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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初辽地文化流人诗歌的思想内容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7年04月26日

卢  旭



    清代《大清律例》定义“流人”为:“流者,谓人犯重罪,不忍刑杀,流去远方,终身不得还乡。”[1]当代学者李兴盛先生对流人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研究,对其下了一个科学而准确的定义:“流人就是由于以惩罚、实边戍边或掳掠财富为指导思想者认为有罪而被强制迁徙边远之地的一种客籍居民。”[2]我们在本文中所谈的流人便取自这一含义。清初,流人的身份多种多样,被流放的原因也较为复杂,一部分流人主要是因刑事犯罪而遭流放,如杀人越货、偷盗劫掠、奸淫欺诈等,其中有些人即使到了流放地后,仍然做着不法之事,对当地人们的生产生活产生了消极影响。另一部分流人便是我们重点研究的文化流人,他们有着较高的文化修养,有些还出身名门望族或曾身居要职显位,其被流放的原因多是由于牵涉到或是文字狱、或是科场舞弊、或是进言获罪、或是亲友牵累,或是有反清言行,其罪过多与当时敏感的政治形势相关,他们被流放到东北地区后通过自己不懈的诗文创作、学术研究、应聘授徒、修纂史志等活动,对当地文化事业的振兴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作为清初重要流放地的辽沈地区,包括盛京、铁岭、尚阳堡、辽阳在内的多个重要流放地点,确实汇聚了如函可(1611—1660)、陈梦雷(1650-?)、郝浴(1623-1683)、左懋泰(1597-1656)、季开生(1627—1659)等数量众多的颇为知名的文人学士。他们之间往来较为密切,经常通过直接走动拜访或是书信往来进行诗词唱和、交流情感,因为对方高洁的人格节操、刚直的政治立场和较高的文学修养,而相互倾慕,引为知己。其诗歌内容除了描绘较为广阔的社会生活和壮美的自然景物之外,还多以刚健悲凉之笔来抒写真挚的思乡怀友之情。


    首先,文化流人在诗歌中抒发了强烈的思乡怀亲之情。清初的文化流人们离开了风景秀丽、文化昌盛、经济发达的中原或江南的故土,来到了当时人烟稀少、经济文化很不发达的辽沈地区,举目无亲,生活窘困,有些人心中包藏着巨大的亡国之痛,而且,往往还背负着新朝给予的政治与文化方面的种种罪责,在身体与心理上皆承受着巨大压力,此时,他们对于家乡风物的怀念、对于家乡亲人的眷恋便尤为强烈,他们在诗歌中多维度地抒发着思乡之情,低徊深沉,感人至深。


    除夕之夜,本应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团聚时刻,而此时的流人远在东北异乡,与故土的父母兄弟远隔千里,这种思乡之情尤为深沉厚重。苗君稷《戊戌除夕有感》诗道:“每岁当除夕,偏增风木悲。自怜为客久,犹记在家时。松柏青山旧,儿童白发垂。园花虽寂寞,犹发向南枝。”[3]此诗应写于顺治十五年(1658)除夕。在崇德三年(1638)十二月时,清军攻下苗君稷的家乡昌平,恣意捋掠。正是在除夕之日,他的父母被害,他与弟、妹离散,自己也为清军所掳,所以,每当除夕,苗君稷便感时伤事。他在本诗中寄寓了三重悲痛之感:第一重是对于亲人的思念和无法再次相聚的痛苦,第二重是二十年漂泊异乡而无法返家的愁思,第三重则是在时光的长河中感叹人生短暂、岁月无情。三个层次环环相接,层层深入,在思乡之情中又隐隐流露出身处乱世的亡国之痛。苗君稷对于除夕这一节日充满了极为悲痛的情绪体验,他借除夕表现飘零异地、思乡怀亲这一主题的诗歌还有不少,如《甲寅除夜》、《甲辰除夕》、《甲寅除夕》、《戊午除夕》等,诗中多充溢着浓厚的悲剧气氛。


