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丹

这是历史深处的笑声。
已被时间与空间的厚厚尘埃所覆盖所遮蔽。但它曾经的悦耳和深蕴的颠覆性的张力，仍然让它历经两千多年而不朽。骊宫上伴着鼓乐逶迤漾开的瞬间笑声，幻化为眼泪与鲜血，淹没了城郭。美人的嫣然一笑，倾覆的是整座江山。这便让后来的人们，尤其是史学家和政治家们常常谈起。
不是谈笑风生。
是谈笑色变。
这笑是一个叫褒姒的古典美人发出的。它穿透着历史，回荡在今天。
公元前782年，周宣王去世，姬宫涅即位，史称幽王。幽王初年，旱灾严重，全国的河流、泉池干得见了底，百姓纷纷逃到外地去谋生。幽王二年，首都镐京和泾、渭、洛三川大地震，百姓更是死伤无数，苦不堪言。周幽王对国事不闻不问，却广征美女，纵情酒色，昏淫无度，十分宠爱着那个叫褒姒的妃子，把朝政大权交给了虢石父。
褒姒美艳无比，相传为龙涎（唾液）所化，天生的尤物。降生时太史伯阳父就上奏：“臣夜观天象，王宫之内有女祸，且民间谣言说‘月将升，日将没’。日者乃帝王，月乃女主，就是说女主乱政。”天象与谣言都无从考证，但确是言中了一段史实。那就是褒姒以她的美貌走进了王宫，走进了西周的历史，并成为影响历史的重要角色。
褒姒爱不爱笑，那时还没有人注意。不过并不影响她成为一个美人。历史上不是有过许多“冷美人”吗？冷艳绝对是一道稀有的具有杀伤力的美丽光芒。褒姒就是这样的一个美人，14岁那年就亭亭玉立漠视群芳了，且知礼数懂音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被选进宫呢？望着殿外像云一样轻盈飘过来的褒姒，幽王惊呆了，只见她肌肤如雪，面若桃花，眉似柳叶，双目含珠，鼻若悬肚，口若樱桃……这美人莫非仙女下凡？当褒姒沐浴之后，满身香气的美丽酮体显露于幽王面前时，幽王更是意荡神驰，播云撒雨。褒姒以她的美貌征服了幽王，幽王也对褒姒宠爱有加，言听计从。二人立则并肩，坐则叠股，饮则交杯，食则同器，再伴之以琴棋书画，享不尽的鱼水之欢。正是：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文武百官在大殿里则是望眼欲穿。
褒姒不爱笑，但不影响一个受了宠幸的美人野心的发达。孕满十月，生下一子，幽王取名伯服，产生了废嫡立庶之意。而这正是褒姒梦寐以求的，母以子贵啊！褒姒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其实，进了宫的女人哪个没有野心呢（褒义词可谓理想和抱负）？没有野心就意味着放弃，就意味着不能开花结果，就意味着干枯老死（这是违背人性的呀），这同朝廷之上削尖脑袋用尽权谋耗尽心力拼命争权邀宠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在充满险恶和倾轧的后宫，对于和无数个女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的嫔妃来说，谁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呢？褒姒原本活在乡野，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是一个男人把她由江湖之远，推向庙堂之高，改变了命运。这个男人叫褒洪德，父亲是褒国国君，因劝谏幽王被囚狱中，儿子四处奔走，三年无果。不意间碰到褒姒，心中一亮，便用金银买回家中并悉心调教，坚信将这色艺俱佳的美人献给幽王就可以赎回父亲，尽管他知道这样做会有违父愿，但也是不得已才效仿散宜生救文王出狱的计策啊！果然幽王怀抱了美人，放出了父亲。褒姒这个灰姑娘蜕变为宠妃，野心就跟着生长。女人有美貌，有才情，有谋略，再有野心，那就所向披靡，女人就不仅仅是女人了，还是一枚重磅炮弹，可以颠覆一些什么。褒姒的野心是要成为女主子，和幽王一起君临天下。她常常用含珠的双眸凝望琼台争艳的群芳，万般憧憬地抚琴唱道：“彩云飞扬兮上九霄，琼台仙子兮望情郎，花荫月下兮诉衷肠，爱心无限兮意长长。恨不平兮美人如林，欲独得爱兮不知何时？”飞扬的野心，怂恿着褒姒恨不得马上得到幽王的独爱与专宠。褒姒就与虢石父等奸臣，百般地阴谋设计，终于在22岁那一年整倒申王后，自己成为王后，伯服成为太子。
褒姒应该笑了，并且是由衷地笑了。宫廷斗争中大获全胜，金碧辉煌里凤冠霞披，想要的东西都到手了，为何还不笑？这很让爱美人的幽王费尽了脑筋。命令乐工鸣钟击鼓，弄竹弹丝，褒姒不笑；唤来羽衣霓裳，轻歌曼舞，褒姒不笑；找来滑稽大师，讲尽天下笑话，褒姒仍然不笑。褒姒说：“臣妾生来不爱笑，陛下何必如此？”似乎还颇有些埋怨，有些不耐烦。她就不怕为此激怒幽王而失去宠爱吗？须知，前朝那些镂金错彩的宫阙殿宇里掩没了无数如花的脸和寂寞的心，而周室重重叠叠的珠门玉帘中，那么多美人望穿秋水年华耗尽也没熬到这个名分！如山的柳叶眉们，似云的樱桃嘴们，哪个不在终日揣摩君王的心思，哪个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百般地去讨君王的喜欢，刻意地邀宠呢？别说是启唇一笑，要什么都巴不得立即奉上！可偏偏就这么容易做到的事，褒姒竟敢屡次地薄君王的面子，胆子真可谓大矣！