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详细信息—>赵松
赵松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7年09月08日


赵松


这湖水的律动,似乎在暮色漫过水面的那一会儿才更易察觉。微白的,幽暗的,不同的波纹交错呈现,而在湖面尽头处,那正在收缩的长长一缕散漫的水银光,在制造着轻微下陷的弧面,这是昨天的此刻,而现在,有的则是暗红与微黄间杂的晚照余晖正在水面缓慢消退,那些为数不多的波纹圆滑而又寂静,有时冷眼看去甚至会觉得它们近乎凝止,像饱经岁月打磨的金属表面被砸出的线条柔和的凹痕,还有些地方是凸起的,就像冬天里被游人踩踏得光滑的冰湖表面……但它们是在缓慢律动着的,此时它们反射的余晕已脱去了色调,只有几抹微薄的灰亮了。在那湖的深处,还有几条小船,它们的深暗影子也是静止的,后面的低矮远山正消隐于冥茫的暮霭中。湖西侧的近山上,已浮现一簇簇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淡淡的金色,微略勾勒出一些树冠的轮廓,而湖边的树丛里也有了斑驳的灯影,树冠下面是黑黝黝的人影,其中的一小部分,是静止不动的,似乎都在注视着湖水的最后一阵波动,也可能只是在体会黑暗最后的覆盖,以及那些仍未填满的微不足道的缝隙。要想避开仍旧密集的游人,就不得不躲入路旁的树林,那里有弯曲交叉的小径,有吸纳了足够多的水气的枝叶,还有在草丛里时隐时现的黑白花纹的野猫,可能也就是那么一只而已。
    
白天里,树上有很多的松鼠。它们无所畏惧地俯身接受游人捧上的食物,把自己的身子轻盈而又稳妥地倒附在树干上,就像粘在树皮上似的,可是一旦动起来,就是瞬间闪去,隐入树冠深处,留下那些栖止在树枝上的不为所动的白色水鸟。划船的人说,它们就是鸬鹚。这些身材明显比鸽子硕大的鸟,无论在水面飞行,还是在落在树上,都是那么的自在,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事实上也几乎没有人会理会它们怎样。完全不像那些松鼠,好像时时都在注意着人群的动向,是不是会捧着食物出现在树下。还有一些松鼠,甚至出现在正在整修的音乐喷泉周围的那种简易围墙上,它们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人来人往,翘着蓬松的尾巴,在落日的最后余光的映射下,仿佛刚刚制成的标本。可以想象,它们是会迅速地繁殖的,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无所顾忌地接受人们馈赠的食物,让那些原本就对湖水无感的人们更为频繁地把目光投向它们,即使在行走中也会不时停下脚步去追索着它们的踪迹,或是满足于它们突然降临眼前,大方地吃掉他们捧献的食物。有时候,它们忽然几个动作就蹿入树冠深处时的那种矫捷,确实是神秘而优美的,而留在树下的那些似乎颇为艳羡松鼠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自由状态的人们,则总是难免有些失落的意思,他们会继续仰头凝神看上那么一会儿树枝交错的某处,然后转身重新回到人流里,或许过不了多一会儿,他们又会在某棵树下再次被突现的某只松鼠所吸引着停下脚步。相对来说,多数人对于松鼠接受游人食物的场景是毫不在意的,他们对于湖水也是毫不在意的,或者说他们对于与这湖有关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他们只是走,延着湖岸,随着人流,一直走下去,仅此而已。
    
很多树都被修剪过。最为明显的,就是那些松鼠经常出没的梧桐,它们的主要分叉都因为修剪而生得有些怪异,当然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是不会注意到的。作为湖岸步道上的主要装饰物,它们的分叉处被隐蔽地装上了射灯,而主要的枝上也缀着些小小的彩色灯泡,当然只有到在晚上你才会注意到它们还有这种特征。它们只适合远观,而不适于近看,尤其是经不起细看,因为那样的话你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很像残疾人,它们的多数细节都是扭曲的变异的状态,以至于会让人觉得它们根本就不是树,而是某种人造的东西,看得越是仔细,就越是会觉得有些触目惊心。再想想晚上它们那种张灯结彩的故作华丽的状态,这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就会变本加厉。位于马路旁边的那些梧桐树基本上也是这样的状态。反倒是作为补充性存在的处于两者之间的那些树木活得稍微自然些,因为穿行其间的都是些小的路径,它们身上也没有彩灯射灯,随便它们怎么潜生暗长也不会影响到两边那些景观树的效果,因此它们才会生长得如此毫无章法,如此的自行其是,不管它们生长得如何凌乱茂密,都不会引起园艺工人们的注意,除了鸟雀们,估计连那些松鼠都不会光顾它们,偶尔行经这里的游人也不大会留意到它们的存在状态,因而反倒让它们跟那不远处的湖水在暗地构成了某种对应的关系,湖水缓慢地波动,它们也不经意地波动。
    