    处于年终岁尾的除夕作为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蕴含着辞旧迎新、阖家团圆的喜庆之意,但对于远离亲人、远离故土、韶华不再的文化流人们来说,带来的无疑是沉重的感伤情绪。而李呈祥却能独辟蹊径,表达了积极乐观的情绪,其《除日二首》其一道:“岁暮何愁岁不新,不逢岁暮那逢春。夜来梦度关山去,已把平安报老亲。”[4]该诗主题虽仍为思乡怀亲,却以欢欣喜悦、豪放旷达为主要基调。除夕虽是一年末尾,容易使人产生时光易逝的伤感,但同时却宣告了旧年的过去、新年的到来,而且,迎来的将是新一年的充满生机的春天。故乡虽然遥远,但自己已在梦中度过了千山万水、重关叠嶂,将平安的信息送抵家乡,告慰了年迈的父母。但该诗也是喜中含悲,欢乐的情调中深含着挥之不去的忧伤,因为毕竟诗人的戍所离家乡极为遥远,自己不能在年迈的双亲膝前尽孝,梦中的一声平安又怎能使父母安心,又怎能消弭自己心中的愧疚。


    文化流人们除了在除夕倍感思乡外,当他们看到来自遥远家乡的书信时,既感到极为亲切、温暖,又平添了无数思乡的痛苦,他们的此类诗歌将其复杂的思想情感极为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函可有《接乡书二首》诗,其一道:“乡国久无望,仍存劫火馀。泪流双眼尽,得见故人书。”其二道:“片纸来天外,封题自广州。开函不敢读,一字一生愁。”[5]诗人虽然对于远在广东博罗家乡的音信企盼已久,但他深知此时的家乡仍然战火不断,南明政权仍在东南、西南等局部地区与清朝进行着惨烈的厮杀,他绝望地意识到在这种战乱的环境中,家乡的书信极难得到,因此,一旦看到家乡亲友的来信,即使不读其中的具体内容,也足以令他感到激动与感伤。在如此艰难动乱的社会环境中,诗人简直不敢相信手中的纸片竟然真的来自于家乡,他恍惚中觉得这封珍贵的信函似乎来自遥远的天外。即使打开了封皮也不敢立即通读,他知道其中的一字一句都将平添无限的忧愁,在如此朝不保夕、哀鸿遍野的乱世中又有哪里会传来使人欢悦的好消息呢。诗中描述的仅仅是诗人“接”到乡书的情景,尚未展开细读,但在其简短的叙述中,却蕴含了丰富的情感,一个“愁”字,将浓烈的思乡之苦贯穿了两首诗的始终。此外,陈之遴在《望家书不至》诗中也表达了渴盼家书的焦急心情和沉重的思乡之情。


    其次,文化流人的诗作表现了他们与友人间深切真挚的友情。文化流人间的友情少数是在被流放之前便早已结下的,而大多数则是在被流放之后形成的。由于他们流放的地域相同或相近,他们被流放的原因较为相似,又都处于窘迫、孤寂的生存境遇中,便容易产生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感。他们诗酒唱和,相互倾诉着各自的不幸遭遇和愁苦情思,并给予对方很大程度的精神慰藉。而且,在同一地域的文化流人中,往往有几个社会威望较高、文学成就突出的核心人物,如盛京地区的函可、陈梦雷,铁岭地区的左懋泰、郝浴等,其他文化流人以他们为中心或是由他们所热心倡导,形成了一些影响或大或小的文学团体,如辽沈地区以函可和左懋泰为核心的“冰天诗社”,他们对于推动当地文学事业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联系、组织和凝聚作用。


