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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房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0年07月06日

 

 

 

卢  旭

 

 

  小吴妈排行第四,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承上启下,任重道远。

  大前年的八月二十日,小吴姥爷去世,前年的八月十九日,姥姥去世,走时都过了九十,都是小吴妈伺候走的。人家都说小吴妈会伺候老人,会伺候老人的人绝对是好人,如此道德评价就是当今年月口头上能够授予的最高荣誉了。小吴妈总是很谦虚,说好事也不能全归到她一人身上,她是天天白天伺候着,可晚上都是兄弟姊妹排着班做,而且若是小吴大姨现在还活着,肯定比她做得更好。说上两句,眼睛就发潮了。

  几年前小吴爸在私下里总跟小吴说:“你妈她们兄弟姊妹除了你大舅四舅人还老实外,其余都是白眼狼,包括几个舅妈、姨夫,都不是省电的灯。就说晚上轮班看护,有点屁事就让你妈替他们,怎么那么好意思?”可现在,自打小吴爸做完心脏手术后,当着小吴妈的面也能够慷慨激昂名正言顺地陈述这一观点了。

  十一前的一个周五半夜,五舅给小吴发来信息,要在明早与小吴妈视频通话。小吴不敢怠慢,把手机设好闹钟放在床边。小吴妈不会用手机视频,每次要与五舅通话都得经过小吴。五舅和五舅妈都在北爱尔兰工作,过那边去十多年了。五舅妈通过朋友先去的北爱尔兰,在那边的美发店工作,站稳了脚跟后,便将五舅和小表妹也接了过去。五舅在那边的华人超市打工,不需要懂太多英语,小表妹则在那边上了中学大学,又在英国找了工作。五舅每次回国都会给小吴爸妈带盒巧克力,赶上过年还会给小吴一张二十或五十英镑的纸币,小吴妈则买两条高级香烟作为回礼。五舅说,那边有两样东西比这边贵得多,一样是香烟,一样是治牙,所以每次回来除了探亲外,都要先弄这两样。

  周六一早,小吴拨打视频电话时,小吴妈便已停下手中准备早饭的工作,笑着捋两下头发坐到饭桌边,仿佛在等着中奖率极高的彩票开奖。五舅的瘦脸出现在电话屏幕上,从鼻翼延伸至下巴的两条纹路深如刀刻,这非但没使他显老,反而愈发瘦削精干,只有他笑的时候,这两条纹路才弯曲得近似酒窝,显出一种少年人的纯真腼腆。

  小吴与五舅打了招呼后,便将手机交给老妈,自己撤到摄像头外。寒暄一阵,五舅便进入正题,他准备等这边过完十一就回来,这次回来除了续办签证、整治坏牙外,还想把姥姥留下的房子问题处理了,省得他在那边整天惦记着,也免去再让这边的哥哥姐姐们多思多想。

  姥姥在姥爷去世不久后便将自己房子过户到五舅名下,一来是那段时间五舅从英国回来一直住在姥姥家,足呆了三个月,也伺候了三个月,如同连月阴雨之际天光骤然放晴,比平日见惯的艳阳天气更使人倍加欣喜。二是父母对老儿子的宠爱,自是人之常情。而今姥姥也已走了两年,房子早该处理掉,房款该兄弟姊妹平分,房子虽然不大,房价也在潜行,但如果一直放在五舅手中,难免让哥哥姐姐们心生独吞之非议,别因为几万块钱间离了骨肉们的感情。

  可现在问题难就难在房子不是空着的,三舅和三舅妈正住在里面。三舅不缺房子,他本是兄弟姊妹里条件最好的,退休前还是市里煤气公司的一个领导,坏事就坏在他儿子身上。要强的老子背后总有个败家坑爹的儿子,这仿佛牛顿经典三大定律一般难以反驳。表弟也在煤气公司基层作个某区负责维修的小负责人,他老婆还是小吴帮助介绍的,是小吴的同事。婚房是三舅买的,结婚不久又生了胖儿子,生活本应花团锦簇可模可范,但表弟被人诱着染上了赌瘾,败光自家积蓄后,又谎称与朋友揽包新建小区煤气线路工程而向亲戚朋友们集资入股,先借大钱再借小钱,最后借了高利贷。三舅将他狠骂一通后只能替他还钱,可他仍旧赌瘾未断,最后究竟借了多少钱谁也说不清。老婆跟他离了婚,在单位与小吴也不再说话。三舅越还越惊惧地发现这个坑大得漫无边际,便及时将表弟的房子过回自己名下,并让表弟离开本市、跑路他乡。

  五舅说起话来没有底气,而且支支吾吾模模糊糊了半天,像一头糠了的大红萝卜,绵滚滚软塌塌,没滋没味。这时老舅妈的脸挤占了手机屏幕,糠萝卜换成了水萝卜,老舅妈干脆地说:“二姐,小伟怕得罪人,我不怕,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也不是差那几万块钱,就是想把这事早点解决,省得大家都认为是我们霸着房子,对我们有意见。小伟十一之后回国,要是能卖就把房子卖了,所以请您提前跟大伙说说,看看大伙什么意见。”

  五舅五舅妈提起了这件事,勾起了小吴妈潜藏已久的愧疚和不断积蓄的不满,她也觉得是时候把这件事解决了,便没过于推辞,答应下来。

  小吴觉得五舅和五舅妈说是不怕得罪人,其实还是怕三舅,这不还是把老妈推出去替他们说话吗。老妈就不该答应,应让五舅自己去和三舅谈。小吴把自己的想法和老妈说了,可小吴妈只是抿嘴笑笑,并不说什么。看来老妈已是坚定了信念,不会听人劝的。

