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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母亲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8年11月16日

家乡的母亲

周  蓓

 

    几年来,我在外边过着浮萍似的生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意欲何往。时常随着自己心中向往的一阵没有方向的风,一会儿飘到南方,一会儿又来到北边,到达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许多旧时的好友一并在这种飘零中失去了联系。而在异地他乡,我陷入无助之境时,能给我以安慰的往往是忆起家乡昔日的温柔和我那日渐年老的母亲。

 

 

    我离开家乡时日已久,渐渐地对家乡的点滴开始遗忘,唯有孤独、受挫时,才能忆起它昔日的温柔。在这种时候,我往往选择与母亲简单通过电话后,便匆匆背起行囊,踏上回乡的路,借此闻一闻消散多年的家乡气息,在母亲的怀里停靠一下。

    我从记事以来,始终觉得母亲是慈爱的、坚强的。母亲虽然不似父亲般饱尝生活艰辛,但是一生走来也不容易,然而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谁,连向人诉苦的时候都很少。父亲病重之时,我刚参加工作,工资微薄,照顾父亲与兼顾家庭的重担几乎都压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况且当时她大病初愈,我却从未听到她叹息一声,从未见她在亲朋面前落过一次泪。

    父亲也许是对人生际遇有所感慨,提出希望能在寺庙中走完生命最后一段旅程。母亲匆匆安排我照料好父亲,自己清晨出发,赶往黄金乡青天寨,拜会青天寺的释空住持。从晌午到傍晚,再到夜幕低垂,看着时间分秒的流逝,我与父亲依旧盼不到她的身影。父亲早已面露紧张神色。我握着父亲的手,嘴上说着宽慰父亲的话,但内心却也不得安宁。快夜半时分,母亲终于回到医院。她推门缓步走入病房,虽然一脸疲倦的样子,眼神却显得异常坚定。她径直走向父亲的病床,俯下身子,柔声对我父亲说:“你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过两天等你稍微稳定点,我们就上山”。当时,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把手从我掌中抽离,转而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我也略微得到了放松,却也困惑母亲走路的姿势稍显怪异,似乎有些拖沓,不似往日精神。

    父亲入睡后,我和母亲商量让她回家好好休息,由我来守护照看父亲。母亲却摆手表示反对,让我先去帮她打盆水给她烫烫脚。等她卷起裤角,脱下薄袜时,我才发觉母亲的脚跟居然生生长出了水泡。水泡已然破开,变得干瘪,而水泡上白色的皮略略皱襞,连接着母亲的袜子,脚跟上的肉被薄袜与鞋跟磨得鲜红。

    我缓缓地一点点将母亲的薄袜脱下,看着袜子上渗着的血印,不禁眉头深锁。母亲抬手将我的眉头轻轻抚平,笑着宽慰我,没事了,让我先行回家好生休息。

    直到父亲被抬上寺庙的那天,我才意识到母亲的经历。

    母亲从医院托人安排请来了四位身形相对健壮的护工,将孱弱的父亲抬上救护车,从城市中心直奔边远山寨,路途花了三个多小时。这是我第一次走入偏僻幽远的青天寨。青天寺便藏匿于青山环绕的寨顶。上山顶的路曲折、陡峭,其中一段山路需要将身体折成60度,用双手轮替支撑、扶压着抬起的大腿膝盖攀登才能稍显省力。四位护工抬到半山腰已经是呼哧带喘、大汗淋漓。我本想去附近寻找小卖店,母亲却及时抓住了我的手腕,告诉我这里没有小超市。她转过身去从车里取出吃食,让我帮着分发。父亲则示意想要起来坐会儿看看寨里的山水。我原以为父亲坚持来青天寨是因为年少时知青下乡在此有过青春的记忆,可是听父亲说并非如此。他一生经历坎坷波折,身体不济之前偶尔会到这寺庙走动,与释空住持聊聊过往,心情便会好转,所以这次也是希望能寻求人生归途的最后平静。经过2个多小时的爬涉,终于来到山顶寺庙。寺庙不大,住持颇为和蔼。我们安顿好父亲。住持请大伙儿吃素面,不自觉地与我谈论起母亲当日上下山的情形,他轻声感叹了一句,你母亲不容易啊。那几晚,我始终做着同样的梦:炎炎的烈日,难行的山路,滴水未进的母亲抬着头,一步步向青天寺攀登,不时地回头对我和父亲笑着呼喊,你们俩儿快点。