    冰天诗社的第二次社集是在顺治七年(1650)的十二月初四,由北里先生左懋泰倡导为函可庆贺生日而社集。因为是左懋泰首先赋诗为函可庆生,所以,社中其他文化流人所作诗歌主要是对于左懋泰诗作的和诗,其内容多是对于函可人品与文学成就的赞颂。李希与《和北里先生为剩师寿》诗道:“亭前柏树子青青,风雪当年恨独醒。纵死两间留正气,才生四月睹明星。谈经听去人为石,乞食归来月满扃。却笑诗篇成罪案,新题今又遍龙庭。”[6]首联是诗人从眼前之景入手,联想到函可过去的坎坷经历。房前的柏树郁郁葱葱,这既是由眼前景起兴,同时也富有象征意义,用柏树在严寒荒凉的东北地区仍然茁壮成长象征了函可一直身处困境而愈挫愈勇的精神。明末之际,明政权风雨飘摇,此时函可已看到了明王朝必将灭亡的无可挽回的命运,他匡时济世的远大志向无法实现,于是痛苦绝望,遁入空门。颔联承接首联,先写函可在动乱时代如文天祥一般有着充塞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同时他又如佛祖悟道般理解了人生和宇宙的真谛,这两句借用典故从其人品和才性两个方面对函可进行了高度的赞扬。颈联又回到函可的现实生活,借晋代高僧竺道生说法令顽石点头的典故,来称颂函可在辽沈地区不遗余力地弘法传道的功德,但他的生活仍然非常艰辛,乞食归来已是夜晚。尾联则以与函可诗作相关的今夕对比来称赞其优秀的诗篇永远无法磨灭。他的诗作曾是其由南方被流放辽东的重要罪状,而如今,他新创作许多诗篇在边远的辽地仍旧广为传颂。这一今昔对比,一方面表达了作者对于函可的高尚人品和突出文学成就的由衷赞美,另一方面则暗含了作者对于清廷借文字狱搞政治迫害行为的含蓄嘲讽。


    辽沈文化流人们皆是异乡为客,边远的地域、寒冷的气候、陌生的环境、拮据的生活,都使他们倍感精神生活的孤独、寂寥,因此,志趣相投的友人间的交往唱和便是对他们痛苦心灵的极大慰藉,他们因朋友的相聚畅饮而感到欢快喜悦,又因与朋友的分别而感到忧愁不堪。函可《同诸公夜集希、焦二师堂》诗道:“弟兄能爱客,老衲每来寻。况有同心侣,相偕彻夜吟。异乡消积恨,明月助清音。何必求仙去,花源此地深。”[7]李希与和苗君稷二人皆是被清军掳至辽东而在盛京出家为道,函可与他们交往颇密、友情颇深,他便与其他友人共集于李、苗二人处,谈天说地,彻夜吟诗唱和。在偏远的异乡,流人们过去的家仇国恨被时光渐渐冲淡,夜晚明亮的月色也来为友人们声音清越的谈笑、唱和助兴。何必苦苦求得仙人般的长生不老和超越尘俗,只要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一起即使是偏远之地亦可成为远离世事的幸福桃源。此诗前两联主要叙事,写李、苗二人好客,一群好友夜中聚首吟诗;后两联主要抒情,表达了对于虽身处他乡却友情深厚的欣喜、赞美之情。与之类似的还有季开生的《堡居戴孝臣茅堂赋,偕李木斋、吴雪帆、郝复阳诸公》和苗君稷的《新晴同剩公、心简、孝臣夜话》等诗作。