  小吴看看旁边的老爸,本以为老爸会同意自己想法,没想到他却眯起眼睛,挤出眼角和鼻梁上成片的鱼尾纹,不满地说:“他们家的事,你别管。”他伸出一根食指竖在自己胸前,对着小吴点了几点:“你三舅啊,做的确实过分,他借了大伙好多钱,到现在还一点没还。他不是没钱,而是要往后拖。你想想,他管你大姨夫借了五万,你大姨夫都八十多了,还能有几天了?这不就是存心不还吗。等我们这拨人都没了,就更不用还了。”

  老爸平常总嘲笑老妈见识短浅,可这回他们是统一战线了。

  第二天,小吴妈朝城西坐了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去了小吴大舅家。大舅开的牙科诊所在一个并未完全封闭的老旧小区中,蓝底白字的大牌子像所有旧的东西一样给人模糊不清面目难辨之感,有些敷衍地撮在一楼阳台的铁质防护栏里,本该银亮的防护栏也是生了锈,不过倒与诊所牌子相得益彰。小吴妈按了单元铁门上的门铃,半天才听到里面传出“来了、来了”的声音,然后是拖鞋蹭地的浅浅嚓嚓声,薄薄的拖鞋,重重的人。铁门打开,显出大舅油光光的凸额头和露在背心外油光光的胖肩膀。

  “单元铁门不好使,平时就得一直开着。”大舅用脚蹬过旁边的一块大石头,顶在门下,转身引着小吴妈进了楼道。楼道墙壁上贴满了长方形纸片的小广告,有些还层叠起来,极为敷衍地模仿着榴莲酥,可没有一张是端端正正的,故意歪着脑袋、斜起眼睛看人。

  屋子作为诊所自然不能摆放床和炊具那样明显的起居用品,至少不该大模大样地躺在明面。客厅里放着一张白色大躺椅,半空悬一个比爱情更易撼动灵魂的钻头,厨房除了洗手池外也有几个放着药品、模型和小工具的架子。一股明显的消毒水味也时刻向慕名而来的人们印证着这间屋子的特殊用途和主人的专业精神。

  “我是不是来太早了?”小吴妈见客厅没有患者,卧室也很安静,有些高兴,又有点歉疚。

  “没事,没事。”

  “大嫂起来了吗?”

  “起来了,起来了,屋里坐着呢。”大舅用粗胖手指横捋一下头顶稀疏起油的头发。他就是用这样的手指伸到人嘴里治牙的,小吴妈不自觉咧了咧嘴。

  她进了卧室,发现大舅妈正直挺挺坐在横条粗纹绿绒布的沙发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视里的新闻。大舅妈是一张肉呼呼大圆脸,头发黑得发假,眼睛又大又圆又突出,像嵌了两颗大号玻璃球,如此平和静穆,像一头正在专心匀速吃草的奶牛。

  “大嫂看电视呢?”小吴妈露出尽可能大的笑容。

  “玉铃来了啊。”大舅妈朝门口的小吴妈缓缓看了一眼,头扭过来,身子却丝毫未动,笑容瞬间显露在嘴角,有些勉强,又瞬间消失不见,是那种还没到眼角眉梢便已无影无踪的笑容。

  小吴妈弯着腰,身子有些僵硬地紧靠沙发另一边坐下来,她与大舅妈之间的空位很大,似乎正被一个正在打瞌睡的隐形独眼巨人占据着。大舅似乎也怕惊扰到巨人,没敢坐进沙发中间位置,而是双手扶着膝盖费力地在旁边一把折叠椅子上坐下去。

  小吴妈跟大舅说了五舅想卖房子的事。大舅咧嘴笑着,露出与其年纪不相符的白得耀人双目、齐整得惊心动魄的牙齿,说:“咱爸妈确实都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房子留着也没用,卖了当然好。”他嘴咧得有些僵硬,像被一个透明方框勉强支撑着似的,“可老三还在那住着。”

  “他在那也住了两年了,不能一直住下去啊。那不是爸妈留给大伙的房子吗?”

  “是啊,那时爸妈留给咱大伙的房子,也应该卖了分给大伙。可现在老三家里有困难……”

  “你是老大,当初咱妈是当着咱俩面说先把房子过户给王伟,又把十七万的存折交给我保管,说好都是暂时的,对吧。”

  小吴妈觉出大舅的眼神越过自己头顶朝沙发另一头蜻蜓点水般地瞥了一下,又以极快速度缩了回来,好像从未伸出过一样,他的眼睛变小了,眼光黯淡了许多且飘忽闪烁,如同饿急了的老鼠在屋主人的注视下忐忑不安地偷吃东西。小吴妈也觉出了异样,稍一侧脸,便看到了大舅妈的头又像刚才一样扭了过来,幽幽说:“老太太临走前把房子过户给王伟,咱当时就没什么说的。”她看了一眼大舅,轻蔑中还有些许狂野,“现在房子又是王刚住着,房子的事没什么他可说的,他说了也不算。说他是老大,谁把他当老大了?”

