘠薄的土层中踩下脚印,徒步攀爬。

    此时此刻,每一丝重量都成为千钧的负累,而为了捕捉鹿的神采,他又不得不背上全部的摄影器材。攀爬中,他开始把双手幻化为动物般的前肢,那些由内而外被唤起的野性,他想象着自己如鹿一般,让身形也似乎因此变得轻盈。

    不知不觉,在呼吸变得急促之后,在体液渐渐被日照吸干之前,他看见了那鹿。

    日光过滤了致密的鹿毛,通体色调为多变的褐棕色,臀斑棕色,与冬季粗厚而枯黄褐色的毛发截然不同。这次,鹿已经有了家庭,新生的小鹿羔毛被柔软,在浅棕色的体背分布着不规则的斑点,四肢羸弱而纤细。

    他的心强烈地张弛着,任凭着无与伦比的宁静与优美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吞没。在横冲直撞的成人世界,在每天面对的无数分岔路口,他肆意地沉醉于这样片刻难求的单纯美好的小幸福,却不忍打扰。他小心翼翼的按下快门,把眼前的景象作为重返一去不还的熙攘生活的纪念。

    ……

    林周的夜,长满了星星、长风。他仿佛置身远方的山峦亘古纵横的目极之处,他看见,在几只雄鹿的带领下,近百只白唇鹿浩浩荡荡地从山地奔涌到溪流。尽管水流湍急,它们却丝毫不畏惧,顺利游到河对岸,不一会儿,消失在对岸的山坡上。然而,有只小鹿,停在他眼前,用温润而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