    在荒凉遥远的异乡,好友的相聚可为流人孤寂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于是在与好友分别之时,便感到了失去友情的抚慰,更觉依依不舍、愁思满怀。有的因好友被流徙到东北更为遥远之地而倍感担忧,有的因好友幸遇朝廷赦免得返故乡而有欣羡之意,有的因好友探望自己后返归而引发思乡之情。丁澎《送张坦公方伯出塞》诗其一道:“昨惜江城别,何堪复送君。关从鸦鹘断,路并虎狼分。愁剧须凭酒,时危莫论文。此方春不到,应与雁为群。”[8]张坦公即张缙彦(1599—1670),他字濂源,号坦公,明末官至兵部尚书,降清后,先后任山东右布政使、浙江左布政使,而“方伯”是明清时对于布政使的尊称。顺治十八年(1661),张缙彦被流放至宁古塔,在行经友人丁澎流寓的尚阳堡时,二人异乡相逢,丁澎依依不舍地送别了继续北行的张缙彦。诗人对于好友的这番北行既有殷切的关怀、痛苦的惜别,又有由衷的劝诫,表达了对友人的真挚情谊,并蕴含了自己深切的思乡之情。此外,吴达在《送李宫詹赐环》诗中想象出好友李呈祥返归家乡后在风景优美的环境中,过着怡然自适、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诗作既有对于友人高尚品行的称颂,又饱含了自己因返乡无望而对友人产生的欣羡,以及随之而来的思乡忧伤。


    再次,文化流人的诗作还描绘了辽沈地区的景物、风俗。文化流人们的故乡多是风光旖旎的江南或繁华热闹的中原,他们被流放至辽地后,对于我国东北地区独特的自然景物和民风民俗产生了较大的新奇感,他们笔下的辽地景物有的荒凉破败、有的雄奇壮阔、有的恬淡清新,而他们对当地人民生活境遇和民风民俗的描绘也多是生动形象、真切感人,无不蕴含着文化流人们自身独特而复杂的现实感受。


    文化流人们身处辽远的东北荒寒之地,远离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家乡,而且,身为有罪之人,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生活条件又多穷困窘迫,他们在诗歌中表达了客居塞外的孤寂凄苦的心境,诗中各种意象多染上一层灰暗落寞的抑郁情调。罗继谟《春城晚眺得云字》诗道:“野径融残雪,荒城俯落曛。远林不辨色,归鸟自成群。辽水冰仍合,黄龙翠渐分。乡关那可望?极目向浮云。”[9]诗人傍晚时分在银州城外,远眺周围荒寒的初春景色。前三联便描绘了此前冬季的残雪在村野荒僻的小路上渐渐消融,落日的余晖斜照在破败的城池上。远处的树林已看不出颜色,林上返巢的归鸟成群结伴。虽然已是初春,但辽河水仍然冰封一片,铁岭地区的草木则渐渐显出淡淡的绿色。最后一联则直接抒发了诗人强烈的思乡之情,遥远的家乡无论如何是望不见的,或许就在天边那片浮云下面吧。本诗通过描绘辽地初春时节的“野径”、“残雪”、“荒城”、“落曛”、“远林”、“归鸟”等一系列较为寒冷荒凉、色调黯淡的景物,抒发了较为强烈的思乡之愁。与之类似的还有孙旸《答陈其年》、陈梦雷《大堤踏月》、张恂《客铁岭苦雨》等诗歌。


    在文化流人描绘当地景物的诗作中,除了染上愁苦之情的凄风苦雨外,却也不乏或是昂扬雄阔、或是淡雅清新、或是恬静自适等较为积极、乐观的审美意境,他们能够从北地原本便是奇伟秀丽的自然风物中感受到生机勃勃的活力,能够将自身生命中顽强不屈的生命活力投射到各类景物中,借助对于美好自然景物的深切体验来超越生命的脆弱与渺小。函可《雪中歌》诗道:“天倾地沸云嘈嘈,林木摧压风怒号。雪势欲竞浮图高,恍如钱塘八月潮。又如百群仙鹤剪羽毛,伫立骨战身飘飖。竟欲乘之上游遨,足跨银海步玉霄,玉蟾真人手亲招。直向梅花村底去,千树纷纷落如雨。”[10]本诗描绘了北地大雪纷飞的雄奇之景,作者想象着自己能够跨上由雪花变作的仙鹤飞到天上仙宫,飞回故乡梅花村。虽然也表达了作者沉重的思乡之情,但从其所用的一系列拟人、比喻、想象等手法对雄奇壮观的雪景进行的描绘来看,展现了天地之阔、雪势之猛、雪片之大,以及乘鹤遨游天地之潇洒自由,颇富于昂扬雄壮、自由不羁的浪漫主义气息。此外,李呈祥《晴》诗道:“万里云开野戍烟,晴阳不动四天悬。乌鸦啄雪闲无事,又逐轻风过我前。”[11]展现了诗人在冬季晴朗开阔的雪后景物中的闲情逸致。丁澎《辽海杂诗》其四道:“半岭横山寺,流泉迥翠微。悬崖冰不断,出瀑月长飞。径滑云生屐,藤穿石碍衣。关心缘底事?聊此坐忘机。”[12]诗作描绘了山寺周围的美好景物,人与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令人忘却了尘世间的机巧争斗和权势富贵。