  大舅心悦诚服点点头,冲小吴妈笑笑:“是,是,是。”不知道他是在附和小吴妈,还是在肯定大舅妈,那牙白得如同北极冰盖上的一道拉锁。

  小吴妈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大舅当不成老大该由她负全责似的。

  “对了,咱爸临走前总念叨‘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带漏五更寒’,最近我让大勇上网查了一下。”大舅撑着膝盖从沙发上费力起身,从对面老式柜子上翻出一块叠了两折的方形小纸块,打开来递到小吴妈眼前,“就是这首诗,我给添完整了,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大意思。”

  大舅又问问孩子现在怎么样。小吴妈心里明白这只是随口一问,若是与别人聊,她会笑着以一种抱怨的口气举出很多关于孙女如何聪明而又顽皮得难以管教的事例,可当着大舅大舅妈的面,这可是个敏感话题,少说为妙。他们儿子大勇也就是小吴的表哥,与媳妇一直关系不错,可一直也没有孩子。有时大舅妈没在眼前的时候,小吴妈也不见外地问问,大舅有时说儿子媳妇的事他们自己定,有时又说两人身体还需要调整一段。这么大岁数了哪有不想要孩子的,肯定还是身体有毛病。

  小吴妈起身告辞,大舅妈身子纹丝不动,像几十袋子大米沉沉稳稳地靠墙摞成一堆,脖子转动的幅度还是不小,几乎有九十度,嘴角向上翘了翘算是友好的告别。

  大舅在门口看着小吴妈穿鞋,低头小声说:“你大嫂对老三有意见,去年她自己到咱妈房子里去找过王钢……”

  “王弘一,你要去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出去,我晚上拿刀砍死你。”

  “走走走,我送你出门。”大舅笑着扶小吴妈胳膊往门外推送。

  “王弘一,等你晚上睡着了,我拿菜刀砍死你。”

  小吴妈虽然了解大舅妈的情况,可还是心惊肉跳,又担心被屋外人听到,让人误以为大舅欠了黑帮的高利贷。

  “唉,走吧,走吧。”

  出了房门,大舅将门在背后轻轻带上,说:“唉呀,别提这事了,你大嫂在我整牙的时候出去散步,不知怎么就自己坐车去了老三那。在那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就走了,我现在也不知她说的什么。老三怕她走丢,就给我打电话,我才接她回来。”

  “是遗传吧,大嫂娘家人那边也有不大好的吧。”

  “不定什么事就能刺激到。”大舅笑着晃了晃低着的大脑袋,“走吧,没事儿。”

  “你瞅这事儿。怪我了。”小吴妈皱着眉头,小步蹭着出了单元门。

  一到家,小吴爸便问大舅是怎么说的,小吴妈把情况讲完,小吴爸说:“他大舅就是个烂好人,他的疯老婆都比他明白。”

  “家里有这么个人确实挺难。当初处对象时好多人都劝他来着,谁也没劝动啊。”小吴妈惋惜地叹口气。

  “看我哥也挺好的,人多精明,应该不会遗传到他。”小吴说。

  “你哥两口子没孩子,说是过胖或是甲状腺,我琢磨八成还是这方面考虑多些。”小吴妈说。

  她忽然扭头问小吴:“前几天你不是说咬黄豆,后牙填充物掉了一块吗?”

  “我正想着补,可就是最近事儿多。”

  “正好,我明后天要去你四舅妈那一趟,你就请假跟我去吧。”

  “假不好请。”

  “越拖掉的越大。”

 

 

  小吴跟着老妈朝城东坐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去了四舅家。四舅妈的牙科诊所虽也不是繁华路段的显眼门市,却是临着一座高档小区大门口的马路。透过两扇阔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沙发上五六个等待看牙的男女。贴着半透明广告的玻璃窗后,身穿医生大挂的四舅妈围着躺椅上的病人忙活成了一团白光。

  姥爷本是市区最好医院里最好的牙科大夫,大舅自然也承袭衣钵,不过是在钢厂的附属医院,过了五十便提前退休,干起了私人诊所。四舅妈比他做得更早,她本是一所小医院的牙医,来到大医院跟着姥爷进修学习,有人便将她介绍给了四舅。四舅妈脑子活,敢想敢干,生下表弟没几年,便辞职单干。四舅的管道维修工作不累,隔三差五帮着四舅妈打杂,尤其是经他手制作的铁皮牙套合体合身,简单磨磨长短高矮便能戴上吃东西,不硌不疼,不需返工。那时烤瓷牙还没流行开,铁皮牙套便是最实用最便宜的了。这几年越干越大,四舅妈在较好地段赁了一个大门市,不但四舅退休后跟她继续干,还请了个护士帮忙。

  小吴盯着透亮如水的门窗玻璃,想看看新来的护士长啥样。小吴妈却把小吴拉向街对面一家门脸还算大而整洁的超市,说先买一箱奶和一箱鸡蛋再过去。小吴妈问老板,奶和鸡蛋的保质期怎么样。老板说,可以绝对放心,都是新进的。那股严肃劲儿和自豪劲儿,即便说奶是他自己从牛肚子下挤的、蛋是他自己从鸡窝里掏的,也不该有人置疑。奶的保质期好看,就印在盒子上,蛋的却不好寻,小吴怕老妈不放心而碎念一路,征得老板同意后,耐着性子蹲下来,慢慢翻开纸盒折板,拉出蛋盒半截,取下一个仔细辨认上面盖着的红色数字。

  提着奶和蛋出了超市,小吴妈说:“先拿这些吧,等过年时再买点贵的,今年猪肉贵。”

  “前年去大舅那看牙,就是年底买的三四百块钱的好牛肉。”

  “都是亲戚,不能收咱们钱,可现在做牙的材料都贵,只好买这些了。”

  “这次不去大舅那了?”