如果没有那些远处的山,恐怕这湖早已失去了最后那点灵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它们阻止了城市对这湖的包围与窒息。它们并不高大,有着绝然的低调,它们是重叠的,也是连绵不断的,很多时候看上去都像淡薄的影子,或者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边际线,偶尔会随着天光的变化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它们使得这饱受人群挤压围剿的湖保持了某种淡定,但实际上这湖跟它们是有着截然不同的属性的,不管它有着什么样的面貌和状态,都脱不开人工的本质,是为了愉悦游人而存在的,而它们则不是,尽管在它们身上也早就留下了太多的不同时代的人的痕迹,很多原初的东西也已被磨灭了。湖的存在使得它们看上去非但没那么突兀,反而显得有些边缘化,更像是几抹不错的点缀,正如偶尔悬浮其上的那些云朵,或是弥漫其周围的雾霭,只是在那里而已。当然可能也正因为有了这座人工的湖,城市才没有在不断展开的进程中吞噬它们,让它们得以幸运地呆在原地,没被轻率地抹去。可是,这种想当然的联想其实是没什么意义的,尽管这种联想其实是在试图构建起某种介乎于景观处境和尴尬处境之间的自在空间,但终归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无法与这些山、这湖建立任何关系,在你尚未转身离去之际,它们就已归于封闭和沉寂。



房东

赵松


    天黑了,房东也没来。外面下着小雨,马路上闪着湿漉漉的明暗光泽。跟着那一男一女,我们冒雨去看房子。作为中介,他们忧虑的样子让人费解。小区里到处都是树,各种姿态交织掩映,似乎也能让人暂时忽略房东的失约。空荡荡的几个房间,开灯看看,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不过,随便透过哪个房间的窗户,都能看到黑黝黝的树冠,枝叶就要挨到窗户玻璃了,尤其是那个小房间外面,摇荡的竟是细竹林。就这样了。回到人人表情亢奋而又倦怠的中介公司,房东像个影子似的出现了。疲惫不堪的五十多岁女人的脸,泛着虚汗的淡光,眼神游离,说话略带习惯性的迟疑。有些低沉的东北口音。妈妈跟她的对话基本上是错位的,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热情。她呢,始终是那种游离的琢磨什么事的状态,跟这里的一切都没什么关系。但她的眼神又是盯着你看的,仿佛在仔细打量,其实并不是。这张脸其实是有些面熟的——敏感、易焦虑、情绪化。于是你打断了她们那种莫名亲热却又毫无头绪的交流,谈合同内容。房产证上的名字是她儿媳的,房租要打给她的老妈妈。她很不耐烦地告诉那个中介姑娘,早就跟某经理说好了,她是不会付什么中介费的。尽管有那么一点可疑,但合同还是签了,理由么,似乎就为了那些树,当然也是为了尽快结束这件事。房子只是房子,仅此而已。
    
她消失了。就像从未在过。即使在过,也跟这一切都没什么关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来了几十伙讨债的。男男女女,各色人等,都齐了。她消失了。手机停机。音信皆无。即使那个中介姑娘也找不到她。通过那些讨债的,倒是逐渐理清她是做什么生意的,欠了很多笔钱。可以想象,为了借到钱,她几乎穷尽了一切可能。因为那些欠款里有很多笔的额度实在算不上巨大。没有讨债者登门的日子,这里自然就会显得特别的安静。周围掩映着那些树木,还有那一小片竹林,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的时候,会让你觉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有的只一些不愉快的片断梦境。  
    
这套房子并不是空的。几个小仓库里都塞满了东西。有婴儿车,玩具,育婴用品,童书,还有几包工业产品宣传单,冰箱里冻着一些鱼肉,冷藏着各类酱菜,那个过道里的书架底部还有一排厚重但印制粗糙的中医方面的书,客厅及两个房间的墙上还挂着不入流的字画。客厅里有一套L型长沙发,大红的棉绒套子。一张长椭圆型的木桌子摆在客厅中央,上面铺了层很厚的塑料,配了六把木椅。每个房间里都空调、电视机、衣橱、电脑桌和电脑。客厅窗外的架子上,厨房外的阳台上,养了几十盆花,还有一些装水的塑料桶。挨着阳台的那个小仓库里也装有空调,说明里面住过人的。客厅里装了两套样子奇怪的吊灯,靠近厨房门口的这套还带风扇,垂着一长一短两根灯绳。控制灯的那排开关藏在那台大冰箱的后面,其中一个开关能分别控制两套吊灯。冰箱里有些玻璃瓶装的酱菜,还有辣的或不辣的酱。进门狭窄过道被一排长长的鞋柜和一套书架夹得更窄了。鞋柜下面有一溜地脚灯。从这些东西,以及房间里残留的气息来看,这里可能曾同时住着四代人。搬进来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候,发现了老鼠。花了半个多月时间,才用粘鼠板抓住了它。它很肥硕,拖着那块粘鼠板,从沙发下一直钻到了一个双肩书包里。
    