    辽沈地区文化流人的诗作除了描绘当地的自然风物外,还真实记录了与当地人民相关的很多生活状况与民风民俗,表现了当地普通百姓艰难困苦的日常生活,以及边塞地区人民的淳朴尚武、豪迈雄壮的精神气质。文化流人们的不少诗篇真实地写出了他们的生活状态、生产活动,这些事物也潜移默化地融入了文化流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使其眼界更为开阔,对人生与社会的认识也更为深刻。函可《初至沈阳》诗道:“开眼见城郭,人言是旧都。牛车仍杂沓,人屋半荒芜。幸有千家在,何妨一钵孤。但令舒杖履,到此亦良图。”[13]诗中描绘了函可初至盛京时的所见所感,由于辽地从龙入关者较多,所以,盛京虽是旧都,却较为荒芜落后,好在人家也不算太少,尚可使诗人勉强维持生存。诗作既真实描绘了当时盛京的城市景象,又表现了诗人在逆境中恬淡旷达的积极心态。函可《送梨》诗道:“不重紫花能消热,不羡张公大谷希。只爱关东土上长,汁酸肉涩墨作皮。王公一张口,走杀百群黎。满筐二百或三百,昼夜担向玉京驰。天下何处无冻梨,王公何不一念之。”[14]诗作前半部分介绍了东北特产——冻梨,以极具艺术概括性的语言“汁酸肉涩墨作皮”传神地点出冻梨的外部特征;后半部分则叙述了京城的王公贵族为满足口腹之欲,将远在东北的冻梨运送至京,不顾普通百姓负担之重。此诗无疑与白居易的《红线毯》、杜牧的《过华清宫》、苏轼的《荔枝叹》等讽刺统治者为满足个人私欲而劳民伤财的诗作一脉相承。另外,孙旸《奉天诸景》诗十首也形象生动地再现了盛京的多种较有特色的风俗和景物,真实反映了当地人民的日常生活及周遭环境。


    最后,文化流人在诗作中既展示了谪戍生活的凄苦之境,又表达了随遇而安的淡泊之志。明清易代的战争给城市和农村都带来了较大毁坏,清统治者入关后很多关外人随之内迁,也使得东北地区人口锐减、城镇破败、经济落后,此时的东北地区多被视为荒寒残败之地,文化流人们又多是因为身负沉重的罪责而被迫流徙于此,因此,他们的生活较为穷困凄苦,内心充满了忧郁哀愁,其诗中便多以“冰”、“雪”、“寒”、“风”、“霜”等意象来叙写天气之严寒、处境之恶劣,以“贫”、“饥”、“病”、“苦”等词汇表现自我生存状态之窘迫。