  “你大舅岁数大了,我都快七十了,他早该退了。他那手太大,手指粗,上次拿个小镜子扒开我嘴往里看,看不清又伸手指头扒,跟查牲口一样。”

  “我最受不了他那种不卫生,抠完耳朵抠鼻子,也不洗手,在衣服上摱两下继续弄牙。”小吴痛苦地咧咧嘴,好像真有人捏着鼻屎耳屎往他嘴里填似的。

  “那就顾不上这些了。现在都做烤瓷,价又贵,牙磨得又多,就他那还能做铁皮的。”

  “全当是古香古色、原滋原味的传统老手艺呗。”小吴咂摸咂摸嘴,扭头往地下吐了一口。

  进了诊所,互相打了招呼,小吴和小吴妈将奶和蛋放到饮水机下的瓷砖地面,找了两个小凳子坐下,说:“你们忙着,我们不急。”小吴觉得说完这话之后,发自两侧沙发里、椅子上并钉在自己身上的那些阴冷怨怒的目光才减弱不少。四舅妈与他们打招呼时,头也没抬,只能从口罩上缘眼睛的转动和抬头纹的挤耸,见出她的确看到了自己。小吴略有被冷落的感觉,随即用理性纠正了情感上的偏差,人家是在工作确实极忙,不可能像平常串门般端茶倒水拿果盘的,只有面带微笑心平气和地耐心坐等。

  又等了近两个小时,前面四五个病人轮番进入透明玻璃围成的诊室,有的初次来做诊断,有的是第二次第三次来戴牙套的,有的尚游移不定是否拔牙或杀神经的。平仰的诊疗床没有丝毫闲歇机会,如果说还有比它更忙的那就只能是四舅妈了,她有着章鱼博士的四条触角或是哪吒的三头六臂,每条触角或手臂上都分别拿着小镜子、小钩子、小镊子、小钻头,火花四溅、流水线般地在牙上飞快操作。遇上那种犹豫或慢性子的病人,对话都成了脸上肿瘤般的负担冗余。

  趁前一个病人去隔壁咬牙印,四舅妈点手唤进了小吴和小吴妈,小吴飞快躺下去、伸直腿、张大嘴,仿佛流水线上一只等待注满番茄酱的广口玻璃瓶,动作一气呵成,瞬间便与治牙床融为一体,似乎是它买来时便已附带的配套工具。

  “怎么啦?”四舅妈皱着眉头,没等小吴回答,小镜子已经伸到了嘴里,左扯右咧,了然于胸。

  小吴仍不忘作为合格病人的义务,用几声“唔嗯……嗯唔”加上手指在下巴上的比划,简单介绍了病情。

  小吴妈在旁边椅子上坐着,看四舅妈专注地工作,笑着问:“孩子现在怎么样?”

  “好着呢,就是太淘。”四舅妈的眼部肌肉舒展了许多,不用摘下口罩也能想象出她那张笑脸。

  “最近没过去看看?”

  “看啥呀,太忙了。”四舅妈抬起手,用钻头点了一下诊疗室外的沙发。

  “都是他姥姥带着呢?”

  “我们也搭不上手啊,就负责出钱得了。”四舅妈的嗓音有些发粗发哑,像酒桌上渐入佳境的男人,“我们省心,他们省事。”

  四舅进了诊室,和小吴妈打了招呼,背着手低下头,用在菜市场地摊上挑拣芸豆的态度看了看小吴。四舅得过甲亢,眼球外凸得厉害,让人担心随时会从眼框中脱落,看人总像寺庙里身披重甲的护法金刚。他下巴有些兜齿,说起话来又爱咧嘴吸气,常伴有“嘶嘶”声从牙缝间流出,看起来像一条外貌凶狠的稀有深海鱼。

  “王伟说他十一之后就回来。”小吴妈对四舅说。

  “唔。”四舅盯着小吴的牙认真地回答。

  “他说想把咱妈的房子卖了,然后把钱给大伙分了。”小吴妈盯着四舅眼睛看他反应,除了至熟亲友,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动作。

  “卖就卖呗。嘶……嘶……”四舅的眼睛像乒乓球一样朝小吴妈微转一下,又马上恢复原状。小吴觉得这对乒乓球转动时很有可能脱离边框限制,掉进自己酸痛的嘴里,下巴不自主颤了一下。

  “他想看看大伙都啥意见。”

  “房子老三不住着呢吗,啥意见……”

  “这事咱也管不了,全凭二姐说了算。”四舅妈抢过话头。

  “管不了。嘶……嘶……”四舅咧咧嘴,仿佛正经受着剧痛折磨。

  “我寻思等王伟回来,咱们一起跟老三谈谈,让他尽快吧房子腾出来,争取王伟回英国前就把房子卖了。”

  “二姐,咱们听你的。大伙定下啥意见,咱们都随着。”四舅妈抬起手中的钻头,朝四舅喊,“没水了,赶快添水。”

  四舅马上到角落里提来一个大矿泉水瓶,里面装着大半瓶水,他蹲下身,拧开治牙床下的小铁箱盖子,咕嘟嘟倒进去。

  小吴这才有了喘息机会,松开攥着衣襟的湿漉漉的手,抹了一把额头,顺带将眼角也抹拭干净。他侧脸看一眼由玻璃墙断开的隔壁,那护士正背对玻璃墙站立,焗得发黄且蓬松打卷的头发简单扎着,右手臂不停晃动,大概在和药,她穿一套急救人员的绿色制服,腰身窄而细,后腰以一种好看的柔和角度向里弯着。

