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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5年0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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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抚顺故事集》节选

 

《耐火厂》

    在城西郊,还没过铁道的这一片,它算是个标志了。三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就是以它为名。那个很大的停车场对面,是它的正门,看上去挺气派的。左右门柱顶上的水泥火炬,涂着红漆,很是醒目。越过它西侧的铁道,继续往西,在那条两侧长满了高大杨树的狭窄马路上再走个二十来分钟,就是新钢厂。车站的南面,是我们的学校,耐火厂子弟小学。教室都是红砖黑瓦的平房,只有一行,从东到西,二十几间。学校南墙外,是铁道,有四五条线在这里汇聚……再往南,是个面粉厂,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都是灰黑的色调,实在没法让人联想到面粉。铁道上经常停着火车头,或者是成列的车皮(就是货运车厢)。耐火厂的外面,是商店、饭店、邮局、储蓄所和小医院门诊所。厂区里有很多的树。多是二十几年的杨树、槐树,偶尔还能看到几棵白桦。树冠里经常躲着很多鸟雀,但它们的在那些高大的厂房里。我们去厂里玩,通常都是星期天,从两米多高的墙上翻进去。墙内侧有巨大的碎煤堆。厂里少有人影,厂房多数空空荡荡,但偶尔能见到刚烧好的经水冷却过的耐火砖,五六个小车一列,停放在砖窑小铁轨上。冷却间里,铁轨下面是水槽,一米多宽,两米多深,常年有水。有些大孩子,喜欢来这里玩划船,就是脚下踩着一根长长的厚木板,用手撑一侧的铁轨,“船”就飞快地前进。我们太小,踩上木板,就够不到铁轨,只能在旁边看着他们欢声叫嚷。后来有个大男孩,用一堆木板,帮我们搭成了一条“大船”,可以坐两个小孩。有一天,更夫发现了我们,拿起几根大木头砸到了水里,水激烈地动荡,我们的大船就散了。有些厂房里有种灰蓝色的厚纸,是包耐火砖的,粘水就烂,还有种古怪的烟味。夏天里,煤场那边,会有很多暗绿的大蜻蜓。我们用草叶扎成蜻蜓的样子,拴在细绳上,引诱它们来咬,然后捕获。据奶奶说,耐火厂刚建好的时候,南门还是荒野大地。到处都是挖土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坑,下过雨就积满了水,周围则迅速地生满了野草。一九五二年我们家搬来时,这里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江苏来的裁缝,一户是河北来的木匠。三户人家,相距几百米。我们家外面种了几亩地的向日葵。我们家搬到市区中部以后没多久,耐火厂就停产了。九十年代中期,据说它被卖给了私人。耐火厂的东侧,有个厂里建的俱乐部。厂子卖掉以后,它变成了舞厅。后来被派出所查封了,再也没开起来,最后彻底废弃。

 


《金姐》


    最先想到的,并不是人,而是物。那台老四通打字机狭窄的暗绿窗口,里面一阵阵浮现淡黑色的宋体或仿宋体字,印有五笔字根和英文字母的键盘看上去很踏实,仿佛俯视下的城市模型,呆在靠近窗户的办公桌上,看上去很令人兴奋。要知道那时印刷厂里还在使用铅字呢。办公室里拥挤在一起的桌椅、电话、文件夹、卷柜之类的东西,在四月早晨的光线还没有漫延开的时候,显得陌生而有距离感。保洁工进来又出去。然后来的是主任、文书、司机。最后是她。这是金姐。礼貌地微笑一下,沉默,她偶尔皱了皱眉头……有些瘦,身材高挑,长发披在肩上有种黑丝绸的感觉,额头显得有些窄,那年她是二十六岁。她坐在那里打字,就像在入定似的。这个工作她要做十年才会结束。当时她打字并不快,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理得恰到好处,散发着几丝友谊雪花膏味儿,触键的时候,指关节稍显僵硬。不管在哪里,她都不能容忍一丝半点的不干净,每天下班前都要把工作服洗了,没事时喜欢把衣服上出来的线头剪去,有时连毛巾上的也要修剪。她习惯喝冷水,很少化妆。没事了,她就到外面的栅栏旁站一会儿,要是办公室里人少,就坐在窗前发呆。人多时她就伏案睡觉。她不喜欢说话。他们有意无意的跟她搭话,她也从来都是一笑了之。我跟她学的五笔字型,还有打字。她不用机器的时候,我就会在那里,慢慢敲打自己写的东西。经常还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大家溜到外面逛街去了,而我呢,还是在慢慢地打字,她呢,睡觉。这是她最初的形象。还有后来的形象,化了妆的。