这让人不解？也让人叹服！褒姒这小女子还真够有性格的！不爱笑，就不笑，不喜欢的，就不做。也敢于恃才傲物，“恃貌傲君”，她不会不知道君王一怒就可以把才情和美貌全部砍掉？如此这般，窃以为，褒姒的确是个敢于凸显个性的女子！即便是现代美人怕也不如？笑，又不要现到银行去取！然而，那个时代是不需要女人有个性的。“朕想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到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只为博得爱妃一笑”。霸道昏庸的幽王下旨说：“谁能让王后一笑，立赏千金。”虢石父献计说，“骊山下有20多座烟墩，每隔10里一座，上面放有大鼓，只要有敌人入侵，放起狼烟，一墩点燃，其他烟墩也相继点燃，诸侯看到烟警，马上发兵来救。现在数十年太平，烽火皆息，大王何不同王后游骊山，点起烽火，王后必然能笑。”
为惹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早以独具的创意被写进历史：“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史记周本记》）却也因这独具的创意改写了西周历史，虢石父因献策并导演成功而获赏千金，后世就有了千金买笑千金一笑…… 这在当时可谓妙极！幽王就带着褒姒和文武百官来到骊山。幽王说：“点上烽火，王后要看烽火与诸侯勤王的奇观。”朦朦夜色里，只见火光冲天，狼烟滚滚而升。各地诸侯一见烽烟大起，便连夜调兵遣将，策鞭催马向骊山奔来。车辚辚马啸啸，战鼓震天，旌旗漫卷。而诸侯们看到的却是骊宫上鼓乐齐鸣，歌舞不断，幽王正陪伴着褒姒悠然地饮酒作乐，并没有发生什么军情，才知道受了愚弄，一个个懊恼而又愤怒而又疲惫地带兵回去。褒姒站在宫墙上，看到各国诸侯受骗的狼狈相，不觉抚掌一笑：“太好玩了！”幽王见她的笑也与众不同，但总算见到了这千载难逢的一笑。
笑着的褒姒更美吗？美人一笑转瞬即逝，幽王还没来得及玩味就倏然而过。那是欢笑？还是嘲笑？是天使般的笑？还是魔鬼似的笑？……究竟怎样的与众不同？已经无从知晓，但这一笑所产生的“轰动效应”却是众所周知的。笑声漾开的那个瞬间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夜，烽火戏诸侯也成了千古论昏君的笑柄。其实，褒姒不笑已经很美，足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史书上写满了美得发腻的文字），就像西施皱眉也惹人怜爱和赞美得不行，也惹来东施频频效仿。为什么非要人家笑呢？不笑有什么错吗？那时幽王还不知道这一笑将意味什么？是谶语吗？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到手了，却不知美好的东西到了极致就要转弯？这肯定要怪幽王蛮横贪婪又不懂辩证法！
笑过之后的褒姒又多了一重心事。笑是笑了，可更让人忧心的事也来了。看那申侯兵强马壮称霸一方，又是废太子宜臼的外祖父，若兴兵来犯，我母子岂不危险？就又百般设计迷惑幽王斩草除根。幽王就下旨：杀死宜臼，讨伐申侯。申侯勃然大怒。公元前771年，申侯联合犬戎大举进攻周室。犬戎前锋部队包围了镐京。虢石父急奏说：“大王快派人到骊山点燃烽火，诸侯救兵必至”烽火再次点燃，火光腾腾，烽烟直透九霄。但诸侯们已然心冷，谁也不派援军进京“勤王”。幽王只得带着褒姒和伯服仓惶出逃。犬戎紧追不放，大喊着：“杀了昏君！杀了昏君！”幽王和褒姒相对而泣，仰天长叹：“朕后悔当日点烽火台，致使诸侯心冷，不来救援。”幽王和太子被杀，褒姒被抢走，后自缢身亡。犬戎攻下镐京后，到处烧杀抢掠，把豪华的西周京城洗劫一空。
笑声被一片片血光染红，被一阵阵马蹄踏碎。昔日鼓乐齐鸣，歌舞不断的骊山脚下成了幽王永远的归宿，历经257年的西周宣告了灭亡。公元前770年太子宜臼即位，史称周平王，他把国都迁到洛邑，史称东周。
历史由于一笑而该写。西周变东周，一字之差，却是彻底地换了天地人间，而倾覆之罪全在红颜。史书上方方正正的文字说，红颜是祸水。美人一笑倾社稷。试想一下，如果幽王灵魂不死的话，他一定后悔得痛心疾首，美人的一笑就那么值钱？以致搭上了本王的性命和整座江山，真是一失足千古恨啊！难怪人说红颜是祸水！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自己绞尽脑汁死气白赖硬要人家一笑，又哪来后面的悲剧？这是怨不得美人的呀！我自己才是真正的祸首！再试想，假若褒姒每每的笑容灿烂又贤德无比，如昭君如班婕妤，事情还会是这样吗？人们会说红颜是辅佐君王的臂膀。再试想，假若幽王是个明君，如尧如舜如李世民，终日以社稷为重，还有闲心在意妃子的笑与不笑并为之兴师动众吗？那样西周的历史就会是另外一番情景，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如此，把朝代兴替家国存亡归咎于红颜似乎又是不公平的，那时毕竟是以男儿为中心的社会啊！
但那笑已经是血色经典。无数的想象在它面前都黯淡无光，都不可能重来。
黯淡无光的想象也许可以照耀后来的日子。