  钻头的嗡鸣声又响起来,小吴赶紧收眼躺倒。

  弄完牙,小吴打车回单位,小吴妈挤上公交往家返。她双手抓牢靠窗一段裹着黑胶皮的把手,在摇晃的车厢中尽量减小身体摆动幅度。她觉得这新换没两年的混合动力车远不如原来纯烧汽油的稳当,雪天爬坡的冲劲儿也没原来的足,也许越来越糟的是新来司机的手法。

  “就这手法也敢出来上路,王八都比他走的痛快。”司机也在抱怨,可不敢按喇叭。小吴妈亲眼见识过一个自觉被冒犯了的私家车司机,横车拦住道路,直眉立目地出来打骂公交司机。

  随着又一个急停,“扑咚”一声闷响,八成是后门口什么沉东西倒了,小吴妈也懒得回头看。

  “得把它靠稳了。”这是一个典型的谦和善良、循循善诱的老太太声音,“这袋米多少斤?看着不轻啊。”

  “五十斤。”一个老头有些沉郁又强作精神的声音。

  在杂七杂八的感叹、抱怨、提醒声中,小吴妈听着有点熟悉,可这条长长的公交线走的是老城区,满车都是老头老太太,车上有个把熟人或是误以为有个把熟人并不稀奇。她还是没回头。

  车停到了站台,后门打开又关上,将那个老头用力搬下重物时发出的“唉”声一截两段,外面一段消散在秋日阳光里,里面一段溜进小吴妈的心里。确实熟悉,她扭过头来向外望。

  “这老头,拎那么沉的米,少买点好不好。”有人说。

  “不说能闹蝗灾吗,打非洲那边来的。昨天我也买了点。”

  “他这太多了。”

  “家里事多,忙不开呗。”

  “有地方粮食打折。”

  一个穿着灰白夹克的老头叉腿弯腰,一手抓着粮袋口,悠荡着将粮袋墩在人行道地砖上。确实很熟悉。公交车逐渐加速开去,小吴妈拧着脖子,目光在前一个窗口与下一个窗口间递接,看清了白了鬓角的侧脸,看清了密了抬头纹的正脸,看清了整个弯腰提袋子的人,正是三舅。那张抬起的脸在最后一个窗口的模糊边缘消失不见。

  前两天小吴也在网上买了一些米面,都五公斤一袋,真空包装,还是派到楼下的。真该让小吴给他三舅送两袋去好了。岁数都不小了,何苦呢。

 

 

  小吴妈回到家又给二舅打电话。二舅妈前两年去世了,二舅正在上海帮儿子带孙子。儿子原是上海篮球队的二线队员,退役后进大学学了经营管理,又在上海开了家体育公司。二舅说,他之前就跟儿子说过这事,儿子问他:“你缺那几万块钱吗?要是缺,我给你。别跟着乱掺和了,着急上火,还得罪人的。”

  小吴妈又给大姨夫打了电话,大姨夫说:“毕竟我不是老王家的人,无论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画蛇添足的。要是大伙儿聚一聚,和孙辈们闹哄闹哄,我愿意去,可老王家的大事我真不好参与。”

  “王钢不是也管你借了五万块钱吗?我想把房子卖了也好还大家的钱啊。”

  “处了几十年了,他想什么时候还什么时候还吧。”

  小吴妈还想再说两句,对方电话里换了人,一听是大姨夫的后老伴,除原来的两个儿子不大省心外,她人各方面都不错,是明事达理的:“玉铃啊,我是周姐。这事本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别怪我瞎掺和。我就想说,房子如果真卖了钱后,别忘了那俩孩子。老孙不爱说这话,怕说了让人以为他是借孩子名义为自己要钱似的。”

  “明白,周姐,放心吧,不能忘。”周姐说的俩孩子是大姨和大姨夫的一儿一女,早都成家立业,一个在高中教书,一个在医院开刀,根本不在乎那点钱。

  小吴妈打完电话,发现小吴还在边椅子上坐着,时不时咬咬牙,动动下颌,皱着眉头盯着自己,便说:“你怎么还不出去,前两天同事不是给你介绍个石化的么。”

  “妈,我看得不得罪三舅还是小事,大家伙儿都嫌麻烦,都不在乎那点钱。你干嘛非要拢着他们支持你卖房子,你又不能多得什么好处,还让人家觉得就咱家缺钱似的。”

  “你姥去世之前,当着我和你老舅面就说过,房子是暂时过到他名下,自己没了后,尽快卖了把钱分给各家。”这话好像和不同人说过好多遍了,可每回说都觉得仍然十分必要。

  “可各家都不缺钱,你这不费力不讨好吗。”

  “缺不缺钱是他们各人的事,可你姥的遗愿得完成啊。把她最后这点对儿女的心思彻底完成了、散下去才好啊。”小吴妈鼻梁上面的短横纹重了许多,有些着急了。

  小吴几乎是头一次看到老妈经有这样坚定执着的想法,平常一直认为她柔和随意的,甚至有些耳根软没主见,软得像嚼烂了的口香糖,可没想到这股粘着不放的劲儿竟也如口香糖般。

  “他们家的事你少管,快见面去,别让人家姑娘等你。”小吴爸也进屋来催促。

  又说:“就你那样还总自觉不错,挑这个、捡那个,你要有王翊同一半强,啥样都找着了。”王翊同就是三舅的儿子。

  “是,是。”小吴一边应和,一边套外裤。

  “那小子真鬼,从小就那样。”小吴爸不管小吴是否在听,自说自话,乐在其中,“小学时就从家里偷钱买零食吃,怕让你三舅妈翻出来,把钱全寄存在卖零食的老太太那,由她记账。有次你三舅跟踪他去学校,发现他没花钱能就从老太太那拿到东西。怎么回事呢,你三舅有点懵。等他走后就去老太太那问,才明白怎么回事。你说他鬼不鬼?从小看大啊!”