    母亲的坚强与乐观,使我们挺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父亲离世后,我偶尔也会看见她被忧伤笼罩着的脸,却因为无从排解她的哀愁,常常会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愧疚许久。

    后来,我成家了。我家先生对家中老人也算恭顺。我俩便时常惦念着带母亲四处走走,帮母亲多买几身好看的衣服,重新置办老家的摆设物件,可是母亲总是浅浅一笑一再拒绝我们的好意。即使我们夫妻“先斩后奏”地买了衣服、电器,母亲也只是细心地收好,从不穿着或者使用,偶尔还会因此惹得她不高兴。

    某年临近过年,我想着母亲喜欢穿的红色羽绒服当初鲜亮的红色,已经略略有些透出白色。于是与我家先生商量着再买件红色喜庆的衣服送给她。虽然我们一直也有给母亲置办衣服,但是她却从来也不穿,每年过年都是穿着同一件红色羽绒服。我猜想是否因为衣服的颜色或者款式母亲比较中意。为了让母亲欢喜,我们走遍了整个城市的商场,就为选择一款颜色相同、款式设计相近的羽绒服,先生在谈恋爱时也从未如此陪我逛过街选过衣服。母亲接过衣服,只是轻轻地摸了摸衣角,说:“衣服是好衣服,不便宜吧,你们不要瞎花钱。孩子还小,花钱的地方多”。她的眼神不时看向新衣。我知道母亲是喜欢的,忙说:“不贵,您喜欢就穿吧。孩子的事情您就别操心了”。末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发白的红色羽绒服高兴地张罗我们夫妻和小外孙吃饭。

    我以前总是不理解母亲的节俭。现在随着岁数渐长,才终于体会到,那是过往岁月的雕刻,生活的简朴在她生命中已然成了印记。虽然,我现在依旧忍不住劝她不要这般自苦,却也不再以自己的标准去强求她做什么,只求她快乐、健康就好。

 

 

    每次回家,我踏着昔日的旧径,在昏黄的路灯下,便会忍不住触摸着那黄灰色已慢慢脱落了的墙皮,在脑海中搜寻儿时的记忆,熟稔而又陌生的感觉不断冲击着我的内心。

    我知道,迈步走上狭小的四层台阶便是我家,心里盼望迎上母亲期待的目光。母亲也似与我有心灵感应,门总是适时打开。母亲匆忙接过我的行李,放置在沙发上,便去厨房为我暖一锅提前煲煨好的排骨汤。厨房的灯光温暖且柔和,衬得母亲的脸色略显发白。我不自觉地抬起手去拨开垂在母亲额前的碎发,轻声说:“妈,别弄了,我不饿”。母亲一边搅拌着锅里的热汤,一边佯嗔:“你就是不让人省心,坐车那么久,不饿也得吃一点”。

    母亲知道我喜欢吃米粉。每次回家,我的第一顿餐食必然是米粉。为此,母亲必须早早起床,去农贸市场购买新鲜的食材。而我却依照儿时的记忆,延续对母亲的依赖,躺在那张熟悉的大床上,徘徊在美梦之中。

    其实,在中国文化的精髓里,能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味道的,不单单是舌头和鼻子,还有人的心。母亲下米粉时,我喜欢站在她的身侧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母亲会选择上好的牛肉腌制切片,配上红椒、青椒下锅,佐以姜蒜爆炒。铁锅的热度遇上鲜嫩的牛肉,随着母亲手中锅铲的舞动,牛肉在锅内翻转跃动,滋滋作响,融合红绿双椒,煞是好看,再稍添些许辣椒粉,盖在刚出锅的热汤米粉之上,牛肉的鲜,双椒的艳,湖南菜的辣,便全融入汤里。