她倒也是淡定。从进房间开始,就没有半点尴尬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曾住过的地方,然后露出一丝微笑。看上去她的状态要比签合同那天好得多,眼神里没有任何恍惚与游离,也没有焦虑,她瘦了,说话仍旧直接,但很得体。差不多是半个月前,她的手机才恢复正常。在微信里,她表达了歉意,简单讲了些欠债的事,不过是你欠我我欠他而已,我找不到他们,另外的他们也找不到我,就这么回事。她住在朋友的房子里,也经常会有上门追债的,当然不是找她,而找她朋友的。这时节很多人都在欠债或追债,都很习惯了。这就是个形式。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信了佛,有了师父,并且是真的醒悟了,为自己曾有过的贪婪而悔恨不已。在此之前,她也去过教堂,可是没用,安顿不了她的心。我老师对我讲,她说道。达摩传给二祖,后来五祖传给六祖的方法,失传了五百多年了……伏羲、皇帝、老子都已成佛,唉,有空可以见见我的老师。她盯着书架里的那些书,看了半天,说:我以前也是喜欢书啊,但始终都读不进去,心不静,你看我留下的那些书,跟砖头似的,我怎么都进不去。不连贯的跳跃的思维,感觉的纷杂交错。
    
她去过抚顺,说记得那里的河上有条黑色的橡胶坝,附近有个体育场,外面也有绿绿的草坪。但她一定没有注意到,那条河是向西流的,而不是向东,她只记得这个城市的东部山区里是努尔哈赤起家的地方。她去过几次,做生意。河北岸的连绵不绝的山,她也记得,就是你说的北山吧,很想再去那里看看。我小的时候就喜欢爬山,她说。可是机会很少,上初中时,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学校组织的上山野炊,晚上太激动了,睡得很晚,第二天一早没人喊我,等我醒来时,大部队已经上山了……我背着柴禾、锅和米,一路爬山追赶,始终都没追上他们。在半山腰,只看到烧过柴火的痕迹。山顶上有棵树,远看像卡车,我甚至把它想象成生长在月亮上的树。后来听说同学们都下山了,我就没再往上爬。可我记住了那棵树,满心都是遗憾。说实话,我有时候会出现莫名其妙的迟钝,对外界的事情会毫无反应。其实那时候我有严重的口吃,但一般人很难发现。上技校时,我是班长,有个物理老师喜欢我,这让一个女同生特别恨我。因为我没有回应他的暗示,他就找机会在全班面前羞辱我,罚我一个人在前面站了很久。后来,他跟那个女同学结了婚。等到我也进了技校当老师时,他们两口子就去厂领导那里揭发我,说她是个结巴怎么能当老师呢?!要是她能当,那我老婆也能。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他们瞎说,因为没人觉得我口吃。其实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吵架、打架、偷东西,都干过,偷父母的钱,偷姐姐的钱,嗯,真的是胆大妄为啊。
    
像个影子,她的形象在幽暗里模糊不清。匆匆忙忙的一个人。上技校时,她继续说道。有个女同学,喜欢打小报告,我当班长,就是被她的小报告打下来的。同学们都不待见她。可后来她老公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最信赖的人,特别厚道。我来上海后,就委托他代我打理那边的事情。后来她疑心我跟他关系不正常,就到处跟老同学们造我的谣。我当时来了火,脑袋短路,就不再让他替我打理那些事了。他是个很宽厚的人。不像我,我太苛刻。以前他有时候生气会打她,我就告诫他,不许你打她。他说好,就再也没打过。过了些年,她得了节肠癌,他很难过,我也很难过。手术后,她挂了排泄袋。在那段时间里,他来过一趟上海,到我家来看我,临走时,他想要我的一只紫檀木笔筒。我没给。几次回老家,他都重提这事,我都没答应,因为舍不得。去年我终于想明白了,回老家时,把笔筒带给了他。结果,他已完全想不起这件事了,一脸的茫然。以前我说的话他都当圣旨的,这回我把自己最喜爱的东西送给他,他却毫无喜悦之感了,看着那个笔筒,就像从来没看到过。完全没法形容当时那种沮丧,我觉得他已经活得没有任何热情了。
    
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自家人都不大认同她的做事方式,尤其是对人的判断。她也习惯了。她有个儿子,送澳洲读的大学。还在读书时,他在网上认识了个姑娘,见面没几次她就有了,于是他就回来跟她结了婚,生下了这个孩子。他们都不想要这个孩子,但她这个奶奶想要,她还让儿媳妇也背上了银行的债务,以至于找工作都很困难,于是他们两口子就都不工作。对于这件事,她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还有就是,她的老母亲很怀念这套房子,不喜欢现在那套临时租的老工房,那里太拥挤了,不像这样宽绰,也没有那么多的树在附近。跟她说了多次了,她都没有回应。现在,她说自己已经没什么是放不下的了。这句话,她已在不知不觉中重复过几次了。


上一条:胡苍鹰
下一条:吴云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