    回忆或者虚构,难度是一样的。被回忆的,已经不在,即使尚有遗迹,也是无从考证。而虚构的则是从未有过的,对似是而非的碎片的重新组织。不可靠的记忆,使两者没有清晰的界限。人不可能是个完整而轮廓清晰的存在。世界在膨胀,记忆在消退,生命升起又降落,它们磨擦出火花,也有烟雾,构成了想象、错觉与幻梦。而回忆就像鱼似的游动其中。很多时候,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会有交叉的点,经过了那里,回忆与虚构也就浑然一体了。假如你出于验证或回忆的需要,再次出现在那个人的面前,要是你的头脑还算清醒的话,就会感觉到你面前的其实是另一个人。当然你可以努力重新描述其存在,甚至在描述的过程中有意无意混杂了过去的印象,但是很快的,你就会发现这样做其实是无意义的,你描述的与印象中的那些东西并不能自然而然的融合在一起,显然,它们并不同属一个世界。无论如何,在这里我将要写下的,可能都是另一个人的事。作为描述者,或回忆者,我从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另外一个我。我还不能说清楚这个问题。对于我自己,所谓的我也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露在了海面上,可我看不到下面的那些,无论是八分之五,还是十分之七,它们支撑着我的漂浮,而对于它们,更多的还是想象与猜测,自己并不能成为自己的阅读者,别人呢?想的有些远了。

    某天早晨,忽然醒来,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这样自有它的好处。没错,现在,我在这里,躺着,看着外面的景物……想不起来并没有什么,至少我还能清楚地回想起几天前的一些场景,说过的话,比如我对一个朋友说忽然发觉自己像个外地人,而眼前这个正忙于翻新的城市看起来更像个废墟。回去就不是外地人了?不,回去了也还是个外地人。我现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地人,无论在哪里。在手机里找到了她的号码,随手就给她发了个短信,内容是简单的陈词滥调,金姐,我回来了,你还好么?发出之前,想了又想,还是把最后的那个字改了一下,改成了“吗”。有什么区别?后者更随意一些。而前者则有些故作深沉。这个举动有些类似于多年以前在办公室里随口跟她说句什么。然后她就会慢悠悠地回应一下,所不同的是那时我不会注意语调或用词。发出之后又有些后悔,我忽然意识到,不知道是否有时间与她见面,见了面又说些什么,场面是不是会尴尬,说不定很快就会是匆匆的告别。重复多次的话可以证明这个世界仍旧是正常的,一切在继续,所不同的只是我有些无聊而已。后来她并没有回复。放假期间没有开机吧。我也没有拨打她的电话。心安理得的,我继续躺在床上,窗外狭长的天空下面是些姿态歪扭的灰色建筑,外面很安静,能听到比较远一些的马路上的汽车驶过的声响,跟晚间不大一样,很快就散尽了,来时就很淡薄,一点都不坚利。手机的表面明显有些磨损。翻出里面那个简单的游戏,搬箱子,动作很慢,手机太旧了,内存不够用,那个小人跳上跳下的,把那些箱子搬来挪去,满一道就闪烁着消除一道,就发出一声魔法般的音乐声,然后再来,最不好的结果是那些箱子不知不觉间就挤满了屏幕,而不是被铁箱子砸死。我有些恍惚地想到了以前的事,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地想着,就像律师在查阅档案卷宗那样,只是资料都散了页。