    当软糯的米粉滑入我的口中时,我瞬间被幸福填满,一扫在异地他乡所受的挫败之感。可是,伴随幸福感受的滋生,我的愧疚感也不停地作祟,心里想着自己是过了三十的人,母亲竟然还把我当成孩子般的呵护,实在有些惭愧。可是,每每我与她温柔地目光相遇,看着她满足的神情,心里又会获得些许宽慰。因为我觉得这既是我对母亲深切的依赖,也是母亲与我亲近的渴望。

    吃饭时,我和她絮叨起工作和家庭的琐事,她多数时候慈爱地看着我,静静地听着我讲,偶尔也发表一下她的看法,谈谈她的近期生活。母亲的话语已经不似儿时般训诫的口吻,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寥寥几句话的点拨,就能让我茅塞顿开。与母亲谈天时,我已不再像儿时一样,依偎在她身旁,然而我的心依旧眷恋着她,与往日无异。

    入夜。母亲说自己累了,叮嘱我别睡太晚后便回房休息了。我悄悄地推开她的房门,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华发,察觉到她脸上不知何时竟已爬出许多细细的皱纹,不禁怅然起来,觉得当初自己离开家乡,不停地上路,不停地追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究竟在追逐什么,又追逐到了什么。也许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现在想来,回家看望母亲对我而言,像是航海的船,时间久了,需要回到港湾停泊修整,等待下一次的出发。

 

 

    回到家乡,我习惯在熟悉的巷口坐一会儿,转一转,看看附近的风景,走走儿时经常走过的路。小吴门便是我常去转悠的地方。

    小时候,每逢周末,母亲与父亲便会领着我,走在小吴门青灰色的砖石板路上,专程去探望年岁已大的姥姥。姥姥家的房间里光线总是昏暗不足。反倒是在冬天,黯淡的室内却燃烧着一团的火炉,衬得姥姥家四壁格外亮堂。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时,我喜欢粘着妈妈,让她帮我烤红薯,烤脐橙。

    冬天,我的家乡有吃脐橙和蜜柚的习惯。脐橙虽甜,但是在冬天直接剥食过于冰冷,所以母亲常常会选择一些外形较为圆润、规则、个头较大的橙子置于掌中,轻轻揉搓,直至脐橙的外皮变软,然后放置在火炉边,用热气慢慢熏烤着、暖烘着。有时将脐橙放置在火炉偏中心的位置,外皮不一会儿便会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一颗颗莹亮的“小汗珠”。屋内很快弥漫阵阵果香。烘烤过的橙子吃起来软软的、暖暖的,甜中略带些许酸味。只可惜,现在我的孩子再也吃不到烘烤后的脐橙,更不知道火炉是何物了。

    那时,我最喜欢坐在母亲腿上,让她从我的身后环抱着我。她的双手白皙且纤巧,温暖又轻柔,不似如今这般僵直干瘦、老茧累累。小小的我窝在母亲怀里感到自在、踏实。母亲轻轻地握着我冻僵的小手伸近火炉旁取暖。父亲则端着茶缸,披着棉大衣,在火炉旁翻阅着已然泛黄的纸张,看着我当时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生涩文字。全家人围着火炉烤火的过往,那时温馨的气氛,在我的记忆中越刻越深,难以抹去。可惜,后来小吴门大面积拆迁,老房子、旧故事都消失在城市化的进程中。

    现在很多时候,回到家乡,看着城市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地标建筑,望着旧楼里一个个即将搬离的熟悉邻居,见着一位位慢慢疏离的旧时老友,都会生出相似的感慨:时间,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与家乡分隔,再也无法融入它;让曾经走进我生命的人,现在却只能无奈地感叹彼此的渐行渐远。

    在家乡,唯独我的母亲依旧紧握着我的手,温暖着我的心,从来不曾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