    陈梦雷《癸亥春日即事》诗其一道:“辽海春回襆被温,东风立雪满蓬门。诗书课业儒生事,牛马行藏圣主恩。病后关心唯药裹,愁中入耳是乡园。愿天长与高堂健,游子飘零泪暗吞。”[15]本诗既写了诗人在盛京的教书生活,又由此引发出思乡怀亲之情。前两联写春季初至,被褥也逐渐转暖,此时已有不少学生在尚未褪去的严寒中来到诗人家中求教。而诗人也将在当时文化教育并不发达的辽地教授学生作为自己责无旁贷的职责,自己能够免于一死得以在异地继续实现儒士的人生价值,都是拜圣主的“恩德”所赐。后两联则写自己流徙于荒寒的辽地,卧病在床也是常事,忧愁中最为思念的无疑是家乡和亲人,只能遥祝自己的老父亲(其母已卒)身体康健,而自己飘零异乡的苦楚则无处诉说。诗人在异乡生活,以教徒授业作为生计所需,同时也在继续努力实现着自我的人生价值,而贫与病皆是在所难免,对于亲人便倍加思念,本诗展现了诗人艰难的生活境况和愁苦的精神状态。此外,函可的《腊月一日大雪,病中口占》、戴国士《次左锡侯范庄》和郝浴《屋漏》等诗歌,也都描绘出他们生活地域的偏远荒寒和生活条件的艰难困顿,其凄苦之情状溢于言表。


    辽地文化流人的日常生活虽有很多饥寒窘迫之处,但他们也善于调节自我心态,在漫长的流戍生活中,努力平复内心的怨愤,缓解内心的焦虑,在艰难的生活境遇中努力去发现美好的因素,并积极地从外部环境与内部心境中营造出恬淡、闲适的生活氛围,体验着苦中带乐的生活情趣,表现出随遇而安的豪迈旷达,写出了一首首颇具田园风格的优美诗作,反复吟咏则使人心旷神怡,获得内心的淡薄与宁静。郝浴《刈韭》诗道:“草阁风帘今早晨,雨声惊醒灌园人。绿翻畦韭滋兰畹,自起承筐饷四邻。”[16]第一句总写刈韭的时间、地点,即清晨时分在诗人自己简陋的院落之中,体现出居住环境的宁静与淳朴。第二句写雨声将诗人惊醒,这里强调惊醒诗人的是自然界的雨声,而非俗世的种种嘈杂、纷扰,这一“雨声”便与第一句的“草阁”、“风帘”、“早晨”联合起来,共同营造出一种宁静淡泊的田园情调。后两句则描绘了碧绿的韭菜长满了自家的园圃,诗人亲自捧着装满刚刚割下来的韭菜的筐将其分送给周围的邻居,展现了诗人邻里之间关系的和谐、融洽。本诗表现了诗人生活环境的简朴、恬淡,人际关系的和谐、融洽,以及诗人亲身劳动的真切自然的田园情趣。此外,孙旸《题陈心简新居》、丁澎《野望》和陈梦雷《题心月上人精舍》等诗作,也描绘了自己或友人的居所及其周边环境的清凉幽静,足以使人忘却尘嚣的种种烦扰,表现出他们在简陋的生活环境中依然怡然自得、积极乐观的精神状态。


    清初辽沈地区的文化流人们在贫苦凄寒的物质生活和孤寂压抑的精神生活中,将诗歌创作作为缓解他们内心苦闷不平的重要方式,作为他们与志同道合友人们加强联系的重要手段。他们创作的这些情感真挚、悲凉刚健的优秀诗作,在东北地区的文化发展史中占有重要一席之地。 




注释:


[1]田涛,郑秦点校.大清律例卷二[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62.


[2]李兴盛.中国流人史与流人文化论集[C].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0:15 .


[3]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01.


[4]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39.


[5]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24.


[6]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07.


[7]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19.


[8]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235.


[9]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260.


[10]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14.


[11]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38.


[12]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238.


[13]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09.


[14]张玉兴选注.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M].沈阳:辽沈书社,1988:23.


[15]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276.


[16]李兴盛编.历代东北流人诗词选注[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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