  “这东西真没法说。”小吴妈责备地看了小吴一眼。

  小吴刚走,小吴妈手机铃闹起来,是小吴三姨打来电话,说也听说了五舅要回国,她明天准备来小吴妈家,姊妹俩好好谈谈。小吴妈不大喜欢这个妹妹,这几乎是唯一一个她会在老公和儿子面前对其直接表露反感的亲戚。小吴三姨和谁聊天都一副极严肃极正经的样子,任何事经过她的嘴,都成了全球范围内冷战能否转为热战、热战能否转为核战之类涉及政治、经济、哲学、伦理的重大议题。而且前些年她曾被类似传销兼邪教的组织洗过脑,被丈夫、儿子、警察像徒手剥离椅子下的口香糖般解救出来后,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态度便更为严肃庄重和深入透辟了,并牢牢地占据了道德和道理的制高点,执着于指导并努力改变着他人的生活方式。

  三姨在门口换拖鞋,三姨夫紧贴其后。她弯腰低头换好拖鞋后,仰起脸透过眼镜望向小吴爸妈,将嘴张成一个黑洞,紧起鼻子,要托住下坠的玻璃镜片,这是副有年头有重量有内涵的眼镜,恐怕连它自己也在讶异自身的存在是否真实,惊讶之余便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过后便如老旧潮湿的浴衣般萎靡不振。三姨也发觉到了嘴和鼻子的作用不大,便抬手向上推了推眼镜下缘。她见平时不大参加家庭聚会又是大病初愈的小吴爸也将屁股从沙发里拔脱出来,迎接自己,感到很满意,笑道:“呵呵,都在啊。”

  她让身后的三姨夫将提着的两盒糕点放在餐桌上,盒子扁扁的,藕荷色和淡粉色将软纸盒点染得细腻精致、一团粉嫩。三姨说:“我们前天才从上海回来,这是当地的特色点心。”三姨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便在上海落了脚,结了婚。

  “二姐夫气色不错。”三姨盯着小吴爸看了一阵。

  “还行。”小吴爸笑着点点头。

  “听说王伟从英国回来了。”三姨转向小吴妈。

  “十一之后就回来。”

  “那咱们兄弟姊妹可得好好聚一聚。”

  “我也觉得该聚一聚。”小吴妈率先严肃起来,上眼皮下眼袋已经松弛起皱,但仍可将眼睛簇成两孔小三角,目光便起棱带角,硬气逼人,“王伟说这次主要任务是想把他名下的房子卖了。”她不想让签证、治牙等例行程序干扰了卖房的重要性。

  “老三两口子不正在那住着吗?”三姨故作疑惑不解。

  “他自己又不是没房子,愿意回家就回家,愿意找别的地方就找别的地方,把房子腾出来就行。”

  “二姐,我是这么想的。”三姨开始进入状态,说起话来如同手执羽扇成竹在胸地分析东汉末年纷乱复杂的政治局势,这唤醒了小吴妈的反感,“咱们各家过得都与时俱进幸福小康,只有老三差强人意。现在给他个立锥之地,等他把钱还的一干二净,再把房子卖了。说来老三可怜,老子大半辈子也算风华正茂英雄好汉,怎么末了儿子竟蝇营狗苟抱头鼠窜。”

  三姨其实只是中专会计毕业,可乍听说话,竟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哪所大学刚退下来即被返聘的教授。

  “要是他没自己的房子,住在咱妈那,我也不说啥。可他两套房子,自己一套,儿子一套,只租不卖,非说等到房价起来再卖,就这形势,房价啥时候能再起来?”

  “那就再等等,好宴不怕晚,好女不愁嫁,可以厚积薄发、后来居上啊!”

  “前年我就说让他卖一套,那时三十万就能卖出去,他嫌便宜,不卖。可现在二十五万都没人要。”小吴妈越说越气,抬起原本放在大腿上的手,手指向身前的空气虚点几下,既像在教训三舅,又像在斥责三姨,“现在他占着三套房,你说他困难吗?”

  “他具体欠多少钱,咱们也毫不知晓,也许就算卖一套房子也填不满这无底大坑。咱们都虚席以待,容他几年时间。”

  “已经给他两年时间了,各家都借了他几万,也把咱妈攒的十七万借他还债了。你说还得等多久?”类似的话小吴妈说过好多遍了,有些是对旁人说,有些是对自己说,“咱妈临走前,把存折交给我,把房子过户给老五,是要把这些东西分给大家伙的……”

  “二姐,我知道你和老五属于托孤重臣,任重道远,可咱妈那天火化时我也是哭的死去活来,兄弟姊妹里面不说我是最诚心敬意的也差不多。可二姐啊,你记住,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都是哪跟哪啊。”

  “她最近不知从哪学的这句话,啥时候都能用上。”三姨夫看着小吴爸,小声插嘴道,话音出得很小、收得很快,像青蛙在吐舌捕蚊。

  三姨夫的小眼小鼻小嘴,长得紧凑,集中在脸部中央一块不大的区域,在三姨面前不时还流露一丝恐惧,如同一只正警惕观察周围环境并准备快速享用爪中鲜鱼的水獭。三姨看也没看他一眼,似乎他比深秋人行道上的一片落叶更不值得一提,踩上一脚连碎裂的声响都会被汽车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轻易掩盖。