    她睡醒的时候,我还在写,天要黑了。好像刚从梦境里出来,还没完全出来似的,她有些茫然四顾的样子,看到了墙上的石英钟,竟然睡了这么久,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清楚我一直在写些什么东西。没什么,是个故事。一个人进山去找狐狸,下了专门的细网,在雪地里,狐狸出没的地方,然后耐心地等。半夜里雪住了。很圆在月亮。狐狸,是银白色的,很少有的一种,那人有些兴奋,等着它靠近被雪埋住的网,它狡猾,但不会发现这个精心布置的圈套,转眼间,它就被缠住了,越缠越紧,最后动都不能动。他起身冲了过去,可是忽然歪倒在不远的地方,他踩到了一个铁兽夹。他的脚踝几乎夹断了。最后的结果是,他在雪地躺着,身体慢慢冻僵了,注视着那个还在紧张地呼吸着的银白色狐狸。他的脸在阴影里。树林边缘的阴影遮住了月光。透过打字机的那个狭窄暗绿的窗口,她看上去很安静。后来干脆打印出来,带回去看。她在读的时候感觉到了一股灰色的湿润的气息,就像在梦里看到的一些场景。她讲了几个梦。清晰地描述自己的梦境。关于湖水的,很多的湖泊,暗蓝色的,干净的湖水,四周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在弯曲狭长的小路慢慢走过,随处都是自己的倒影,她忍不住想要下去游泳,或是洗浴(她是不怕水凉的,在家里的时候她经常洗冷水浴),有些担心会有人来这里……后来她发现水里并非什么都没有,其实是有鱼的,只是不多,红色的小鱼,非常漂亮的小红鲤鱼,也可能不是鲤鱼,她把鞋子脱下,袜子也脱掉,把脚伸进水里,那些鱼就聚拢过来,啄她的脚趾头,让她忽然觉得感动,又有些莫名的恐惧。

    那时候她很需要有人为她解梦。就像需要偶尔看手相和面相,需要算命。她只是想要知道答案,早一点,越早越好,关于这辈子。她是个宿命论者,相信一切是早有安排的,所以沉默是最好的面对方式。儿子,母亲,父亲,兄弟,但她不怎么提她的丈夫,那个水产公司的销售员,她与他的唯一相似之处只是腹部都有一道刀疤。生活是凝固的,此外的一切是流动的。她是个好听众,从来不会打断你读过的小说讲给她听。《约翰-克里斯朵夫》里面的那个每天很晚才起来,整天懒懒的不言不语的女人,萨宾娜,有个小女儿,靠卖些针头线脑过活,没事时总是自己出神。很像她。她看了那段故事,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那样的神秘,过于简单了。简单是另外一种神秘。她摇摇头,侧过脸去看外面,简单就是简单,不可能的,金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她从不谈自己的事,也很少发脾气。即使是他们说她假装正派而私下里却在引诱一个还没开窍的毛头小子,她也没有发火。其中一个女人直白地反问她,你什么不懂呢?人家可是什么都不懂的。她并不反对别人谈论她,但是她不能忍受她们把人说的这么脏。她把那些人的传言复述给我,让我忽然间有种心底一阵灰暗的感觉,心肌的纤维因为绷紧而抽搐着,这样似乎可以更安稳地承接那些纷纷落下来的灰尘而已……我们做过些什么呢,想来想去其实只有一次是单独跟她出去的,陪她去看她家的一处空房子,楼上跑水,冲坏了墙面表层,她去找那家男主人,谈赔偿的事,我站在她的身后,被她称为自己的弟弟。再没有别的事了。或者是因为我们经常说话吧,在办公室里,或者在外面,单位里出去郊游的时候,别人都在搓麻将喝酒,而我们却在不远处看山看水,聊东聊西。

    七年里我们先后换了三个办公室。她是打字员,我是调研秘书。她每天乘坐通勤车要经过一段靠近河堤的公路。从车窗里可以看到浅而浑河向西流去,对岸是青幽的山脉,傍晚时看上去很像海面上起伏的深蓝色海兽的背脊。时断时续的说起遥远的下放农村的事。一家八口人,没人帮他们,没有粮食,没有住处,油坊街,露宿多日……鸭子把蛋下在野地里草丛中,打了一个在铁勺里加上酱,伸入灶里,烧得喷香金黄。大雪天,大哥的朋友,一个小学老师,他说她很好看。还有父亲,喝不到酒,就喝酒精,醉了就打哥哥们,五个哥哥,太多了,总是吃不饱,时常打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要老了,彼此都有点冷漠。只有五哥爱护她。他现在也还是很穷。好人都很穷。她不想过穷日子。很早就不想了。她拼命学习,考上了高中,可是录取通知书被父亲撕了,他让她去技术工人学校,不要指望别人养活你。她恨他。那时她想不通,为什么他喝了酒精都不死呢?直到很晚,她才遇到一个似乎懂得疼爱她的男人,那时她儿子都上学了,那人很耐心,不断地资助她,包括她的亲人。她走到边缘了。经常出去吃饭,会很仔细地化妆,对着镜子出神,周末会去远郊玩。她说从来没这么痛快过。然后,她又重新退了回来。她对那人说出了心里话,我不能再迈一步了。那人说没关系,你走哪算哪,我不会勉强你。他跟她的小姑姑很要好,后来跟她的表姐也很要好。她不想再要什么了,开始整天呆在办公室里,面对打字机,或者在沙发上睡觉。那时企业里的节奏非常缓慢,我经常跑回家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写些自以为是的文字。

    你什么时候写一写金姐呢?冬天里,她拿着那只白铁茶缸,站在我的旁边,里面刚冲了些速溶咖啡,对于这种东西她并不喜欢喝它,而是喜欢它的香味,她轻轻地闻着,然后才几口喝掉,就像喝凉水一样。明亮的冬天被霜花遮在了窗外,非常明亮,可是霜并没有融化,外面异常寒冷,暖汽片因为工业蒸汽压力不稳定而不时发出奇怪的脆响。我坐在电脑前,反复描述一块玻璃上的厚而不失美妙纹络的霜花。每天都会更换一块玻璃去描述,不同的图案,里面会有不同的可能。我想了想,说肯定会写一写的。她笑了笑,随口说起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处处争强好胜,她经常来找金姐聊天,以示友好,其实是想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喜欢赞扬金姐,你好在哪里呢,我就不明白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其实你那么做作,她笑着看着金姐的眼睛,嘴又很笨,又没什么文化,除了身材还不错,你还有什么呢?金姐侧着头笑了笑,想了一下说,确实没有什么了,其实在乡下那些年对我影响太大了,让我一直都很像乡下人,而我只不过是凑合活着罢了,活着没信心,死了没决心,这是我的格言。那个女人大笑起来,轻松地以一种开玩笑的姿态恢复了友好的表情。她很能喝酒。有几次她都试图把金姐灌醉,然后看笑话,但金姐从没有在她面前醉过。其实金姐几乎每次都难以抵挡这种拼酒,她不得不在期间到洗手间里吐一次,使自己保持足够的抵抗力,清醒地回家。那个女人有着无限难以遏制的嫉妒、猜想和破坏的欲望,她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羡慕自己。我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很年轻,漂亮而精神,魅力逼人,非常的自信,是个演讲辩论比赛的高手。然而这么些年过去了,据说她几乎变成了一个酒鬼,经常喝醉,有时甚至会醉倒在办公室里,坐在地上,给自己的男人或者其他男人打电话,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直到对方关机,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

    现在金姐周围没有任何熟人。她喜欢这样。一年前,在省城的医院里,她查明了长时间以来为什么自己那么容易困倦、消瘦和情绪低落、莫名焦虑,甚至是厌世,原来都是一种名为甲状腺功能减退所致。人是多么容易陷到一种错觉里啊,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几乎都是错觉。她告诉我,你离开这里的时候留下的那个文章,我还经常会看,你还记得么,就是叫《记忆》的那一篇?都是些我和你说过的一些事,你写了下来,我读它们的时候,却觉得有点不像是我的事,更像别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那些事,变成了你的文字后就变成了另外的事,我知道是我的,我说过的,可我读的时候还是觉得是别人的……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嗯,不能再这么说了,再说下去,我又会……你是知道的,我一直都非常的自卑。我拿着手机,站在窗前,感觉有些疲惫,不由自主的还有些走神。我不知道下面应该再聊些什么。你在听么?她有些不安。我在听呢,我说。你在那边,现在还行吧?应该比在这边好得多的,她的声音平缓了许多。我问了问她儿子的情况,正在读初三,长到一米八了已经,还是那么的老实,学习很一般,不知道将来怎么办呢。然后又是沉默。那个谁呢,她在哪呢?她的语气有些波动。在北京呢,我说,有三年没见到了。我来到外面。马路还在被不断翻开,一阵阵风夹带着沙土,漫天弥荡。晚上整理书籍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一张金姐旅游时的照片,她侧身躺在草地上,后面是不远处的几座略有些重叠的青翠小山,阳光强烈,她略微眯起眼睛,皱着眉头,微笑了一下,那时她很年轻,看上去像是结婚不久。我一时想不起来它怎么会在我这里。在这个照片里的她,更像一个少女,不是说年龄,而是气息,其实仔细想一下,说到底,她始终都是一种少女的状态,或者许有段时间里不是,但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的,就好像长到某个年龄比如十九岁上的时候忽然就停止了。是不是这样呢?你没法再向她提问了。  
                                                                     
                                                  2006年5月17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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