  “二姐,不管怎么说,你要严格执行咱妈的遗嘱,这就是中华传统美德,我佩服你,咱们大家都佩服你。”三姨扭头将视线绕过三姨夫的小脑袋,扫了一眼白色的衣柜,似乎那边有人山人海的群众正抻脖瞪眼听她演说,随时会掀起潮涌般的掌声,会如风吹树叶般纷纷点头,“什么是中华传统美德?就是善、就是孝。什么是善呢?孝就是善。那什么是孝呢?听父母话就是孝。你最听咱爸妈话,所以我最服你。”

  小吴妈的三角眼松展了一些,将目光从三姨的脸上向侧后方挪开半寸,用力绷紧脸故意不耐烦地说:“别说那没用的。”

  “可这孝也得讲究与时俱进、发展创新。老三儿子要是好好过日子,不用你说,我就帮着张罗卖房了。可现在不说家破人亡也八九不离十了。所以,现在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而是该顾念兄弟情义的生死存亡危急关头。”

  “你说我落井下石、不讲兄弟情义。”小吴妈又射出了两道三棱透甲的目光,“我把自己的八万都借他了,还把咱妈的十七万存折都给他了,还不讲兄弟情义?”

  “讲,谁说不讲了。咱们兄弟姊妹间情义最重要,什么矛盾都是小事,来日方长,从长计议。”三姨看出小吴妈的不满,便“呵呵”笑了两声,又咧嘴紧鼻,仍没能将下滑的眼镜耸到鼻梁预定位置,“再有矛盾也不至于对簿公堂吧。”

  “打官司肯定不能。”小吴妈嘀咕着。

  “是啊,咱们家绝对不会像他们家闹那么大。”三姨瞥了一眼旁边的三姨夫,“那都是下下策。”三姨夫爸妈去世后,大哥独占房子好多年,最后还是烦劳律师和法官费心解决的。

  “那时不是你说必须得打官司解决吗?”三姨父抬起头,睁着小圆眼睛看三姨的侧脸。

  “我不说了吗,那是下下策,不得已而为之。你们家又有谁有好办法?”三姨义正辞严一字一顿。

  三姨夫两片薄嘴唇紧闭着,扭过头去,像一只怨气冲天又无可奈何的水獭。

  “你儿子不是要在上海买房子吗?”

  “上海房价贵,老三把我那几万还了也于事无补。”三姨使劲儿将鼻子搐动一下,终于把眼镜顶了上去,“就看他和他媳妇自己的了,等有了孩子我们再去带。”

  小吴妈盯着三姨眼睛看,那双曾经让她羡慕不已嫉妒不已的眼睛,已然不再水晶般透亮,头发像极了小吴姥姥,也不染,就那么白花花明晃晃地摆着。可自己不也如此吗。她的眼睛有些热,眼球外覆了一层薄薄的水壳,兄弟都还在,可老姊妹只剩面对面坐着的这俩了。忽然,她又想起三舅抬脸弯腰抓着米袋口的样子,心里难受。

  三姨见小吴妈盯着自己发愣,便以为又克一坚城,露出得意的笑容。

 

 

  老兄弟回来了,一年多没见,小吴妈马上打电话联系大家见面聚聚吃个饭,电话里都透着明显的喜庆劲儿,除了四舅的电话依旧发出伴着细水泡的“嘶、嘶”声外,其他电话听筒中喷出的都是四溢卷曲的彩带和亮晶晶的纸片。可六七十岁的快活究竟不同于十几二十岁,如同步入暮年的老狗在门口迎接主人,眼巴巴地晃几下尾巴便已是尽心尽力了。

  三舅说,这顿饭得他来请,饭店他来订,就在城西,离大舅家近,照顾大舅不方便的腿脚和大舅妈反复无常的病情。

  聚餐定在中午,上午三舅又给小吴妈打电话,说一会儿他要打车去城西,可以捎上小吴妈和五舅一道去,反正顺道。小吴妈有些犹豫,心里虽有些不舒服,有些不那么理直气壮,可打车总比快七十的人在周末挤公交强,况且打车归打车、吃饭是吃饭,这与卖房子全都两码事。

  五舅回来前,小吴妈也给三舅打过电话,说明了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而自己也支持这个想法。三舅还是那套等房价涨上去先卖掉自己房子就马上搬出来的话,而且又加上了刚给这房子交完今年暖气费的理由。小吴妈也不想跟他细辨,暖气费交没交还说不定,或许是等挂了这通电话才准备去交的。反正意思说明了,信儿也传到了,可别说自己在他背后搞小动作,鼓动大家逼他卖房,最后再打他个措手不及。小吴妈自觉不是那种阴险诡诈工于心计之人,做事从来光明正大、坦荡磊落,做得让人不会挑理。

  包间里人都到齐了,三舅和五舅推让着大舅去正座,大舅咧嘴笑着,不忘伸手到头顶将数得清根数的一绺头发不急不慌横捋一下,倒好像在为千军万马排兵布阵,一面慢腾腾地背靠大窗落座。秋日正午的阳光虽不灼热却也刺眼,将大舅那一身赘肉照得如穿透一层油纸般没了厚度。

  兄弟姊妹几个像是按照导演的要求般在镜头前一齐做出慢动作,缓缓悠悠坐稳,三舅便招呼服务员上菜。大家互相瞧了瞧身旁对面的几张老脸,竟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仿佛公园里一起跳了整年广场舞的老伙计们头一次聚在一堆吃饭,头一次在阳光和灯光下好好看清仅存在于印象中的彼此的脸。

  “让点。上菜啦。”一个穿白上衣的瘦高的年轻男服务员托上一盘牛腩柿子汤,放稳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打火机,点燃了下面的酒精块。毛玻璃样的酒精块瞬间成了暖橙子,再用幽蓝的头发顶蹭着锅底。

  三舅身高肤白,岁数大了,可身材却没发生向纺锤形的渐变,小吴妈一直认为三舅是这几个兄弟中最帅的,过去是帅小伙,现在是帅老头,眼睛还是闪闪发亮,透出精明得近于狡黠的光,比他儿子那种面袋子般的臃肿胖大不知精神多少倍。三姨说的对,好汉的老子总躲不过孬种的儿子,摊上了就是命,可也怪他们两口子从小宠惯的。

  手机的提示铃响了几声,大舅将手机贴在耳边,眨巴着眼睛仔细听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地不断道了几声歉。揣起手机仰脸对大家笑道:“本来跟患者约好今天来,结果就忘了,让人白跑一趟。好在是老顾客,可也差点骂祖宗。这记性越来越差。”

 四舅嘲讽地笑了笑,咧开嘴的一侧,那边的牙几乎全露了出来。

  “可不记性差吗。我也是。”三舅驼着背,眼睛随着头扫了餐桌半圈,“前些天去市场买米,把两百多掏出来放在柜台上,抽出正好的几十块钱给那卖米的,转身就走了。都快出市场了才想起来回头找,人家都说人多,没看清谁拿的。这给我心疼的。”

  小吴妈本想接着说,下回让小吴拎一袋子米过去,可她又把话憋进了肚里。这是显摆你有儿子在身边吗?何必惹他生气又伤心呢,更何必让自己心软又气弱呢。

  彼此都再熟悉不过,夹不过几筷头菜、干不满几杯酒,闲话便已聊尽,家常又将告罄,沉默填充的间歇越来越长,好些人都琢磨着或许该把孙辈人带来才好。小吴妈觉得是时候转入正题:“老五这不回来了吗,就是想把房子卖了,钱给大伙分了。”她看着五舅,又看看大舅,“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事早点了结了,也算完成咱妈的一份心愿。”

  五舅似乎意识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便附和般笑着点点头,头低得几乎要浸入汤锅。他也是褶子横斜、头发花白的五十多岁的人了,却笑得腼腆,仿佛是被哥哥姐姐们戳破了早恋秘密的初中生。每当他和这些哥哥姐姐坐在一块,总觉自己刚刚穿越了一孔隧道,隧道的这头自己是一个担负沉重责任的成年人、养育了一个大女孩的一家之主;隧道的另一头却是慌乱无脑的童年,是那个点头听话、不知如何自己做主的跟屁虫。

  大家的笑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可谁都能感受到彼此脸部肌肉的僵硬和比肌肉更为僵硬的四周空气,只有酒精块上的牛腩柿子汤还在尽职尽责地升着白气,噗噗滚着红褐色油泡,那一个个胀大又破碎了的便是时刻记起却又不想忆清的往事。

  “这个吧,老三现在有困难,房子就先给老三住吧。”大舅不大自然地笑着说,“大家都过得不错,也不能让老三为难,咱妈要活着也是希望这样吧。”

  “咱妈走之前跟我说过,她最舒心的时候,就是有次带咱们回农村老家,中午照拂着咱们在土炕上睡觉。她说她看着从大花被边露出那一排毛茸茸小脑袋,心里就觉着热乎乎软蓬蓬的。她说还记得那时炕头木柜子下还蜷着一只大花猫和几只刚出生的猫崽儿。”小吴妈看了一圈,“她一辈子喜欢热闹,才说死后把骨灰撒到公园,她肯定乐意看咱们齐齐整整一起坐着。”

  “她知道咱们有人对她有意见,觉得她偏心,怪她把工作号头给了老三,把十几万借了老五一家出国。可谁都明白,这么多孩子没法一碗水端平,可知道归知道,明白归明白,没得到的心里总不舒服。就算咱妈现在没了,大家也可怜着老三,可你们还有媳妇呢,也得让她们舒心啊,还有孙子孙女呢,也得让他们舒服啊。”小吴妈又说。

  大舅和四舅赶忙摇头。

  “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我也说两句吧。”三舅的两只胳膊僵直地撑在大腿上,身子向前探着,“不怕兄弟姊妹们笑话,咱纯是自家人,连媳妇、小辈都没在。今年年初,小不点他妈把小不点送来,让我和他奶看着,那房子老,暖气不好,屋里有点冷。小不点说:‘那就别住这了,我和我妈现在住的地方也小,爷爷奶奶跟我回我家去住呗,全都回我家住。’我和他奶对看一眼,心里都是一个意思:你爸跑了,房子租出去了,哪还有家啊?”

  兄弟姊妹们都低下头,大舅还努力笑着,面颊肌肉僵硬得如同制作牙模的石膏,小吴妈和三姨都用手指蘸蘸眼角。

  最后还是小吴妈抬起头,带着有些闷重的鼻音对三舅说:“房子该卖还得卖,就住到明年五一吧。别人的我不管,卖房子的我那份钱也借你,愿意还债还是租房都随你,包括之前借的那些,能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不再催你了。”

  幽蓝的火苗挣扎着狠拧几下身子,便不见踪迹,剩余的牛腩和土豆块冰山般在汤面露出一角,热气若隐若现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